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涛
《喜欢玉一定喜欢阳光》 王晓峰著大连出版社 2013年5月
我和晓峰从上世纪80年代就认识了,都是50后,又都从事文学研究与评论,慢慢就成了朋友。新世纪前后至今,因晓峰被聘为辽宁作协的特邀评论家之一,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每年至少能见到两三次。晓峰的文学见解是我非常钦佩的,他的评论文章,也包括他的发言,都给人一种功力坚实、有根有蔓、诚朴低调、绵里藏针的感觉,在充分说理的评析中,显示出饱满的理论激情与论战锋芒。我特别喜欢读他的《一座城市的发展和文学的存在》《小小说的现实》《别处的文学》等语气平和而又气度不凡的论文。那种倾情大众的理论关怀、独立不羁的批评洞见,也包括语言的个性与文采,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比如他说文学是在“别处”的,他无法赞赏那些名气很大,但思想苍白艺术乏味的作家作品,而在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作家那里,却可能有着我们的生活最需要的文学。这样的观点不仅让人震撼,甚至也具有美感,在我此刻的联想中,其本身就像一块玉,从大地上裸露出来,颠覆着人们的视野。
生活在别处,文学在别处,我觉得晓峰作为批评家,他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在别处”的思维。他总能在生活的潜流中发现不同寻常的品质,在文学的旷野中找到不同寻常的资源。而近年来,他又几乎是无端地、突发奇想地在一个海滨城市的书斋里,喜爱并收藏起了只有在大山深处才有的玉。有时见面,竟不谈文学,而往往会像变戏法似的从包里取出几个玉件,把玩欣赏,溯文说石,俨然已经是很有成就的玉器收藏家和鉴赏家了。
英国自然科学家李约瑟博士曾说:“对于玉器的爱好,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特色之一。”确实,玉文化几乎是中国所独有的文化,在西方,珠宝文化虽然也堪称璀璨满目,但对玉石(gemstone)却相对比较漠然,也就是说玉在西方的珠宝文化中并不占有像中国这样的地位。2010年上海世博会,我参观了许多国家的展馆,除了中国和东南亚国家,都很难找到玉产品。就此而言,对玉的收藏、研究与阐释,无疑属于国学的范畴,或者说是一种很传统的文化情趣。现在,当我面前摆放着晓峰的新作,我自然就想到了文化情趣的问题——《喜欢玉一定喜欢阳光》,其实也可以说:喜欢玉一定喜欢中国。在这本书的旁边,是他去年赠给我的一枚青玉烟斗。但晓峰没有告诉我这是什么玉,是岫岩玉,和田玉,还是红山玉。
而除了文化情趣之外,我觉得晓峰对玉的研究,对玉的思考与书写,还应该包含着个体的特殊意义在里面,也就是生命形式的问题。“玉是美丽的石头,是有精神、有感情的生命形态,是上天赐予我们生命的最好礼物。”作者通篇都仿佛在对此语进行着多彩而深情地诠释。这分明是一次另外维度的行走,是出发,抵达,是质疑、追问和抚慰,更是对一个珍贵时空的执意在场。
玉的温润中,赫然弥散着思考的锋芒,像光的剑,穿过一团又一团婉约的云雾。而正是对玉的思考,让人的心灵达成了与凡俗世界的和解,甚至消弥或融化了不信任以及排斥。这时候玉成了另一个家园,一个比之世俗意义上的真实世界更为确凿的心灵家园,是R.M.乔治说的那个家园:“有时候家园是无处可寻的……在人们极端的疏离与异化中,家园只存在于我们不断的找寻中。”
是的,这是一个又一个关于找寻与相遇的事件,既关乎文化,也关乎心灵。书中有关于玉的故事和传说,关于玉与藏玉者的传奇经历,有着一个爱玉藏玉者,对玉及玉的灵魂感性的凝视,理性的思量。这时候的玉,仿佛又成了一种唯美的幻境,延续着自然,承接着精神,生长出许多美妙的经历,令作者在凡俗与幻觉中,完成着耐人寻味的场景转换。
《送一块老玉给格拉斯》,作者以对德国作家格拉斯的敬意为引由,将对人性、对文学的思考与见解,融进了对玉的含英咀华之中,不仅独具新意,更使行文格外具有了《诗经》的古典意蕴。正如《卫风•木瓜》里所写:“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而作者此刻将此种谦谦相赠的美妙深情,行进到了极致,已成“投我以佳文,报之以琼琚”的高洁与唯美,也恰似屈原的诗句:“脱胎玉质独一品,时遇诸君高洁缘”,这样惺惺相惜的至善之境,读来令人掩卷回味,仿佛真的有那么一块浑然老玉,在春阳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与力量。
有玉而伴的生命与心灵履历,是对世间贵重的抵达,对遗忘的抗争。晓峰的玉中,有天空与云朵,有大地与河流,有自然的一切(《原石》),更有哀伤与欢乐,学识与美德,有心灵的一切,是时时相伴的挚友良伴(《瑞兽黄玉章》),更重要的,有着源源无竭的思考。“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红楼梦》中宝玉吟于《白海棠》中的诗句,让我们对一种关于玉的精神体验,有了不可回避的惊喜,排除了形而下的陈规,玉也理所当然地化身为精神与情感的美丽寄托。
从玉的原初的生命源起,到此际此刻的灵魂存在,从玉的文化隐喻到玉的现实指向,在多年来对玉的深度打量、思考中,晓峰以一个批评家的审美视野和语风,在散文体的行文中,完成了对玉以及玉中世界、玉中人生的哲学思辨。
此外,这还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作品,对图中琳琅缤纷的玉器的赏阅,是阅读者不可或缺的。因为这样的图作实在不是很多,或者说,能在对图的阅读中,抵达甚至比文字表达更准确更温情也更幽静,更深也更悠远的作品不是很多。有图的作品,大多图只作为附属说明之意,而晓峰的这本书,却是不容置疑的一册珍品。原因很神秘也很简单,因为这是一本对玉的著述,而玉的生命与灵魂,在于千万年的生长之间,早已将天地间一切思忖再思忖了,方结出今天的贵重容颜,正所谓“雕琢复雕琢,片玉万黄金”。
李商隐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首千百年来盛名依旧的《锦瑟》,弹响了阳光和玉默默执守的华年,也可以说是对晓峰这本书的最好注解。这是与灵魂息息而通的,亦仿佛这人与玉之间,从技巧到民俗,从机缘到命运,充满了宿命的寻找与等待,更有着破去陈规的冒险,从而给予了自己、读者,甚至这繁杂而苍茫的世界,以深情的抚慰。
我想把晓峰送我的玉烟斗点燃,不是用火,而是用阳光。玉只能因日暖而生烟,玉烟斗也只能用阳光点燃。“喜欢玉一定喜欢阳光”,晓峰差不多说出了玉的真理。还有一句话晓峰在这里没说,但他对玉的言说已明确传达了这样的见解,那就是:真正的玉和真正的生活、真正的文学一样,其实总是“在别处”的。而正因为在别处,就需要寻找,需要发现。在神秘的远方,在神秘的阳光下,真正的玉像羊群一样,在嚼着火焰。
玉在中国文化几千年的发展和书写中,其概念本身与其说是物质的,毋宁说更是精神的。人们对玉的思考,对玉的阐释,其实就是爱玉者与玉的精神交流,锦瑟无端,五十长弦。据说西方有个画家画了一枚烟斗,却又题名为“这不是一枚烟斗”,法国后解构主义大师福柯为此专门写了一本书,书名也叫《这不是一枚烟斗》。这位大师究竟讲了怎样的学理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据此理解了晓峰,对于晓峰而言,玉并不仅仅是玉,也是一种精神境界,一种人格理想,一种思想资源,一种爱。
古语云:“玉在山而木润,玉韫石而山辉”,也许晓峰就是这样的一座山峰,他与玉的相逢相知是他的天命,有玉在山,水木蕴藉。他没有想到的是,从他收藏并阐释玉的时候开始,他也被玉所润泽和阐释了。经由难能可贵的寻找和发现,深邃宁静的体验和对语,晓峰在文学批评与创作之外,自得其乐地开辟了一个文化研究的新领域,并诗意地栖居其中,仿佛那就是他生活的别处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