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武
(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2)
文房四宝是古代文人随身携带之必备物品,其中尤以砚最为文人所重,故陈继儒有“文人之有砚,犹美人之有镜也,一生之中最相亲傍”[1]之论。 治砚的材料来源多样, 材质上乘的砚石固然为文人所乐道,但是残碑断碣,因其上所附着的历史掌故、人文积淀,可使文人兴发思古之幽情,因而也成为文人治砚的重要材料。 黄道周断碑砚就是利用墨妙亭苏轼《孙莘老求墨妙亭诗》碑残片制成。
黄道周(1585~1646 年),字幼玄,号石斋,漳浦铜山(现东山县)人。 天启二年进士,历官翰林院编修、右春坊右中允等。 隆武朝时,晋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抗清兵败婺源,被俘殉节。 黄道周幼孤好学,博通经史,一生讲学、著述不辍,“文章风节高天下”[2],其所遗留之断碑砚亦为后人所珍视。
一
墨妙亭为北宋孙觉所建。 孙觉,字莘老,高邮人,苏轼好友,《东坡全集》中有多首诗歌系为孙觉而作①。 孙觉建墨妙亭之事,苏轼《墨妙亭记》有详细说明:
熙宁四年十一月,高邮孙莘老自广德移守吴兴。 其明年二月,作墨妙亭于府第之北,逍遥堂之东, 取凡境内自汉以来古文遗刻以实之。……是岁十二月,余以事至湖,周览叹息,而莘老求文为记。[3](卷三十五)
由文中可知,孙觉建墨妙亭于吴兴府第之中,以藏境内自汉以来古碑刻法帖,事在熙宁五年二月。亭成,孙觉致函苏轼求诗题咏,《孙莘老求墨妙亭诗》当作于此时不久②。 据孔凡礼《苏轼年谱》,苏轼于熙宁四年自乞外补,除杭倅,十一月二十八日到杭州通判任上。“(熙宁五年)八月,与刘撝等监试中和堂。试院中,应孙觉(莘老)之请,作墨妙亭诗。 ”[4](P228)结合诗中“书来乞诗要自写”句可知,此诗确系苏轼应孙觉之请而作,由苏轼亲自书写寄与孙觉,并被刻石后藏诸亭内。熙宁五年十二月,苏轼因奉转运司檄檄湖州,得以周览墨妙亭所藏历代碑刻,品味颜、李、二徐诸家书法妙处。 苏轼感慨叹息之余,应孙觉之请,遂作《墨妙亭记》一文。
岁月流逝,物是人非,墨妙亭也逐渐榛芜破败③。据清人钱泳记载,墨妙亭碑刻最后“惟存东坡诗一石而已”,“后此石亦断缺不全”, 其中一片嘉靖中为王阳明谪龙场驿丞时得之,琢为“驿丞署尾砚”;“一片天启初黄石斋道周得之”[5](卷九),雕琢为砚,就是这方断碑砚。 如钱氏所记属实,则可推知,黄道周断碑砚当是得之于其天启初年会试前后。
但是,此条文献记载毕竟语焉不详,因此,黄道周究竟具体于何时何地如何得到苏轼墨妙亭诗残刻并琢石为砚的,其具体情形后人却不得而知,常常引以为“阙典”之憾。 清人周中孚《郑堂札记》卷三云:
东坡墨妙亭诗云:“书来乞诗要自写,为把栗尾书溪藤。 ”予见张孝廉《金石契》中载黄石斋断碑砚,背文尚存“吴越胜事、书来乞诗、要、尾书溪藤、视昔过眼”十七字,洵属坡公自书。盖当年曾刻石于郡斋,不知何日断裂,流散于外耳。胡、李二《郡志》俱不着录,真阙典也。[6]
虽然黄道周得砚的具体情形已不可详考, 但可以肯定的是, 至少在其下狱前就已经拥有了这方断碑砚。 朱辰应《记黄石斋断碑砚后》载:
……太傅文孙上舍(讳茂旸)阐德录疏其事,且云行笈中止断碑一砚,则是物盖早与石斋周旋矣。 石斋谪戍下狱,备尝艰苦,庄烈帝终以儒者优容之,则所云“曾从霹雳推车去,又得滂沱自在春”,是砚亦患难中一友也。[7](P386)
此处太傅系朱国祚(朱彝尊曾祖),为黄道周天启二年会试的总裁官, 其少子尚宝司卿朱大定曾赠朱国祚藏米芾砚山给黄道周,黄道周不受,题断句四章于上。 朱茂旸为朱国祚孙、朱彝尊叔父,朱辰应则为朱彝尊孙辈。因其家先人与黄道周渊源颇深,故朱辰应对黄道周断碑砚知之甚详,所记当极可信。
“明命既倾,石斋致命。 ”[7]黄道周殉国后,作为其“患难中一友”的断碑砚也散落世间,辗转流传。笔者虽无机缘见到这方砚台,但根据曾燠等人的诗文,还是可以进一步知道这方断碑砚的一些细节。 清两淮盐运使曾燠曾于扬州市上购得黄道周断碑砚,并作有《黄石斋先生断碑砚歌》,其序曰:
坡公《题墨妙亭诗》断碑一片,广三寸七分,长三寸四分。 存十六字,凡四行,一行曰“吴越胜事”,一行曰“书来乞诗”,一行曰“尾书溪藤”,一行曰“视昔过眼”。 以背面作砚,右偏之上刻“断碑”二隶字,下刻“道周”二字印篆。 左偏刻竹垞铭曰:“身可污,心不辱,藏三年,化碧玉。 ”为八分书。 予得之广陵市上。[8](卷四)清梁绍壬《黄石斋断碑砚》亦有类似记载:
曾宾谷方伯于广陵市上得一砚,系坡公题墨妙亭诗断碑一片。 广三寸七分,长三寸四分,存十六字,④凡四行。 一行曰“吴越胜事”,一行曰“书来乞诗”,一行曰“尾书溪藤”,一行曰“视昔过眼”。 以背面作砚,右偏之上刻“断碑”二隶字,下刻“道周”二字印篆,左刻竹垞铭曰:“身可污,心不辱。 藏三年,化碧玉。 ”为八分书。[9]从曾燠的诗序和梁绍壬的随笔可知, 黄道周断碑砚确是利用苏轼题墨妙亭诗断碑制成, 上面既残留了苏轼诗歌中的少量文字,又有黄道周的印篆。后来,朱彝尊(号竹垞)题刻铭文于上。 曾燠生于1760年,卒于1831 年⑤,其主要活动年代离黄道周就义不久,购砚地扬州又是黄道周北上南下途径之地,门人故旧颇多, 黄道周断碑砚流落于此也极有可能。 再则,以曾燠之见识学问,以曾燠幕中人才之盛,亦当不至于出现以赝品当真品的笑话。据此推测,曾燠所购的这方砚当是真品,上述所记述应该是可信的。
二
同古代其它文人一样,黄道周爱砚,但更爱这方断碑砚,以至于出入“行笈中止断碑一砚”, 后更成为其“患难中一友”。 黄道周何以钟爱这方残石制成的断碑砚呢? 细细分析,大体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
首先,以古代碑刻为砚,是文士崇尚古雅、尚友古人的风尚使然。 古代碑刻,历经岁月风雨的洗礼,给人以古朴典雅之感。 更重要的是,古代碑刻,即使是残碑碎碣, 其中也往往凝聚着前辈文人的风操德业。用断碑为砚,正好满足了古代文人尚友古人的精神追求。 孟子“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万章下》)[10](P324) 之说对古代士人影响深远。在他们看来,尚友古人,正是追求与古人心灵上的遥相契合。 周敦颐对所尚何人作了具体的展开,即“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 从此,“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成为有宋以来士人安身立命的自觉追求[11]。 爱屋及乌,因尚友古人,所以对古人之物倍加珍视。
用断碑为砚,前已有之。 如前所引,在黄道周之前, 王守仁亦有墨妙亭断碑一片, 题曰 “驿丞署尾砚”,系谪贬龙场时所得。由纪昀《断碑砚歌为裘漫士先生作》前序可知,此砚“存十二字,凡四行,行三字,曰‘灯他年’,曰‘忆贺监’,曰‘时须服’,曰‘孙莘老’。高、广各三寸,长四寸。 王文成公得之,以背面作砚,左刻‘守仁’二楷字,右刻篆书‘阳明山人’四字,侧刻分书‘驿丞署尾砚’五字。 ”[12]
此砚后为清裘日修⑥所得,并撰有《断碑砚铭》:
断碑砚,宋熙宁四年苏文忠公为孙吴兴作墨妙亭诗石刻也。 不知毁于何时,王文成公何自得之,用以为砚,存字凡十二。 其面作分书,曰“阳明山人”,曰“守仁”。 盖文成自识左方,曰“驿丞署尾砚”,则明正德元年文成谪贵州龙场驿时也。 端溪片石,附两公遗迹,以传迄今,且七百余年矣。 古泽寒光,对之肃然起敬。 尚友者宜有取焉,不独几席之供而已。 既为之赞,复铭于其匣曰:块然一石,琢之磨之。 东坡取之,泐字阳眀,用以临池,吾于东坡,不重其经济而爱其文章之达;吾于阳明,不宗其学术,而叹其功业之奇。 于戏! 每一援笔悠悠我思。[13]
王守仁的这方断碑砚因为其 “附两公遗迹”,即使七百年后依然令人“对之肃然起敬”,而“不独几席之供而已”。正因为如此,裘日修得到这方砚后,欣喜异常,绘图题赞,一时名人咏之如潮,雅韵风流,蔚为大观,遂成文坛一大雅事。当时著名者,纪昀有《断碑砚歌为裘漫士先生作》、《漫士先生绘断碑砚图敬题其后》,曾燠有《题裘文达公断碑砚图》[8](卷十四),沈初有《题王文成断碑砚二首有序》[14]等。其中,彭元瑞“漫同文字无情物, 都是湖山远谪时……摩挲石丈还相问, 进学姚江退学苏”(《裘漫士先生所藏断碑砚》)[15]、钱陈群“苏王相去五百载,借石结契如宾朋。……平生尙友存臭味,吾所畏者皆服膺”(《题裘叔度尙书断碑砚图卷用东坡韵》)[16]抒发的正是文人们尚友古人的幽思。
同样,黄道周对断碑砚的珍视,绝不在于砚石本身, 而在于其上凝聚的先贤遗泽, 是黄道周尚论古人,以古人为师为友思想的具体体现。
我们现在没有文献证明黄道周以墨妙亭碑刻残石为砚是否受到王守仁断碑砚的启发,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黄道周对王守仁道德、事功推崇有加,甚至认为在某些方面远迈孟子 (此一论题将另文专门论述)。 即使黄道周制断碑砚没有受到王守仁的影响,但也可看作是二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表现。
其次,具体到黄道周的这方断碑砚,黄道周尚友苏轼,体现的不仅是黄道周对苏轼书法艺术的认同,更体现了对其人格和人生志趣的仰慕。
黄道周善书, 其书法理论与实践颇受苏轼的影响。 黄道周论书主“遒媚”之说,恰与苏轼“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3](《和子由论书》卷一)的书法主张相一致。从黄道周传世的书法作品看,其因平台抗辩而归乡守墓后所作的《赠无涯答诸友诗卷》尤为明显,结体、笔意颇得东坡之韵。
苏、黄二人虽然书法成就极高,但苏轼只是将其视为“余事”之“余事”,黄道周亦将其视为“学问中第七、八乘事”,明确表示“余素不喜此业……若使心手余闲,不妨旁及。 ”[17](《书品论》卷十四)。 相对于书法,家国大事、天下苍生,才是他们真正关注的对象。
黄道周以苏轼墨妙亭诗断碑为砚, 不仅是因为上面残存有苏轼的墨迹, 更因为其上凝聚着苏轼的人格品行、人生志趣。 后者才是深层次的原因所在。
第一,苏轼立朝守正,忠直敢言,黄道周恰与其一致。
苏轼的谏诤敢言,历来为人所称。 熙宁四年,司马光知许州,曾上章赞苏轼敢言。 司马光云:
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
又曰:
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 无所顾虑, 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4](P197)
苏轼敢于谏诤,黄道周何尝不是? 黄道周虽谓自己“直言敢谏,贞心绝俗,则臣不如詹尔选、吴执御”[17](《三罪四耻七不如疏》卷二),但其屡逆龙鳞,直言敢谏之声为当时士人所钦慕。平台抗辩一节,更是悚动天下。 直言谏诤的结果,古今一致。 苏轼一生屡遭贬谪,黄道周一生更是“通籍二十载,历俸未三年”[17](《感恩疏》卷三),虽有济世之心,但无请缨之路。 相似的遭遇,异代而同悲,使得黄道周在奏疏言事中多次引苏轼为证。
昔苏轼临行, 欲陛辞不得, 乃上书言:“极泰之世,小民皆得上通;极否之世,近臣不能自达。 ”臣今值尧舜之朝,虽乞枯骸,犹荷明问,臣死且不朽。至于愚迂不能明切,如好丑定于肌肤,不可复易。 谨昧死具奏, 唯陛下少垂察焉! (《放门回奏疏》)[17](卷二)苏轼“陛辞不得”乃上书直言,黄道周则“昧死具奏”,可见二者精神的一致。
第二,苏轼“知命”的人生志趣,亦是黄道周所推崇并积极践履的。
苏轼、黄道周二人屡遭挫折,但是对命运的态度非常相似。敢为危言,痛陈时政,可能会结知主上,但更可能招来当政者的嫉怨。苏轼一生虽屡处于逆境,但依然豁达开朗,这与其“知命”的人生态度是分不开的。 《墨妙亭记》云:
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 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 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 此之谓知命。[3](卷三十五)
对此,黄震评价道:“《墨妙亭记》‘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真理到之言,可以发明孟子不立岩墙之说。”[18]苏轼所谓的“知命”,乃是“必尽人事”,“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 这里发挥的正是孟子所说的“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孟子·尽心上》)[10](P351)之意。
黄道周生活的时代,朱明王朝内忧外患,已如同风雨飘摇之舟,倾覆只在早晚之间。身处其间的黄道周精通易理, 善推理世运, 对此种局势不可谓不了解。 按照一般人的理解,当应顺其自然之势而为之。但是,黄道周明知事已不可为而为之,最后以一介书生请缨出征,从容就义,正是其“尽人事”、“尽其道而死”的“知命”思想的表现。 只有从这个角度,才可以合理地解释黄道周最后的抉择。
苏轼作于密州任上的《超然台记》,抒发了其因为能“游于物之外”,而“无所往而不乐者”的人生态度。 对于此文,黄道周评曰:
此篇不惟文思温润有余,而说安遇顺性之理极为透彻,此坡翁生平实际也。 故其临老谪居海外,穷愁颠倒,无不自得,真能超然物外者矣。[19]
黄道周于仕途坎坷中多次流露希望归乡田居、超然物外的思想, 而且其一生实际上也以居乡讲学为多。 但是,每当国家有事,他选择的都是毅然出山,直至最后决死赴国难。 可见,黄道周虽然欣赏苏轼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但真正能引起其心灵上共鸣的还是苏轼“必尽人事”的“知命”思想⑦。
正是因为对苏轼的推崇,黄道周才有“每读子瞻《寄钱道人诗》,为之中夜起而顿足”之举[17](《答陈太史书》卷十八)。
综上可知,出于尚友古人的文化传统,出于对苏轼人格节操的企慕, 黄道周才以墨妙亭碑刻残石为砚,并须臾不离左右。 个中原委大体如此。
三
文人爱砚、藏砚,更于其上题咏诗句,镌刻铭文,为我们留下了大量寄寓其情感、志趣、人生理想的咏砚之作。透过这些作品,后人不仅可以了解某方砚的材质、形制和流传情况,而且可以一窥古代文人尚论古人的情怀。
黄道周金陵就义后,其断碑砚辗转流传,几易其主。 每一次的发现,都会引起时人的惊喜,都会有相关的诗文吟咏。综合笔者目前所掌握的文献,从收藏者、记录者的生卒年月等推断可知,黄道周断碑砚在清代曾先后辗转于姚世钰(约1703-1757)、桐溪汪氏、曾燠(1760-1831)、淮安黄氏等人之手⑧。
关于黄道周断碑砚的流传,钱泳记载道:
其一片天启初黄石斋道周得之, 亦琢为砚,存十七字,为吴兴姚玉裁(姚世钰)所藏,后归桐乡汪氏,当时如厉樊榭(厉鹗)、丁龙泓(丁敬)、蒋心余(蒋士铨)诸公亦各有诗纪之,载吾友张芑堂(张燕昌)征君《金石契》中。[5](卷九)
关于黄道周断碑砚后归桐溪汪氏之事, 厉鹗(1692-1752)也有记载并赋诗:
东坡先生墨妙亭诗残刻十七字,石斋黄公得之,琢其背以受墨,名曰断碑砚。 今归桐溪汪氏,拓其文,装于册来索诗:
吴兴太守珠湖客,缮亭搜碑聚名迹。 谁其诗者长帽翁,钩勒溪藤上乐石。 后来乌台有追勘,蔡奴之兄未捃摭。 众碑零落一碑存,又复缺断真可惜。 谁知此碑为此砚,世间物化等儿剧。漳浦黄公署名在,箕尾中天映奎壁。 文章气节两不亏,汪子宝之永无斁。[20]
从桐溪汪氏收藏之后,不知何故又流散于扬州,为曾燠所得。曾燠当时有诗题咏,其幕府成员中亦有记载、题咏。 曾燠《黄石斋先生断碑砚歌》云:
衢州尺土非其有,湖州片石藏谁手。 此是黄公不转心,百年未与秦灰朽。 残砖断碣公摩挱,爱他妙墨存东坡。 东坡文字得迁谪,公亦危言婴祸罗。抱璞区区成一哭,墨花?染蛮烟绿。幕府勤劳玉带生,孤臣心迹桥亭卜。 公之前辈王文成,一段碑曾题驿丞。 盘错偶然成利器,鼎钟因得共勋名。 石友遭逢亦何定,乌乎经济需时命。我朝褒谥黄忠端,当日平台斥为佞。[8](卷四)后又为淮安黄氏所得。黄钧宰⑨《金壶七墨·断碑砚》云:
家兄仲勤以千钱购断碑砚一方,背□十六字,书法遒劲,平列四行。 第一行曰“吴越胜事”,次行曰“书来乞诗”,再次曰“尾书溪藤”,曰“视昔过眼”,即售者亦不辨为何语。 他日读坡公墨妙亭诗,适与前字相合,心焉疑之。 及阅《秋雨庵随笔》, 乃知为黄公石斋之砚所刻,果是苏诗。 曾宾谷都转尝得之广陵市上,并载右偏有道周篆印,左有竹垞铭语,均剥蚀不可辨。以黄氏故物,历今二百余年,仍归吾家,可喜也。[21]
《金壶七墨》是黄钧宰记录其自道光甲午(1834)至同治癸酉(1873)年间耳目闻见、可惊可愕之事的笔记,抒写的是悲欢离合之情。从上面所引之文可以看出,断碑砚辗转流传至黄氏手上时,虽然砚上款识已经“剥蚀不可辨”,但其惊喜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之后,黄道周断碑砚又辗转为孙楫所得,张之洞有 《咏砚》、《黄忠端墨妙亭断碑砚歌为孙给事楫赋》吟咏其事⑩。 其后一首咏道:
苌叔沦精化为碧,不如石斋有片石。 此石来自苕溪头,春波照影玻璃色。 手写孝经一百通,龙尾凤咮皆逃匿11。 墨妙之亭今榛芜,当年运石烦千夫。 汉碑聚散人不道,诗刻独惜眉山苏。 不因砚材收断璧,焚烬亦与峄山俱。 任城给事独妮古,涤砚草疏笔如杵。 为访余石装百衲,莫令东坡辱砧础。[22](卷二)
《左传·哀公三年》载有“苌弘化碧”的典故,苌叔遂成为忠贞之士蒙冤罹难的代称。但在张之洞看来,苌弘的事迹精神远不及黄道周。崇祯十三年,黄道周因解学龙荐举而被“责以党邪乱政”入狱。在狱中,黄道周遭遇酷刑,“卧病八十余日, 抱足扶首, 仅能起立”[23],险些毙命狱中,但犹自“手写孝经一百通”。陈子龙《寄献石斋先生》“带血晨兴写《孝经》,和枷夜卧编《周易》”之语,可谓实录[24]。
历经战乱,物是人非;睹物思人,感慨万千。在黄道周身后,关于断碑砚的吟咏之作多是由此而发。朱辰应《记黄石斋断碑砚后》:
后死尚论者即以先太傅海岳研山拟王氏校士之砚, 而石斋之断碑以之并文山玉带生,夫何歉哉? 是日既展阅吾友张芑堂所摹拓本,适拜扫先太傅赐墓暨尚宝碧血埋藏之所,仰见松柏烈烈, 不啻亲聆石斋鬼门相候云云也。[7](P386)
展阅拓本,面对松柏涛声,恍惚如亲耳聆听“石斋鬼门相候”之语。将黄道周断碑砚与文天祥玉带生砚相提并论,体现了在士人心目中,黄道周与文天祥二人的道德风范实可并垂不朽。
黄道周的道德、文章影响所及,不仅在于士人,而且及于闺中。对于黄道周断碑砚,闺中女子亦有吟咏。 林昌彝《射鹰楼诗话》载:
长乐梁蓉菡孺人韵书,侯官许莲叔明经濂室也,着有《影香窗诗草》。 其诗之名篇可咏者,如《孝子烈妇歌》、《齐烈女歌》、《题颜鲁公多宝塔碑文搨本后》、《黄石斋先生断碑砚题词》、《石榴花歌》、《荔支香歌》 诸作, 皆风雅宜人,《秋望》一诗,极见秀健。[25]
黄道周的人格为士人所重, 其断碑砚后也有效法者。 光绪乙未(1895 年)六月,李宗颢游西安碑林,于廊下偶得一片残石,乃唐景龙三年(709 年)李为仁所书冯氏墓志残石,后将其拓片收入《十二紫芝山馆所藏金石》中。 李宗颢以此残石为砚,“原非供实用,意亦效石斋故事耳。 ”[26]
“两贤相映发,可以敌璚瑰。”[22](《还砚》卷二)后人珍视黄道周断碑砚,既因苏轼的学问、人格,更因黄道周“文章气节两不亏”。世事沉浮,黄道周断碑砚流传不绝,士人尚友古人的文化心理可见一斑。
注:
①如《东坡全集》(四库全书本)卷四《元日次韵张先子野见和七夕寄莘老之作》、《将之湖州戏赠莘老》,卷九《和孙莘老次韵》等。
②见《东坡全集》卷三,四库全书本。此诗非惟道古,乃是自道其论书大旨。
③后明人张维枢重修之,并有《重修墨妙亭记》(《明文海》,卷三百六十二,四库全书本)。
④黄道周断碑砚亦有谓存十七字者,如前引清人周中孚《郑堂札记》卷三文。此外,近年网上有拍卖黄道周断碑砚的公告,所附照片也是十七字,多出一个“要”字。笔者在未见真品之前,不敢遽下断言,只能姑存待考。
⑤曾燠(1760—1831),字庶蕃,号宾谷,江西南城人,晚号西溪渔隐。 曾燠为清叶颇具影响的诗人、骈文名家,着有《赏雨茅屋诗集》,编有《江西诗征》、《国朝骈文正宗》。《清史列传》有传。
⑥裘日修,字叔度,一字漫士,新建人。 乾隆己未进士,历官礼、刑、工部尚书。 学品端醇,才猷练达,尤善治水。 卒谥文逹,入祀乡贤祠。修亦为名重一时的学者,曾任《四库全书》总裁,有《裘文达公文集》传世。
⑦苏轼对黄道周的影响是多方面的,笔者正撰专文讨论之。
⑧民国邓之诚《骨董琐记》一文中曾提及此砚,并谓其“同光间归潘郑盦,今不知在何人手”。 今人王贵忱《记苏渊雷所藏黄道周断碑砚》(《家庭》1983/11)文谓其藏于苏渊雷氏。另外,网上有2004 年12 月26 日断碑砚的拍卖记录,并附有实物图片。
⑨黄钧宰(约1826-1895),一名振钧,字宰平,钵池山农,别号天河生,淮安人。 他“性好词赋而不乐制艺”,“一生偃蹇不遇”。著有《比玉楼传奇四种》、《金壶七墨》,又有《比玉楼遗稿》、《谈兵录》等。
⑩孙楫:字济川、子舟,号驾航。 山东济宁人。 咸丰二年进士,官给事中。事迹详见《清代翰林传略》(乔晓军著,陕西旅游出版社,2002 年)345 页。
11 苏轼《龙尾砚歌引》:“余旧作《凤咮石砚铭》,其略云:‘苏子一见名凤咮,坐令龙尾羞牛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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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65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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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孔凡礼.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8.
[5] 钱泳.履园丛话[M].续修四库影印清道光十八年述德堂刻本.
[6] 周中孚.郑堂札记[M].清光绪刻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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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黄震.黄氏日抄(卷六十二)[M].四库全书本.
[19] 御选唐宋文醇(卷四十四)[M].四库全书本.
[20] 厉鹗.樊榭山房续集(卷一)[M].四部丛刊影清振绮堂本.
[21] 黄钧宰.金壶七墨·金壶逸墨(卷一)[M].清同治十二年刻本.
[22] 张之洞.张文襄公诗集[M].民国十七年刻张文襄公全集本.
[23] 洪思等撰,侯真平、娄曾泉整理.黄道周年谱[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71.
[24] 陈子龙.陈子龙诗集[M].施蛰存,马祖熙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90.
[25] 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二十)[M].清咸丰元年刻本.
[26] 王贵忱.记景龙三年断碑砚[J].岭南文史,198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