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遮蔽的痛和爱

2013-08-15 00:50吴佳骏
清明 2013年6期
关键词:智障小镇

吴佳骏

小镇是沉闷和苍凉的,它的街道阴冷而潮湿。寒风卷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马路两侧的树冠上。水珠从树叶上滑落,轻得有些颤抖。树叶上布满陈年的煤灰,远远看去,比冬天本身还要忧郁。我每天去工厂劳动,都要从镇中心那座颓败的桥上经过。被寒冷冻僵的耳朵和手指丑陋不堪。我干活的厂房紧靠小镇的东侧,是由一个废弃的粮站改造而成的。厂房里堆满了黢黑的煤炭和黏软的黄泥。我的工作就是把那些片石样的煤块,用铁锤砸成粉末。然后,再掺水把煤粉和黄泥搅拌均匀,送入生产蜂窝煤的机器。柴油机的马达轰隆隆地叫着,仿佛一头发疯的猛兽,发出低沉、喧嚣的噪音。从早到晚,我都被这种巨浪般的声音所淹没。工人与工人之间的交流,只能借助手势来完成。每个人的脸孔都是黑色的,两只手也似乌骨鸡的爪子,惟独那两只不停眨动的眼睛,还闪着些许明暗不定的光。

老板是个外乡人,敦实的个子,肚腩凸出。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金灿灿的戒指——那是在这个工厂里惟一与周遭环境不符的东西。他每次到厂房里指挥我们干活的时候,都会故意亮出那个硕大的戒指——一个权力的象征。它总让我想起武侠片里那些开创了江湖霸主地位的人手上戴着的信物。拥有这个信物,就可以号令群雄,霸业永固。

除了搅拌煤粉和黄泥,我的另一个工作任务,是把生产出来的蜂窝煤,给小镇上的各个买主送去。整条街上的人,几乎都烧过我送的煤。他们无一例外都认识我。有人同情我的处境,每次送煤都要硬塞给我一点东西,有时是一袋饼干,有时是两个鸡蛋。

对我帮助最大的,是镇上理发店里的张巧玲。我习惯叫她巧玲姐,她是这个小镇上最漂亮的女人。三十岁不到,一头披肩长发宛如湖边的柳丝,黑亮的双眼水波粼粼。两个浅浅的酒窝挂在脸上,一颦一笑,尽是万种风情。每天都有不少男人借故理发,去她的理发室消磨光阴。她也不避讳,照样与那些男人说说笑笑,却又不失分寸。她这种落落大方、谨慎持重的举止,总让那帮垂涎欲滴的男人自讨没趣。我每次去给她送煤,她都要问长问短,话语里满是关怀。待彼此都熟悉以后,她把我真正当成了她的弟弟,她还跟我说起她的童年。她说她自幼被父母抛弃,吃百家饭长大。我从她的讲述里体察到她深藏于内心深处的波澜。巧玲姐那时刚结婚,他的男人在县城里跑运输,平时很少回来。她只要做了好吃的饭菜,都不忘叫我去享用。她知道煤场里的伙食差,每顿饭都清汤寡水,难见荤腥。理发店成了我改善伙食的天堂。每个月,她还免费为我理一次发。印象最深的,是我满十五岁生日那天。她给我买了一件外套,还特意叫他男人在县城里给我做了一个小蛋糕。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晚上在她家吃饭的时候,我哭了。

我把张巧玲视作了我的母亲。

但这种大于亲情的幸福感并没在我心里停留多久。半年时间不到,巧玲姐就离开了小镇,去了南方一座城市打工。她离去的原因是她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并与别的女人生了孩子。当时,小镇上的人都鼓动巧玲去法院告她的男人。可巧玲说:“强扭的瓜不甜,到头来还不是两败俱伤?既然人家变心了,就由他去吧。”

巧玲姐走的那天,特意来跟我告别。她强忍着痛,拍着我的肩说:“你还年轻,人生的路很坎坷,往后的日子,要靠你自己去奋斗了。”说完,她塞给我一百块钱。

张巧玲的离去,使我重新变得孤寂。

比我更为孤寂的,是镇上那个患有智障的女孩。她也不过十来岁,母亲是个裁缝。每当我从镇上路过,都看见她坐在街边的石阶上,面容憔悴。嘴角永远挂着口水,衣服也破烂不堪。我每次见到她都在想——她的母亲替镇上的人缝制了那么多崭新的衣裳,为何就不能为自己的女儿缝一件像样的衣服呢?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孩还有一个弟弟,在镇上读小学,她父母的心思都用在了培养她弟弟上。只要她弟弟一放学,她母亲就立刻停止手上的活儿,脸上也露出一天中难得的笑容,去厨房给她弟弟热饭。而她弟弟却是个调皮的家伙,经常跟镇上的其他孩子打架。老师也时常把他父母叫去学校处理同学纠纷。她父亲是镇上出了名的酒鬼,整天游手好闲,跟镇上几个单身汉混在一起,打牌,喝酒。酒一喝高,就发酒疯。在家里摔家具不说,还拿竹条抽自己智障的女儿。一边抽,一边骂:“没用的东西,你干脆死了算了,让老子白养活你。”那女孩的身上遍布伤痕。女孩的母亲实在忍无可忍,过来劝阻,竹条就会落在她的身上。这时,她们家就会硝烟弥漫,战火纷飞,成为镇上喧闹的中心。

女孩惟一的朋友,是一条流浪狗。那条狗不知道是谁家的,毛色发黄,病恹恹的。自从我来到小镇那天起,就发现它在垃圾堆里刨食。困了,随便趴在哪个旮旯角落就睡。直到某一天,我看见它乖乖地躺在那个女孩的身边——女孩不知从哪里捡来几根骨头在喂它。

那天过后,捡骨头成了女孩每天惟一要做的事情。她的父母也不管她。上午和下午,我都能看见女孩右手拄一根竹棍,左手拿一个塑料袋,在房前屋后转悠。即使风雨飘摇的日子,女孩也没有终止她的寻找。

每天,那条狗都会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来到女孩身旁,从女孩的手里获取生存的食物。狗吃得越香,女孩就越高兴。填饱肚子后的狗,并不急于离开,而是静静地守在女孩身边,像守着它的一个救护神,一个让她活得体面的救护神。

我曾经念书的学校就在煤场对面,中间只隔一条河。我只要从街上走过,都会扭头朝学校的方向张望。学校里远远传来学生们下课后打闹的嬉笑声,那些笑声刺激着我的神经。要不是因为辍学,我此刻也应该跟他们一样快乐。每天上午十点三十分,做课间操的广播响起,整个小镇都能听见。广播里铿锵有力的喊操节拍,我再熟悉不过。我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老师和同学们的身影。如今,这熟悉的生活都离我远去了。有时候,在送煤的途中,恰遇学生做课间操,我就呆呆地站在桥上,望着领操台上那根高高耸立的旗杆,旗杆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我的内心油然而生一种崇敬的心情。

上学或是放学,都有老师和同学从小镇上经过,这是我最难熬的两个时段。每当看到有认识的人,我就会像小偷一样把自己藏起来。我怕他们那尖锐的目光看见我黧黑的面孔,看穿我黑暗的内心。

重返课堂是我那时候最为强烈的愿望。

我把自己在煤场打工所得的钱,除了必要的生活开销,全部储存起来,并开始偷偷地挤时间看书。语文、数学、地理、历史、政治……什么书都看。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反复琢磨。实在琢磨不透,就跳过不看。这种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的阅读,让我始终保持求知的热情。为减少功利性阅读带来的枯燥,我力图扩大阅读范围。可书籍的匮乏使我如在沙漠中寻找植物。我想尽一切办法,最终托跟我一起在煤场打工的伙伴,从他一个当民办教师的叔叔那里搞到一本外国小说。小说是一部合订本,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它的作者和书名: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这是我一生中读到的第一本小说。这本书塑造了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那时,我把它视为我的“精神宝典”。我觉得书中写的不是高尔基本人的经历,而是我的生活。这位在十六岁前就做过学徒、洗碗工和搬运工,看门人和脚夫等工作的高尔基,自幼便经受过贫困的磨砺,尝尽人间悲欢,受尽虐待和压迫,蒙受凌辱和歧视。但他不怨天尤人,仍怀揣梦想,刻苦自学,最终成为举世瞩目的大作家。在高尔基身上,我感受到一种生存的信念,还有创造的力量和勇气。

除了高尔基,那个智障女孩是第二个影响我精神世界的人。尽管张巧玲和镇上其他好心人都曾给过我莫大的关怀,但都止于情感层面。我从那个智障女孩身上,才算真正看到了人世间的美好和邪恶,看清了人性的善良和丑陋。她让我理解了什么是孤独和快乐,什么是希望和绝望,什么是痛和爱。

女孩仍旧每天都把心思花在那条狗身上,狗是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惟一理由。在这个冷清的小镇上,我和她都是孤独的孩子。惟一不同的是,我是在为理想而活,而她是在为活着本身而活。

这注定了她要比我付出更加沉痛的代价。

那是一个无风的下午,天空上贴着一层厚厚的乌云。雨躲在黑云背后,使空气里弥散着某种不安。我刚送完煤回到厂房,就听见从小镇一端传来的打骂声。当我放下背筐,从厂房里来到街上时,看见那个智障女孩的家门前围了一大圈人。有劝阻的,也有嘲笑的。从围观人群的缝隙里,我看到女孩的父亲左手拿着一瓶白酒,右手操着一把扫帚朝女孩身上乱打。女孩双膝跪在地上,蓬头垢面,嘴角流着血丝,却不哭。女孩的父亲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疯劲也越来越狂。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对女孩拳脚相加。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制止这一暴行。没想刚一出声,就遭到女孩父亲的一通臭骂:“这是老子的家务事,你们给我滚远点。”围观的人便不再插话。后来,大家才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就在那天下午,女孩从他们家的饭桌上拿了两个馒头去喂那条流浪狗,才遭致其父亲的毒打。

这一幕,那条狗也看在眼里。狗知道自己给女孩带来了灾难,它一直藏在人群里,像一个隐蔽的刺客。正当围观的人准备离去时,那条狗却箭一般地向女孩的父亲冲去,朝他的左腿肚狠狠地咬了一口。女孩的父亲哎哟一声,左手上拿着的酒瓶掉在地上摔成碎片。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一股白酒的刺鼻味灌满了每个人的鼻孔。令人更为吃惊的是,那条狗并不逃跑,而是固守在女孩身边,眼里满是凶光。狗的举动越加激怒了女孩的父亲,他顺手操起一条板凳朝狗砸去,板凳正好砸在狗的后左腿上。狗汪汪大叫几声,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摇摇摆摆地逃去,一路上都是血滴。

那天过后,女孩变得越加郁郁寡欢。我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每天不再到镇上去捡骨头,但那条狗依然没有忘记她,还时不时地拖着一条瘸腿在她身边转,用舌头去舔女孩的脸。

可惜的是,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女孩从小镇的桥上掉进了河里,告别了这个给过她太多苦难和折磨的世界。女孩是为了帮她弟弟才丧生的。她的弟弟那日放学后,在桥上跟几个同学打架,正好被女孩撞见。女孩见弟弟被人欺负,过去拉住打她弟弟的男生的衣襟不放,企图阻止斗殴。谁知,那几个顽劣的孩子合力一推,将智障女孩推到了河里。一直到后半夜,女孩的母亲都在哭泣。而她那平时穷凶极恶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变得如此谦逊,蹲在河边替她女儿烧纸,暗红的火光照着他那悲苦的脸。

女孩去世后半年不到,同样是在这个小镇上,我目睹了另一种死亡——在电视上,一位国家领导人去世了。相比那个智障女孩的死,这个人的死更加轰轰烈烈,石破天惊。我们煤场的老板还特意放了一天假,以示对这位伟人的哀悼。那天,天空仿佛都变了颜色,学校把全校师生召集到操场上,观看追悼仪式。我也偷偷地跑去看了。记得领操台上放着一个黑白电视机,旗杆上的旗帜也降了半旗。师生们的表情都很肃穆。电视里哀乐声声,花圈簇拥……我没想到死亡也可以这么隆重。我立刻联想到几个月前溺水而亡的智障女孩,她的死却是那么悄无声息,波澜不惊,甚至连悼词也没有。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懂得——任何生命的谢世,无论其葬礼是浓墨重彩,还是轻描淡写,他们通往天国的路都是相同的,进的也是同一道门。不同的是,对伟人而言,辞世后记住他的是国家和历史;而对于普通人来说,记住他的只有泥土和大地。

就在这个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再一次见到了张巧玲。她那天突然出现在小镇上,让我感到惊讶。我送完煤正从她曾经的理发店门口经过,看到她在跟屋里的一个女人交谈。我几乎认不出她了,穿着打扮跟过去判若两人。只是,从她的表情里,我察觉到几分沧桑。“巧玲姐好。”我像原来那样称呼她。她看见我也似乎感到讶异。“你还在煤厂?”她睁大了眼睛问。“是的。”我说。我们的问答都很简短,但彼此的心里好像都憋着很多话想说。当天下午,巧玲姐专门来煤厂找我。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深圳,她说深圳好找钱,她进的那家工厂需要人。她对我的关心依旧如前,这让我更加感动。但我跟她说,我只想读书。后来,巧玲姐也没再劝我。她说:“人各有命,你自己保重吧。”我不知道她那天回小镇到底是为什么事,我没问,她也没说。

人世间的很多事,不一定非得问个为什么。就像那个死去的智障女孩的父母,仿佛一夜之间都变得和气了,不再吵嘴打架。过去嗜酒如命的父亲居然戒了酒,过去调皮捣蛋的儿子也变得听话起来,做裁缝的母亲也比过去热情了许多,逢人就笑。这一切改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空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忘记看书。我的所有努力都在为有一天能够重返课堂做准备,这个信念一直不曾动摇。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使我彻底产生了离开小镇的想法。

这个小镇与著名的重庆大足石刻主要所在地“宝顶山石刻”毗邻。当时,大足石刻虽还没有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但来此地旅游的中外游客也不少。而这个小镇便是通往宝顶山石刻的必经之路,所有往来车辆只能从镇上经过。一天下午,我送完煤后,跑到桥头的一棵梧桐树下,捧着一本书在专心地读。读书的投入使我忘了周遭的环境,也忘了天气和时间的变化。恰在我看得入神的时候,一辆旅游车突然停在我面前,刹车带起的灰尘包裹着我。我抬起头,看见从车上走下来一群外国人。他们举起相机就朝着我拍照,边拍边议论。我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拍完照,其中两个人从肩上的挎包里掏出几支圆珠笔递给我。然后,咧嘴笑笑,上车走了。车后面扬起一片烟尘,迷蒙了我的视线。

再后来,我多次看见有外国人把车停在镇上的学校门口,手里拿着一大把圆珠笔分发给学生。他们也是边发笔边拍照。那些学生乱成一窝蜂,争着去抢外国人手里的圆珠笔。那些外国人,每发出去一支笔,脸上都露出得意的表情。从他们的表情里,我看到了作为一个强者的骄傲和自大。

从那时起,我萌生了逃离小镇的愿望。我不需要来自强者的同情,更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我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更渴望塑造自我的灵魂。我又想到了高尔基,这个俄罗斯低微而又高贵的人,他向我树立起了一座精神的高标。

我在离开小镇那天,再次看到了那条狗,孤零零地趴在街边,它在等待死亡和春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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