叶 炜
我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
从小到大,我做过无数的梦,差不多每一天都会有梦。因此,我时常感觉自己的人生,不是一个日子接一个日子的累积,而是一个梦接一个梦的延续。
这不,到上海的第一个夜晚,我就开始做梦。
需要说明的是,上海此前我已经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十年前,我来上海找工作,无果而终。第二次是今年3月,我来参加博士生考试,意外成功。
这是我第三次到上海,来参加一个写作的交流活动。
我住在上海城市酒店,房间号是2115。
尽管旅途劳累,在睡下之前,我还是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上海的夜景。这是在21层,可以远眺小半个上海。这么多年了,上海似乎没有多少改变,依旧是满眼的繁华。
看了一会儿夜景,我就睡下了。好像还打起了呼噜。我的呼噜很响,我常常会被自己的呼噜声震醒。难以想象,我那亲爱的妻子是怎么忍受我的呼噜的。
在排山倒海般的呼噜声中,我梦到了一个唐朝女人。
这个从唐朝来的女人很丰满,饱满的胸脯硬生生地挺立着。她的衣服很鲜艳,棱角分明的下巴被衣领遮住了半个。我注意到她的唇,红润而绵软。她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娇喘吁吁,鼻孔两翼在若有若无地翕动着,像雨后停落花间的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一个银光闪闪的簪子斜插在高高的发髻上,更加突显出她颀长而丰腴的身材。
她对我笑着,娇羞而妩媚。
我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如同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她始终在对我微笑。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沉默不语。
我又问她来自何处,她仍旧保持沉默。
不说话的她,含情脉脉地站成了一幅唐朝仕女图。
我希望她能再靠近我一点或者干脆在床边坐下来,这样我就能抚摸到她。可她只是在微笑。
我继续挣扎,想靠近她。
不妙的是,随着一声响亮的鸡鸣,她消失了。
我醒了。
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女人是谁?她因何来到我的梦中?
我想到的第二个问题是:城市酒店位于上海的繁华地段,哪来的鸡鸣?
我不解自己怎么会做了这样一个梦。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我梦到女人,肯定是潜意识在作祟。可是来上海之前,我刚和亲爱的妻子做过一次质量不错的爱。我的身体大概不会如此饥渴吧?
没有头绪。
我安慰自己:一个梦而已。
多年的写作生活,让我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一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打开了手机,想看看时间,却意外看到了一条短信:
知道你已经来到了上海,干嘛事先不和我打个招呼?
这个短信刚刚发来,来自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时间已是凌晨,谁这么晚还不睡觉?
我疑惑地回了一句:是哪位?我们认识吗?
对方很快答复:死鬼,连我都忘了!我是你的阿莲啊。
我懵了:阿莲?她不是已经去美国了吗?怎么会在上海?
我这才想起来,梦中的那个唐朝女人长得很像十年前的阿莲。
我跟你说过,我十年前来过一次上海,那次来主要是找工作,找工作的结果并不理想。所以,我并不想多作回忆。但那次上海之行,我认识了一个叫阿莲的女孩。这是值得回忆的一抹亮色。
阿莲是那种让人看上一眼就难以忘记的上海美女。
第一次来上海,我一下火车就迷了路。
那一年我读大四,过完春节就要毕业了。所以,当时最迫切的是赶紧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因为喜欢写作,又走了狗屎运,结识了一个出版商,在大三接连出版了两本书,稀里糊涂地在当地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新锐作家。所以,对我而言,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是不难的。难的是,找一份满意的工作。
来上海之前,我先后收到过五家单位的面试通知书。对方告诉我,面试之前先要到学校医院去抽血。我讨厌抽血。所以一直在期盼着第六家面试单位。于是,我等到了不用先抽血的上海大学。
上海大学的领导让去新校区面试。
问题是我不知道怎么去新校区。当然,我可以选择打的,但那无疑要花很多钱。我是个过惯了穷日子的大学生,不想浪费本就捉襟见肘的钱财。
还是坐地铁吧,既安全又省钱。
我像无头的苍蝇,在火车站转悠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地铁口。这时,我看到一个女孩。我硬着头皮迎面走过去,问她:去上海大学的地铁口在哪里?
她看看我:巧了,我也要去上海大学。你跟我走吧。
日粮蛋白质水平对蛋鸡育成期料重比有极显著影响(P<0.01)。P4组(CP 15.7%)的料重比最低(4.483),且极显著低于其他各组(P<0.01),P1(CP 14.2%)组、P2(CP 14.7%)组和 P3(CP 15.2%)组之间无显著差异(P>0.05)。整个试验周期中各组之间的死淘率和胫长并无显著差异(P>0.05)。
我心头一喜:真的?
她一笑:我是上海大学的老师。
我点点头,这才仔细看了她一眼。这是一个身材丰满、皮肤白皙的上海女人。
这正是我所喜欢的。
我在心里嘀咕:她这么年轻,怎么就做了大学老师?
我急急地跟着她。
后来,阿莲对我说:你紧紧跟在我身后的样子,就像一条担心迷路的哈巴狗。
那时,我们已经同床共枕了。
进入地铁口,她自作主张替我买了一张地铁票。
上了地铁我给她十元钱。
她看了我一眼,说没钱找,算了吧。
地铁里很温暖。
上海的这个季节有些潮湿阴冷,尽管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衣,我依然感觉到了寒冷。与外面比起来,地铁里舒服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铁里人多的缘故,她的身体贴到了我的肚皮。肚皮是我身上最敏感的部位之一,因此那里一直在发痒。我试图用手里的行李包隔断我们的接触。她小声说了句:你怎么还不把行李放下来?我只好乖乖放下行李。
一阵音乐由远而近。
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唱歌的小伙子很帅气,一头卷发,脸部棱角分明。
可惜没有几个人搭理他。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身边挤过。
你去上海大学做什么?她转过身子问我。
去应聘。
我们的距离太近,我只好别过脸去回答她。
哦。哪个部门?
学生处。
学生处?
她露出一副很吃惊的表情。
我点点头。
她笑笑:我就是学生处的。
我愣住了,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阿莲,刚到上海大学学生处工作,或许我们会成为同事。
下了地铁,阿莲把我带到学生处办公室,见到了要给我面试的领导。领导很随和,个子不高,典型的上海小男人。他随机地问了我几个问题,看了我带去的材料和获奖证书,点点头:我们正缺少你这样能写材料的人,你来了,我们欢迎。你先去宿管办吧,适应适应这里的环境。
我没想到面试会这么简单,一时间不知所措:难道这就成了?
时间已近中午,领导安排阿莲带着我去学校食堂吃饭,吃完饭参观一下校园。
阿莲笑着说好吧。
我很喜欢她笑起来嘴角上扬的样子。
校园里很安静,去食堂吃饭的人不多。阿莲告诉我,这是上海大学的新校区,刚刚启用,学生们正陆续搬过来。
我点点头。
食堂不大,伙食却很丰富。
打饭时,阿莲对一个肥头大耳的师傅说,这是新来的老师,以后他来这里吃饭都记账,由学生处来结。
师傅抬头问我:哪里人?
我回答:老家在山东。
他笑笑:那口味重。第一次来,可能吃不惯上海的饭菜。
他说的没错,连吃了两顿,我的确不习惯上海的饭菜,不但不习惯,还吃不饱。
晚上,学生处的领导安排我住学校的招待所。阿莲陪我办完入住手续,又试了试热水器和空调。临走时对我说:我就住在隔壁的宿舍楼,有事可以随时联系我。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
天终于亮了。
为了提神,我冲了个澡。
看看时间,还有点早,干脆出去溜达。
城市酒店地处老街,一条不算宽敞的马路两边聚集了不少小商店。沿着马路向前走,眼前一排茂密的法桐。四周很安静,我能感受到法桐的呼吸。它们的呼吸很均匀,一呼一吸之间间隔的时间很长。它们每呼吸一次,就会抖动一下叶子。树冠周围因此布满了水汽,远远看去,像是笼罩了一层薄雾。
太阳光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间溜出来了,马路上的车子慢慢多起来。热闹与繁华渐渐来临。
此时,都市才彻底醒来。
早餐后,活动主办方安排参观上海博物馆。
我对于青铜以及陶瓷什么的兴趣不大,便直奔三楼的书法和绘画展厅。
因为一种特殊的喜爱,我曾经研习书画多年。对于书法史上的王羲之、张旭、钟繇、欧阳洵、虞世南、黄庭坚、苏东坡以及米芾的重要作品与书论,我都曾仔细揣摩研读。因此你可以想象我对于书法展厅里那些珍贵的书法真迹是多么神往。
我在每一幅作品前驻足停留,仔细品味书法大家的笔墨情趣。碰到值得反复研习的珍稀佳作,我顺便拍了照片。
拍照时,我看到一个保安人员狠狠盯了我一眼。
我对他笑笑:拍照而已。
他命令我说:请关掉闪光灯!
我愣了愣,只得照做。
此时,书法厅的参观已接近尾声。看完最后一幅清末的手札,我便一头拐进了绘画厅。
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着我来到这里。
我很想弄清楚这股力量来自何处,但我无法知道。
这个厅人很少,甚至比书法厅还少。
中国书法和中国画都是国家的瑰宝。显然,对于这样的瑰宝,越来越多的普通人选择了远离。
在中国画里面,我最喜欢人物画。
在人物画里面,我最喜欢唐朝仕女图。
在展厅深处,一幅线条柔美的唐朝仕女图徐徐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个很丰满的女人,饱满的胸脯硬生生地挺立着。她的衣服很鲜艳,棱角分明的下巴被衣领遮住了半个。她的唇,红润而绵软。一个银光闪闪的簪子斜插在高高的发髻上,更加突显出她颀长而丰腴的身材。
这个唐朝女人似曾相识。
我意识到我和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那么,在哪里呢?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眉头紧锁。
忽然,我想到了和阿莲一起画过的那幅画。
但那幅画不可能挂在这里。
此时,我听到一阵吁吁娇喘,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再看看那幅画,仕女的鼻孔两翼正在若有若无地左右翕动着,像雨后停落花间的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她的面色慢慢变得红润,像是画师突然在上面着了胭脂红。那红润渐渐扩散,她的眼睛也变得透明闪亮,睫毛扉动起来。红唇在轻轻张开,我看到了她茭白般的皓齿。
她整个人因此变得生动鲜活起来。
我等了你好久!今天,你终于来了!
她对我说。
对于她的话,我没有丝毫的吃惊。我问她: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她点点头:昨天,我去找你了。
我恍然大悟:我昨天在梦里见到的,就是她。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为何等我?
我是你的小婉啊。你难道不记得了?我们约好了,当又一个千年的第十年的中间点到来时,我们就相见。这些约定,难道你都忘了?
我默然。
或许是尘世的事情太多了吧。我不怪你。
她原谅了我,很慷慨的样子。
还好你总算没有爽约,你终于来了。我没有白等你。
她说着向我伸出手:来,跟我回去吧。
她的手温润而洁白。
时间到了吗?
我在慌乱中嘀咕了一句。
她愣了愣,羞红了脸:我以为你都忘了呢,原来你都记得!我们约定的是今天午夜12点。我太想和你团聚了,所以想现在就带你走。不过,时间未到,你想进也进不来。
我有些木然地点点头:那么,就等午夜吧。
她笑了,整幅画都在微微颤动。
从上海博物馆出来,我一直都处于恍惚之中。
叙述到这里,这个故事有点凌乱,还有点怪。本着对你负责的原则,我得赶紧理出一点头绪出来。
因为那幅画的缘故,我今天中午休息得不好,下午去参观巴金故居,我居然在车子上睡着了,似乎还梦到了阿莲。我们正说着什么,被旁边的同伴打断了。他对我说:我们到了。
到哪了?
巴金故居啊。
噢。那去看看吧。
巴金是我敬重的一个老作家。
中国现代文学作家里面,我有好感的不多。除了鲁迅、胡风、沈从文、张爱玲,就是巴金了。但我最喜欢的是他晚年的《随想录》,因为他肯讲真话,而且讲得很诚恳。那么大一把年纪的老人,还肯站出来说一点负责任的话,我觉得很了不起。
我还看过他的小说《家》《春》《秋》。初中时读的,似懂非懂。反正是看过,而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巴金故居位于武康路113号,主楼建于1923年,1955年9月,巴金一家迁入,并定居于此,《随想录》等诸多重要作品都在此创作。
故居环境优雅,由一栋主楼和两座辅楼及花园组成。花园四季如春,有玉兰、樱花等花木,多为主人当年手植。花园的小径,让我突然想到了上海大学招待所前的林阴小路。
那条小路也是由碎石铺就的。阿莲每次陪我散步,都会抱怨那里的碎石块太硌脚。我们相处了一周了,彼此已经很熟悉。她怕我晚上孤独,还陪我去附近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尽管那个电影很一般,但有阿莲的陪伴,我还是感觉很惬意。
阿莲常到我住的招待所里看电视。
她说宿舍里的电视坏了,懒得叫人来修。
我对她说:可惜我不是学物理的。
她就笑。
阿莲喜欢看鉴赏类的节目,她热爱中国艺术,尤其是中国书画,痴迷得不行。在这方面,我倒是和她有些共同语言。
我们聊的最多的是吴道子,和他的那些仕女图。
阿莲突然说:我们一起创作一幅画吧。
我兴奋地说:好啊!
接下来的两个夜晚,我和阿莲合作了那幅唐朝仕女图。
阿莲问我:喜欢不喜欢唐朝的仕女?
我犹豫片刻,回答她:那都是画里的人物。
阿莲说:你答非所问。
我只好老实回答:我喜欢丰满的女人。
阿莲笑:我这样的算不算丰满?
我脸色一热:当然算。
阿莲不说话,看电视。
那天晚上,她在我房间冲了个澡,因此回去得比平时晚,要我送她。
去她的宿舍,必须要穿过那条林阴小路。她又重复了那句话:这碎石硌脚硌得生疼!
我笑笑。
阿莲停下来:你抱抱我吧,把我抱到小路的尽头,这样,我就不咯脚了。
我愣了片刻。
阿莲已经把胳膊环绕在我的脖子上。
周围一片静谧。
我抱起了她。
抱紧点吧,我快掉下去了!
我只好收紧了胳膊。
阿莲软软的身体紧紧环绕着我。我能感受到她刚洗过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软而丰的胸脯紧贴在我的胸口。那里很烫。
林阴小路从未如此幽长。
那天夜晚,我兴奋得失眠了。
兴奋之余还有几分疑惑:我们的感情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阿莲为何如此主动?
没有答案。
在我看来,宿管办的工作比较枯燥,学生处的领导让我熟悉环境,做工作从最基础做起,而我偏偏不是习惯按部就班的人。我希望能做一点富有挑战的工作,而不是每天坐在电脑前录入学生名单。这么简单的工作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
咬着牙又坚持了一周。
如果不是阿莲,我或许早就打道回府了。
因为阿莲,每个夜晚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刻。
那天,阿莲在我这里看完电视,照例去洗了澡。洗完澡在我身边躺下来。我有些慌乱。不知所措。阿莲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再过两天,我就要去美国了。
我说不知道啊,你没对我说过。
你没问过我,你好像从来没主动关心过我的事。
阿莲的口气听上去有些抱怨:我这次去美国是去找我姐,她在爱荷华大学给我争取了一笔奖学金,我将用这笔钱读艺术学博士。
什么时间走?我问她。
后天。她轻声回答,说完把脸转向我。她的唇在微微颤动。
你听没听说美国人很开放?
我点点头:知道一点。
她笑笑:我可不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美国人。
我吃惊地看着她。
阿莲的表情逐渐变为严肃: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我喜欢你。
我想问她喜欢我什么?没张开口,她就用嘴巴堵住了我的嘴。
那是她的第一次。
风平浪静以后,她笑着说了句:我们把招待所的床单弄脏了。
上海的夜晚和白天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白天的上海是东方的,其行为举止无论怎么看都像个小姑娘;夜晚的上海是西方的,其一颦一笑皆是熟女的姿态。
11点半,我从城市酒店出来。门童很有礼貌地向我问好,并替我打了一辆深蓝色出租车。我猫进后座,对司机说:到上海博物馆。
上海博物馆?
司机是一个中年男人,一口的上海话。他像是怕自己听错了一样,一再重复:你是说去上海博物馆吗?
我点点头:是的,没错。
他发动油门,丢了句:这么晚,那里连个鬼都没有!
我笑笑。
确实,这时间点,博物馆早关门了。但我很清楚,那些门在12点都将失去其作为门的意义,它们将变得薄如蝉翼,甚至连纸都不如。
我在那里将畅通无阻。
就像车子在午夜的马路上行驶一样。
中年司机不时地通过后视镜观察我。或许,他在这个时间点从没有载过去上海博物馆的乘客吧。
外面繁华如梦。
车里一片宁静。
司机终于忍耐不住,问我:外地人吧?
我点点头:到上海来参加活动。
哦,今天有个外地乘客同我讲了一件怪事,我说说你听听撒?
我说好。
他清清嗓门:这件事怪得有点吓人。那个人说他昨天夜里在宾馆里睡觉,听到屋里有人同他说话:“今天我们可以背靠背睡了!”他看看周围,找不到人。心里嘀咕:“莫不是在床底下?”掀开床板,果然看到了一具僵尸面朝下趴在床板下。这个人当时吓得胆都要破了!
司机讲完看看我。
我口气平静地说:是蛮吓人的!
司机耸耸肩膀:看起来并没吓着你。
博物馆到了。司机缓缓停下车子。我给他钱。他迅速接过去,很麻利地把车子开走了。
我摇摇头,心里说:他难不成把我当鬼了吧?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我这才发现,夜色下的上海博物馆看上去很像一个大坟墓。
我看看表,离午夜12点还差五分钟。我迅速向博物馆大门走去。对我而言,那道厚实无比的门根本就不存在。我轻而易举地穿过它,直奔三楼。
唐朝仕女小婉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我一迈进展厅,仕女图就发出一道强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小婉从仕女图的深处,健步如飞地走向我。她站在画面的边缘,向我伸出手:来吧,跟我回到唐朝。
她的手温润而柔软。
我紧紧握住了它。
小婉把我拉进了仕女图。
穿过一道屏障,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热闹的集市逐渐铺展在我面前。在集市上方,悬着一个大而圆的月亮,像一盏探照灯把集市照得如同白昼。小婉带着我在人群里穿梭,我看到了唐朝街市的各类人物,都向我投来讶异的目光。我向他们颔首致意,他们还之以鞠躬大礼。
路过一个面铺,我闻到了唐朝烧饼的香味。
我想停下来,可小婉的手紧紧地把我缚住。她急急地走着,我们差不多已经是在飞了。
几分钟以后,集市的喧闹逐渐被我们丢在了身后,眼前是一个深宅大院。我看看院落上的题额,上书两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刘府。
我们到了。小婉松开紧握住我的手。
这是哪里?我一头雾水。
这是我们的家啊,你不记得了?小婉用袖口擦擦额头上汗珠。
哦。
小婉再次握住我:走,我们进去吧。
我跟着小婉进了大院,看到几个佣人和丫环,他们全都在对着我微笑。看来,我确实是这里的主人。
小婉直接把我带进了卧房。
她满面含羞地问我:你饿不饿?
我说刚在城市酒店吃过,很饱。
她颔首低头说:那就好,我们休息吧。
休息?我看看卧房正中间那张雕花大床。
小婉笑笑:是啊,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那些下人们都在等我们呢,我们不睡,他们不敢睡。
我点点头。
小婉帮我更衣。
两个丫环抬进来一个木桶,里面热气缭绕。一个丫环说:请老爷洗澡吧!丫环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掠过一丝犹豫:这不是阿莲吗?
小婉命令她俩退下。
她亲自为我宽衣,把我扶进木桶,用手撩起水泡,冲洗我肌肤上的汗气。
小婉的手小而软,我的肌肤因为她的揉搓变得香气四溢。
洗毕,小婉很耐心地帮我擦拭身上的水珠。
我小心翼翼地脱下她身上的衣物,她的身体逐渐显露出来:和画上的一模一样,丰满而无瑕。
她的身体很软。这让我想到了阿莲。
对我而言,除了小婉的身体,唐朝的一切都陌生了。
那条宽阔的古街,沿街的商铺,以及商铺房顶上的琉璃瓦,都变得恍惚。
我甚至已经回忆不起自己究竟是否在这里住过。
唯一熟悉的是小婉的身体,它一直都是那么温润,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远隔了千年万年,时间似乎没有消磨掉我们彼此之间的默契。
在唐朝,我一直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她的目光充满了不解和迷惑,有的时候,似乎还充满了很深的怨恨。
这双眼睛的存在,使我始终无法和小婉灵肉合一。
那双眼睛究竟来自何处?
我在唐朝四处寻找,试图找到那若有若无的幽怨。
遗憾的是,我一无所获。
直到我接到来自城市酒店的电话,主办方通知我活动即将结束,我不得不回到今天时,我才在离开唐朝的一瞬间,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那是阿莲。
我醒来时,正躺在城市酒店那张大床上,阿莲笑眯眯地看着我。她笑得很妩媚。我四下里张望,不错,这正是城市酒店,阿莲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阿莲:你不是早已经到美国去了吗?
阿莲还是笑:我早回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仍旧满心疑惑。
阿莲还是笑:我知道你考取了上海大学的博士,早就料到你还会来上海。
可那要等到9月份,我这次是来参加一个活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简单啊,主办方需要一个翻译,我过来帮忙,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你刚才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就过来了。
阿莲帮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你看你,像是跑了多么远的路,满头大汗。
我点点头:我刚从唐朝回来。
阿莲愣了一下:唐朝?
我继续说:好像在那边还看到了你,你的眼睛一直跟着我,让我精神无法专注。
阿莲迷茫地望着我:难道我们真的会在唐朝相遇?
我点点头:在唐朝相遇的不只你我。
还有谁?
我笑笑:还有一张画。
阿莲更加不解:画?
对,一张画。
只是一张画?阿莲不相信。
我保持沉默,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她小婉的事,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对她保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女人,尤其如此。
我离开上海的时候,阿莲来虹桥高铁站送我。
她说:真想跟你一起回去。
我摇摇头:那样你可能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阿莲幽幽地说我知道。
我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出国的第二天,我就离开上海大学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但不明白为什么?
我笑笑:你走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讨厌那个宿管办的工作,就让同学打了一个电报,说学校里有事,提前回去了。
阿莲笑笑:反正你是离开了,什么原因其实无关紧要。
是啊,对于结果而言,原因真的无关紧要。
虹桥高铁站很热闹。从上海到我所在的城市,大概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和飞机比起来,我更喜欢坐高铁出行。一方面纵然是出于路程方面的考虑,更主要的是高铁让我有安全感。我喜欢高铁穿透空气的感觉。
那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在唐朝穿透小婉的身体。
我再次回到了温暖的家。
我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我们的生活很中国。鉴于我有事从来不瞒着她的良好习惯,我把在上海遭遇小婉的事告诉了她。
可她不相信我说的话。
她说哪有什么唐朝小婉?那根本就是一幅画而已!
说完这句话,妻子还很认真地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你不会是发烧了吧?要不就是做梦还没有醒。
看着妻子坚决的表情,我知道她无法相信我。
为了证明我的话,我决定带她去上海。我要让她亲眼看看上海博物馆里的那幅画,只有如此,才能让她相信我的话。
从我的住处到高铁站很不方便。我本来可以开车去那里,但高铁站的停车场收费是按照停车时间叠加的。到上海往返至少一天,收费不是一个小数目。最省钱的方式是坐公交,但那样太费时间。如果我既不想费钱又想省时间,只有选择打的。打车比开车至少节约一半的钱,且能节省三分之二的时间。
我的妻子大学时学的是数学专业,因此她精于算计,以上这些都是她帮我算计出来的。
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本就应该有自己的运行轨道,任何事都不应该脱轨运行。而我所告诉她的在上海的遭遇,几乎都是错位的,在她看来,都是不正常的,也是无法容忍的。
我猜这可能就是她一路紧缩眉头的原因。
她常常喜欢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探究问题答案的机会。我知道学数学的人逻辑思考能力很强,任何一个破绽都可以让她推断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这一点是小婉和阿莲所不具备的。
看着她严肃的表情,我甚至有点内疚。或许我不该把上海遭遇的一切都告诉她,这样就不会让她眉头紧锁了。看来,还是那句话说得对,对于女人,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三个小时后,火车到达上海虹桥站。不用说,妻子肯定选择坐地铁。这是最快最经济的交通方式。
我问妻子:要不要先去城市酒店看看?
妻子笑笑:去那里干什么?我们直接去上海博物馆,那幅画是所有事情的关键。
她说这话的口气很像福尔摩斯。
此时,已近中午,上海博物馆的人不是很多。我和妻子直奔三楼书画厅。我记得那幅唐朝仕女图就挂在展厅的深处。奇怪的是,我找不到它了。我着急地问展厅的保安:那幅唐朝仕女图哪去了?
保安皱皱眉头:唐朝仕女图?没听说过有这幅画啊。
妻子脸色一暗。
我向保安辩解:前几天明明有这幅画啊,就挂在这个位置!
因为激动,我敲击墙壁的手指有些重,发出咚咚的响声。
保安摇摇头:你别敲了!根本没有你说的那幅画。
我还想再辩解,妻子把我拉出去了。
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告诉她:的确是有那幅画的!
妻子笑笑:我猜你是想你的那个阿莲了吧?
我愣住了:她怎么会知道阿莲?
妻子说:咱们现在不管那幅画的事情了,赶紧去逛街吧,我要去淮海路买几件漂亮的衣服,让你看看我穿上那些衣服像不像一个上海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