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
“火焰翻弄着它瑰丽的舌头,东摇西晃。树群冰冷地注视含着隐秘的期盼。兴风作浪的永远是不起眼的小角色,树枝用来敲打火焰的前额。曾经在风中翻滚的麦田,在金黄的呐喊之后,一地灰烬阒寂无垠。”—— 题记
乡村的黄土路。前不久刚下过一场雨,低洼的地方汪成几个形状不规则的水坑。蚊虫不失时机地把那一小片肮脏的水面变成了产床,一些卑微的生命每天都在诞生和死亡,它们存在的意义在于喂饱那几只红色的蜻蜓。这个地区有一种红色的大脑袋蜻蜓,在炽热的浮尘飞舞的夏天起起停停忙忙碌碌,然后在某一个秋日猝然地集体消失,隐藏起来。隐藏到灰尘的背面黄土的下方河床的尽头,来年的夏初会在烟尘滚滚的半空飞舞着迷离的翅膀从天而降。地面相对平坦的地方已经干透,车辙的印迹被碾碎也有幸存。公路的两侧各有几间黄土坯垒起的民房,像被春天的风随意吹来的棋子,偶然落在了那里,有些无可奈何。个别棋子显然落得有些匆忙,看上去让人担心。可是第二年你再来看,它们还在那里歪歪倒倒,没有像人们担心的那样倒下去。两间或者三间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有的用乌色的树枝替代围墙,还有的只是用陈年的玉米秆松松散散围了起来,一只羊就可以轻松撞烂。显然这样的院墙划分地界的意义远远大于防护,这就很好地理解了为什么所有的大门都敞开着,唯一不同的是有的门板被石头挤住看起来整齐一些,有的在风里呼扇着使整个院子看起来像没梳头就出门的邋遢女人。打盹的狗卧在门口,苍蝇东游西逛嗡嗡哼唱自娱自乐,两三只鸡围在一起不愿分离却自顾自低头刨食,山羊则在远处柳树的阴影下发出软弱盲目的叫声。在午后的阳光之下,从院落里面散发出来干草和家禽粪便混合的气味,整个村落洋溢着懒洋洋的气息。在这样的乡村通常会种植一些柳树,当然也会有其他的榆树杨树枣树梨树,只是似乎柳树能够侥幸存活下来的机率比较大,活得长久的比较常见,不能成材是一种失败但也因此长命百岁。所以我们能够经常在这样的乡村里看见它们。就是这样的一棵柳树,在公路的一侧。树下有两块大小不同形状不规则的青石,一立一卧,向天的那一面被无数的衣衫磨得亮光光,油汪汪则要感谢带有各种气味的汗液天长日久的浸洇。你很快就会知道这是个公共汽车的站点。每天一班长途客车,上午从黄土路的一头过来,经过这里翻过一座山之后到达乡政府所在地,那里每逢初一十五有一个集市。下午那辆车从乡政府门前开出来,沿着那条黄色的公路开到这里然后再奔向公路的另一头,另一头是县城。到县城的时候通常车里的乘客和车厢一样,每震动一下身上就簌簌滚下细得像面粉的黄土。这条乡村公路像一条黄色的飘带在绿色的原野上蜿蜒而行,大部分时光和田野一样静寂,春天的风独自呼啸扬起漫天风沙。那棵柳树下有人在等车,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公共汽车将在几分钟后到达。卧着的青石上放着一只包裹,红花绿叶的被面匆忙间被派作包裹皮。女人没有坐在石头上,侧身站立向公路的一头不停张望。她的手里拎着一只红色塑料暖瓶,暖瓶口附近的颜色已经有些发白,那是一个花白了头顶的暖水瓶。她拎着暖瓶,换另一只手,抱在胸前,把自己的下巴放在暖瓶的白头顶上。再一次拎起来的时候汽车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公共汽车鲜红的前额从飘带的一头冒了出来。它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
刚刚还在微微摆动的柳树枝条没有过渡地突然改变了频率,像发了羊角疯,病症突然剧烈地抽打。树枝和小块碎石在地面上快速滚动起来,更加细小的砂石和草叶被凌空抛起,对它们来说不能主宰的旅途已经开始。随风扬起的黄土迅速弥漫了整个村庄旷野山脊。午后懒散的寂静被窗户和门劈劈啪啪的开合声彻底打破。山梁背后的天空正在快速堆积红褐色的云层,转眼间整片的天空变成褐红还有不断的褐不断的黄排山倒海般涌过来,堆积在一起挤压践踏缠绕撕扯翻滚。天空变得沉重无比,压在眼睑的上方额头的下部。起风了,春天里的沙尘天说来就来,让人猝不及防。
他坐在门槛上,身后几只鸡有公有母老老少少一大家子,爪子在沙土里神经质地翻找,脖子频繁地做着低头扬起的动作。小石子似乎无穷无尽,它们也就永远忙忙碌碌。中午的时候就坐在那里,现在西边的天空有了大片的彩霞。
国庆吃饭了。奶奶喊孙子。
没有回应。
发了一下午的呆,和你那个妈一样神经了。
你到底吃不吃。奶奶顿了顿脚,骨节粗大的手,迅速在围裙上抹了抹,转身找鸡毛掸子。
我妈去哪了。
你妈不要你了。
吃饭。她不会回来了。
他坐在饭桌边吃了一大碗面条。他想麦苗已经一尺高了,风小了沙土也弱了这面条怎么还牙碜呢。
院子里的鸡蓬起了颈部的羽毛,展开翅膀,扑腾着跳上了干草垛,犹有些惊惶地看着院门。
福珍来了。奶奶放下手里的红色塑料盆,还有饲料没搅拌均匀。
三婶子,你可要好好管管国庆了。进来的女人长了一口龅牙。这个村子和大多数村庄一样有两个大姓零星两三个外来户,一半人家姓张另一半姓马。同一个村子的人大多沾亲带故,按辈份奶奶是马家三婶儿。
国庆把我家狗打死了。我们家大黑。叫福珍的女人嗓门很响,凸起的门牙让她的上嘴唇很虚弱,不论何时都无法和下嘴唇合拢,此刻那两片干燥起皮的嘴唇有些颤抖。几只鸡再次蓬起了羽毛,红色的鸡冠在草垛上颤颤巍巍,忽高忽低。
不能吧。国庆……国庆还小呢。
张家老四亲眼看见的,用大石头砸脑袋,两下子狗就不能动了。
国庆!奶奶发现一个上午都没看见孙子国庆。
鸡们从草垛上下来,叽叽咕咕围住塑料盆。大块一点的饲料被叨出了盆外,一只白色的大公鸡干脆顶着鲜红的冠子跳进了盆里,它们的主人已经没心情呵斥它们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觉雨还没有停。这里的雨水总是有些偏多,下起来没个完。他躺在床上,看着玻璃窗,玻璃上的雨滴连成串,像一行行泪水,扑簌簌落。明天的气温又会低了,他把身上的被子紧了紧,没有风声,只有雨滴互相碰撞的声音,细细密密的。下雨的时候总是不能睡踏实,他觉得很奇怪,他又梦见了父亲。你爸被埋在坑道里面了。张家老四跑过来告诉他的时候,他正在河边涮脚。河边是大块平坦的麦地,一阵阵风吹过泛起一层层麦浪。大片的麦地如果不是被一座笔架形的山梁阻挡,有可能一直铺展到天边去。在那座笔架形的山梁里有座煤矿,村子里身体足够强壮的男人都在煤矿里挖煤,有时候难免出事故,有些人运气不好有些人要幸运一点。他把还在滴水的脚放在河边的沙地上,脚上很快裹上了一层沙子,宛如穿上了褐色的袜子。他知道剩下的事运气说了算。
一股接一股的烟。开始很轻很淡,横着身体犹犹豫豫地贴着地面,被田野里的风鼓动着逐渐粗大起来,沉重的烟柱升腾到半空又摇摇曳曳向风的下方舞动,和其他的烟柱相交缠绕,散了形状逐渐在空中堆积聚拢。厚厚的烟雾层在麦田的上空笼罩,太阳的光芒苍白无力心有不甘地被阻挡却也无可奈何。空气中充斥着麦秆烧焦的味道,轻盈的灰烬在低空游荡迟疑着不知道在何处停留。麦田里同时还游荡着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那是麦秆在火舌的舔噬下发出的快活的呻吟。看着红色的火焰在黄色的麦秆间缠绕摇曳,张家老四翕动着黑黑的鼻翼说你爸运气真好,命大。他扔掉了手里的树枝。麦子收了,麦秆也烧完了,然后要种玉米了,他想。
他躺在沙沙的雨声里,外面一闪而过的车灯清晰而短暂地揭开房间昏暗的盖头,露出新娘苍白简陋的额头。明天,明天我会找到她吗。他又睡了过去。
冬天日头短,刚过下午五点天色就暗了下来,田野和村落渐渐隐没在暮色苍茫里。两个女人并肩不紧不慢地走在黄土路上。月亮清冷的光模糊而犹豫地从云层里露了出来,几声狗叫,互相呼应,偶尔响成一片,原因不明。
国庆这孩子真可怜。
没人管教的孩子。上次把我们家大黑狗活活打死了,这小崽子手黑心狠着呢。
那女人心可够狠,扔了孩子自己走了。
摊上那样的男人不跑咋整。前天晚上,国庆他爸发脾气,竟然把国庆扔泔水缸里了,大冷的天。
前天吗?最近夜里老是听见国庆哇哇哭。
孩子还小呢,当天晚上就发烧了,吃药也不见好。下午三婶子背着去卫生院了。
作孽呢。
叹气,双手伸进袖管,缩着脖子耸着肩让她们感觉暖和一点,她们走进一个敞开门的院子。房间里的灯光斜泼出来,洒满了半个庭院。和每个冬天的夜晚一样,热烘烘的土炕正等着她们摸纸牌来打发漫长的冬夜。
黄色的飘带变成了青黑发亮的丝带。路边两侧的树木发出树叶相碰的沙沙声。黄褐色的土坯房星星点点在成排的砖瓦房里萎靡着身体。一些人家换上了气派的黑色铁大门,被雨水淋得褪色的原先是大红现在变成粉红的对联,邋遢的女人如今用发蜡把头发拾掇得油光水滑。红色的砖墙上碎玻璃迎着太阳闪着细碎凌厉的光芒。唯一没变的是那棵老柳树和那两块一立一卧的青石。他站在柳树下,夏蝉声嘶力竭的叫声在头顶密集成一张烦躁的蜘蛛网,他和院子里院子外那些站着的人挂在网上无力挣扎。院子里站满了人,不认识的陌生人,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像起毛的麻绳一样的哭声在院子里,在麦田的上空惊飞了一群群麻雀。张家老四的爸爸从矿里抬回来的时候,他们家的院子也是站满了陌生的人,院子的外面黑压压看热闹的脑袋。后来老四的爸爸在乡卫生院那排低矮的病房里,那间只有下午才有阳光尾巴扫进去的房间躺了整整十年。最后他连那点阳光的尾巴也不需要了。
爸爸的运气并不总是那么好。他想。庆幸的是他不需要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房间里一动不能动地躺上十年。他躺在自己家的麦田里,闻着麦香,晒着太阳,永远不用再挖煤再种田了。挺好的。他抓起坟前一把黄土在手心里揉了揉,然后扬了出去。
沥青马路在大片的麦田间闪着柔和的光,阳光让路面泛起一层虚幻的镜面。车辆稀少,路两侧的树垂挂着饱满的绿色,看起来满怀深意。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墨黑的路面上轻快地走着,垂下的树枝在肩头左右摆动,微风。天空的云朵大而洁白。
暗红的公共汽车。白色的身影离开树荫,背上有只淡蓝色的书包。
两三个穿着夏衣的人,正透过公共汽车污浊的玻璃窗看着风景。车上的乘客少得出奇,晃动着深色的浅色的衣衫,看不清面目,空洞的眼神对着痰迹思考。路面上玻璃窗上,来自冬天的尘埃正在经受酷暑。
白色的身影伸出一只手臂,手臂上的汗毛反射着金色的微光。金色的微光向着汽车奔跑。淡蓝色的书包和扬起的手臂在浮着白光的路面上一起一伏。柳树的枝条无力地低垂,上面是日积月累的灰土,许久没下雨了。
车窗后面的面孔毫无表情逐渐模糊不清。
车子驶离了视线。
他躺在麦田里,耳边是麦子的呢喃低语,催人入睡。天空高远敞开怀抱,云彩在上面彼此追逐。风不大刚好让麦秆轻微晃动,他觉得自己躺在了摇篮里,舒展着,被环绕着,快要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远处传来一群女人放肆的大笑,马福珍富有特色的嗓音在笑浪声中翻腾,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分明引发了更加泛滥的笑声,心照不宣的偷窃得手后的快活。他被笑声搅得烦躁起来,睡意已经像惊恐的麻雀一样飞得不知去向。“粗野的女人应该被按在泥地上,让全村的男人轮流骑一遍。刚才似乎有谁来过这里,蹲下来,抱着我,她的鼻息让我的额头发痒,轻轻地刮着我的鼻子,亲吻我的脚趾。是她吧,细声细气。决不会背着男人说下流笑话。” 他听着耳边的风陷入沉思,细声细气的母亲,在记忆里,还是仅仅是梦境的一部分。记忆在一些反复流连的岔路总是被改写,又是谁改写了记忆,是什么握住希冀那支没有墨汁的笔杆。他看着变换形状的云朵,一只独自飞行的红脑袋蜻蜓停留在麦穗上若有所思的样子。空白是改写记忆的那支笔,蜻蜓无声无息悄悄离开了麦穗。麦苗绿了又黄,麦穗抽出,饱满,然后被收割被晾晒,麦秆化成了一场又一场熊熊火势。他在麦田里数着流动的风声,看见自己将逐渐衰老的面孔在碧蓝的天空一一掠过。他开始渴望今年初夏将要来临的一场大火,渴望一些触碰,肢体的接触,就如同麦秆之间,亲密的碰撞。
张家老四扁扁的头颅和他健硕的肩膀有些不协调。似乎在他出生的时候有个意外在他头颅的两侧也就是耳朵的部位施加了力量,在头上挤出个尖顶,额骨和鼻梁也鼓了出来格外得大,像喷了激素的茄子大得夸张。张家老四说,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老子要当兵去了。他把手里的沙子扬了出去拍了拍手,指缝里还有一些沙粒,他难以一下子站起来,张家老四仿佛被门挤了的扁脑袋在空中向下俯视,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一条由西向东的河流像一条灰白的带子环绕着村庄,河边有参差的野草湿滑的布满苔藓的石子,不远处的麦田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他和张家老四一样都在煤矿上有一个名额,一个承诺,在他们成年之后可以成为煤矿的一名采煤工,那是他们父亲健壮的身躯被压扁之后唯一的补偿。张家老四不想让自己的脑袋有一天沾满了煤屑,像一客布满了黑胡椒的牛排一样被人瞻仰。可是那是一种宿命,老四说。老四在这个夏天试图改变宿命,当一名军人不用种田也不用下矿挖煤。他终于弄干净了手掌站起来。他想老四你不过暂时推开了宿命。我会给你写信的。他说着用鞋底归拢了一大捧沙子,推进了一个沙坑。
我妈那边帮我照应着点。刘老师……老四开始结结巴巴。她……要……是结婚了,你别忘了替我买份……礼物。
当兵的张家老四常常有信来。他每封信都要回,这耗费了他大部分的课余时间。他通常写两份。一份寄给张家老四,一份埋在靠近河堤的沙地里。在那些参差的野草边缘,他挖了一个不成规模的简陋的地洞,伸进半只胳膊可以摸到两个罐头瓶子,那些没有寄给张家老四的信好好地蜷在其中的一只里面。另一只玻璃瓶子里装满了白色粉笔头。在老四收到的信里面,他写了夏天河水大涨淹了马福珍家的地,说村东头马老歪家的牛下了只黑色牛犊,他还不怕麻烦地陈述张家老四家里的鸡最近经常下丢蛋,不知道那只糊涂的芦花鸡把蛋下到了谁家的草垛里,气得老四的妈妈在院子里骂街。
他投进沙洞的信没有那么啰嗦,信里面只写刘老师。
今天我故意没有交英文作业,她像我料想的一样,来到我的座位旁。就像你在的时候一样,她不会呵斥任何同学,谁也没有被她严厉地责骂过,她总是那么温柔和气。我和你一样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生气的样子。可是我还是出汗了,大腿的肌肉硬邦邦地紧在一起,你肯定要嘲笑我了是吧。我闻到了复杂的水果香气,我不能肯定那是一种什么水果。我开始渴望那只手再次抚摸我的头顶,在别人看来那只是轻轻地敲打。我的头一阵阵发昏并且口干舌燥。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问我的作业。马国庆,你是不是又没吃早饭。她竟然说的是,你是不是又没吃早饭。你想象得到吗?她没有再次敲打我的头。自从我拒绝了那天早晨的煮鸡蛋之后,她便不再用手指敲打我的头顶。我为我浮躁得像青蛙的自尊心付出了代价。这天的晚上我又做那种梦了。和以往不同的是,我看清了那张脸,和我一起在淤泥里精疲力竭的那个人。我们两个在湿滑密实的泥水里一会儿像鱼一样游动,一会儿像水草一样缠绕。在一片湿滑中,我绵软却分外沉重地向淤泥的深处陷落。我想我要死了,我已经死去。我并没有害怕心头反而凝滞着心满意足。我的嘴里充溢着绵滑的淤泥,不停息地吸吮和吞咽。我的牙齿消失了,光秃秃的牙床被塞得满满的,最后大口的蜜汁让我窒息让我心满意足地死去。在我眼球爆裂的瞬间,我听见耳畔的她低低地问,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张家老四,最近不能写信给你了。宿命是推不掉的,你也不过是暂时推开了四年。我辍学了,不用再到学校去。煤矿,我和你一样不想去。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一起发生了。这些信将和麦秆一起,被火焰的舌头吞噬。那罐粉笔头,你猜对了,是她用过的。每节课我都没落下,现在你终于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踊跃地主动擦黑板。我想就让这个罐子继续在这里沉睡吧,总有一天我也要睡在这里。我情愿有些片段能够被记忆剪切掉,如果可以回到已经流逝掉的时间里去,我一定会让我的眼睛在某个停顿的空格里失去对光亮的感知,在黑暗中体验安宁。
老四,我想我已经习惯写信给你。虽然他们告诉我你已经死了。我没有悲伤,这是真话,你知道的。当马福珍粗大干燥的声音在麦田上空四处乱窜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小子走了鸿运,这次你彻底地摆脱了宿命。那个叫宿命的乌云只能像乌鸦一样无可奈何地飞走了,不过在临飞走的时候嘎地大叫了一声顺便吐了口口水。你妈的头发好像全白了,我肯定是那口口水染白的。她很悲伤,全村的女人都陪着她掉眼泪。村长带着人收了你家的麦子,有两个电视台的记者扛着笨重的摄像机赶在天黑之前录了好几遍。全村的人都看了电视,也都看见了你白了头发的妈妈,她茫然地看着镜头说为儿子骄傲。舍己救人是英雄的壮举,电视里的记者激情澎湃地对着话筒唾沫横飞,从电视上看那个家伙比麦田里高大了不少。那个被救的小孩可能现在还在惊恐当中,对着话筒支支吾吾勾着脑袋,还是他的爸爸用力睁大了眼睛说,要把他儿子的名字改成你的名字。老四,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你还有个大名,你现在是烈士张伟人,那个木头木脑的小子将要顶着你的名字继续在尘世间行走,可是他没长着你那颗被门挤了的脑袋。这些天村子里来了一拨又一拨的陌生人,村长把他们都安排到村长办公室里,有时候还代替你妈妈回忆你的童年。当那块乌云像乌鸦一样飞走了的时候,通过村长的回忆我才发现你的童年金光闪闪。你们家今年的麦子都收完了,玉米还没种,村长说烈士家属的地村子里包了,政府会管。这样真好,所以你小子真的走了好运,你知道你家的那块地想要指望你那几个哥哥肯定是白想。不知道明年收麦子的时候那个记者会不会还来村子里,村长的话大部分时候不靠谱,尤其是他拍着胸脯讲出的话。想到这里,老四,我突然感到了悲伤。
马福珍是个能干的女人。肩膀像男人一样厚实,泛着油亮的红光。不仅嗓门大,头大脚也大,门牙比一般人长一截,厚厚的嘴唇怎么努力都包不住它,只好让它露在外面风吹日晒。尽管长得丑但是村子里的人都说马福珍的丈夫有福气,老婆把家里田里所有的活计一个人都包了,还养了两头奶牛十头猪,不用别人插手。马福珍的丈夫是个读书人,在一所学校当老师,这两年当上了校长似乎很忙很少回到村子里来,每个月回来两天也是寸草不沾,挓挲着手在家里晃来晃去。油瓶子倒了不晓得弯腰扶一把,这句话马福珍经常挂在嘴边。这天,校长一个人在黄昏的村子里转悠。
国庆,晚饭吃了吗。
校长。
别叫校长,按辈分你得叫我姑父。
不念书了打算干点啥。
校长。
煤矿的煤都快挖没了,效益越来越差,破产是一两年的事。挣煤矿那个钱还太危险。国庆呀,回来读书吧,刘老师说你的基础还不错,不读了实在可惜。学费嘛,我想办法给你免了,你家困难,政府有政策对困难家庭的孩子要照顾。
我要出去打工,奶奶年纪大了。
国庆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国庆啊,你姑脾气不好,爱生气,一生气就头疼迷糊。刘老师那天病了,我是代表校领导去看看她。别和你姑说,容易误会。你姑那脾气你是知道的。
出去打工把课本带上,多读些书总没坏处。
远处传来马福珍粗大响亮的呼喊,有着金属的硬度带着叮叮当当的尾音。树梢上一群发呆的麻雀哄地一下子飞到半空,惊恐不安地盘旋。魏老师——吃饭了——马福珍叫她的丈夫魏老师。
我回去了,你姑喊我吃晚饭呢。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太阳已经褪去了灼目的光芒,艳红着正向地平线缓慢地坠去。落日让远处的山梁阴晴不定,飞鸟的羽翼带着暖色的红盘旋不止。
魏校长第二天回县城时带着老婆马福珍,两口子一起坐在大石头上等公共汽车,校长热情地和每一个路过的村民打着招呼。他走出家门,瞥见石头上亲亲热热的两个人,甩了甩鞭子赶着牛从后面绕了过去。校长扭头看见他赶着两头牛向河边走去,叹了口气,国庆这孩子总算长大了。
可不是,大小伙子了,三婶子把他拉扯大可不容易。
那是谁家的牛。我听人说他妈妈在城里当保姆呢。
听谁说的?这么多年也没个音讯,她娘家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老歪媳妇说人八成不在了。那是老四家的牛,你听谁说的,真的假的?
老歪媳妇乱嚼舌头,把自己做的梦也当成真事到处嚷嚷。你们这些老娘们没事就扯些闲话。当年要不是你们瞎扯闲话,国庆他们家也不会成天干仗。
我扯啥闲话了。他们家干仗和我有啥关系。马福珍一挺肚子从石头上蹦下来。
别嚷嚷了,我说错了好了吧。车来了,我拿包。
两天后马福珍头顶着刨花卷状的头发回到了村里,傍晚的时候带着烫发水刺鼻的味道在村东村西穿梭,身后跟着一条大黄狗。马福珍喜欢养狗,那条大黑狗被打死之后又养过几条,都没养长。不是有病就是吃了被药毒死的老鼠也随着一命呜呼,只有这条叫富贵的黄狗养了好几年,整天跟着她。富贵害怕国庆,看见他就躲。事实是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害怕他。马福珍走进院子的时候,那条狗夹着尾巴在大门口转圈就是不肯进去。马福珍独自走进院门。
三婶子,三婶儿?
国庆,你奶呢?
摸牌去了。
在谁家?
村东头二大爷家。
咋没喊我呢。对了,国庆。马福珍压低声音,无意识地仅仅是出于习惯左右看了看,暗红的舌尖在发达爆涨的门牙上绕了一圈,凉丝丝的。
国庆过来,我告诉你个事。过来啊,你这孩子。得了,我过去。
我在县城听别人说,你妈在大城市里当保姆呢。
你这孩子咋没反应呢。你不想你妈?行了,我走了,不用送。马福珍自说自话走出了院门,那条叫富贵的狗紧紧贴上摇晃着尾巴。院子大门被呼地一下子关上,又猛地反弹回来,发出咣的一声响,院子里正在闲逛的鸡群扑扇起翅膀,搅起一股旋风,羽毛和尘沙静悄悄盘旋又无力地落在地上。
城市有两副面孔。当阳光慢慢隐退,一盏盏灯火华丽绽放的时候,一个与白天完全不同的城市,荡漾着,露出了妖媚的容颜。夜色越来越稠,半空中的灯光闪闪烁烁,密集着保持清醒;贴近地面的灯火似乎更愿意继续迷离,一些真相被掩盖在光线里模糊在夜色中。城市的地下则是另一个由灯火装饰的世界,一串串光束在黑暗中所向披靡,宛如时光隧道。从地铁站宽阔的通道开始,摆脱楼群、车流和人群的嘈杂陡然进入另一个空间,灯火通明人如潮涌集体失去讲话的欲望。密集的人流自觉串成队列,装束不同面孔各异表情高度一致。面无表情使所有男人和女人看起来都如此相似又如此陌生,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被挟裹着不由自主地跟随。衣服和装饰乃至容貌都变得无足轻重,只剩下沉重的身体,单纯的笨拙的呼吸着的肉体在沉重地急速地行走。从这一头到那一端,像雨季的河水水势汹涌浩浩荡荡。各式各样的背包行李箱手袋,脚印层层叠叠,被推着挤着流动着。素不相识却彼此贴近,与一个又一个身体相逢,分离,完成一个邂逅只是瞬间。没完没了。
张老四,我来到了城里。这里经常下雨,淅淅沥沥地没完没了地下,下得人心烦意乱。我妈当保姆的这座城市,比我想象的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全村麦田里所有的麦秆拢起来也没有这里的人多,黑压压的像蚂蚁。当我在高楼上向下看的时候,更加不能确定,城市和蚂蚁窝的界限。当然如果回到地面,我又会重新晕头转向花了眼睛。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原来贴在光溜溜的水泥杆上。我们的父亲在地面下几百米的深处流汗流血像小鬼一样爬进爬出,我现在在地面之上几十米的高空吭吭吃吃淌着虚汗脸色苍白也没有成为天使。我又一次想到了宿命这个神秘的字眼。我老是觉得它就在距离我头顶一米不到的地方盯着我,盯着我让我不敢大口喘气。我跟着我的师傅在高楼上安装空调,在这之前我只是听说过这样一种电器。这个工作使我有机会从高处俯视城市,从而避免逃离。是的,老四,我站在每一条街道都很相似的路口,仰着脖子试图想数清身边的大楼有多少楼层的时候,卑微就变成小虫子从脚趾头爬上来啃啮着我的衣服直到衣衫褴褛。卑微更像一种溶剂,瞬间我的身躯溶化成一片剪影薄薄地铺在人行道上。我现在很羡慕你有那身绿色的军服,我的衣服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那是我最好的一身衣服,我试图装得毫不在意。我对着比房子还大的广告牌上的美女挤眉弄眼,向左向右各走十米无论我在哪个角度,那双勾魂的眼睛始终如一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得我满脸通红下身发痒。我喜欢乘坐公共汽车,很干净很干净,车厢里没有破旧的包裹和随处可见的痰迹。当我看着窗外不断行走的街景,我开始变得自由自在,不再想念潮湿的河畔,风中翻滚的麦浪,蛙声起落的夜晚。城市过于明亮的夜晚让我失眠,在霓虹迷乱的晚上,我不能很快入睡。我想起你,想着的时候就像现在给你写信一样相信你还活着,扁扁的脑袋晃来晃去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更多的时候我想着我的妈妈,但是我不能确定那是一种属于什么味道的想念,甚至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想念。 她的脸对我来说早已模糊不清,那个时候,她离开的时候我真的太小了。我没有找到她的照片,一张也没有。在马福珍浑厚的声音里我只能够想象,她很瘦,不高,双眼皮,很漂亮,你长得很像你妈。我不知道这样的描绘有多准确,因为相对于马福珍那个女人,大部分的女人都只能用瘦和矮小来形容。但是我相信一点,她很漂亮。我要找到她,这个念头已经在我的脑袋里埋藏了很多年,就像一枚钢钉楔进头骨久远得生锈。我还记得,等我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追赶出院子大门的时候,那辆该死的公共汽车吐着黑烟已经驶离了村口,被一片黄色尘沙埋没。我一个人站在黄土路上,脚陷在干燥的浮土里,我没有穿上鞋子的脚板感到了灼热。很奇怪,多年之后,我的记忆里只有脚掌在黄土中感受到的灼热,我不记得我如何心如刀绞般的难过。我试图追赶,车比平时早来了十分钟,我追不上只能看着它越来越远消失在麦田的尽头。我吐掉了嘴里的沙子,开始感到头发里刮进了数不清的砂土让我的头顶沉重无比。现在我来找她,要在大海里找到她。我的师傅说,我这是做梦,一千多万的人群里找到一个人,什么线索都没有,大海捞针一样。我不觉得我在做梦,我一直在失眠。
老四,我在城里交到了朋友。是我的师傅,他叫我喊他大罗。每当我喊他大罗的时候我就想笑,其实他长得又瘦又小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其实他已经快三十岁了。他很精干全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肉,这让他像个猴子一样敏捷。在高空作业除了需要灵活的身手还要有很大的胆量,大罗是个好手。我是他的助手,跟着他干了快一年,我还是没有胆量爬出窗外把身子悬进几十米的高空。我在窗户里面低头向下看的时候都已经头晕目眩脚底发飘,大罗看着我脸色煞白的样子总是会咒骂,后悔收了我这么个废物当助手。但是大罗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背后在老板面前总是说我很勤快,大罗的善良让我保住了饭碗。大罗说他刚来城里的时候捡过垃圾当过建筑小工,在做高楼外墙清洗工的时候锻炼了胆量,他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十多年了。他说,他喜欢城市尽管这里的繁华和热闹和我们没有关系,但是回到农村待不上几天心里就发慌,像飞错了蜂巢的大马蜂,头不挨天脚不落地浑身不自在。老板每月按照我们安装空调的台数支付报酬,大罗把其中的一半分给我,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大罗说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的命在你腰上捆着呢,这是你应得的。他讲话最多的时候是每天收工回去的路上,干活的时候他板着面孔,用眼神安排我递给他各种工具和材料。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是,充当一根柱子。一些需要安装空调的房子里经常空荡荡的,没有可以捆绑安全带的固定点,这个时候我和大罗就成了一条绳子上的那两个蚂蚱。我们在安全带的两头,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内,我的手死死地抵住身边的墙,我知道这个动作没多大用处,如果大罗有个疏忽,我们会一起在空中做急速下坠动作,还会翻着跟头,再想去看广告牌上的美女别无可能。每当我扶着墙手指甲的缝隙就嵌进白色的粉末,我不敢看窗外的大罗,我时刻担心我手边的这堵墙会在下一秒灰飞烟灭,这样的情景在梦里经常出现,墙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我和大罗在空中翻着跟头做着特技动作超级帅。他需要我做心里安慰,我把自己的命交给他。大罗说我不适合干这个,建议我留意其他的工作,他说他也不想做长,讨了老婆就不再冒这个险,做点小生意安安稳稳过日子。在城里,饿不死的,他说,有了儿子我也要把他带到城里来。大罗恐怕没机会有儿子了,大罗将要在监狱里度过二十年的时光。大罗跟我分别的那天早晨没有丝毫特别,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大罗要回老家相亲,他说自己是个老光棍相亲是大事,然后我们愉快地告别。后来发生的琐事都已经微不足道,重要的是大罗在准备回来的前一天喝醉了酒。他和他的朋友们很久没有见面,大家都很高兴也都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散去各自回家。本来是一场欢乐的聚会。喝醉了的大罗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路上他走进了一户敞着大门的农户,在中午灼热的阳光下,强奸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令人发指的是,指控书上这么说,他最后还把手里的酒瓶子塞进了受害者的身体。跌跌撞撞的大罗很快就被抓住,在被劈头盖脸一顿胖揍之后大罗仍然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失去了大罗,安装空调的工作我也干不下去了。老四,大罗是个证据确凿的强奸犯,但他是我的朋友,我很想念他。像想念你一样想念他。他和我装完空调喜欢扬起脖子看看我们刚刚下来的大楼,我们在阴影下眯缝着眼睛,大罗说楼面上分散着的空调外机像苍蝇屎。他说我们就是两个小苍蝇。我说我们是两只大脑袋的红色蜻蜓,静悄悄地飞行。
小子,你眼睛贼呼呼地乱看,小心被揍了还不知道为啥。大罗和他坐在人行道蓝绿相间的地砖上。大罗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你不是指望着在大马路上遇见你妈吧。大罗歪过头去看看他的眼睛。
不是没可能。
你做啥梦呢。大罗咧开嘴,吹了声口哨。他妈的,城里头的晚上像梦一样好看。
这些灯闪得的人心里痒痒的。小子,你想女人不。
不想。
你他妈的和我还不说实话。别说你刚才老实干活来着,眼珠子盯在老板娘身上就没移开过,叫你递扳子你给我钳子。
他低下头咧嘴笑了起来用右手抓抓脑后的头发。下午他们赶到一家明天将要开张的饭店,一口气装了五台空调。老板娘很和气,声音软绵绵的。
你喜欢年纪大的?老板娘看起来年纪不小,四十五岁总是有的,城里人保养得好。我喜欢年轻的,嫩嫩的,水灵灵的。老女人身上没有香味。
小子,要过女人没。
想你也没碰过。
我也没碰过。
有姑娘喜欢我,有机会,老子咬牙抗住了,我想我要留着在新婚的晚上要了她。我他妈整个一大傻瓜,现在我还光棍一条。
夜色沉了下来,有一阵子两个人都没说话,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驶过的汽车车灯打在他们的脸上。一辆接着一辆,光线内的栏杆影子以相同的速度快速或缓慢地反方向移动,还有两个并肩的人影。舞台上无关紧要的布景,纤毫毕现。一晃而过。
你,还有你。两个戴袖标的走过来。带着手套的手指在他们的鼻子前比划。
哪儿的人,干什么的。身份证。
把袋子打开。
他弯下腰解开地上的蓝红条纹编织袋。
一个袖标站着没动,另一个用脚踢了踢冲击钻的手柄。装回去吧。他们松下腰间的那块肌肉,没再说话。带着手套的手摆了摆,转身向前面走去。摆了摆手,肯定不是在和他们再见,那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看见让人不快的东西,人类所共有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轰苍蝇的动作都比这个幅度大。他和大罗一起吞咽了一大口唾液,喉结滑动了一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的好心情突然地没了。被一个巨大的手掌从温暖的有灯光的房子里一把提溜出来,光着身子外面有雪花飘下来。
一个珠光宝气的盒子,被无情地打开,露出里面破败的麻绳。
大罗低头收拢了散在地上的工具。小子,回去咯。大罗背起编织袋,边走边讲他在女人那条小河中的游历。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经历大部分来自虚构的那条臭水沟。
城市的夜空不是那种丝绒质感的蓝黑色,在一片璀璨之上是灰白色,呈现诡异的荒凉。或者妖娆或者劲爆的音乐陆续在街头巷尾响了起来,夜晚的城市开始了属于城市的热闹,开始了循环往复的喧嚣。两个人很快淹没在闪烁的灯光里。
最后一班车,站台还有等待的人群。三三两两彼此陌生,没有交谈,各自站立满腹心事。间隔两组铁轨的对面,蓝色的塑料椅子在光线之下有模糊的倦容,这里是那一侧方向的终点。时钟打着瞌睡,整点忘记了报时,再过八分钟,会响起闸门拉合的声音,灯光熄灭,把寂静归还给大地。时钟的下面,白色上衣,黑色的背包,她一个人坐在那里。
两束橘黄的光柱从洞口探出,最后一列车放缓速度,滑行,然后停稳,空荡的车厢看起来神清气爽,刚下列车的人群睡眼惺忪用一眨眼的时间同时散去。最后的一节车厢的尾部也不见了踪影,洞口再次沉沦于黑暗。她依然坐在蓝色的塑料椅子上,低头看地面,有时抬头但从不环视左右。
他认出她,她脱下了透明的黑色纱裙。他忆起在一只红色的脚丫后面那张惊愕慌乱的脸。想了又想,没有喊她。
老四,我又找到了工作,大罗说的没错,城里饿不死人,只要你有力气。老板是个长了一张鹦鹉脸的瘦子。他的雇员有六个,让我们喊他黄总,每天早晨给我们训话,那个时候是他最神气的时候,其余的时间缩在转椅里吐着烟圈打电话。为了能得到这份工作,我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在细雨霏霏中,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蹲在一个路口有些发愁。老板说要想送快递要自己准备电动车或者摩托车,可是我一样也买不起,自行车我倒是可以买一辆。老板吐掉嘴里的烟头,这么大的城市你用自行车跑,你的体力受得了吗,况且我们是计件付薪,你用自行车一天能送几件,喝水钱都不够。看着他朝天的鼻孔我真想凿漏他的脑壳,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来蹲在路口一门心思发愁。寻找妈妈的事情还是没有任何头绪,看着车来车往,我在想要不要回去下矿挖煤我觉得走投无路了。我开始想不清楚我找到妈妈的目的,这个我从小就藏在心底的愿望,几乎每吞咽下一根面条就要在心口盘旋一下的愿望。从前我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我觉得没有必要想,那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自然不需要理由。当我走投无路地蹲在路口,雨水不知不觉让我的头发和衣服变得沉重,我开始想但是没有结果。我的大脑里原来应该有着一团线团,我知道或者我以为我知道线头在哪里,现在我觉得我根本不知道有没有线头。这时候我看见一个奇怪的男人,慢慢推着一辆电动车东张西望,我怀疑他的车坏掉了。他看见了我茫然的目光,车轮滚动来到我的脚前,兄弟,要不。车有八成新,他的头发和我一样在雨水中湿湿地趴在头顶,我一下子明白了问题所在。我买了下来,用我打算买自行车的钱。就这样我又开始工作,不用担心明天的午饭。我开始像一只老鼠一样在这个城市的街道窜来窜去,为了能多送几件邮件,我尽可能让车子的速度快起来,我甚至希望我能够飞起来在车流之上没有阻碍地飞行。我抱着希望在路上跑来跑去。为了不被人嘲笑,我没有告诉别人我的梦想,我天天偷偷地——甚至不让自己发现——希望,有一天敲开了一扇门,在门里看见一张与我相似的脸。如果大罗在,肯定又会嘲笑我的白日梦。我也知道出现这种可能很渺茫,渺茫不等于毫无可能。我满怀着希望在路上,每天都在路上,从睁开眼睛开始。
老四,我还迷上了地铁,像喜欢城里的公交车一样喜欢上了。在我看来,地下铁路是城市里最神奇的东西。灯火通明的列车在漆黑的隧道里风驰电掣,常常让我以为它会带我到另一个时空,这种感觉让我怀抱着期待的喜悦。我习惯在夏天坐半夜里的最后一班车,一直坐到终点。在终点我会选择高架桥下面一块地方躺下来,车撞不到雨淋不着,听着车辆飞一般从两侧驶过,车轮和道路摩擦的声音让我想起了风中的麦田,车轮卷起的尘土让我回到了尘土飞扬的春天,我用这种方法治疗我的失眠。来到城里我经常失眠,一开始我以为是城市过于明亮的夜晚让我不习惯 ,后来当我已经习惯外面的灯光,我还是经常睡不着。夏天的夜晚最严重,有时候即使睡踏实也会在半夜突然惊醒。我总是梦见我被一个人留在一个阴森森的石洞里,独自一人,大汗淋漓地醒过来我要喘息均匀才能明白我躺在哪里。在黎明快要到来的时候,城市终于安静了下来,变得空旷,道路深邃等待晨光的出现。这个时候,过去和现在交汇的时候,我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蚊虫留下的红点,但是我却身心宁静,等待某种约定好的召唤。
我遇到了奇迹。大罗说,在这个有千万人口的城市遇见一个你熟悉的人,那是奇迹。魏小丽。老四你应该记得她,我们差不多一起长大,不过后来她被她爸爸安排到县城里读书,两周才能回来一次看她的妈妈马福珍。那个时候,我认为她是我们中的一个被幸运星星砸中的人,是一个不用接受我们注定命运的那个人。当她在那棵柳树下,白色的上衣蓝色的书包站在那里等待去城里的汽车,我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看着她羡慕得要死。老四,你和我说过,这丫头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妈,她真漂亮。我还记得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吸溜了一下鼻子吞了口口水,我当时说她像公主,一个纯洁美丽高贵的公主。你接着嘲弄我没见过公主胡乱打比方,我们争执了起来。我想你应该记起来了吧,我遇见的熟人就是她。那一天我送一件包裹到一家足疗店。店很小在一个街头的拐角如果不留神很容易忽略掉,找到它费了我不少力气。店面是整面的大玻璃窗,在白色的窗纱后面有几个肉色的身影,之所以看见的是肉色,是因为她们穿的不多的缘故。老四你该知道这样的店真正的交易是什么了吧。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肉感十足的买卖还能光明正大地存在,这两年我见到奇怪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已经不愿意多想了。我敲门,一股浓烈的香脂气让我在瞬间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这让我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退后了一步。我说快递,请签字。开门的人扭头喊老板,我听到的竟然是让我心咚地跳出来的家乡口音,尽管只是有一点点,我还是听得出来。然后顺理成章地我认出她。她在准备转身的时候也认出了我。隔着一扇画着一只鲜红大脚丫的玻璃门,我们都睁大了眼睛。她的妈妈马福珍在村子里说她们家小丽在大城市读大学,在她说女儿小丽和丈夫魏老师的时候,马福珍的声音里有着金色的骄傲,像麦穗一样饱满的金色。可是,我在大城市的足疗店里看见了她。我听见我打鼓一样的心跳。老四,出人意料并不都是惊喜,但是,遇见熟人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小丽说,张国庆,求你不要对我爸和村子里的人讲。我答应了她。后来的一天我无所事事想看看她,鲜红脚丫后面的人说她已经走了。去了哪里她们说不知道。
老四,我刚刚从村子里回来。奶奶去世了,我们家麦地里又隆起了一座黄土堆。可能,不是可能,是一定,只是我不知道是何时,那两堆黄土包会和麦田、村庄一起消失。山里面的煤矿已经没有煤可挖,幸运的是在我们的村子地下又找到了矿脉。我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为补偿款的数额纠缠不清寝食不安。村长主张牺牲一些麦田,换回数目不菲的补偿款,有些人需要盖新的房子打新的水井,那条河流不知道是不是也要改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安顿我的奶奶和爸爸,如果没有了那片麦田。还有,马福珍也死了。现在,关于我妈妈的唯一线索已经不存在,这同样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在我奶奶去世前几个月,她弯腰给她的猪喂饲料就一头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粗壮的小腿横在猪圈墙上不知道有多久。那条黄狗不住声地狂叫,但毫无用处不可逆转,忠心耿耿但它毕竟是个畜牲。魏校长没有等到满百天就迎来了再婚之喜,新娘不是刘老师,是一个像马福珍一样粗壮的女人。我去看了你的妈妈,听别人说,她已经很少哭泣。她现在只是在担忧如果没有了土地,看不见院子里堆得高高的玉米棒子和麦子,她的孙子就是你的侄子们该怎么活下去。她说她老了,黄土埋到了脖子,有口米汤喝活几天算几天,可是她的孙子们还小着呢。老四,在我们村子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嘲笑命运的那个小子。我们生下来,只有两条路,或者挖煤,或者种田。现在田就要没有了,你的妈妈无比忧愁。但是你的哥哥和侄子们很高兴,他们说,老子终于不要种田了,用补偿款到城里买楼房,也要尝尝当城里人的滋味。村东头的马老歪跳着脚在村长家门前骂:王八犊子,卖了地买了楼房就成了城里人?躺在楼里喝西北风啊。狗娘养的,就看见眼前那点屎。老四你听见了肯定哈哈大笑,因为你知道,我在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里像条狗一样活着,是我自己放弃了我的麦田。
放弃麦田的不止我一个。那一天我又一次躺在高架桥的下面,天已经大亮车流密集起来最后就像淤积了太多的泥沙的河流一样,冒着淤积滞胀的水泡。车辆慢慢腾腾无法痛快跑起来,开开停停黑色的尾气熏黑了我的脸,但我仍然不想坐起来,尽管我已经睁开了眼睛。然后我发觉这个早晨有些不同,头顶上面的被架到半空的马路有些过分热闹,那里通常是不会有人跑上去的。那天早晨上面有人在跑动,不是一个,听声音似乎不少,吵吵嚷嚷。有人和我一样发现了这个早晨的与众不同,他们扬着脖子指指点点,也有人嗅觉灵敏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却茫然四顾找不到应该聚焦的焦点。很快悬疑破解,焦点自己和我一样躺在了路面上,无比亲近地接触着大地。我的视角很好,宽幅的大银幕,天很蓝没有白云。银幕上一个灰色的影子翻着跟斗,无比帅气地下坠,很闷的一声,他趴在了我的前面。我看见四处飞溅的牙齿,我还看见他与地面亲吻的脸。这从理论上讲是不可能的,在下坠的瞬间我不可能看清楚他的脸,等我们平等地躺在路面上的时候,那张脸已经没有别的特征可以让人辨认。但是,我可以发誓,以我裤裆里的那个家什保证,老四,我看见了那张脸,卖给我电动自行车的那张脸。警察们从上面跑下来,气喘吁吁的,他们看起来和那些看热闹的一样惊讶。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偷车的贼会表演这么精彩的特技。我真想过去拍拍那兄弟的肩膀,告诉他趴错了地方,麦田里躺着会比马路牙子舒服多了。我们都找不到那块地了。
很长时间没写信给你了,老四。我的城市生活仍然在继续,像这里糟糕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我又一次丢了工作,老板跑掉了,卷走了我们两个月的薪水和工作押金。我们和倒霉的房东到处找他,结果是大家都预料到的,这么大的世界。那几天我揣着砖头四处转悠,我想找到他什么都不说一下子凿碎他的脑壳。好几次我认错人差点惹下大祸。还有我的电动车,它神秘地来到我的身边,又同样神秘地消失了。这让我开始怀疑我用裤裆保证的那张脸,是不是属于那个偷车的贼。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浑身沾满了霉点。房间里实在是太潮湿,洗过之后的毛巾永远都会湿漉漉下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我到处走走,这时候我发觉有许多预言用不知不觉的方式上演。我最常去的地方还是地铁站,或者地铁车厢,来来回回地坐。车厢里有各种各样的气味,千奇百怪的脑袋,我还曾试图寻找和你一样的脑袋瓜子,老四,我依然常常想起你。对面的玻璃上我可以看见自己的脑袋,没什么特色,我喜欢端详挤在我周围的那些脑袋,有的只是高深的后脑勺。那些正面的侧面的或者仅仅是后脑勺在玻璃的影像中无不有着惊人的魅力。它们颜色暗淡地飘浮在玻璃窗上,凉冰冰的,和玻璃一样扁平。我看着它们,里面也有我的脑袋,浮在那里,风驰电掣,风声,灯光下半裸的美女,它们浮在上面,在大腿间晃动,黑色的丝袜。后来我不再去地铁站,也没有再坐过地铁。因为,我遇见了一场葬礼,准确地说,不应该称之为葬礼,从开始到我离开我没有看见应该被埋葬的那个人。我照例跟随着人流机械地迈动着脚步东张西望,没有看见站台如预期的一样按照惯例出现在人群最多的地方。迎面而来的队伍似乎出现了间歇似的断流,被拉长了的哭声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然后才是披着孝带的队伍。老四,就像你想象到的,那种白色的布布满了悲伤。哭泣的妇女被架在两只粗壮的胳膊中间,两条软绵绵的腿在干净的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我再一次看见了你,老四,你那个被门挤了的扁脑袋,还有我的父亲,你的父亲扔掉了拐杖和从前一样强壮。你们没有看见我,你们把全部的力气用来悲伤和哭泣,没有看见我惊吓过度的嘴巴,没有看见我舌头上那层厚腻的舌苔。我不知道你们在为谁悲伤。老四,我不知道,所以再次写信给你。我希望你能给我回信,一封也好。
老四,我不再乘坐地铁。再也不坐。我认识了老罗。遇见老罗的时候是在夜深人静的街头。马路宽敞起来,路灯和信号灯无精打采,和我一样无所事事,但不能和我一样到处闲逛。刺耳的刹车声让我一下子有了精神,接二连三的咒骂在空旷的夜晚音效奇佳,引起紧急刹车的就是站在马路中间的老罗。他站在马路的中间伸胳膊蹬腿,比比划划,喃喃自语,他看起来像个认真的实习交警。这个实习交警现在躺在了马路中间,叉着双腿继续舞动手臂。老罗就是二十年后的大罗,一样没有一点累赘肉的身子板,大罗的脸上有了皱纹,皱纹里也没有肥肉,结结实实的叠在一起推也推不开。自从认识我,老罗喝醉了以后不再跑到马路上指挥交通。我们一起喝酒,听着他絮絮叨叨。他的酒量很小没喝几口就开始口齿不清,至今我都不知道老罗跟我都说了些什么。最后一次喝酒的夜晚月亮硕大无比,我们坐在高架桥的下面互相和酒瓶谈心。老罗嘟嘟囔囔说起来没完没了不肯停顿,我看着那张和大罗无比相似的面孔,没有试图微笑。那天老罗的酒像每天一样很不经喝,酒精掺水过多经过喉咙的时候总是匆忙。老罗的脖子首先软了下去,最后他的头垂在裤裆那里,清晰地说了一句,我不是老罗。老罗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很生气,给了他一脚仍然不能让我平静。我喝光了瓶子里的液体,透过瓶底,那枚月亮重重地砸了过来。
我觉得小肚子那里发紧,在月亮就要砸中我的时候,老四,我很没出息地想要小解,并且口渴得厉害。我记得马路的对面有个公共厕所。那条路在那个夜晚似乎变得很长,高低不平,每当我一脚踏空就要倒在路面上的时候,我就被你——我永远的朋友扶了起来,在关键的一刻让我停稳身体。老四从那个夜晚开始你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知道,我们互相搀扶,只不过你似乎不再那么强壮,不停地摇晃。还有那条变得坑洼不平的马路,害得我们一起跌跌撞撞。我说,老四我给你写的信你都读了没有,现在你来找我,我不用再写信了,我们可以随时随地交谈。我告诉你城市的公厕盖的都很牛气,像宫殿一样翘着房檐。我还经常看见有人在外面和翘起的房檐合影,其实里面也适宜留影做个纪念因为很干净,干净得让我以为里面可以让人睡觉。我们终于到了门口。今天的厕所比往常还要让人喜欢,门口的地面上铺上了一层水汪汪粉红的毯子。我被粉红的毯子引诱着,踏上去我的鞋底在粉红上留下乌黑的印记,很难看。红色越来越浓稠,我的鞋底留下的印记开始带上桃花的颜色。我看见了红色的源头。她倚在墙上,身子底下一片塑料布上有着更加鲜红的液体。她没穿裤子。我问,老四她喊什么。你说她叫你滚开,这里是女厕所,我们进错地方了。我不走,我看见了那个洞口。大罗说过的女人那个地方,我们都来自女人这个洞口,用一生的时间寻找和迷失。那里正不断有血水流出来,流到塑料布上,形成一条红色的溪流,我们就是趟着这条溪流进来的。我还以为那是条粉红的毯子。女人不再叫喊让我们滚开,她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她在血水里困难地翻滚,头顶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滚上血水的头发似乎有些眼熟,湿漉漉地让我想起了什么,当它完全散开,我在头发的后面发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我说老四她是魏小丽。我说绝对是魏小丽,她没有马福珍的龅牙却有她妈妈的一双眼睛。你没说话顾不得再搀扶我,转身捂住嘴呕吐。一声凄厉的嘶哑的叫喊,魏小丽的眼珠爆出了眼眶,那个洞口,滚落下一个红色的肉球。湿淋淋的肉球在一汪鲜红的液体中间,像一条没长毛的小狗在蠕动。追随着它的蠕动失去了老四的肩膀我倒在了那条溪水旁。老四还在不停地呕吐,让我觉得我们来到这里不是因为我要撒尿,而是为了老四能够痛快的呕吐。最终我也没有守住,一口酸臭的带着酒气的液体从胃部蹿了上来,夺口而出,喷洒在那条粉色的溪流上,那条原本单纯的溪流变得五颜六色。让我呕吐的是魏小丽的一个动作。她欠起上身,用一只手撩起眼睛前面的头发,露出和她妈妈一样雪白的牙齿。她咬断了那条带子。一道血色浓雾。我看见那个向天空翘起的屋檐,有血滴滴下来。血滴的滴落止于一声锐利的尖叫,一个肥胖的的女人踩到了我的那摊呕吐物上。我听见你,老四,在我的耳边吃吃笑起来,你说,那个肉球是我的儿子。我知道,我也像一条狗一样瘫在地上。
是的,警察同志,是我报的警。对,120也是我打的。我来的时候那个产妇已经晕了过去。是的,孩子的脐带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弄断的,我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那个孩子的父亲,哦,他自己说是孩子的父亲,抱着孩子躺在产妇的身边。我怀疑他用酒精试图给孩子擦拭身子,那里酒气熏天。还有,孩子的爸爸,似乎不太正常,他一直在讲话,不知道在和谁交谈,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对,一样,他也不理会我的问题,他不理我。不用谢,我只是碰巧遇到,我当时吓坏了,幸亏我生过孩子,知道个大概,否则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来到了这里。建设工地,裸露着砖头的楼群黑洞洞的窗口,升降机在轰轰地响。工人们要下班了,西面的天空散碎的云片镶着一层金边,太阳露着它嫣红的额头。想起来了,他们抢走了我的儿子。我追不上汽车。留不住她。我还是那个支离破碎的顶着灌满了沙子的脑袋在车轮后面疯狂奔跑的躯体。儿子没了。在绝望的眩晕中我又回到了打死大黑狗的那个上午,伤心而又绝望拿起了石头,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最后的一群工人还在整理工具,黄色的帽子在肩头晃动。老四你也跟着来了?我们上楼吧。我爬不动了,灌下的那些酒精都流到了我的腿上。你还要继续爬,那你爬吧。一场没完没了的奔波。我看见大脑袋红蜻蜓了,在我的脚底下,它们的翅膀看上去单薄脆弱,我要捉两只给我的儿子看看,他还没有机会回到有麦田的家乡,他也没有见过大脑袋的红色蜻蜓。
老四,我的眼前一片灼热的红光。你看不见。麦田在燃烧。
太阳完全沉没了下去,零星的灯光闪烁,楼房黝黑的矗立。西边天空的尽头有一条层次分明的彩带,最下层是灰紫色,然后依次是绛红、橘黄、柠檬黄,模糊的绿,宽宽的淡蓝,更宽的深蓝。逐渐的,橘黄、柠檬黄、淡蓝的宽度越来越窄,灰紫色越来越浓稠。最后,在绛紫色上只留下一线橘红,一只鸟正奋力扇动翅膀,在淡蓝色的那条彩带上。淡蓝色消失了,深蓝变换成沉重的灰黑,暮色中看不见扑打的翅膀。
工地上看不见一个人。
这个世界完全静寂了下来。
老贾头是个退休工人。退休前在工厂的传达室干过一段时间,那是个不错的活计,老贾喜欢翻翻报纸就是在那段时间养成的习惯。退休之后的老贾头发现了一个挣钱的门道,给早报晚报打个电话。运气不错的话,可以有个百十块钱的收入。在每张报纸上都有个醒目的电话号码,欢迎提供新闻线索。老贾头就是那个踊跃提供线索的线人。为了更加积极投入到这一新兴的事业中去,老贾头不顾年迈整日在外东走西串,老有所为。
马记者,我是老贾。有新闻咯,过来吗?
什么样的事,你先说说。
二楼跌死人咯。你过来采访吧,这是块新建楼盘,楼还没盖好,现场乱着呢。
我这手里有事在忙。你说我记下,发了我们老规矩。马记者两只手在电脑键盘上起起落落。电话听筒夹在脖子上。老贾你亲眼看见人跌下来的?
没,我也是听人说才赶过来的。不过我来的时候救护车还没走。
多大年纪。
那哪能看清楚啊,脑袋血呼啦的,我估计跟西瓜差不多咯。
男的女的,哪儿的人,干什么的,知道不?
是个男的,地上留下一只鞋。
怎么掉下来的。
不知道,没有人看见怎么下来的。有人看见的时候已经躺地上了。
好了,马记者的脖子发酸,打断老贾的讲述。人呢,死了还是抢救去了。
救护车拉走了。我看人够呛,没听见呻吟。
马记者的脖子顶不住了。等着看明天早报,老贾。老规矩。放下电话前记者没忘了安慰老贾头。
高峰时段过去了之后的车厢显得有些寂寞。坐了不到两成的乘客,还有一站就是终点,清闲起来的票务员收起票夹翻看一份乘客遗落的早报。第六版的右下角有一则社会新闻:
中年男子坠下二楼离奇身亡。本报讯(记者马十一)昨天下午光华区护岸路南区发生一起坠楼惨剧。一名中年男子从一幢正在建设的楼房二楼坠下,后送医院救治,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据发生坠楼事件工地的工人讲,这幢楼房为18层在建未完工楼房,该男子先被工地工人发现出现在二楼阳台,由于工人忙于收工就没有再注意此人。不想在几分钟后发现该男子躺在楼前水泥地上,满地鲜血,脚上的鞋子已不知去向。工人们立即报警。
据调查该男子不是工地工人。该男子身份和事件具体原因正在调查中。
掉下二楼也会死人。票务员嘟囔了一句,合上了报纸。
公交车转个弯缓缓驶近终点站,屁股后喷出最后一口黑烟,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