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鑫
《落地·沈虹光散文集》,沈虹光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12年9月版,46.00元。
喜欢读沈虹光的艺术随笔。
近年来,在《剧本》、《中国戏剧》、《艺术》等杂志断断续续地读过不少。她所写的那些人与事,多与湖北文艺界特别是戏剧界有关,我曾以一名编剧的身份,在这个“圈”内呆了十多年,每每读来,自有一种难得的亲切。总希望她能多写点,多发点,我就可以多看一些,也好沾点灵气,受点启发。因此,当我收到她寄赠的散文集《落地》时,心中的欣喜之情可想而知。一册在手,八十多篇散文随笔,沈老师近些年创作的新篇旧章,尽收其中。于是,撇开其他俗务,好几天沉浸于《落地》之中。
一
沈虹光笔下所述,涉及的人与事可谓多矣,有日本戏剧界的同道,有非洲友人,有京城艺术家,更多的则与湖北文艺界相关,从省城武汉到全省各市、县、镇乃至僻远的乡村艺人;时间跨度拉得也长,长得多达半个多世纪;这些文艺界林林总总的人与事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五彩缤纷、斑斓多姿的艺术世界。
当然,这个艺术世界是独特的,有着浓厚的“沈氏风格”。有的篇章是写自己,更多的则是写他人,文中不论“主角”,还是“配角”乃至“道具”,作者是其“中介”与“桥梁”,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将纷繁的人事变迁串在一起,将艺术的时代风云汇于笔端。
沈虹光一生与戏剧、与艺术打交道,透过《感谢戏剧》、《东四八条52号》、《西藏四则》、《搞运动》等篇章,我们看到的,分明是她的一部个人成长史。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年轻演员到著名编剧、省文化厅副厅长、省文联主席,一步步走来,委实不易。除了个人天分,更多的是艰辛努力与不懈追求。同时,也是她心路历程的叙述与袒呈。她是一个典型的性情中人,遇悲则哭,逢喜则笑,内心坦荡,毫不掩饰。真正的艺术家都葆有一颗童心,都是纯粹、本真之人。这,也许正是沈虹光能创作出大量雅俗共赏、传之久远的优秀戏剧作品的内在原因之所在吧!
沈虹光叙人写事,从“我”的视角,以一种平视的目光,不拔高,不委过,娓娓道来,亲切真实,平实质朴,体现出一种难得的人文情怀。比如她的话剧《同船过渡》,素材即源于自己一段“团结户”的经历。但在现实生活中,她与另一位“团结户”之间的矛盾,本是几十年的老同事,直至他去世,也没能和解。她分析解剖自己的“小”:心中好多次都想和解,并打好了“腹稿”,却总是“脸皮薄”,碍于面子没能付诸行动。
沈虹光不仅是一位著名编剧,还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出版过短篇小说选集《美人儿》。难能可贵的是,她在散文创作时,将戏剧、小说的技巧与元素充分融入其中,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于是,这些艺术散文,不仅有人物的刻画,还有情节的推进、心理的细腻描写,有的篇章还设置悬念,引导着读者欲罢不能,迫不及待地往下读。而每一篇的篇幅都不怎么长,读着读着就没了,心头不禁生出一种“埋怨”,怎就不多写一点写长一些呢?其实,这便是作者深谙创作之道的一种体现,文章不能写满,要留下一定的空间,像绘画那样讲究“留白”,给读者以回味、思索的余地。对“沈氏风格”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于是,我便慢慢地读,细细地品,哪怕那些以前看过的熟悉篇章,再读一遍,又有一番新的感受。作者对艺术的独特见解,常于短短的几句话中,就道出其内在而深刻的本质。比如在《不够滑稽的滑稽戏》中,她对剧本的理解,便深得我心:“有人说剧本的生命在舞台,可我眼中的好剧本是有独立的生命的,无需舞台搬演,泡杯茶蜷在沙发上阅读就能给人以快感。我相信剧本存在的独立性。”
品读中,我对沈虹光的语言艺术,尤为欣赏。没有那种欧化的转弯抹角,既丰富凝练,又生动传神,深谙传统文字之精髓。比如在《散水听歌》中写山乡听歌:“当第一个‘邻居’蓦地开口帮腔时,大家都很意外,刚转眼瞥他,又一‘邻居’也发出声音。再后来就像鱼儿翻塘一个个地往上蹿,‘邻居’们都跟了上来,争先恐后似的,有的唱衬词,有的唱副歌,有的单唱,有的齐吼,都是那种不管不顾一飞冲天的边音,房子都抬起来了,让我们知道了什么叫声震屋瓦。”还如《通向那船的路》中关于书的描写:“我还拥有了一间书房,我的书们终于也从捆扎中解脱出来,恢复了尊严,傲岸地、扬眉吐气地屹立在书架上了。”再如《感谢戏剧》中对湖北人性格的勾勒:“湖北人偏好冲突,华山一条路,南北两队兵,冤家对头旧恨新仇,唇枪舌剑针尖麦芒,君子动口也动手,犹如一匹激烈奔腾的骏马,容不得散散漫漫地铺叙,温温吞吞地婉曲。”
就沈虹光亦官亦民的身份而言,我更为看重的,是编剧这一“头衔”,也就仅以“老师”相称。毋庸讳言,那为世俗所认可的官员身份——湖北省文化厅副厅长,为这本书许多篇章的创作,其实带来了不少便利。因职务的重要与工作的需要,便于实地考察,接触各个不同层面的艺术人才,可以掌握许多鲜为人知的素材。沈虹光因从政而“占有”的资源,是为艺术所用——她这辈子,可谓“彻头彻尾”地献给了艺术。
她与导演、演员、作曲家打交道,跟他们交朋友;她深入城镇、乡村,前往罗田、麻城、潜江、云梦、远安、阳新、宜城、来凤等全省各地进行艺术指导、田野调查;她熟悉不同的剧种、曲调及变腔……她掌握了大量丰富生动的一手材料,可写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但又不得不有所选择,有所取舍。她从大处着眼,小处着墨:她笔下出现的人物与事件,其实都有着一定的代表性与典型性,而涉及面之广,几乎囊括了湖北省的所有戏剧剧种,除京剧与话剧外,还有花鼓戏、楚剧、黄梅戏、采茶戏、汉剧、山二黄、提琴戏、打锣腔等地方戏曲。毫不夸张地说,散文集《落地》几乎构成了一部别致的湖北戏剧史。当然,这是一部个人视野里的戏剧史,既有精到简要的理论勾勒,更多的则是鲜活生动的具体描述。她为这些民间戏剧,正在消逝或风光不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留下了一份珍贵的记忆与见证。人们将戏剧称为“夕阳艺术”,太阳西下,透着一股苍凉与无奈。但是,沈虹光唱出的并非挽歌,我们从她对戏剧的虔诚,对艺术前辈的尊重,对同辈的支持,对晚生的鼓励中,看到的是盎然的激情、向上的动力与振兴的希望。
二
沈虹光认为:“一个剧种不论大小,总有一个或几个代表性人物,影响大的如豫剧的常香玉、汉剧的陈伯华、黄梅戏的严凤英,声名远播越过了本乡地界,几乎成为地域的标志。”她还认为,演员就是一个剧种的旗帜,“旗帜所达到的高度就是剧种的高度。”因此,她的笔下,出现了不少追求执着、艺术高超的演员,如荆州花鼓戏的陈新中、何干青,楚剧的李雅樵、刘青珍,汉剧的彩萍、李顺娥,话剧的肖惠芳,黄梅戏的张辉,麻城东路花鼓的美玲,京剧的唐恺,竹溪山二黄的周毓成等。
剧种之间的最大区别,便是声腔。因此,沈虹光常着墨于声腔的描写,对荆州花鼓戏作曲家杨礼福赞赏有加,认为“他是花鼓戏的宝”。杨礼福设计了100多出荆州花鼓戏创作唱腔音乐,有几十台都是保留剧目。这些花鼓腔,“每一个起伏婉转都是依着方言的韵律,该上的上,该下的下,自自然然就变成了章程旋律,变成了悦耳动听的音乐。你不禁会赞叹语言与音乐之间神秘的关系,就像芭蕾在冰上滑出的繁复花样,那运行的流畅而美妙,看起来真是莫大的享受。”
在《远安花鼓的小日子》里,皮影调的精彩表演者是两位60多岁的普通村民。在歇坐时,沈虹光问及他们的生计,没想到这两位姓吕的兄弟是根雕大户,“产品出售动辄逾万,唱皮影不图生计,就图个高兴”。从这些不计功名的民间艺术家身上,作者的思想境界也得到了升华:“我蓦地感到自己的俗气,后悔跟团长说那些得奖的话。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乐,服务乡民乡里,唱花鼓的唱得高兴,听花鼓的听得开心,小日子红红火火的,有奖没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部艺术史,是各行当、各门类无数相关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比如在编写《中国戏曲志·湖北卷》时,为了精益求精,确定清代著名京剧老生余叔岩的籍贯,两位编纂人员以“找不到也要找”的精神,不辞劳苦,深入调研,三次前往云雾缭绕的罗田山区,终于寻得一卷民国版的《余氏宗谱》——不仅厘清了余叔岩就是罗田人这一事实真相,还弄清了他的亲属关系、生活经历及安葬地点等。沈虹光在《三下罗田》中,详细叙述了寻找的前因后果,读完全文,我们不禁对这些不计名利、无私奉献的艺术人员肃然起敬。
关于艺术魅力的评判标准,沈虹光在《天人李雅樵》中写道:“艺术不论什么形式什么门派,归根到底要有魅力。魅力是什么?就是让人看了还想看,听了还想听。”于是,她笔下出现的,都是那些创作了让人想看、想听而具有艺术魅力的演员、导演、编剧等。
荆州花鼓戏中有一出名叫《王瞎子闹店》的剧目,观众百看不厌。该剧说的是一位算命盲人惩恶扬善、智斗盗贼的故事。剧中没有多么丰富多么深刻的思想,但有着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世俗,于艰难而无奈的生活中,透着一种难得的机智、诙谐、幽默与乐趣。沈虹光的《王瞎子数数与方言的妙趣》,重点写了演员何干青对主角盲人的一段表演——数数。从一数到七,七个数字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数来数去,演员必须具备高超的口技才行。而从编剧艺术的角度而言,数数表演是一段枝蔓,加工整理时就删去了。没有数数这一精彩看点,观众的心理期待落了空,他们不买账了!于是,演员们只好又加回去,此后一直不敢改动。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到这部取自书中一篇散文的书名《落地》。希腊神话中有个名叫安泰的巨人,只要离开土地,他就四肢无力,受人所制;而一旦接触大地,就会变得力大无比,不可战胜。可见沈虹光老师对艺术的追求,也是真正地“落地”了。
最后,不得不提及书中所配照片,于那些对丰富多彩的民间戏曲,对“文革”、“下放”、“五七”干校等不甚了了的年轻读者而言,不啻一种生动而难得的“图解”与“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