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浩
(清华大学历史系, 北京 100084)
《尚书》是我国最早的史书,因其所载多先王训诰,历代学者皆以之为经并加以诵习。然唐代韩愈已言“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足见《尚书》之难读。而除了本身文字艰涩外,《尚书》 流传过程的多舛以及今古文之争的纷纭也为我们理解《尚书》与探寻其记述的古代史事增添了许多障碍。 经历了秦汉之际的焚书与汉晋时人的伪作, 在先秦号称百篇的 《尚书》今可得见者尚不足三分之一。尤其是许多先秦典籍经常称引的篇目今已遗佚不存, 留给我们无限的遐想空间。 就比如文献所艳称的“文武之道”,今传《尚书》中除了关于周公的篇目保存较多外,对召公、太公、芮伯、曹叔等一时之秀言之甚少。 《书序》虽有《旅獒》、《旅巢氏》、《君陈》、《君牙》等篇目述其事,但终究无法得见原文。而由此造成的历史记述的缺环,幸有新出土的文献资料进行弥补。
即将披露的清华简第三辑中收录了一篇记述古代贤臣的竹书《良臣》,李学勤先生已于《文物》2012年第8 期作了简要介绍。①简文历数了上古以至春秋历代有为之君左右股肱之臣, 其中对于武王一朝的记载与旧说殊异。 简文云:
武王有君奭,有君陈,有君牙,有周公旦,有召公,遂佐成王。
所列良臣有五, 其中周公旦与召公至成王之世仍为周室重臣,故简文特以“遂佐成王”书之。至于君奭、君陈、君牙,百篇《尚书》都曾以之名篇。君奭即召公保奭,②今传《尚书》有《君奭》篇,可得其详。 然《君陈》、《君牙》久已亡佚,孔壁古文、伏生今文皆无此二篇,故而君陈、君牙之名讳行状难以确证。 而《良臣》的发现为这一问题提供了新的线索。 根据简文的记载,君陈、君牙于武王之世为臣。受此启发,我们大胆猜测此处君陈或为曹叔振铎, 而君牙则可能是太公望。
曹叔振铎为文王子、武王弟,武王克商后封于曹。 《周本纪》 载牧野之战 “武王弟叔振铎奉陈常车”,③《逸周书》则云:“叔振奏拜假,又陈常车”,④是则曹叔振铎又名叔振。 简文“陈”所从得声之“申”古音在书母真部,“振”在章母文部,二者相去不远。《吕览·慎人》:“振振殷殷”,《文选》李注引“振振”作“陈陈”,则此二字或可互通。
太公望即齐国始封君吕尚,《齐太公世家》 云:“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本姓姜氏,从其封姓,故曰吕尚。 ”⑤《周本纪》又云:“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⑥故而太公望在文献中又常被称作师尚父。 《孙子·用间》曰:“周之兴也,吕牙在殷”,⑦所言即太公望用间于殷之事,此处“吕牙”乃太公望另名。是以太公望也就有可能被称作“君牙”。
众所周知,召公奭、太公望与曹叔振铎在辅佐武王剪灭殷商的过程中都立下了赫赫战功, 其事迹屡见于文献记载。 《周本纪》言:“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左右王,师修文王绪业”。⑧《逸周书·克殷解》载武王入殷后“叔振奏拜假,又陈常车。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王…召公奭赞采,师尚父牵牲。”⑨清华简《耆夜》载武王戡黎后饮至于“文大室”,“毕公高为客,召公保奭为夹,周公叔旦为主,辛公甲为位,作策逸为东堂之客,吕尚父命为司政,监饮酒”。⑩由此可见,武王一朝的文武诸事都不乏他们的身影,诚可谓“良臣”。 为便于对照,兹列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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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尚书》中以三位“良臣”名篇的篇目。首先是《君奭》,《书序》云:“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 召公不说,周公作《君奭》”,11乃成王时周公为团结共同辅政的召公而向其作的一番劝诫。 通篇周公称召公为“君奭”,伪孔传云:“尊之,曰君”。 如果我们前述君陈为曹叔振铎、君牙为太公望的猜测可以成立的话,那么这种“君+名”的形式也可能是当时同辈贵族间习用的尊称。
至于《君陈》与《君牙》,既不在伏生所传今文二十九篇,亦不见于郑注孔壁古文二十四篇12,唯孔传本《书序》存其篇目:
周公既没,命君陈分正东郊成周,作《君陈》。
穆王命君牙为周大司徒,作《君牙》。13此外,此二篇都见引于《礼记》:
《君陈》曰:“尔有嘉谋嘉猷,入告尔君于内, 女乃顺之于外, 曰:‘此谋此猷, 惟我君之德。 ’于乎是惟良显哉! ”(《礼记·坊记》)
《君陈》曰:“未见圣,若己弗克见。 既见圣,亦不克由圣。 ”(《礼记·缁衣》)
《君雅》曰:“夏日暑雨,小民惟曰怨。 资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 ”(《礼记·缁衣》)14
郑玄注《坊记》曰:“君陈,盖周公之子、伯禽弟也,名篇在《尚书》,今亡。 ”15康成自言不见《君陈》,则谓其为周公子、伯禽弟亦或仅是猜测。观《坊记》引文,与《书序》之说亦有牴牾。 《书序》云:“周公既没,命君陈分正东郊成周”,则述《君陈》者为成王。然《坊记》引《君陈》语似非周王训臣之辞。清儒阎若璩力辨孔传古文之伪时既已指出:“‘尔有嘉谋嘉猷,入告尔君于内’等语,出于臣工之相告诫,则为爱君;出于君之告臣,则为导谀。 导谀中主所不为,而谓三代令辟如成王,为之乎?”16由是观之,“尔有嘉谋嘉猷,入告尔君于内,女乃顺之于外,曰:‘此谋此猷,惟我君之德’”显系臣子相告佐君之道之语。况且,以成王之尊呼周公之子自不必尊称“君陈”。 而如果此篇作者为周公召公之属,所诫乃曹叔振铎之流,如《君奭》般称“君陈”就不足为怪了。
而《书序》云:“穆王命君牙为周大司徒,作《君牙》”,李学勤先生指出:“距离武王时更远”。 虽然传说太公望高寿,但也不得历文、武、成、康、昭、穆六世17。《书序》此条恐怕亦不可信。《书序》相传为孔子所作,但这种说法已经几乎没人相信。程元敏先生主张《书序》作于周秦之间,约在“秦王政十九年至秦二世二年”18。 陈梦家先生则说:“其作成时代当在公元前第二世纪内”19,已至汉世。 刘起釪先生更是将其“归功”于东汉末张霸20。 虽然由近年新出的材料如“遂公盨”等可知其所据确有较早来源,但也不能就此认为《书序》不存在问题21。 特别是清华简中关乎《尚书》的篇目与《书序》多有不合之处,如《书序》之《咸有一德》、《说命》、《金縢》, 简本分别作 《尹诰》、《傅说之命》、《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可见《书序》之作者未必已将当时之材料一览无余。 再加之《君陈》、《君牙》至少在汉初既已亡佚,则《书序》作成时恐怕亦未亲见此二篇原文。因此,《书序》如此序《君陈》与《君牙》未必有确据。
《尚书》是古代典籍中最重要的一部,但因历秦火之难与伪书的萦扰,其中疑窦丛丛。清华简中“书”类文献的重新发现对于解决诸多古史问题与厘清经学论争都有重要意义,犹惜之未足百篇。若来日又有《君陈》、《君牙》等古本现世,实乃我辈之福祉。
注:
①见李学勤:《新整理清华简六种概述》,《文物》2012 年第8期。 以下引用简文及李先生说皆出自此文,不再备注。
②简文何以有两位召公,李学勤先生已经作出解释:“简文前举君奭,后面又说召公,可能是为了表明周公、召公并佐成王的缘故”。 另据李先生介绍,简文通篇连贯书写,中间以粗黑横线分隔成21 小段。今检视《文物》封三所附图版,成王一朝未单独成段,则此段末两句也可能是记成王事。
③《史记》卷4《周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标点本,第125 页。
④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349-350 页。
⑤《史记》卷32《齐太公世家》,第1477 页。
⑥《史记》卷4《周本纪》,第120 页。
⑦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301 页。
⑧《史记》卷4《周本纪》,第120 页。
⑨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第349-353页。
⑩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中西书局,2010 年,第150 页。
11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 北京: 中华书局,1980 年影印本,第223 页。
12 孔传本《古文尚书》有此二篇,然其为伪书久成定谳。
13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36、246 页。
14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620、1649、1650 页。
15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620 页。
16 阎若璩撰,黄怀信、吕翊欣校点:《尚书古文疏证》第二十七《言<君陈>以“尔有嘉谋嘉猷”等语作成王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118 页。
17 据顾颉刚先生考订,太公望卒于康王之世,见《史林杂识初编·太公望年寿》,北京:中华书局,1963 年,第209-210 页。
18 程元敏:《书序通考》,台北:学生书局,1999 年,第587 页。
19 陈梦家:《尚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2005 年,第285 页。
20 刘起釪:《尚书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89 年,第109 页。
21 参见李锐《由近年出土文献论<尚书序>的有关问题》第四节《关于<书序>的错误》,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荆州文物保护中心编:《古代简牍保护与整理研究》,上海:中西书局,2012 年,第50-5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