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鸣久:写诗就是修行和坐禅

2013-08-09 05:44李犁
海燕 2013年9期
关键词:圣灵写诗境界

□李犁

本栏主持 李犁

王鸣久写诗就是修行,敛半世癫狂,只为持子之手;融一世沉寂,只为深情一眸。不为超度,只为参悟;不为降福,只为心安。路漫漫其修远兮,半尺白纸求真言。达摩面壁十年,鸣久爱诗五十载。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一下你的温暖;写破万支笔,轮转千番日月,只为与诗擦一下肩。有人道成肉身,鸣久用诗浇灌身心,有人朝拜为了圣灵,鸣久写诗为了神明。一条灵魂的皈依之途,一场盛大的洗礼和净化。

这一切都是为了清心羽化。清去一切杂念和欲求,羽化为充盈和敞亮。佛家称之为圆满,基督教谓之为圣灵。上帝用圣灵柔化人和心灵,诗人通过写诗走向圣灵和神明,圣灵就是一种光芒,就是诗歌要抵达的境地,它让诗歌弃绝凡尘,让心灵宁静,让人生清澈。神明不等于诗歌的神性,鸣久追求的神明是个人的修为,是个人品行要达到的境界,是心灵的方向和根。它让我们仰望也让我们甘愿接受炼狱,整个过程就是佛家的修行之路。这是一条通往人的内心最深远的路,诗歌就是探测人的心灵同时又是引导着心灵走出迷惘走向圣灵的道路。在这个道路的尽头是一种自由的充满的超然的明亮和透彻,是完全卸去沉重的肉身和欲望后的轻松安详平衡和美。这就是诗歌柔化心灵的方式,其结果就是让身心和诗歌一样真而纯。这让鸣久写诗就像农民从种子里往外挑沙子,他是从心里往外捡草芥,都一样的细心耐心真心,直到种子没有一点杂质,心也没有一点尘埃。谁不信谁就用心去读一下他这首《热爱着的人》:“热爱着的人,从来不说热爱,/他像暗恋的少女保持着自己的秘密。/五月喂马,十月劈柴,/他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拥自己的所爱入怀,或/—— 相对而坐。/热爱着的人,尊重自己的内心,/他认为热爱是自己的事情只与自己有关。/七月胼胝,九月褴褛,/手捧一小朵烛光,让自己/快乐地滴血,/不管世界看没看见。/热爱着的人,当然不怕别人知道,/他知道爱是一树桃花难免伸出墙外。/三月芬芳,五月蓊郁,/在很多人知道之外,/他更想让一只翠鸟或一条/透明的虫子知道……/热爱着的人,他用刻骨的爱,/使自己,一次次获得生命的丰盈,/并拥有了凡人的高贵。/他坚信,穷人的诗也是诗!/而上帝的废纸,也/依然只是—— 废纸。”

诗歌的质地真的像青铜,灵魂纯粹而宁静,敲一下声音清脆而悠远,纯净而空灵。在这样的诗歌面前,一定要洗目清心,去除邪念,哪怕一丝嬉笑。因为他不是在写诗,他是在通过写诗来修行来超度,通过写诗让灵魂皈依和涅槃。这一切都是禅,而净是禅之旅,静是禅之终,也是禅的最高境界,静心凝神思大道,详察万物品无常。尽管诗中的热爱在蒸腾,常常像桃花伸出墙外,但这感情像血一样纯,心也如镜一样亮而净,这热爱就变得真洁而无杂念,这心这诗就是禅,禅的品质和禅的音质,而写出这诗歌的人内心也一定没有一丝尘埃。诗和人已经融在一起,净化升华成空山新雨后一样的澄明而深邃的意境。

这让我想起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这些诗歌都沾有精神和超诣还有实境等风格,但是我觉得最接近鸣久诗歌意境的是典雅,这二十四品的宗旨都是超脱世俗,归隐自然,所谓“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是也。典雅也是这个核心,但是做到典雅有人工努力的作用,不只是随性而为,这符合鸣久写诗的状态、心态和诗歌的境界。典雅用白话译过来就是:“用玉壶载酒游春,在茅屋赏雨自娱。坐中有高雅的名士,左右是秀洁的翠竹。初晴的天气白云飘动,深谷的鸟儿互相追逐。绿荫下倚琴静卧,山顶上瀑布飞珠。花片轻落,默默无语,幽人恬淡,宛如秋菊。这样的胜境写入诗篇,也许会值得欣赏品读。”这是将诗歌风格和意境形象化,类似现在读图时代的视觉化。这里的两个关键词就是高雅和恬淡,高雅必有人的修为,恬淡是顺其自然,它们的核心又是禅,就是蜕去世俗的肉身,让心灵虚静,让灵魂飞升,这是鸣久诗歌和品格欲去的方向和追求的目标。

为了抵达这样的境界,鸣久的状态就像本文开始我拆借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诗歌写的那样,为了打开诗歌之门,为了让自己的心灵诗化,他甘愿以头击壁,甘愿沉寂和流离。让诗歌与他成恋人关系,爱让他的行为真纯,让他只知奉献不知索取。这种没有杂念和无功利的行为,让他的写作变得非常的通透慧明,他无须准备就会进入静思,然后就是迷狂,再然后一种如电流一样的直觉就会穿过杂乱无序的思绪,直接进入所思所观之事与物的核心,让诗与思重叠并迅速显现,化复杂为简单,化单薄为丰富,让混杂为清澈,让灰暗为澄明。这组中的每一首都是这种特征,以这首较短的为证:《静穆》:“鱼在水中,鱼是鸟的倒影。/鸟在枝头,鸟是花的倒影。/花在路边,花是人的倒影。/人在山巅,人是山的倒影。/—— 倚着风,一个跛子不甘弯曲,/他用手挪了挪天空,/稳稳地,把自己影子扶正。”不用我解释,大家也能读出这里的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由晦暗走向清晰和明亮的诗境。而结尾陡然一跳,让画面由静转动,又由动更显出静。是幻象也是想象,是发现也是创造。“跛子”的行为,除了情趣和灵动之外,还有一层意义就是:一个人的先天不足可以通过主观的努力来纠正和改变。这是反讽还是正能量的暗示?就只能由读者的心态和价值观来给出答案了。总之看似静穆的图画其意义并不平静,而且像炸弹一样在我们的内心爆炸并波及更多更深广。

这些让我想起前苏联流亡诗人布罗茨基说的一句话:“诗是在惯常的生活中努力地向上一跃”。先把它用在创作上就是说诗歌不能平淡,要有往上一跳的冲击波,就是不能一个调调,不能死水一潭,要有波涛来拍岸,要有变化,就是我们常说的起承转合。同时这也说明诗歌要有境界,要高于生活,诗歌的品格不能平庸,要充满理想,有美有意境,让我们仰望。诗歌更要拒绝低俗和坏。像鸣久的这些诗歌就都是优雅的高尚的更是美的,读他的诗歌你会不由自主地端坐起来,甚至用一种美好清洗一下自己的内心,让灵魂也纯正起来。他不仅修剪和淘洗这些语言,更提炼诗歌的意境,尽量让自己内心的崇高和典雅与诗歌互相照耀,让我们仰起头,内心重新充满热爱和理想。他是在恢复诗歌的传统,努力把被很多人亵玩了的诗歌清洗掉污垢,把被弄弯了的诗歌重新掰正还原,让诗歌重新绽放它原有的真纯美,还有意境的博大深邃和清澈。

在恢复诗歌传统过程中,不能不涉及的就是触景生情和有感而发,这是诗歌受孕和产生的动因和引爆点,它也让诗歌回避了空洞而有了分量和意义。鸣久的诗歌恰恰做活了这一点。以以上引用的两首诗为例,不论鸣久把诗歌的境界引领到多高,不论意境多么的空灵,也不论多么的禅和虚静,其思想和情感都是往下沉的,而且一直往下,一直下到大地的心脏,成为所有诗歌的源头和根须。这就形成了思想下沉与境界上升相对应,但它们不矛盾也不对抗,正因为思想和情感扎得深,从它们躯干长出来的境界才能伸展得更高更远。像大成功者大凡都是低调的人一样,鸣久在写作上一直是一个追求意义的人,他要诗歌的美和境界,也要他的诗歌有思想有更广阔的哲学底蕴,《静穆》是这样,引用的第一首《热爱的人》尽管情感飞溅,但是句句扎实,句句有情,句句有所指。最后两句更是像铁碰铁,锤碰锤,火花四溅,铿锵有力:“穷人的诗也是诗!/而上帝的废纸,也/依然只是—— 废纸。”正义感和同情心表露得果断干脆,清晰明显,没有一点含糊和退让。这就是一个诗人的良知,更是一种悲悯和关怀。悲悯情怀就是诗歌的根基和胚。所以清初诗论家叶燮最推崇杜甫,说杜甫所有的诗歌都是真情实感,而且都是博大而有立场的,这就是老杜的胸怀。所以叶燮言:“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这胸襟就是诗人的情怀,就是诗歌的原型和胚胎,它可以装载性情智慧,让诗人触景生情生诗,并将诗情发扬光大。也正因为有了这胸襟这真情的动力,诗人才能处理好诗歌的各种构成材料,让诗歌写得更好更新更美。

这就涉及到诗歌的技术问题。好的诗歌需要好的技术,需要诗人不断艰难地探索。从鸣久这些诗歌中我们看到了他一直在磨砺手艺,他不厌其烦地洗练诗歌的语言,诗歌的结构以及表述方式,以便让诗歌更精粹更美。当然即使是纯技术也需要内功的支撑,这内功就是上面说的胸怀和情怀。一个心术不正心胸狭窄的人也许会写出几句好的诗,成为一个三流以下的诗人,但不会写出大胸怀的诗歌,也不会成为大诗人。这正如前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说的:“没有一个坏人可以成为一个好诗人。”这也应了我国古代诗人的经验,就是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练义。字句是外功,练义是内功,鸣久是内外功兼修,这体现在他的这些诗歌中,譬如《张生》、《非常圆寂》、《乌鱼》等等,你无法抽出几句来辨析它的优劣,它是一个整体,有起有伏,有力量也有情趣,整体读起来朴素自然,但每一句又经过了煅烧和捶打,最后淬火成不可改变的形状。整首诗歌像一件编织的毛衣,抽掉一句一字整个就散了塌了。这就是境界,技术的境界,内容的境界,整体的不可分的境界。这让我想起金庸笔下的剑客独孤求败,他的几把剑代表了他追求武功的不同时期,也可以喻指不同的人生境界。第一把剑“凌厉刚猛,无坚不摧”,青光闪闪,锋芒毕露,是刚出道时所用;第二把剑叫紫微软剑,锋芒有所收敛,但仍削铁如泥,是三十岁后所用;第三把剑是玄铁剑,重达七八十斤,剑锋已钝,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是四十岁前所用;最后一把剑是一柄已经朽烂的木剑,其文字说明为“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无剑胜有剑!这和大道无痕,大美无言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剑术也是诗歌技术的最高境界,更是剑客和诗人仰视并追求的大境界。王鸣久已经过了六十,正在去除胸中粘滞,澄心以空,以空待静,用婴童的眼睛和赤子的心灵来接纳诗歌的叩访,来全面锤炼诗歌的境界。有疑问的读者可去读这组诗歌,限于篇幅不另列举。

正因为有如此安静的心,和如此仰视的境界,鸣久才甘愿做一个低调的人,一个谦逊真诚的好人。我和鸣久交往不多,但有两件事印象很深刻。一件是九十年代初,第一届辽宁文学评论奖颁奖,我是省城之外唯一两个获奖者之一去领奖。那时颁奖很正规,一弄好几天,讨论授课还有介绍经验等等。我一个人在省城很孤单,刚结识不久的鸣久拿了两瓶酒来看我。那是个冬夜,两个被诗歌和酒精照亮的诗人滔滔不绝。那时我才感觉到,这个平时不太言语的诗人大哥是一个被诗歌浸透了身心的诗人,而且不是他在写诗歌,而是诗歌这匹黑马在人群中找到了他,因为只有他才配做诗歌的骑手。第二次记忆深刻的事是前年秋天,那时辽宁文学奖刚刚评完,作为诗歌评委的他,谈起评奖经过内心很沉痛和内疚,为那些应该得奖而没能得上奖的诗人。

时隔这么久,我想对鸣久说:你是一个好诗人,因为你是一个好人。但是一滴墨水可以弄脏一瓶清水,但一滴清水却无法纯净一瓶脏水。一切由它去吧,不管看见还是没看见,好诗人永远都在那里,诚如你还有那些该得奖没有得到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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