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红岩》怎样作文章

2013-06-20 09:00
博览群书 2013年4期
关键词:红岩大众文化文学

○ 赵 勇

面对《红岩》怎样作文章

○ 赵 勇

《〈红岩〉是怎样炼成的——国家文学的生产与消费》,钱振文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除了钱振文的导师和同学,我可能是最早知道他要以《红岩》为题做博士论文的人之一。如今,读着他的《〈红岩〉是怎样炼成的——国家文学的生产与消费》(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下引该书只注页码),不禁感慨。与一般读者不同,我在读这本书时,总会不由自主地从“书里”走向“书外”,去思考为什么钱振文会做出这么一篇博士论文来。

钱振文的论文选材可谓一波三折。他首先想试试从大众文化入手,后又想从沈从文入手。然而,种种思路终于还是被他的导师“枪毙”了。在导师的建议下,他一头扎到了《红岩》里,居然做得津津有味。他的导师说:

他马上行动起来,先是与我的朋友、重庆师范大学的周晓风教授联系,自费去重庆实地了解、考证相关资料,访谈了不少小说写作时候的当事人和见证人。接着又到小说《红岩》责编、中国青年出版社已故老编辑张羽先生家附近的小旅馆中“潜伏”了半个多月,运用记者善磨的能力,说服了张先生的夫人,每天去她家里,在张先生遗留的手稿、资料中寻找有价值的东西,这使他收获颇丰。另外,他还通过许多人,不惜代价和精力地穷究与《红岩》写作有关系的人和事,也发现了不少有价值的踪迹和令人惊讶的事实,这不仅使他成为目前国内学人中掌握《红岩》材料最多的人,由于他的勤奋工作,和诚实、仔细、认真的考证,一些已经出版的当代文学史中出现的错误,也都被他发现。

(《序言》P2)

这段文字呈现了钱振文做这篇博士论文挖材料的执着与艰辛。我还可以进一步提供的细节是,有一段时间,我不时会在北师大主楼巨大的顶棚下与钱振文不期而遇。他斜挎书包,形销骨立,目光游离,状若幽灵。问他为何在此游荡,他说刚从中国电影资料馆查资料回来。他在电影资料馆泡了多长时间,我不得而知。但他那种做博士论文的表情我是太熟悉了,因为我也曾神情恍惚过,灰头土脸过。钱振文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说:“最近几年,时有攻读中国当代文学学位的学生和我切磋‘学问之道’,我总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和他们探讨他们的研究对象的生产现场何在和如何进入这些现场,而不是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概念。我觉得,当代文学研究工作固然是一种脑力劳动,但也是一种需要付出艰辛劳作的体力劳动。”(P283)做论文是体力劳动的说法许多年前我也听说过,但自从有了网络之后,做论文的人可能连图书馆都懒得去了。钱振文能说出这番话来,说明他的论文做到了一个境界。

但凡有点年纪的人,对于《红岩》是绝对不可能陌生的。上世纪60-80年代,仅《红岩》这部小说就发行过一千多万册。如果再加上电影《烈火中永生》、歌剧《江姐》等其他媒介形式的改编与传播,《红岩》的覆盖面可能会更广。但据钱振文研究,90年代以来,《红岩》逐渐却被人冷落了,不光是被普通读者冷落,而且文学研究界也懒得再提这本“红色经典”。李杨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一书中拿出一章内容面对《红岩》,也许是仅有的比较像样的“再解读”(P2)。当钱振文进入这个选题时,他所面对的就是这种非常尴尬的研究格局。

电影《烈火中永生》海报

歌剧《江姐》剧照

然而,或许也正是这种尴尬催生了他的问题意识:为什么《红岩》曾经被热捧而后来却遭遇冷落?如果它是经典则意味着常读常新,但为什么五六十年代的这种经典失去了“可读性”?作家之所以是作家,首先意味着那是一种个体的精神活动,所以才有了所谓的“创作”,但除了罗广斌、杨益言两位署名作者外,还有那么多人参与了《红岩》的生产过程,这能算真正的创作吗?如果它不算作文学创作只能定性为文学生产,它又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这样的生产具有某种典型性吗?而面对这种文学生产,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动用文学研究的传统思路单单对它做文本分析?如果它作为有缺陷的文本已失去了某种解读价值,那么最适合它的研究路径究竟是什么?

我想,写作之初,诸如此类的问题一定对钱振文构成了某种刺激,而刺激的结果是让他选择了非常正确的做法——做文化研究。张承志曾经说过:“正确的研究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所拥有的形式之中。”

(《张承志文学作品选集(长篇小说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P146)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是钱振文选择了文化研究来面对《红岩》,而是《红岩》的生产方式、组织形式等迫使钱振文只能做如此选择。因为今天再来研究《红岩》,很可能只有这种做法才能逼近问题的本质。

于是围绕《红岩》,我们看到了钱振文那种掰开了揉碎式的梳理和分析。在普通读者的心目中,《红岩》就是那部长篇小说,但是在钱振文看来,小说只是文学生产过程的最终结果,他要呈现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种种“前文本”(如杨益言的“私人写作”《我从集中营出来——瓷器口集中营生活回忆》,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的“集体写作”《圣洁的血花》等)的讲述是如何一步步被秩序化和意识形态化的,种种口头讲述活动(如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在1950-1956年做报告达数百次之多)如何为受众后来的阅读做了先期铺垫。种种被组织的写作活动如何突破了文体底线而抛弃了“审美成规”,结果“有用或无用”的“事实成规”逻辑便统摄了全部写作(如名为报告文学或革命回忆录,但虚构的小说笔法却进入到写作之中)。而从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到长篇小说《红岩》,其中的“过程”也触目惊心——“大跃进”带来的机遇、党组织对小说写作的介入、马识途的意见、沙汀的慧眼、“毛泽东思想”的作用、中青社作为重点稿的投入、责任编辑张羽对《红岩》的修改和加工,等等。一旦把这种生产过程呈现出来,《红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让我罗列几处书中分析透彻而我读得也有点心得的地方略加说明。

一、《红岩》第二稿写出后,因“低沉压抑”和“满纸血腥”而饱受审读者批评,为了帮助作者从渣滓洞“跳出来”,敢于“大胆虚构、大胆想象、大胆创作”,沙汀建议作者到北京参观刚刚建成的军事博物馆和革命历史博物馆,以开阔眼界。罗、杨二人不但参观了博物馆,而且还看到了毛泽东没有正式结集出版的写于解放战争的一些文章。作者“读过毛主席的著作,认识了战争形势,认识到敌人是处在全民包围中这一真理时,思想解放了,笔下也就自由了”。(P121)

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提高认识,放飞想象,塑造人物,形成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显然是那个年代文学生产的普遍现象。我在研究《沙家浜》的几个文本时也遇到了这种情况。文牧写出的《芦荡火种》初稿很不成熟,原因在于他写反面人物,写阿庆嫂与敌人智斗时虎虎有神,但一写到芦荡中的战士生活时就无法出彩。如何解决这一难题呢?剧团党支部领导同志建议他们学毛主席著作。而他们也正是从《论持久战》《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文章中受到了启发,解决了《芦荡火种》所存在的问题。今天看来,用毛泽东著作解决创作难题很是荒诞,但在当时却常常能拨云见日,更上层楼。而政治话语也就以如此方式进入到了文学话语之中。

二、从钱振文提供的《红岩》第四、五稿增删记录(P150-152)来看,责编张羽的后期加工制作确实让人惊讶。他甚至对自己的编辑工作做过如下总结:

我有个想法,编辑的血液最好是属于O型,不管是什么样的作品,只要是贫血,就能给它输;如不是O型,输了以后它不能接受,要输到每一个作者的血管里去。因此,编辑就应该是医生,既是外科,还要是内科、妇科各个方面的,是万能的。当然,也可能是专科医生,那他就专门看某一种作品,他看外科,你看内科。这就是编辑分工,分工以后他就是个专业编辑。编辑本人既是助产士,又是护士、医生。(P153)

这段文字令人深思。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许多作家的文学水平、政治水平等是远低于编辑的,这样,编辑就有了大刀阔斧地增删改动的权力,也因此具有了某种权威。张羽发现,《红岩》原稿每页500字的稿纸上有差不多200页(10万字)是自己所写(P150)。这数字或许不一定准确,但编辑在文学生产中的作用绝对不能小觑。他们集把关人、输血者等多重角色于一身,却只能成为文学生产过程中的幕后英雄。

三、此书专设“《红岩》的阅读与评论”一章内容,把评论家与普通读者阅读和解读《红岩》的盛况呈现了出来。钱振文已提及,这种状况“是《红岩》走上经典化过程的重要标志”(P175),但他并没有展开论述。

实际上,这种经典化还可以看得更复杂一些。赵毅衡曾论及经典生成与更新的两种方式:“批评性经典重估,主要是纵聚合轴上的比较选择操作;群选的经典更新,主要是横组合轴上的粘合连接操作。”(《两种经典更新与符号双轴位移》,《文艺研究》2007年第12期)前者主要靠专家学者的比较阅读,争论批评;而后者则主要靠读者“投票、点击、购买、阅读观看等等形式,累积数量作挑选,这种遴选主要靠的是连接:靠媒体反复介绍,靠亲友口口相传,靠生活轶事报道,‘积聚人气’成为今日文化活动的常用话”。按照我的理解,赵毅衡所论及的两种经典,一是传统的经典,二是现在商业大众文化时代的所谓经典。这两种经典成型方式不一,受众群体有别。

然而,一旦面对《红岩》之类的“红色经典”,我们就会发现这两种经典的生成方式都参与了它们的经典化过程。于是一方面是专家学者的解读,确保作品能在纵聚合轴上展开;另一方面,读者的阅读、评论、口口相传等,又让作品在横组合轴上大显神通。“红色经典”能够在特定的年代里畅销一时,家喻户晓,当然有政治的因素,但这两种经典化的生成方式同时运作显然也功不可没。这意味着“红色经典”确实不是一般的经典,它的成型过程既与众不同,也与那两种各自为政的经典化方式拉开了距离。

把钱振文的这本书细读两遍,还有一个问题萦绕不去:这样一种文学生产加工制作出来的文学产品,我们究竟该如何为它定位?

主流说法当然是“红色经典”。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国家文学的生产和消费”,这既是钱振文的定位,也是当代文学研究界近年来通行的一种说法。宽泛而言,把《红岩》看作国家文学自然有其道理,但也许还可以把这个问题进一步复杂化。

我是从钱振文的书中所写受到启发的。他说:

中国当代的文学生产当然和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文学生产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作为政治文化产品的中国五六十年代的文学生产和被商品逻辑支配的资本主义的文化生产在生产方式上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从这样的角度出发,笔者认为这一特殊时段的文学首先是一种政治文化产品,其次才是单纯的文学作品;另外笔者也认为,这一时段的文学生产符合一般的文化生产规律,如生产过程的社会化、组织化和集体生产的性质等,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文化生产”的特征在这里表现得更为明显和直接,程度也更高。(P12)

这让我想起了阿多诺关于文化工业(大众文化)的相关论述。阿多诺是带着极权主义统治的痛苦记忆前往美国的,但美国却是另一种景象,商业文化已成规模,大众文化欣欣向荣。在这种状况下,他发出了批判大众文化的警世之音。他说:

在其所有的分支中,文化工业的产品都是或多或少按照特定的意图、专为大众消费而量身定做出来的,且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这种消费的性质。文化工业的各个分支在结构上相似,或至少彼此适应,因而自成系统,浑然一体。而这种局面之所以成为可能,全赖当代技术的能力以及财力与管理的集中。文化工业有意地自上而下整合其消费者,它把分离了数千年,各自为政、互不干扰的高雅艺术与低俗艺术强行拼合在一块,结果是两者俱损。(阿多诺:《文化工业述要》,赵勇译,《贵州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

当阿多诺如此论述时,许多人只会想到美国的情景,或者想到资本主义世界的大众文化。但若稍作推想,社会主义国家里的文化产品不也是如此制作出来的吗?

这就带来了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我们谈论大众文化,往往删除了政治维度,而把那种商业化的文化工业看作是大众文化的生产机器。实际上,在冷战时期,大众文化的生产很可能是在两个维度上同时展开的:一方面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商业化操作,另一方面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化运作。而无论是商业化还是政治化,它们最终都具有了文化工业的典型特征。钱振文对于《红岩》的文化研究,既呈现了《红岩》生产与消费的意图化、组织化、规模化与开动宣传机器(类似于商业社会的广告)大力传播的图景,也披露了一些令人震惊的事实。比如,尽管《红岩》反复修改后得以出版,但《人民文学》编辑部却“瞧不起这部小说”,“选不出可以发表的章节”。这意味着“即便经过六年之久的修改和润色,《红岩》的文学性仍然没有达到《人民文学》所要求的水准”(P171)。如果从大众文化的角度考虑,那么即便大众文化的产品制作如何精致,受众多多,但它与真正的经典相比还存在着不小的距离。《红岩》的文学性差,或许可反证出它不过是一件被生产出来的大众文化产品。

从这个意义上说,《红岩》是“红色经典”,是国家文学,但又何尝不是社会主义的文化工业生产出来的大众文化呢?而一旦在其定位中增加了这一维度,我们对《红岩》文化生产复杂性的理解就会变得丰富起来。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文编辑 谢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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