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 男
1
回到蒋家庄不久,蒋云停看见老管头儿了。
这是他生前看到的最后一位老友。是忘年交。
之前,老人们是唏嘘地谈起过老管头的,但是蒋云停刚回来,想知道的事太多了,话题纷繁、短暂、跳跃,很快就覆盖了老管头。
那是蒋云停回到蒋家庄的第二天,他寻着锣鼓声到了一个热闹场子,新盖的大菜市场正式开业,庄上的茂腔剧团在演出祝贺。几个老人,坐在小马扎上,一溜排着,戏看得入神入境。他走过去,用手指着他们。“都别动,我看看能认出几个!”他审视着他们,有时歪头想一下,一一点着他们的名字,除了一两个让他脑子短路,他把他们都从记忆的尘土中揪出来了。于是,他们不看戏了,躲到街边的一棵歪柳下聊起来,一连聊了好几天。老人们的记忆,互相帮衬着,把蒋家庄翻了好几遍,旧人,新人,活着的,死去的;旧事新事,已发生的,正发生的,将要发生的,只要蒋云停问起的,想知道的,都谈论过了。
蒋云停问:“我看咱庄现在大多了,有多少人口?”
有人说:“六百多户,三千多口人。”
蒋云停叹:“六三年我走的时候,蒋家庄才二百零五户,一千一百二十八口人。”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有人诧异。
“我那时候是团支书,庄上的干部都有个小本儿,记着庄上有多少户人家,多少口人,男的多少,女的多少,多少个劳动力,开会的时候,发言有说的。”
“对,想起来了,你那时是庄上的干部,老去乡里开会。”
蒋云停把心里的自豪摆在脸上,想起了大表哥。早晨出门时,他先去了大表哥家。大表哥正在偏房的平屋顶上晒粮食。大表哥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部队兵工厂修理机械,1 9 6 0年,家里的老婆孩子眼看要饿死了,他从部队上回来,当了村长,想辙儿给大家弄吃的。现在,大表哥仍生活在饥饿的阴影里,前几年家里种了很多地,他留存了五百斤小麦,三百斤黄豆,不吃,也不卖,每年都拿出来翻晒一下。大表哥说:“你是有本事的人,跑到东北去了,那些年,家里人饿得什么似的,我是怕了。”
就是这么回事。蒋云停离开蒋家庄的时候,村里人仍在挨饿,人们吃的是地瓜干儿、地瓜叶、地瓜蔓。就这,有的人家还吃不上呢,很多人都闯关东去了。他那时刚娶了新娘,死了爹娘,还没做打算。契机是一个年轻却辈分大的叔伯姑姑,要去东北投奔亲戚,女人家,从没出过门,不会走远路,要找个有点能耐的人去送,他在村里当着团支书,被认为是有点本事的人,差事就落到他头上。到了黑龙江,蒋云停惊呆了,想不到,那里的人们把土豆烀熟了喂了猪。他盯着人家的大锅,心里隐隐地疼。回到蒋家庄,他把全部的家当收拾了一麻袋,带上新娘子奔新生活去了。
东北当地人,把他们这样的人叫作“盲流”。盲流们无法融进当地的社会里去,户口落不进哪个村里,他们只能在社办的煤矿挖煤,或是在社办的农场种地,或是在社办的木材厂抬木头、拉火锯。有人叫火锯吃掉了手,有人叫矿井里的煤砸瘸了腿。蒋云停是幸运的、有些本事的,不是在煤矿上做会计,就是在哪个社办厂子当主任,最后,好歹从农村奋斗到县城,女儿们也都有了像模像样的工作和生活,只是儿子鲁生运气不好,早些年就从工厂下了岗。也因此,鲁生有了自由,能来到父辈的老家混生活。这叫“回流”。蒋云停回来,亲眼看到认证了人们谈论的,确实,老家现在到处是东北人,开中巴车的,开旅店的,开商店饭店的,操着松垮土气的东北口音,直着嗓门吆喝,论计起来都是“盲流”的后代。
几十年里,蒋云停是回来过几次的。第一次,新娘已经变成老牌的老婆,两人拖着三个孩子,蒋家庄的面貌却没有丁点变化,只是人们不再挨饿了。第二次,是八十年代,他一个人出差顺便回来看看,蒋家庄让他不认识了,规划得清清爽爽,过去四条老胡同都挑开了,变成十字街,家家的草屋都变成了砖瓦房,可惜的是,蒋云停的祖屋没了,但他仍觉得这里是老家,也为老家变得这样好而高兴。现在的蒋云停,七十多岁了,老伴儿死在黑龙江。鲁生说:“爸,你回老家来养老吧。”他就回来了,他是个重男轻女的人,愿意跟着儿子生活,将来由儿子送终。这次他看到,蒋家庄本身再没有什么变化,变的是周遭环境。工厂、铁路、高速公路,把蒋家庄包围了。
“环境污染太厉害了,庄上三四十岁的人,好几个得了癌症死了。”有人告诉他。
“海也离着远了,都填了,盖了楼。”又有人告诉他。
“完了,咱蒋家庄要没了。”
这话让他一愣。原来,化工企业在蒋家庄十里外的地方,正盖着一片陌生的楼群,要不了一年,庄上的人要全部搬到那楼里去。这是大局,草民们只能温顺地配合。大家气的是,补偿费被管事的机构挪用了,庄上的人没拿到一分钱。一些人不懂法,跑到铁路上去静坐,干扰了交通,被警察抓进班房,到现在,还有两人在里面押着。跟蒋云停说起这些的,是他一个辈分大的婶子,八十二岁了,头发还是黑的。蒋云停当年娶老婆的时候,还是她做的媒。村里人前些年都交了养老保险,现在她一个月能拿一千多养老金。她不生病,不吃药,子女给买的东西吃不了,钱就用来去旅游。她知道的地方还真不少,什么杭州、西安,还知道个咸阳。凭了这点见识,她敢带头去铁路上静坐。警察问,谁让你来的?她说,自己要来的,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家没了。警察问她多大了。她说八十二了。警察说,你来都来了,还撒谎?你也就五十来岁,你说八十二了也照样抓你!婶子说起这些的时候,笑得像少女一样。
蒋云停也笑起来,心里却泄了气。挪了地方的蒋家庄,面目全非,还算是老家吗?
可他已经回来了。他儿子在这里。儿子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2
说起来,四个儿女中,鲁生算是蒋家庄的人,因为他出生在蒋家庄。那年,就是蒋云停和老婆第一次回老家探亲的时候,拖着三个闺女,老婆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宝贝呢,回来住了一个多月,鲁生就出生了。鲁生找的老婆却是地道的东北人,性格活泼,跟着鲁生到了这边,飞快地就适应了陌生的生活。蒋云停和鲁生都没想到,她还参加了村里的茂腔剧团,学会了唱戏。村里有什么大事需要祝贺,就请剧团去唱一场,她就跟着去唱,还能挣两个钱呢。他没听过她的正式演唱,只在家里听她唱过一段《小姑贤》,是茂腔的经典,别说,还真有那么点味道。那夸张的大幅度撇来撇去的唱腔,土话的对白,她是如何掌握的?“茂腔一唱,饼子贴在锅沿上,锄头锄到庄稼上,花针扎在指头上。”蒋云停年轻时也是唱过的啊,已经死在东北的老伴儿,年轻的时候也唱过。他们在东北的热炕头上,晚饭后,也哼哼过。戏场一开,琴弦一拨,“一声直入青云去,多少悲欢起此时”,说的应该是阅历丰富的现在啊。可是,他连哼一句都不可能了。人老了,连年轻时的兴趣都老了。
蒋云停现在惟一还想的,就是帮鲁生干点活儿。回乡初始的兴奋过去,平淡的生活该开始了。
鲁生刚回来时,在镇子上摆了一个小吃摊子,后来才跑到蒋家庄来租了房子,包了地,养了几百只貂,今年还种了一片西瓜。土生土长的蒋家庄人,都工业化了,大都去化工厂上班挣工资去了,有种地的,也是小打小闹,玩玩,或者是为了吃个新鲜。生活就是这么奇怪,有人乐呵呵地离开土地,把自己嵌到工业的链条上,有人被工业的链条甩掉,回归土地。蒋云停担心的是,这地越来越少,将来人吃啥呢?他白天去瓜棚替鲁生看瓜,有足够的时间坐在那里东想西想,将来人们满把的钱,却买不到粮食,现在的经济发展有什么意义呢?
西瓜地晚上是由鲁生照看的,这天晚上,鲁生去镇里办事,跟朋友喝多了酒,回不来,打电话让父亲替他一夜,蒋云停便睡在了瓜棚里。半夜里,他不知为什么,忽然醒来,听到一片隐约的乱轰轰的吵嚷声。走出窝棚,就见对面一里远的地场,灯火煌煌、人影憧憧的。他晃晃头,眨眨眼:那大概是个夜市吧?像一个绚烂的大戏台,嘈杂的喧哗声,裹着潮湿的夜气,雾沼沼的,飘渺而来。侧耳倾听,这阵子,铁路上没什么大动静,高速公路上还时有汽车跑过,声音比白天稀疏了,却是迫近而突兀。他奇怪,吵醒他的,不是这么近、这么清晰的现代文明的噪音,却是远处隐约而来的人气和闹声。
夜,可不是早先那么严实的夜了,这儿,那儿,露出人造的光亮,像彩色的补丁。因而,西瓜地的光影,有着分明的层次,最暗的是垅沟和被叶子遮住的瓜蔓,叶子总能有幸得到最多的光亮,去进行它们的光合作用。蒋云停看得分明,一个大个儿的西瓜,投影黑黢黢的,拉得比它自己长。
西瓜地的周遭,不太远的范围内,是零碎的玉米地、地瓜地、芋头地、花生地,还有一带灌木丛。蒋云停在窝棚门口坐了几天,早已看得明白,左面,远处,隔着灌木丛,是一条高速公路,一天到晚,轰轰地跑车,下午三点到五点那会儿,车堵得老长,坐飞机看,一定像绳子拖在路上一般。右面,大约三里远的地方,是另一条高速公路,一整天,那上面的汽车匆匆地跑过,挡风玻璃闪着阳光。而后面,是他的老家蒋家庄,从庄上走出去四里地,就是黑不溜秋的铁路。蒋家庄的路何其多呀!当年他离开村庄的时候,可没这么方便,只能坐小火轮从海上出去,遇到大风大浪,就哪也别想去了。
在蒋云停白天的印象中,对面一里远的地场,好像是一片小丘,满是低矮的灌木和野草。何以成为夜市呢?他要去看个究竟,看看热闹。
他从一片玉米的身旁走过,有胆小的玉米受了惊,骨节咔叭咔叭响起,当然,人们一般理解为它们是在生长拔节。庄稼那湿润、清新、香甜的气息,在夜晚浓郁地挥发出来,弥漫着。蒋云停嗅嗅,有些陶醉了。再嗅嗅,却嗅出了另一种不快的气味,疑似柴油,又疑似硫磺。他停下脚步,向空中看看。蒋家庄的另一面,两里远的地方,是一个化工厂,据说白天怕污染太重,不敢多排废气,每天夜里大肆排放,这会儿正冒出滚滚的黑烟,这做法真像是杀人犯夜里出去消尸灭迹。这还不算,还有一个发电厂,也在蒋家庄附近,高耸的烟囱,一天到晚冒着黄白的烟。无云的夜空,星斗暗淡。
老家怎么变成这样子!路边的树叶,地里的庄稼,都是老厚的灰尘,他替叶子憋得慌,自己竟也喘息困难了。还有那些汽车的尾气,熏得人头疼。
蒋云停这棵树,树梢伸得太长了。蒋云停这枚老叶子,迢遥千里,奔扑他的根而来,可这根已被石油企业给拔起了。那个化工厂的第二条生产线,要建在蒋家庄的身上,他把听闻的数字换算了一下,到时候,这工厂会有五里长、三里宽那么大。到老了,他都不喜欢用平方米来想象一个地方的大小。时代精神和经济机制,洪流一般,无可阻挡,无论怎样,蒋家庄就要没了。他不免叹息起来。
现在,蒋云停离那灯影人影交叠的热闹处,近了。果然是个集市呢。从前只有白天有集市,还不是天天有,现在,晚上也有了。白天热呀闹呀,还嫌不够,晚上接着闹腾,这就是如今的生活,人类再也回不到曾经呵护滋养过人类的宁静里了。他站在野地和这集市的交接处,正观望着,脚下突然颠簸了一下,感到自己一下子越过了一道坎儿,一步迈进集市里去了。他感觉这集市是圆的,有一种特别的暧昧和可疑的气氛。里面各色的摊子,大致分了类,每一类的边缘却是杂乱地交错着,吆喝声这边息了,那边又起。回到蒋家庄,他还没去逛过集市呢,这回可要好好看看。这集上的东西却也是常见的,水果、干果、蔬菜、生肉、熟肉、豆腐、馒头、大饼……有的摆在摊床上,有的就散放在地上。东西很全合呢。蒋云停微驼着背,背起手,散步一般,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他发现还有卖布卖鞋卖衣服的摊子,还有锅碗瓢盆。另一角落,又是活生生的海鲜、鸡鸭鹅、兔子什么的。还有个地角,在卖牲畜,不过,也就几只狗,几只羊。所有这一切,都是朦胧的,暗淡的,包括叽叽喳喳的人群,也都是影子似的,互相重叠,脸上五官清楚,整体的面孔却模模糊糊。这集市像一个大磁场,如此地乱,蒋云停却挣不脱,不由自主地转起来,脚下有茂密的青草,却是坑坑洼洼的。他走得很慢,很小心。转了一会儿,他觉得该买点什么给孙子,他给孙子讲蒋家庄的历史,讲村边一个破庙,讲看庙的道士如何地神通,孙子不信,不愿听。也是啊,他讲的那些东西,全都没了踪影,没法给他作证。他有意摸了下口袋,没带钱。咳,东西是买不成了,了解一下行情也行啊。
蒋云停在一个菜摊子前蹲下来,“老人家,小白菜多少钱一斤?”
“欸——一块钱一把。”
声音苍老、虚弱,像是地洞里的回声,却是多么熟悉。蒋云停这才把余光换作主光,对准老人的脸。瘦长的香瓜脸,被纵深的皱纹切割得七零八碎,前突的过长的门牙只剩下一颗,顽强地保持着一种标记,白发也只寥寥几根了。“管大爷!”他能如此确定,除了那门牙,更主要的是凭着那声“欸”,管大爷总是用叹息的方式送出。另外,人们背地里谈起管大爷的时候,都是叫他老管头。
老管头原本豆小的眼睛,现在只露出一角的光亮。“是蒋云停吧,你也回来了?”仿佛他预知蒋云停的到来,在此等候多时了。
“回来了。”
“到小石崖上去钓鱼了吗?”蒋云停发现,老管头说话的时候,周围的嘈杂声就弱了下去,成为背景,老管头的话音低沉却清晰响亮。
“还没去呢。这不,儿子鲁生包了一块瓜地,我来帮他看瓜,等瓜地罢了园再去钓鱼。”
等老了,回老家,到小石崖上去钓鱼,是蒋云停在东北多年的一个愿望。进入中年后,这梦想日益强烈。可那时,他儿女成群,像是身后拖了一架沉重的货车。听说老家变了,生活好起来了,有的人已经回去,他心里也痒痒的,却是拖家带口的,无法行动。
老家是一个大概念,在东北那些年里,每个人的老家都不一样的,有烟台的,有青岛的,有莱阳的,有胶南的,有掖县的,有日照的……再细分呢,地名就是陌生的了,都是村级的。他和老管头刚好是一个村的,在异乡便相互有了照应。开始他们都下过煤坑,有一次塌方,老管头救过他的命。
蒋云停把凝聚的目光打散了,洒遍老管头的全身,范围却也不大,那瘦小的身躯缩成一个小钩,小得如干巴巴的虾米。老管头挪动了一下,“坐下拉拉呱,咱们是老朋友,多少年没见了。”
“可是的。自打你离开东北,回老家来,再没见着你。”蒋云停坐下来,与老管头构成一个直角,这样既能看着对方,也不影响他卖菜。
“老伙计们都见了吗?”老管头把脸正对着蒋云停,衰老的皮肤无法丰富他的表情了,因而面容显得僵硬,只有那一角的目光能映出一丝热切。
“见了几个。”蒋云停把老管头说的“老伙计”,理解为曾在东北一起闯过又回来的那些人,范围稍宽。“许格庄的老王头病得不行了,西滩村的老宋还能种地,东门后的老于过得自在,整天玩,不是拎着锤子去打门球,就是拎着小马扎去听戏。”至于本村的那些从未离开过的老家伙们,蒋云停没有提起。
“欸——都老了,风快地。”老管头垂下头,脸上的皮肤进一步皱起,现出愁苦的模样。
蒋云停递一支烟过去,打着了火。老管头吸着,火光照得他的脸更红。他原来就总是脸红红的,总是红着脸忙碌,也可能因为忙碌,血液流动得快才脸红吧。蒋云停想起他匆匆的总不得闲的样子,或是在煤矿的磨坊里箩面,在猪场里喂猪;或是在公社的食堂里做饭,在菜园子里浇水。这就是老管头在东北的生活轨迹。他那时候五十多岁了,是“盲流”中年纪大的。按说这岁数,都不愿动了,再难也会在老窝里挨着。谁都知道,他一辈子跟老伴不和,是跟老伴吵了架,被老伴打出来的。
“可不是怎么的,”蒋云停自己也点了支烟,“老了干什么都没意思,寻思回老家来养老,谁想,老家也没意思。”
“欸——咱们离开的年头太多了,人都生分了。”
一个妇女游魂一样荡过来,“小白菜多少钱一斤?”
“欸——一块钱一把。”老管头仍垂着头,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把地摊上的十几把小白菜又摆顺了。
这就是老管头,仔细。在东北那些年,蒋云停曾去过老管头照看的公社菜园子,那些菜,叫他拨弄得翠绿绿油汪汪齐刷刷的。谁都知道老管头是个勤劳的人,两只脚整天不沾地儿,样样活儿都做得好,不光干活仔细,过日子也仔细。
那妇女并不买菜,转身又荡去别处,混在人迹里去了。仿佛她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来到他们面前晃一下,就完事了。蒋云停奇怪,这集上的人,除了老管头,别的怎么一个都不认得?他们都面目不清,晃来晃去,拖着自己老长的影子,好像无所事事。一些马车牛车驴车,甚至还有手扶拖拉机,不时在通道上驶过。他再看老管头儿,烟光如红豆,陷在神秘的气氛里,一身衣服却带着熟悉的现实性,像在东北时他惯常的那样,油光锃亮的。那时候,他一年就两套衣服,夏天一套,春秋冬一套。住,就跟跑腿子们一起,住在一个只有两铺大炕的房子里。吃,也舍不得吃。蒋云停记得,在小煤矿那几年,他负责食堂的管理,老管头儿负责喂猪,吃饭的时候,八分钱一碗带肥肉片的白菜,下煤坑的单身汉们吃得呼噜呼噜的,他舍不得买,偷偷叫蒋云停给他盛点菜汤,然后,他夹着一个玉米饼子、一点咸菜,去了猪圈。谁都知道,他省下的钱都寄回老家来了,给儿子盖房子,给闺女买缝纫机。期间,老管头儿也回过一次老家,老伴仍是跟他吵架,就又回了东北。最后一次回来,是他七十岁那年,老伴已经死去。他要在老家度他的晚年。
蒋云停发觉,这半天,光说自己了,也该关心一下老朋友,“管大爷,你回管家庄,一直住在儿子家?”
“欸——”老管头儿吸了一口烟,火光在模糊的灯影里突显出来,照一下他的脸。“人老了,没用了,给儿女添麻烦。”他脸上覆着忧戚。
“谁说,你不是一直种菜,卖菜吗?”
“还不如老死在东北算了。”
“你还惦记着东北?”
“东北是好地方,养活了咱。”
“这话不假,我走的时候,蒋家庄的人,都饿得头昏眼花,能走出去的,都是有本事的。”
老管头儿说:“我这辈子,就是在东北那二十年里最快活。”
“我记得你在磨坊里罗面,我那个大闺女生下来没奶吃,她妈喂她细包米面粥,那就是你费事给罗出来的细面。”
“欸——这点小事儿还记它做什么?那时候,我一个孤老头子,你们也帮了我不少。”
蒋云停说:“东北现在也不行了,企业都不景气。这不,我儿子媳妇早多少年就下岗了。你还记得咱们待过的小煤矿吗?有几年叫个人承包了,一阵猛挖,挖空了,废了。现在,那里没几户人家,都搬走了,电也撤了,又回到点煤油灯的年代了。”
“是吗?那时候,哪想到,煤还能挖空了,好好的一个矿,还能没了?不过,东北的地好,咱老家这儿比不了。再来了挨饿的年头,还是去东北好活,随便刨块地,种点什么都长得好。你说呢?”老管头儿瞟一眼蒋云停,又吸一口烟。
蒋云停也跟着吸一口,烟呛得他咳了一阵子,“你说得对,管大爷,别看咱老家现在发展起来了,一旦遭了灾,人还得往东北跑。”他记得老管头儿一直抽旱烟,装在老式的烟袋锅子里,如今,也不讨那个麻烦了吧?
集市上仍是热闹着,没有散去的意思。这种地方多是大人来,蒋云停看到一个少年,神态极为庄重,身体却是僵硬的,慢慢移动,似乎在寻找什么。这使他想起老管头的孙子,跟鲁生差不多大的,七十年代扑奔爷爷也到东北去,在那里上了几天学,又回老家了。
“你那个孙子,现在干什么呢?”
“欸——在开发区什么公司里上班,和老婆孩子过自己的小日子。”
“闺女呢?”蒋云停记得老管头的闺女,门牙跟她爹的一样长,一样前突得厉害,把嘴唇顶得向前噘着。高中毕业那年,她去东北投奔父亲,在蒋云停的家里住过一阵子,没找到合适的营生,想在东北找个对象落下,也没找到,又回老家去了。
老管头吹一口烟灰,“欸——闺女命不济,女婿得急病死了,她自己拉巴着孩子,开了个裁缝铺子,给人做衣裳。”
“那……你儿子……”
“欸——不提他吧。”
蒋云停哑了口,掠一眼老管头愁苦的脸,去看集市上的人影。有两个妇女吵了起来,一个怪另一个占了她的摊位。她们用这一带最土最难听的话,互相谩骂,令人惊诧,那腌臜的字眼儿,怎么能那么顺溜地从女人的口中流出?由于她们谩骂的声音变得刺耳,她们原本模糊的面孔也变得清晰起来,都是粗俗贪婪的样子。一些人停下游逛,向她们张望着,看热闹。很快,那里像聚了一堆蚂蚁。
蒋云停皱起眉头,做出思索的样子说:“这些人我怎么一个也不认得?”
老管头儿说:“你走的年头多,新出生的人太多了,我也不认得几个。”
“老家变化太大了,污染也太重了!”蒋云停手里的烟到头了,他掐灭了,扔在地上,“这不是我想要的老家,六百年的历史啊,就要断啦。”
“不想要也是你老家。鲁生和媳妇对你怎么样?”
“还行。”
“欸——你东北还有孩子,你有福气,可以两边跑,愿意住哪就住哪儿。”
“老啦,跑不动了。”
蒋云停叹一声,笨拙吃力地站起来。老管头也掐灭烟头,却坐着不动,“再坐会儿吧。”
“不了,该回去了。”蒋云停迈动穿了胶鞋的脚,裤裆松松垮垮。老管头的目光只来得急抬到他的裤裆处,一个男人在他摊前停下来,“小白菜多少钱一斤?”
“一块钱一把。鲁生他爹,我不送了,你有空来玩儿。”
蒋云停听到老管头又“欸——”了一声,听上去仿佛有个升降机又把老管头送回地洞里。他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是不敢回头。集市的热闹不减一点声色,他兜着圈子,在各色的摊子间绕来绕去,慢慢到了集市的边缘,突然一脚踩空,差点摔倒。他又在庄稼地里了,仿佛从戏台上走下来,到了黑暗的观众席上,眼睛还看不透黑暗。上了田间小路,他感到些微的夜凉,脚步忽高忽低的。不远处的蒋家庄,已没有几户亮光,这一点还没有大变,比起城里,庄上人睡得要早些。高速公路上安静了许多。
渐渐的,蒋云停走得稳了。困意很快袭上来。他想自己真是老了,不过走一段路,跟人聊一会儿天儿,就这样累。人,只有老来才知,什么是真正的身不由己。所以,他加快脚步,进了窝棚,倒头睡下。
天刚亮,高速公路上的轰响又漫过来,开始是断续的,迟缓的,很快就洪流一样,随着天光的渐强,势不可挡。蒋云停走出窝棚,一眼便望到对面,远处,一片小荒丘,在绿色的季节里,也在尽心尽意尽责地绿着,却掩不住荒芜的现世景象。他猛然记起夜里的事情,再眯起眼睛,望一会儿,老迈的目光却无力拨开模糊的远意,给他一个清晰的判定,但怎么说,那里都不像是有集市的样子。蒋云停颤巍巍的目光又逡巡一个半径,发现一切可利用的地方,都被不知满足的人类布置得满满当当的,公路、铁路、工厂、不多的农田,挤挤擦擦地显示着繁荣,惟有那个地方,仿佛被现实冷落在那里,蒋家庄的人,会跑到这荒芜的地方,办集市,而且是夜里?那,老管头……
蒋云停突然颤栗一下,老管头不是早死了吗?算起来有个十年八年的了。七十多岁的时候,老管头儿从东北回到蒋家庄,住在儿子家,没承想,儿子儿媳不孝,对他非打即骂,还不让他吃饱,吃的还是剩菜剩饭,他只得自己种菜为生。八十多岁的时候,孙子结婚,钱不凑手,他对孙子说:“把我的棺材卖了吧,我死后用两个大缸对起来,中间的缝儿,用水泥抹上就行。”那年春天,他天天拄着拐杖,房前屋后转,再不就呆坐着,回想自己从前干活的情景。看够了,想够了,他走进儿子家放杂物的仓房。他拄着杖,爬到一个麻袋上,将绳子系在梁上,将干瘦的头颅伸进绳圈儿。拐杖倒在地上……
消息辗转传到东北,蒋云停叹息了很久。那时他刚进入老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想起老管头一年到头忙碌的样子,老管头总是穿一双黑色的水靴,走路发出哐哐的响声。那时,大家在一起干着活儿,开着玩笑,如何会想到老来的境况?又怎会想到如何地死?老管头的死,让蒋云停明白了,人到老年,他的生活,他的形象,跟年轻时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逻辑可言。
迟疑了一下,蒋云停还是迈开脚步,重新走一遍夜里走过的路,去看那个消失了的戏台。他因为想快而显得笨拙。露水打湿了他的胶鞋,有草籽草屑沾在上面。他的心也开始打颤。因是白天,看得清路,他很快就走出了庄稼地,来到那个杂草丛生的小丘。
是一片坟茔地!他怎么忘了,这是蒋家庄的第二片坟茔地。第一片坟茔早就没了,铁路从上面穿过。
蒋云停呆了一下,在这片坟墓中转悠起来,认真地看着一个个墓碑上的名字,有几个熟悉的名字,更多的名字他很陌生。那些墓碑,有水泥材质的,有木质的。水泥墓碑后边的坟墓,也是修理得挺阔气的样子,木板碑的后边,那坟墓就很潦草了。蒋云停平静地走着,就像走在儿子承包的西瓜地里。在中间地段,他停下来,因为他看到了老管头儿的墓,一个潦草的景地。看得出,有些人家清明节的时候,来扫过墓,墓上的草也清理过,又新长了草,就不那么杂乱。而老管头的墓上,多少年的荒草与新草杂挤在一处,一望便知,没有人来管过。他想起夜里,跟老管头儿一起吸过烟的,便弯下腰,细细地搜寻,心想,在这了无活人足迹的地方,若能找到烟头,那就是见鬼了。偏偏,在墓顶上,他看到了两个烟头,是崭新的,而且杂草也被踩倒了。他吸了一口气,盯着烟头看,没法儿把夜里的事认作是一场梦了。这时,蒋云停倒镇静了,呆了一会儿,他慢慢走下这坟墓的斜坡,在老管头儿的已经破旧发白的木碑前坐了一会儿。他看着那些已模糊的字迹说:“管大爷,没承想啊,我跟你是这样相见。在东北那些年,谁想过老,谁想过死?可是你死了,我老了。这辈子我压根都没想到,能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跟你坐上一会儿,真荒唐啊!”
3
蒋云停回庄上吃早饭。
他看到老管头的儿子,手里拎着一袋豆浆和两根油条,喘息着艰难地挪着步子。这不孝之子也快七十岁了,有严重的哮喘病,被老管头的孙子抛弃在蒋家庄,一个人苟活。蒋云停瞥一眼,没有理他。庄上的人谈论起老管头的一双儿女时,他就打定主意不理这个没长心肝的人,至于那女儿,在镇上,庄上人是见不到的。
“鲁生,昨晚我看着你管爷爷了,跟他聊了半天。你还记得他吧?你小时候,他跟一些跑腿子住在大房子里,过年的时候,叫你去给他拜年,你说他没穿新衣服,没问他过年好。”
“记着呢。他不是上吊死了吗?”鲁生说完,愣眼看着父亲,“你别瞎掰吧,你是在做梦吧?”
蒋云停说:“我知道什么是梦。”
消息在蒋家庄口口相传,传播者表情神秘,声气微弱谨慎。
大表哥问蒋云停:“你真看见老管头儿了?不是眼花?”
蒋云停白发生硬地翘着,瞪起浑浊的眼睛,“我七十多岁的人了,我能撒谎?”
“唉,怕是老管头儿来勾你的魂儿了。可怜人哪,这么多年,他还没找到替身。”大表哥就是这么直率。
蒋云停身体猛然抖一下,想起老管头是救过自己一命的,如今要偿还这巨大情分了吗?他念着这情呢,但账可不能这么算呀!这老人陡地萎靡下去了。人们眼中的蒋云停,已经是个没魂儿的人了。他不再像一个在外闯荡多年的有见识的人那样高谈阔论了;他在庄上闲蹓的脚步迟滞起来;他拎着小马扎去看茂腔戏,脸上不再有滋味;他坐在儿子鲁生家的门口看路人,目光呆愣。
鲁生不再让父亲看瓜地。可一天晚上,貂场的雇工请假了,鲁生只好留在那里守夜,让父亲去瓜棚。蒋云停守到半夜,也没有再看到那个夜市。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荒野,他想起人们谈论的,那片坟地——蒋家庄人的最终归宿,也要迁走了。他又想起十里外那片即将竣工的楼房,觉得自己将来死活都没着落了,楼房好看、好住,但那不是根,接不到地气。他听着火车的隆隆和汽车的轰鸣,嗅到空气中的化工气味,感受不到回老家的安详。最好,一切消失前,他消失在前,融在本真的老家当中,那才是真正的回乡。但他不能像老管头那样自杀。老管头是因为儿子不孝,他若那么干,倒害得孝顺的鲁生有不孝的嫌疑了。要不,还是回东北吧,明天就让鲁生订火车票,这个老家,他再也不想了。
蒋云停思绪乱飞,绕得头晕,终于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送葬的时候,鲁生媳妇用茂腔为他哭丧,显得悲痛而隆重。
大表哥又说:“就是老管头勾他走的。”蒋家庄的人都认为,蒋云停是受了这一说法的暗示才去的。
婶子说:“他怎么不知道享受?眼瞅着就住上楼房了。”
不过,蒋家庄的人都说蒋云停有福气,死得舒服,又毕竟死在老家。
关于蒋云停的骨灰,鲁生夫妇颇费踌蹰,最后,还是寄放在火葬场了。
不到一年,蒋家庄就从地球上消失了,蒋家庄的人,住进了千篇一律的楼房,合并进了城镇。他们认为,那就是幸福生活。而那片坟茔地,也破开了,据说还要再修一条高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