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的幸福时光

2013-08-10 01:12
博览群书 2013年4期
关键词:徐文长袁宏道

○ 袁 逸

袁宏道的幸福时光

○ 袁 逸

一部《袁宏道集笺校》,让人印象颇深的是其中喋喋不休的牢骚怨恨。当才情横溢的徐渭被接二连三的科考失利搞得近乎疯癫错乱时,少壮得志的袁宏道却在大叹苦经:头上这顶期盼已久、万夫艳羡的七品乌纱帽在开启其仕途的辉煌同时,也让其失去了太多太多,往昔的诗酒自娱、纵情倜傥已渐行渐远。

袁宏道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性情中人,有时还常有点小资们大呼小叫的矫情做作。因此,其日常中的喜怒哀乐多形诸文字,有迹可循,间或有夸张渲染。看看其所痛所苦所怨所惧是什么,或许会更有意思。

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袁宏道当然不能例外,活的年岁越大,经历的烦恼事就越多,中年阶段尤多烦心,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据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经对欧美21000余名男女的调查表明,74岁时是一生最幸福的时候,此时基本上没什么经济压力,生活负担和责任相对较小,拥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生活。40岁左右,幸福指数显著下降,为人生压力最大阶段。如此说来,43岁便去世的袁宏道,是没有机会享受那最为幸福的时光了,其生命的后半程恰恰是在幸福指数最低的区域。更要命的是,期间他还当着让其厌烦透顶欲罢不能的县令。多少令人吃惊的是,袁之人生中令其备感痛苦、噩梦连连的事似乎就这一桩——做官。

当然,一开始其并不这样认为,相反,为了能当上官吃皇粮,袁也像当时的其他无数读书人一样,没少刻苦努力,应试赶考,屡败屡战。当历经艰辛奋斗,终于云开月朗,进士题名,美梦成真,在江南富庶之地的吴县风风光光地当上了父母官后,他终于发觉官场的繁文缛节、沉闷呆板的生涯与其诗酒纵情、闲散不羁的习性是多么的不相协调。常人趋之若鹜的七品县令,在其看来是牛马不如、贱卑万状、痛苦不堪——“吴令甚苦我: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断,项欲落”;“若夫吴令,直如吞熊胆,通身是苦矣”;“见乌纱如粪箕,青袍类败网,角带似老囚长枷,进退狼狈,实可哀怜”;“奈何低眉事人,苦牛马之所难,貌妾妇之所羞乎?”“如鸟之在笼”,“如猢孙入笼中”,“如寒号虫”。堂堂朝廷命官在其如花妙笔下竟成了备极丑态堪怜堪哀的猢孙、寒号虫。他甚至万分后悔当年万般激情不屈不挠参加科举考试的举动:“且悔当日好好坐在家中,波波吒吒,觅甚么鸟举人进士也。”这般像祥林嫂一样吱吱叨叨无休无止的诉说,直至其终于如愿辞了官,重新放浪山水间。

中郎的辞官可视作其追求幸福人生的又一拐点,也可见其内心强烈的真实意愿。为了找回昔日“无官一身轻”的自在,他不惜编造出种种理由,有影的、没影的、可信的、可疑的、强词夺理的、自欺欺人的,机关枪一般连连上了七道辞呈,寻死觅活般要将那顶乌纱帽还给皇上。在最后尚未得到朝廷允准的情况下,又以擅离职守的方式顾自挂印逸去,那么的迫不及待,忍无可忍。

“小穷则小乐,大穷则大乐”,“富不如贫,贵不如贱”。这是袁宏道对快乐的感悟,“但看长安街夜半时,古庙冷铺中,乞儿丐僧,鼾鼾如雷吼;而白髭老贵人,拥绵下帏,乞一合眼而不可得”。也是。当许多的白领、高官陷于彻夜难眠的焦虑中时,我们无数的农民兄弟、打工者正倒头酣睡于简陋的栖身之所,浑然不觉寒风穿棚、屋顶漏雨。

袁宏道的幸福观在其《与龚惟长先生》一信中可见真谛:

然真乐有五,不可不知。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焉,烛气熏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

对此五大快活,我是将信将疑,怀疑其多半只是酒后撒野,过过嘴瘾。醉生梦死、潦倒无耻绝非其本愿,倒是恣意典籍、寄情山水确是其快乐之本之源之最,也符合其身分、性情、状况。作为一个不无抱负、个性鲜明的知识分子,读书著述给其日常带来的快乐随处可见。

首先,书的获得常令其倍感欢欣如饮甘露,即使不是拥有,仅仅是能读到,也足以陶然,“穷官不必买书,是第一快活事”;“穷官不须借书,尤是快事”。这样的感慨一而再地出现在袁老师的文字中,不由让人酸楚。在印刷业高度发达的明代,相比较拮据的收入及日用品物价,书价仍处于令人生畏的高度:一部万历年间出版的《封神演义》标价二两银子,约合当时280斤米价,在当时南京城不错的旅舍中能管吃管喝住上四十来天;而其时的国民平均年收入仅为2.9两银,七品知县的月俸为900斤米。这还是当时新刻的书价,若是想买部前代的旧刻本如元版、宋版书,价更可能飙升至数十、上百倍。如此高的书价对于包括袁中郎在内的中低收入者来说,犹是日常为之痛苦纠结的难题之一,而掏钱买书则往往是一种相当奢侈的举动,其难得与不易好比今天杭州的工薪阶层咬牙凑钱买下市区一套房。你能想象其蓦然得书的意外之喜,直如老鼠掉进了白米缸,黄鼠狼跌落在了鸡窝里。

其次,寻常的读书时光、切磋著述也乐在其中,颇多自得:“惭惯苦读,古人微意,或有一二悟解处,辄叫号跳跃,如渴鹿之奔泉也。”“近日与舍弟日课诗文一篇,暇则读书,胸中浩浩,如涨水忽决,云卷雷奔。每一篇成,兄弟自相叹赏。”“恣意著述,每一篇成,跳跃大呼,若狂若颠,非诚不改其乐,聊以宽啼号之妻子也。”

中郎最为倾慕、赏识、引为知己者有二:李贽和徐渭,俱是当时后世才识卓具、特立独行、傲然于俗流,为当道所忌惮摒斥者。也可见其虽是曾在体制中恭顺礼敬人五人六地厮混有年,但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离经叛道分子,今人的所谓“愤青”。两位的文字也是小袁之最爱,给其带来的快乐每每难以言辞:“幸床头有《焚书》一部,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甚得力。”(《与李宏甫》)

万历二十七年,一个极偶然的机会,袁在朋友陶望龄处无意中翻阅了一册叫《阙编》的书,不禁被深深吸引,遂由此知道和喜爱上了这位叫徐文长的人。小袁的《徐文长传》中是这样声情并茂地描述其发现、阅读《阙编》情状的: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

除了喜读李、徐及佛禅,《金瓶梅》之类的荤腥小说也是中郎的口味所好,不仅千方百计搜访,津津有味偷着乐,更在友朋间热烈推荐,竭尽赞誉,四处传播,称之“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整个一贩黄贩毒的骨干,落在今天,其名声不会比陈冠希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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