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 泠
自文化馆五楼上的麒麟歌舞厅关门歇业后,在文化广场的露天舞场跳舞的女人就骤然多了起来。热衷于跳这种交谊舞的,以三十岁到五十岁的女人居多。男人或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也有,只是少些。衣香鬓影中,多半是一个中年女人搂着另一个中年女人在跳,只有寥寥几对舞伴是男女搭配开来的,而且是相约而来,是比较熟悉的固定舞伴的那种。实话说,在为数过了半百的舞伴中,跳得出彩一点的真不多,有的甚至可以说是跳得很蹩脚、很难看。肩提不起来,腰也塌着,肥瘦不一、参差不齐的身子不明就里地跟着舞曲晃来晃去,鸭子过河一般,真真叫人忍俊不禁。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们也就旁若无人地跳着,并不在乎观众的眼神是好是坏,是欣赏还是不屑——总之是很投入、很自我,也很是享受的样子。看她们故作优雅地直着脖子、挺着胸,镶着闪亮珠片的花边长裙随着舞步旋开,开成一朵蓝色、黑色或红色的玫瑰时,她们眼角和嘴角明显的皱纹,和模糊的笑意,在《我有一帘幽梦》的音乐和向晚酡红的晚霞的衬托下,依稀叫人察觉到时光流逝之后剩余下来的那点少许的靛青的颜色与清凉的滋味来。
今天是个平常日子,可前来跳舞的女人似乎比往常多出一倍来。场子里的身影就显得几分浓稠,人们跳起舞来不免有些小心和拘谨,总担心不慎踩到别人的脚或碰到别人的胳膊。即便如此,另一支舞曲响起来时,中途离开或休息的女人还是少,似乎她们的精力格外旺盛,也格外喜欢这种让她们拘谨小心、红红火火的浓稠的氛围。
这一支舞曲是《蒙古人》。
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陆续在盘旋游弋的身影中出现了。有些日子不见,总会有人发现一贯将头发盘成一堆乌云状的“龙虾”又憔悴不少。龙虾瘦而高,有一张明显松弛了的顺三角脸,脸上显然用了些心思,化了夸张的浓妆。她穿着今年不大流行的及膝淡花旗袍,露出两条线条匀称的美腿。美中不足的是,那腿是彼此微微朝里弯了些的,看上去就有些不争气,有些使唤丫头的小家子气了。看上去,瘦长的她就带着些刻薄的意思了。像她那种高挑瘦长的身材,假若穿上今年流行的大摆细花长裙,总会给她增添一些宽厚的意味的。——据说,龙虾的确就是一个很刻薄的女人,刻薄到什么地步?面条涨到一斤两块了,在家里执掌财政大权的她,递到男人手里的买面条的钱依旧是两年前的一块七毛。她以不变应万变,以自己固有的方式在跟不断上涨的物价做着坚决的斗争。据说,她把男人抽烟跟打麻将的零花钱,严格控制在一天三根和只赢不输的浪漫臆想中。一个七尺高的大男人,不能总是抽别人递来的烟吧?除非他是个“狗不理”,偶尔也得给别的男人递根烟的。何况,像打麻将这种没定数的事情,多半是今天亏明天赢,后天把窟窿给捣平了,谁能保证场场都有进账?因之,龙虾跟老实巴交的男人之间在银两上的积怨颇深,似乎已经紧张到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危险地步了。据说,在龙虾的刻薄之下,她的男人已经在外面私自欠下不少款项,只是她本人不知道罢了。若是知道了真相,这每天按时按点的舞真真是跳不成的了。
跟龙虾搭档的是一个比她小了一号的短发女人,一件中式黑色短腰小衫,一条黑色亚麻直筒裤,舞起来时,一个像一根粗黑的发簪,另一个像绕在黑色发簪上的一根绣花丝线。
经常来跳舞的女人,都知道跟龙虾搭档的这个黑衣女人不寻常,是歌兰小城少见的一个敢放板的女人,直视或斜视她的眼神里,自然有着隐秘的敬畏和嫉妒——她的屁股下面,压着一辆最新款的图瑞,七八十万。在歌兰小城,一般女人谁敢想?有懂门道的女人说,五万块钱,若是吃五分的利钱,一年抱个膀子闲吃闲喝,就能赚到两万五,这是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不过这刀口上舔血和闭着眼睛走钢丝的事情,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敢做的。以往也有目光短浅、敢吃高利贷的女人,不少都血本无归,哭爹叫娘都来不及了。但这个黑衣女人却不同的。都传说她背后有大人物撑着腰,轻易倒不了——很多女人都信这个。
有些日子不见,总有人会发现“小白菜”也在游弋的面孔中闪闪烁烁,一会滑到东,一会滑到西,白萝卜似的滚来滚去。不消说,她的肉皮子是比一般女人白净些的,而且没有让一般女人烦恼的斑斑点点,有天生丽质的意思。暗地里,很多女人是羡慕着她的那张皮肉的,一白遮百丑啊!不用花一文闲钱保养,就能赚得不少青红青白的眼光,划算得很了。小白菜枉然生了一张讨男人和女人欢喜的皮肉,自己偏偏是一个不喜欢招摇也不大讲究的邋遢女人。姊妹们穿过不穿的衣裙,也不怎样嫌弃,顺手披挂在身上就可以出门会客。好在她姊妹几个身架相似,年龄也挨得紧,那些五花八门的衣裙套在她身上,也就不显得唐突和碍眼了。这几年,小白菜确实发福不少,她每天都来赶场子,主要是担心继续胖下去,会引起高血压、高血脂那样的富贵病。小白菜在医院打杂,这样的新闻经见得多了,自然知道现今在心脏上搭一个桥的价格。假若自己的血脂和血压不争气,假若自己需要在心脏搭上两座桥,她的经济也就崩溃了,她安稳惬意的小康日子也就算毁掉了。这就是横亘在小白菜心中的一个庞大的块垒。为此,小白菜每天都来文化广场跳舞,风雨无阻,乐此不疲。不会拾掇打扮自己的小白菜穿着一件露肩的韩版短衫,下面是黑白的豹纹紧腿底裤,将她肩膀、腰部、臀部以及大腿上的底细全都暴露出来,让旁人觉得,丰硕的她赶场跳舞的唯一目的就是减肥。
跟小白菜比起来,别的跳舞的女人的心思未必就如此简单。不少女人是怀有一些虚荣的需要的。自感体态匀称、貌相周正且不显真实年龄的,就有了模糊的勇气,常常不约旧日的舞伴,狠狠心,想独自试一试自己的魅力指数——有没有陌生的、也是年轻些的异性来请她跳一曲。为此,有些日子不见,总会有人发现,“黄瓜”出门前是精心刻意梳妆打扮过的。在不肯说谎的镜子前,左转、右转、前看、后看,怎么看都觉得身材和气色有着种种说不出口的遗憾。墨绿色的裙子太老气,水红色的上衣对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来说是过于招摇了,白底蓝色圆点的套裙又显得太僵硬,太正式……纠结一番,终于用一条砖青色、竖条纹的休闲版连衣裙将多少有些走形的身子对付过去。香水、脂粉和口红自然是少不了的,因了皮肉的不肯配合,脸面上总要比衣着上多下一番功夫才好……因了这个缘故,从浓稠的人群中弥漫开来的热风里,就浸染了一缕说不出来的香水的寂寞味道。
一曲终了的间隙,眼尖的喜鹊从人群中看见了同样眼尖的蚂蚁,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就毫不客气地丢掉原先半熟不熟的女搭档,径直向对方走来,一点也不担心得罪原先的舞伴。来跳舞的女人中,其实有很多都是不怎么会跳的,总盼着有别人带着自己才好找点感觉。蚂蚁和喜鹊就是那种既会走男步,也可以走女步的多面手。
舞曲又响起来了。这一支舞曲是《长相依》。蚂蚁和喜鹊,这两个喜欢跳舞的女人已经一红一黑,如鱼得水似的跳到一起了。其实,喜鹊知道蚂蚁就在这百十号女人里游浪着,蚂蚁知道喜鹊也在这百十号人里游浪着,她们早就放远了目光在搜寻着对方,就是人影子太多,一时谁也没找着谁罢了。
在广场上跳这种算得上优雅的交谊舞时,两个人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话。说话的那对,总觉得比不说话的那对要俗上几分。喜鹊和蚂蚁就是唧唧咯咯下蛋母鸡似的那一对。边说边跳,边跳边说,说到兴奋之处,两个人都会咧开嘴大笑起来,在安安静静跳舞的人群中,显得很放肆,也很目中无人了。蚂蚁自嘲说,俗就俗了,本来就是俗人一个,也就不用装模作样了。蚂蚁是看到别的跳舞的女人异样和不屑的眼神了。喜鹊用手掌和眼神暗示蚂蚁:还是规矩些,不要大大咧咧的,毕竟是大众场合——人到中年,女人的骨子里似乎自带着些莫名的懈怠、慵懒和不在乎了。那种经历了大风大浪、过来人的了然样子,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甚至,从一个中年女人麻木和空洞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她内心世界的一些端倪。
喜鹊和蚂蚁以前同在一家保险公司做过几年业务,后来先后都金盆洗手不做了,跟一台不大好使的机器一样,闲置在家。像喜鹊和蚂蚁这般年龄的女人,除了吃公家饭的,似乎是闲散人士居多,有提前退休的意思了。打工应聘,敌不过那些斗志昂扬的剩男剩女们,即便一不小心被老板看走眼聘到了,最多也不过是做做保洁打杂的事情。像蚂蚁和喜鹊这般四十多岁、五十不靠的女人,除了有一张还算利索的嘴皮子和一颗善于转弯的脑瓜子,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自然没有什么体面的好活轮到她们来做。喜鹊平时喜欢看看报纸上的招聘专版,整整两个版面,全是找人做活的。别的她记不住,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年龄。不管什么行业,也不论男女,统统只要三十五岁以下的。我靠!每次喜鹊看到三十五岁这个红杠杠时,难免要冒出一句粗话来解恨。因为她芳龄四十有五,已经严重过期了。喜鹊觉得,只要看到三十五岁这个红杠杠,自己就足够气馁和沮丧的了。就业和再就业的事情,还有她们这些尴尬的女人的什么戏?倒不如天天来跳舞来得爽快。能把身体调养好,不生病不吃药,也就等于赚钱了,也就等于省钱了,何乐而不为?至于那些打杂拖地、洗盘子刷碗的工作,自己先就憎嫌寒碜,再说工资也不高,也就借口身体不好,支支吾吾地过起休养生息的闲妇日子来。好在,蚂蚁和喜鹊这两个女人运气好,遇到的男人都是典型的五好男人。每天除了上班,找机会找路子赚点外财,就是围着老婆孩子转,那些花花绿绿无二悠、没哈数的事,向来是敬而远之、不大染指的。其实,在歌兰小城这样一个小地方,本分踏实、居家过日子的男人还是占了多半的,蚂蚁和喜鹊的男人,又比其中的好男人更为厚道、顾家一些罢了。喜鹊和蚂蚁幸福到什么程度?这两个半老徐娘在人群里跳着舞,她们的男人就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做看客,手里为她们拎着一大杯子晾凉的加了冰糖的菊花茶和手机手包什么的零碎物件。今天一个正好没有临时的生意可做,一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场面上的事情要应酬,两个钻石男人就心甘情愿地来这里给太太们做做钟点工了。
跟那些一脸寂寞庄严、嘴巴闭得紧紧的跳舞的女人相比,喜鹊跟蚂蚁就太有些轻佻和不讨人喜欢了。但是如果有人明白这几天她俩一起商量着买的股票又涨了,就能原谅她们这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张狂劲了。股市是喜鹊和蚂蚁情绪的遥控器。假若这几天这两个女人的脸色红润,情绪颇佳,那绝不是因为夜生活的滋润。股票上涨给这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带来的兴奋,早就超过了床笫之欢。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偏偏喜鹊就没有那样如火如荼的感悟。再说,男人断断续续,受着前列腺的困扰,那种能力也明显地下降了,这让喜鹊对夫妇间的事情不大热衷。这几年,喜鹊身边很多女人都不同程度地得了各种各样的妇科病,容易复发,很麻烦的。喜鹊笨笨地想,人的器官就跟机器一样,用得多了,用得久了,自然会出问题的,还是比较有度有节的好。特别是那种极为隐秘的部位,就更加爱惜和关注了。因之,喜鹊对那件事情早就持了应付了事的态度,有随波逐流的意思了。在这半辈子的俗常生活中,最能让喜鹊有成就感的,除了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和存到了一大笔私房钱,再就是自己的妇科没有落下什么毛病。
这种露天的、慢三慢四简单节拍的交谊舞,虽说不是多么高雅的事情,但边跳边唧唧咯咯歪着脖子说笑,还是很不靠谱的。喜鹊和蚂蚁渐渐觉出她们的不入流来,就咬着嘴唇,闭住嘴巴来。可是不说话终究又忍不住,就又唧唧咯咯说起来,只不过声音小了许多,也不肆意大笑,尽量保持着一个跳舞的女人应有的雅态。她们之间有什么说不完的话,旁人不得而知。
一曲终了,喜鹊和蚂蚁撤了下来,站在花圃旁边,擦着汗,享受着自己的男人递过来的菊花茶。两个男人之前早就认识,不过并不特别熟悉,因了喜鹊和蚂蚁的来来往往,大约知道谁是谁,在哪里高就、发财。两个男人握了手,都忙着给对方敬烟,很圆熟的样子。喜鹊叫男人陪蚂蚁跳一曲,蚂蚁直摆手,谦虚着说自己不习惯跟男人跳舞,跟男人跳舞三转两转就转晕了,不像跟女人跳舞,怎么转都没有晕头转向的感觉。蚂蚁说得很恳切,而实际上喜鹊的男人也并不怎样会跳舞,喜鹊的提议也就作罢了。说着话,另一支舞曲响了起来,《无奈的思绪》,是韩宝仪的一首老歌。可以说,像蚂蚁和喜鹊这般年龄的女人,都是听着这样软绵绵的情歌成长起来的,此时听起来就格外亲切和入耳了。这时蚂蚁叫自己男人带喜鹊跳一曲。看样子,那男人一贯很是听话的一个人,就把泡着几颗枸杞的水杯子递到蚂蚁手上,搂着喜鹊的腰和肩膀滑进场子,片刻就被飘过来的一对对女人湮没了。
蚂蚁和喜鹊的男人坐在花圃边的台阶上,看着眼前飘起来的裙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花圃里全是紫红色的苦水玫瑰,晚风里全是那种暧昧的花香。做过保险的蚂蚁跟哑巴都能搭上话,跟不善言辞的喜鹊的男人自然会有话可说的。股票、房价、足球、孩子的学习、喜鹊的“病”、生意上的进展甚至包括省府一位副主席的刚刚被双规……在蚂蚁的循循善诱之下,喜鹊的男人也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及时且小心地应答着,很有些投机的样子。时不时地,蚂蚁还帮身边这个男人拍掉落在肩膀或腿上的蚊子,这个家常菜般温馨的举动,使旁人很容易将他们误会为一对老夫老妻。不过,生着火眼金睛的高人,究竟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不过是一对知根知底的熟人罢了。
喜鹊也是,很少跟别的男人跳舞,跟男人跳起舞来也是很没有感觉的。这点没有方向感的笨拙,却是为蚂蚁的男人所欣赏的。这足以说明,喜鹊不是很风情的那种女人。蚂蚁的男人走南闯北,见识过的女人自然多一些。对眼前这个眼窝深陷、看上去有几分憔悴的女人是很有些好感的,从他的眼神能看出来。喜鹊觉得,一个人的眼神一定是会说话的。她从蚂蚁男人的眼神里,看到一丝薄薄的善意,而不是别的男人的那种不屑与轻薄。以前,她跟一个同事的男人在麒麟舞厅跳过舞,那还是喜鹊三十岁时的事情了。她跟男人淘了些闲气,就化了浓妆直奔舞厅,好似这就是她的杀手锏和报复男人的法宝一样。在麒麟舞厅,偶然遇到了同事的男人,他们就跳起来。在灯光转暗的时候,在舞厅的一角,同事的男人手脚很不规矩,喜鹊被他大大吓了一跳。从那以后,喜鹊就不跟别的男人跳舞了。蚂蚁曾经口无遮拦地说,麒麟舞厅的声名不大好,据说男人们在麒麟舞厅跳上一个月的舞,多数就能跳成两挑担。这个说法有些夸张,可多少也是有着几分桃红的嫌疑的。从男女关系上来说,喜鹊是很一根筋的。别的男人对她的好感,她统统都当作手足之谊,什么婚外恋、姐弟恋,那都是明星大腕们的事情,喜鹊赶不来那个时髦。再说,自己男人对她的种种的好,虽说也有些漏洞和缺陷,可究竟是让喜鹊感念的。特别是这些年,两个人越上了岁数,反倒越发珍惜起来,这让喜鹊非常欢喜。真的,在跳舞的女人里,有不少都是落了单的。一场车祸,一个意外或者离婚……说真的,喜鹊是一个不怎么喜欢和乐意追赶时尚的女人。体现在衣着打扮上,就总有几分落伍,跟不上趟的样子。喜鹊想,能把婚内恋玩转,已经大大够本了,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还是免了吧。喜鹊的想法,是有些土气了。好在她一贯疏于交际,这些落伍的想法也就没有机会被别的弄潮女们嘲笑。这年头,人们的观念更新得太快,稍微一个不留神,自己就变成别人眼中的笑话了。
龙虾飘给喜鹊一个僵硬的微笑,从喜鹊眼前款款飘过去了,一身的香气。喜鹊觉得,就连从龙虾身上飘来的香水味,都带着别样的刻薄气。想到龙虾,喜鹊笑了,因为喜鹊偏偏是一个对物价很没有感觉的女人。喜鹊永远说不清一斤香菇和一斤韭菜的市场价,她只能说出自己手里这袋子菜大概值多少钱。同样是居家过日子的、厌烦物价上涨的女人,喜鹊的抗衡方式却朦胧含糊、消极软弱了许多。喜鹊本就跳得不专心,笨手笨脚,终于一个不小心,撞到了穿砖青色、竖条纹连衣裙的黄瓜的腰。黄瓜的舞伴依旧是个半拉子黄脸女人,两个人脸上都有着字正腔圆的失落和冷淡,没有一丝笑容,不像一对情投意合的舞伴,反倒像一对欠了旧账的冤家。看见撞了她的喜鹊的舞伴是个高大壮实的标致男人,黄瓜很自然地白了喜鹊一眼,昂着那颗傲气而怪异的头颅飘游过去了。喜鹊想,还是跟蚂蚁跳舞来得痛快。她们一进一退,旋转自如,随着音乐肆意且张扬地飘来飘去,那种感觉,就一个字:洒!谁说一个女人一定就喜欢跟一个男人跳舞?对喜鹊这种非专业、又不参加什么赛事的女人来说,真真不一定的。
夜色深了一些,文化广场四周的街灯亮了起来。在翩翩起舞的人群中,在朦胧的灯光下,喜鹊忽然瞥见堂姐一丈红也飘摇在人群里,白衣白裙,有股卑躬自悼的吊孝的意味。她怎么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来赶舞场?也不避避风头?喜鹊情不自禁地就想朝堂姐一丈红滑过去的方向转,这样一来,就不免跟蚂蚁的男人配合不好,喜鹊本就不自如的舞步忽然就错乱了,连连踩了蚂蚁的男人几脚。好在,这支舞曲也到了尾声。喜鹊满头大汗,说了句抱歉的话,就从人群中找堂姐去了。她总觉得堂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就在一周前,堂姐夫因为在光华门玩小姐,被公安抓了个现行,歌兰小城只要是长耳朵的人,都听到这件丑事了。传播速度之快,超出了喜鹊的想象。这主要因为堂姐夫是机关里一个大名鼎鼎的书记,而且他已经被相关部门免了职。如此这般,这桩风流韵事自然会更引人注目一些。在人们的潜意识中,红花渠、南门和光华门那里的小姐都是全城中最便宜的,据说大约拿一盘辣子鸡的价就能搞到。到那里去玩小姐的,以外来人口、民工或者穷光蛋居多。堂堂的书记姐夫也去那里找乐子,未免自降身份,太不够档次了。喜鹊的男人,那么本分老实的一个纯爷们,居然都说堂姐夫肯定是一时喝多了酒,走错了地方,或者当时身上带的钱不够交罚款,才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想想吧,那些不大厚道的人的嘴巴,又会冒些什么难听的话来?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喜鹊的头大了许多。堂姐一向是自傲惯了的,特别是在吹嘘夫妻情感上,那种顺嘴流出来的甜蜜,生生能把喜鹊腌成一盘子酸白菜。
喜鹊拿手掌当扇子,不停扇着自己脸上的汗,东张张,西望望,专注的目光一一从眼前跳舞的女人身上飘过,细细搜寻着一丈红的影子。这么一番搜寻,喜鹊才发觉,前来跳舞的女人真是多啊!眼前全是飘摇起来的丑俊不一的脸和花花绿绿的短衫长裙,哪里有一丈红的影子?喜鹊想,或许刚才是自己看走眼了,男人出了那么大的丑事,无论如何,她也没有心思来这里跳舞的。文化广场是什么地方?单单就是一个宣传文化和跳舞娱乐的地方么?
跳舞的女人多,围观女人跳舞的闲人似乎更多。绕着围观的人群转了一圈,喜鹊终究也没找到堂姐的影子。场子里也有三两个白衣白裙的影子在翩翩浮游,时隐时现,但喜鹊不能肯定那就是堂姐本人。
回到花圃边,蚂蚁和两个男人正有说有笑,一脸兴奋。看到喜鹊走过来,蚂蚁赶紧站起来,几步凑到喜鹊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蚂蚁悄悄说的是,刚才,她竟然看见那个赫赫有名的女人一丈红了,你说怪不怪?喜鹊想,看来,刚才那个白衣白裙的跳舞的女人,的确就是堂姐本人了。喜鹊眼尖,蚂蚁眼更尖,两个眼尖的女人,怎会一起看错了人?
蚂蚁三言两语,就将两个男人打发到附近一个冷饮摊上喝啤酒去了。喜鹊这才怯怯地说,她不是受了刺激吧?凡是在文化广场跳舞的女人,都知道在人群里跟着舞曲晃来晃去的女人中,还有两个抑郁症患者。一个自说自话,目中无人,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另一个,则见人就笑,笑到关键时刻眼泪就滂沱而出,哭笑混合在一起,生生叫人觉得怪异。说她们两个人是精神病,也毫无依据。据说,假若她们借了邻居的钱,过些日子,也会记得还掉,一分不差。但明眼人略略一看,就能看出来,这两个女人多少是有些异样的,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异样。那两个女人天天都掺和在跳舞的女人中间,跟着舞曲摇来晃去的,旁人已经习惯了。至于她们究竟是怎样痴癫起来的,已经没有人记得,也没有特别知情的人。有的说是为了男人,有的说是为了钱,说什么的都有。
喜鹊担心的是,堂姐一丈红会不会也将成为第三个这样莫可名状的跳舞的女人?
蚂蚁捂住自己的嘴巴,长长打了个哈欠,然后宽慰喜鹊说,不会的。其实你没看出来,一丈红根本就不是个一般的女人。这时,另一支舞曲又咿咿呀呀地飘荡起来,像一潭山泉,又像一轮冷月,给人脊背和四肢泼上一层水汪汪的凉意。这是一支无名的曲子,听着耳熟,却想不起来它的名字。
夜是又深了一寸了。蚂蚁和喜鹊又加入到跳舞的人群中。跟别的那些前来跳舞的女人一样,不到散场,她们是不会提前退场的。蚂蚁和喜鹊也说不清她们为什么喜欢徘徊、留连在这里。好似文化广场是一块巨大的吸铁石,而她们都是一个个生了红锈的、薄薄的旧铁片似的。蚂蚁歪着脑袋,按照她一贯抽象的思路分析着说,在这种关键时候,一丈红肯定会这么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过就是自己男人运气不好,偏偏赶上突击检查么?别的男人只不过是运气好,暂时还没有撞到公安的枪口下罢了。一百斤的身子肘不住十几斤的头,现在的男人,谁还不知道谁的德行呢?蚂蚁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很带了对一丈红钦佩的口气的,好像她知道一丈红肯定就在这跳舞的女人中间,也肯定会这么想的。这么一想,就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了,那种不名誉的感觉,也就打了好多折扣了。是啊!这么一想,那桩风流韵事也就是小菜一碟、一碟小菜了,为什么不来跳舞?为什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呵呵。
蚂蚁跟堂姐一丈红,原本也是很熟悉的,对一丈红的性格,似乎是比喜鹊还要看得准,也摸得透的。在堂姐一丈红和蚂蚁面前,喜鹊反倒像是隔了一层纸的。真的,喜鹊总是觉得,在生活与自己的心灵和情感之间,总是隔了一层纸的,这层纸,是不曾彻底捅破的。
喜鹊和蚂蚁,两个女人左脸靠着右脸,窃窃私语,说着关于一丈红,或者别的闲话。她们滑动舞步的同时,四只洞穿一切的眼睛密切关注着在舞曲中飘动着的可疑的白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