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 锋
作者系《广州日报》理论评论部副主任
今年1月4日,《人民日报》在第5版“黄金版位”推出该报“历史上第一块新闻评论版”,版式追求生动,如头条的评论员手写签名等,并推出一系列观点鲜明、剖析透彻的作品。由于《人民日报》独特的身份标识,这次改版引发广泛关注。无独有偶,2012年元旦,位处华南、在中国报业改革史上有着特殊意义的一张市场化程度颇高的地方党报——《广州日报》,亦针对评论进行了新一次大胆的改版,将以往的“热评”版提前到自己首创的党报导读版的封面2版,成为重点经营的“第一纸”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更靠前的位置、更密集的频率、更充分的版面(1个整版)、更宽松的言说空间、更高端的学者专栏,表现出对评论空前的重视。
比较二者在改版初日各自刊发的“致读者”,“理性”“思想”“社会进步”等字眼成为最重要的关键词——“评论作为报纸的灵魂,其真正的力量,必须超越宏大叙事的华丽辞藻、人云亦云的简单重复、似是而非的口舌诡辩;必须以锐利而丰满的思想,洞穿新闻事件的重峦叠嶂,最终落脚于对社会病症的洞悉、对疗治药方的探求;必须在高度、深度和广度的三维空间中,展示论者对趋势的准确把握、对社会进步善意和建设性的推动价值”(《广州日报》);“这是一个千帆竞发的多元社会,也是一个百舸争流的观点时代。创办新闻评论版,既是为了回应期待、服务读者、方便阅读,也是为了更好地传递党心民意、建构理性思想、凝聚社会共识……推进社会前进的步伐”(《人民日报》)。
这种不约而同,仅仅是种巧合?非也。这一北一南两份路径有所差异但宗旨一致且某种程度上均具符号意味的党报在评论版上投入的浓墨重彩,折射出评论这一新闻体裁在今天的社会发展阶段中再度显露出蓬勃生机;而且我们相信,若能发挥好评论这一利器,包括党报在内的纸质报纸的社会功能、生命力还将大放异彩。
作为《广州日报》评论版本轮改版的执行者、《人民日报》评论的一贯关注者,笔者试图从两报评论版的改版切入,一窥党报评论再显蓬勃生机的秘密、党报评论在改革涉足“深水区”阶段所承担的社会责任,以及如何进一步改进党报评论的文风以更好发挥针砭时弊、提出建议、引导读者的功能。
纵观近代以来报纸发展历程,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大凡社会转型相对快速的时期,面对剧烈的格局调整和利益博弈,人们的“言说”需求必然呈现几何级倍增,从而导致评论的必然振兴。
具体而言,从最早宣传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的《循环日报》,到康梁维新派的《万国公报》《时务报》,再到资产阶级革命派的《中国日报》《民报》,再到无产阶级革命兴起后的《新青年》《每周评论》乃至延安《解放日报》和重庆《新华日报》等,均高度重视评论(政论),康有为、梁启超、陈独秀、毛泽东等不同阶段的运动领袖也极其重视报刊评论甚至亲自撰写评论。习近平总书记在担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五年间(2003年-2007年),亦以笔名“哲欣”为《浙江日报》的“之江新语”专栏撰写了232篇短评,几乎达到平均每周一篇的高频率。近20多年来,伴随中国改革开放进程,“时评热”也成为一种重要现象,得以大规模“复兴”。
《人民日报》评论版
这是因为,有观念的风云激荡、有利益的剧烈调整,就必然让人们产生“言说”的冲动——而在这时人们往往发现,欲达到上述两种功能,正常的“用事实说话”的新闻形式,已经远远“不过瘾”“不够用”了,因为人们更希望直抒胸臆,更希望透过新闻现象寻觅背后的道理、缘由、趋势。而评论这一新闻与杂文的“混血儿”,同时具备了新闻的针对性、时效性和接近性,以及杂文的直接性、讽谏性和可读性。于是此时,时评便应运而生、兴旺发达。
当前,中国的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既展现了改革的巨大成就,亦暴露了改革中的诸多不彻底、不完善甚至偏差之处;而同在这一时期,中国已经出现了日益庞大的农民工(新型产业工人)群体、私企老板群体、外企白领、“蚁族”、“海归”……这些大量出现的新的群体,有着自己强烈的利益诉求,迫切希望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诉求;而与此同时,对社会上涌现的种种新的问题、利益诉求、思想动向,也亟需加以态度鲜明的疏导、引导。
这种独特的社会现实,投射到媒体上(不管是报纸、电视等传统媒体还是微博、论坛等新媒体),便促发了评论的再度繁荣。
时评圈内有一种说法,称评论是“负重而舞”。按照笔者的理解,此“重”,实乃转型之重、社会责任之重、洞悉透视新闻之重。评论为新闻报道添加了灵魂,为客观陈述注入了观点和判断,从而也就形成了针砭时弊、引导舆论、提出建议,进而推动社会进步的巨大功效。
这方面例子不用过多列举,从孙志刚事件,到云南“躲猫猫”事件、陕西华南虎照片风波、山西“黑砖窑”事件、石家庄三鹿奶粉事件……评论所起到的作用有目共睹。但同时我们也要承认,当前国内评论圈还存在一些显而易见的短板。
其一,板起脸孔、避实就虚。一些谈到具体工作(尤其是涉及中心工作)的评论,亲和度、针对性和可读性欠缺,正如《人民日报》评论部主任卢新宁在一次演讲中所提到的“某字牌”批评和“要字牌”言论,“某字牌”批评是批评一个事件总是说“某地”“某人”,“要字牌”言论是指文章总像领导下指示一样说“要怎么怎么样”。这样的评论,今天的读者如果能喜欢读,那才是怪事。
其二,为标新立异而穿越基本的价值底线、政治底线或道德底线。如2008年2月东亚四强赛期间,有过一篇引起波澜的以“很搞”“雄起”“弄他”等猥亵言辞调侃重庆的体育评论,虽然可读性似乎挺强,但对一个城市的品质作出不严谨的断语,且文中充斥着“搞女人”“男根”等低俗暧昧字眼,这种为文的立场和出发点,值得商榷。
其三,情绪有余,逻辑不足;“可读性”有余,说服力不足。表现之一,文章以情绪宣泄为主,没有明确或成熟的论点,论证过程不充分,不能以理服人。如《王宝强,别玷污了观众心中的许三多》《刘德华,你们想度假不要去灾区》等时评,便存在这方面的嫌疑。表现之二,一些短评类栏目,为聊而聊、为侃而侃,叙事多过点评,最终作者自己也形成不了一个观点就仓促结尾。“有趣好玩”固然重要,但须知时评的生命之根永远是观点。
其四,观点和论证过程陷入套路。一种是“大路货”,人云亦云,角度和观点均无突破。另一种则是“习惯性反弹琵琶”。比如《北大才子养猪有何不可》以及一系列以“有何不可”为题的评论等,看似反弹琵琶,其实是为了反弹琵琶而强行反弹琵琶,落入新的窠臼。这种套路很容易被读者所看穿、厌烦。
其五,就事论事,未能触及问题实质;或拘泥个案、不能旁征博引地从类似现象中发现规律性。目前时评写手水平良莠不齐,其中不乏目光如炬者,但也有很多只能停留在就事论事的层次,不能洞悉现象背后暗含的本质性、规律性元素,作品显得很单薄,缺乏厚重感和纵深感。
其六,不少评论以质疑和抨击为主调,建设性和参考价值不足,开不出“药方”,“正能量”不足……
党报评论版改版,就是为了更好地扬弃,为了激发评论更旺盛的生命力。
《广州日报》评论版的此轮改版,从一开始就提出“做‘好看’的党报评论”的口号。“‘好看’的党报评论”,正是既要力求克服传统党报评论拒人千里之外的毛病,又修正近些年国内时评界存在的一些问题,从而一方面让党报评论更好发挥激浊扬清、引导舆论、助推社会进步的功能;另一方面顺应由Newspaper(新闻纸)向“Viewspaper”(观点纸)转化的大趋势,让时评担当起“差异化竞争”的使命,做好“观点营销”这一更高级的报纸经营模式。
何为“好看”的评论?“好看”不是单纯以肤浅或偏激取悦读者,而是一个多层次、多维度的组合,一言以蔽之,就是:观照现实,追求有思想的精彩。
第一,新闻性强,关注度高。“文章合为时而著”,这个“时”,首先就是“时效性”。对党报评论而言,争夺“眼球”就是争取舆论引导力,因此,巧妙借力热点事件展开有独到角度的讨论,比刻意避开热点、自搞一套更能取得事半功倍的传播效果。比如,新改版后的《人民日报》评论版加强了对热点新闻现象的关注,评论李双江之子涉嫌轮奸事件的《孩子之过 教育之伤》、评论山西长治污染事件的《环保“最后防线”如何不失守》、评论地下水污染的《用法治向地下水污染宣战》、评论欧洲马肉风波的《食品安全呼唤“全球治理”》等,都是对新发生的新闻现象的剖析,时效性都很强。
《广州日报》评论版
第二,观照现实,善意理性。这就是“文章合为时而著”中“时”的更深层含义——契合时代的步伐、把握时代的脉搏、倾听民间的呼声、呼吸现实的空气,以改造社会、促进社会进步的强烈责任和使命,以善意理性、建设性而非单纯破坏性、颠覆性的出发点,为推动现实问题的解决提出真知 灼见。这种“好看”才是能为社会进步提供“正能量”的“好看”。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人民日报》评论版还是《广州日报》评论版,均体现出高度的自觉,前者的《“家庭农场”应避免急于求成》、“两会会风新期盼”系列评论、评论上海“毒校服”的《以制度供给化解“校园风险”》等,后者的《勿让侥幸心态毁了一个行业》《政府集中供养孤儿并非上上之策》《十面“霾”伏,亟须从吐槽走向行动》《面对问题“二代” 多些“健康围观”》等,无不体现着党报评论工作者助推时代进步的强烈使命感。
第三,富有见地,能与读者形成“见解的共鸣”。在信息爆炸和新闻同质化的时代,真知灼见是相对稀缺的,因此真正有独到观点的评论文章是会让读者击案叫绝的、是可以“好看”的。广州日报提出评论版要透过新闻现象、追求“深邃的思想”,也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提出的更高要求,《一次巨赔判决胜过千次事后抽查》《干部“梦见小米汤”的无奈与反思》《警惕高房价成为城镇化的阻力》等,均在朝着这一方向努力。
第四,文本精美,易读耐读。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党报评论要发挥自身引导舆论的功能,首要前提是必须争取读者,否则一切都是空谈。因此,必须增强可读性,做到深入浅出,实现文本的易读、耐读,力争精美、韵味更足。《广州日报》评论版的改版目标之一就是:进一步突破国内党报评论版司空见惯的艰涩枯燥、平铺直叙、缺乏激情和感染力定势,让评论文章“更好看”。
当前国内报纸的理论版和评论版正面临一种显而易见的尴尬:各地的市场化报纸,不少对评论相对重视,但对理论版基本毫无兴趣;各地的党报,评论版基本上“发育不良”,理论版也多数走向式微和萎缩,一些报纸纷纷取消理论版、撤销理论部,即便仍有苦苦支撑者,也纯属惨淡经营。
党报如何办好评论版?理论版真的已经成为明日黄花了吗?
笔者认为,理论和评论虽有明显差异,但本质上是相通的,它们应该同属一大类独特的新闻产品。《广州日报》至今仍延续着“理论评论部”的建制,并且在改版之初就大胆设想:如何打通理论版和评论版的“任督二脉”,追求“评论的理论深度”和“理论的评论热度”,形成两个板块的资源整合共享?
具体而言,《广州日报》希望通过改版实现:评论版块,进一步凸显“理论”高度,思想要再“深”些——提高深度、广度、高度,力求克服当前时评圈中就事论事、人云亦云、过于情绪化等短板;理论版块,进一步加强“时评”色彩,表述要再“浅”些——增加新闻性、可读性、亲和度,力求改变传统党报理论版“极小众”阅读甚至无人问津的尴尬局面。当然,这种“打通”并非理论、评论两个版块的相互趋同,或者试图模糊二者的界限,而是在互补、相互改良的同时保留各自的版块特征。
在实际操作中,对于评论版块,《广州日报》以打造“专栏高端化”为指向。除热点类的社评、来论和众议外,花力气经营“深论”栏目,约请“中国经济50论坛”著名经济学家、知名社科专家结合热点新闻为社会问题深度把脉,改版伊始便推出知名经济学家梁小民、贺力平、夏斌等人的专栏文章。对于理论版,则致力于在话题选择上更加遵循“文章合为时而著”的原则,理论文章切合热点新闻;叙述方式一改传统理论版过于严肃的面孔,尝试尽可能深入浅出和平易近人;编排方式上理论话题每期搭配短评,与专家观点形成补充和碰撞……
更重要的是,《广州日报》试图以此让理论和评论两个版面不再“老死不相往来”,实现资源共享、良性互动。专家理论稿时效性强、关注度高、文章活泼的,可在封2评论版登用,或者在评论版摘登精华部分,其余文字刊于理论版,通过导读方式实现前后版面的互动;一些重量级专家的高端访谈,也尝试切分成短专栏(评论版)和长篇访谈(理论版),前后互动,形式多样化,也实现了专家资源的效益最大化。
这种尝试仍在进行,也遇到一些困惑,但我们相信,这是一条值得探索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