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凤
(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北碚 400715)
“任何词的形成都有两个条件为前提,一是人们的思维活动,二是语言材料……在语言产生之后任何词的产生都是人们的思维活动和语言材料结合作用的结果。”[1]概念是词得以形成的基础,在相应概念的形成过程中可以体现出人们的思维活动占有先导地位。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书面形式,是人类思维和行为方式的反映。表意体系的文字是通过形体反映字义(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说,是以字形体现认知范畴),某个字义的表达之所以用这种形式而不用另一种形式,是人类认识世界的结果。认知语言学承认客观世界的现实性及对语言形成的本源作用,但更强调人的认知的参与作用,认为语言通过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来反映客观世界。其模型是客观世界→认知加工→概念→语言符号[2](P34)。词是人们对客观对象进行认知产生的思维成果,颜色词正是人们在对色彩的认知并形成相应概念的基础上形成的。
纳西语中没有“色”或“色彩”一词,在现代借用汉语词汇“色”“颜色”“色彩”称之,但纳西族有着惊人的色彩认知能力。她不仅拥有丰富的色名,而且在东巴古籍中大量运用色彩表情达意。如东巴经典《东埃述埃》中即用“黑”“白”两个色名来描述两个泾渭分明、互为敌对的部族,战争以“东”战胜“述”,即“白”战胜“黑”来象征光明战胜黑暗,正义战胜邪恶。东巴经中“毒”写如一黑花,花本是美丽的,把花涂黑是为了表示有毒的。这说明纳西族建立了自己独具特色的色彩体系。
据《丽江府志略·礼俗略·方言》记载,纳西语中的基本颜色词有八种,它们分别是红、青、绿、白、黄、蓝、黑、靛。但据白庚胜先生考察,纳西语中常用的有黑、白、红、黄、蓝、绿、青、灰、紫、杂(花)、靛11种。其中,因青为黑与蓝之混色、杂(花)为黑、靛、白、红、黄、蓝之混色,靛为汉语“靛”之借用,所以,最基本的色名为黑、白、红、黄、蓝、绿、灰、紫八种。[3](P60)若按白庚胜先生的说法,“靛”不能作为基本颜色词,那同样借自藏语的“紫”也不能作为基本颜色词。且在东巴经典中极少出现紫色,各种东巴文字典辞书均没收“紫”色。根据美国语言学家Berlin &Kay的基本颜色词理论:“新进入语言的外来颜色词一般不应视为基本颜色词。”[4]那么东巴文基本颜色词就应无“紫”色。
东巴文基本颜色词表
作为对客观世界的一种感知,颜色是人对可见光的视觉和心理效应。自然界中的颜色不可能孤立存在,必须以一定的客体为依托,颜色与客体之间相互依存。同时,颜色作为人的主体感知对象,离不开人的视觉系统,因而与人的主观世界有密切联系。人们对颜色的感知总是通过它所附着的具体事物的颜色而逐渐形成基本的颜色概念,进而产生颜色词。而颜色词作为表达颜色概念的语言形式,其形成必然掺入了认识主体本身的主观因素和人类社会的历史因素。东巴文是以象形为主要造字法的文字,由于其字形的表意特征,其基本颜色词对表色事物名词的依附表现得较为直观。
转喻又叫“借代”,传统的语言学将转喻看做是语言形式上的修辞,只是一种修辞手法。“认知语言学和心理学的研究表明隐喻和转喻是人们对抽象概念认识和表达的强有力工具,不仅是语言的,更重要的是认知的、概念的。”[5](P96)转喻广为学界认可的定义是:“转喻是发生在同一认知模型中的认知操作过程,其中一个概念实体为另一个概念实体提供心理通道。”[6]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把认知语言学的转喻引入到对颜色词的探究中。转喻在此是一个认知的过程,在同一认知模型中,对某种难以直接描摹的事物形象,为了使之成为可以理解和感知的东西,就借助自己熟悉的、具体的、直观的事物去描述和表达抽象的事物,从而达到表达该事物概念的目的。颜色这种视觉现象的命名是与某一具体事物相联系的,一开始它在表达某一具体事物的同时也反映该事物的色彩。可以从东巴文基本颜色词的词源探析中得到验证。前面八个东巴文基本颜色词大都经历了从具体到抽象,从对表示具有某种色彩的事物名词的依附到成为专名的历史过程。[7]
黑:从东巴文这种表意性很强的原始文字中可以看到纳西族先民将文字与物质通过形体上的相似结合起来。如东巴文中的不同种类的树,都用专门的文字去记载。最初东巴文颜色词描绘的多数是实物,人们从中既可以得知色彩之名,同时也通过字形看到了色彩所附着的实物。据白庚胜先生考察,[8](P31)以黑炭作为黑色色名的可能性最大,因为木炭是一种自古存在、随处可见的着色物。所以“黑”在命名之初是用生活中可见的火烧树木留下的炭所造的象形字。黑炭自身性状的激活附带激活了“黑”这个词义。
白:纳西族是由先秦时居住在甘肃青海河湟一带的氐羌支沿川西走廊南迁逐渐演变而成。牦牛等动物的乳汁在纳西族先民的生活中随处可见,乳汁是白色的,所以借“乳”来表示“白”这个颜色名。白庚胜先生认为:“白在纳西语中之本义为阳,在东巴神话中用它象征光明,白似最早起源于对光的认识,白亦即白光。”[9](P32)不管“白”的词源是“乳”还是“白光”,其都是通过转喻实现了对“白”这个颜色词的抽象感知。
红:本火字,火为红色,故借作“红”。由此可见,“红”这个颜色词也是非原生性的,它附着在“火”这个客观事物上。古汉字里用“赤”表“红”色义的情况与此相似,《说文·赤部》:“赤,南方色也,从大从火。”原指火光的颜色。《说文·木部》:“朱,赤心木,松柏属。”朱,指一种红心的树木。两个民族都是用“火”这个客观事物的性状作为“红”的词源。
蓝piə33:海贝也。借音作“成”“完成”“变化”,又可作象不象之“象”,又作蓝色。[11]对于蓝这个色名的词源有多种假设,一种认为是借用海贝之“贝”的音pe55与纳西语的“蓝”音piə33相近,即纳西语称蓝为piə33发生在前,东巴文用海贝符号记蓝之音发生在后。“蓝”作为一种颜色不可能脱离客观事物而独立、抽象的存在,所以这种先有音然后用实物的名去记载这个抽象事物的假设不成立,这违背了词汇发展由具体到抽象,由个别到一般的规律。另一种认为纳西先民曾用海贝染蓝,或最早纳西族地区有蓝色的海贝,故以海贝称蓝。《相贝经》中记载海贝有多种颜色:“贝盈尺状如赤电黑云曰紫贝;赤质红章曰珠贝;青地绿文曰绶贝;黑文黄画曰霞贝,下此有浮贝、濯贝、皭贝、慧贝。”[12](P34)纳西族地区的贝当是绶贝,据心理学对纳西语颜色的认知研究表明“纳西语中的‘蓝’和‘绿’没有明确区分,导致纳西族同胞不大注意区分‘蓝’和‘绿’。”[13]根据词汇发展的一般规律,后一种假设作为“蓝”的词源有一定的可能性。
绿:本字为“花”,花鲜美,故转意为美玉,翠玉色绿,故又转意为“绿”,借作“绿”字。[14](P113)“绿”以玉作为其着色物。
从以上分析可见,东巴文颜色词形都是非原生性的,词形最初都用来承载表物之义,其字形与相应的概念之间有着很明显的联系。只是在社会发展中,随着人们认识的进步及语言的发展,颜色词才从一些颜色性状突出的名物里脱离出来。东巴文颜色词的产生经历了一个从依附于实物名词,到实物和色彩各自用独立的词来表达,不再融为一体的过程。
美国认知语言学家莱考夫和约翰逊把隐喻定义为:“隐喻的实质就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来理解和经历某一类事物”[15]即“当人的思维发展到一定阶段时,它已不满足于对具体事物的认识与表达,而是要认知、思考、表达一些抽象的概念与思想。这时,人们并不是无止境地创造新的词语,而是将新认识的抽象概念与已认知的事物相联系,找到它们之间的关联点,从而用对已有事物的认识来处理、思考、表达新概念,于是产生了两个认知域之间的投射,这种创造性的隐喻思维发展了语义范畴的抽象意义。”[16](P103)基于颜色认知的特性,人们常常用颜色认知给人们带来的不同心理效应,也就是对颜色的联想的基本范畴,去解释和表达颜色范畴以外的认知域范畴,便形成了颜色隐喻认知。反映在语言上,就形成了颜色词的隐喻用法。
色彩能通过生理因素,触动人的情绪所在,如在生活中,暖色调可给人温馨的感触。颜色词的多义性正是在此基础上通过通感隐喻所产生的与原型有联系的意义内容。东巴文颜色词具有丰富的引申义,如以白色表示善、美、吉祥的观念,东巴经《东埃术埃》中,描写正义的东部落的形容词几乎全是“白”,如“白天、白地、白日、白月、白云、白露”等。这就是利用通感来“托义于色”的隐喻认知,通感又称联觉,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现象,即对一个感官的刺激可同时激起多种感官不同的感知,在大脑中引起共鸣。人类感官的这种通感作用构成了人们认知事物又一生理和心理基础,这一过程反映在语言的创造和运用中,产生了被称为通感隐喻的语言现象。由于人类的精神观念与文化价值本身存在的两极化现象,还有不同的颜色所产生的生理、心理效应及社会价值观念的差异和颜色自身具有的“双重心理意向”,导致了颜色隐喻认知的两极性。如:“白色”颜色最为素淡,给人纯洁光明的心理联想,但也因此给人空无所有的感觉。这种颜色隐喻认知的两极性在东巴文基本颜色词中也存在。如下表:
基本颜色 色源体 双重心理意象 两极隐喻认知高大、辽阔、美丽 居纳(高山)、恨纳(大海)、日纳(美酒)黑 木炭黑暗、毒、恶 纳孚(暗)、怒美纳(心黑)、纳堆(鬼界)神、阳间、光明 日盘(神路)、盘地(阳间)、(白日)白 乳蔑视、理亏、愁苦 谬盘(冷眼)、尼麻盘(理亏)、古盘(愁困)
人们认识具体事物的范畴化能力是以“原型”为中心向外扩展的。原型是某一范畴最具代表性的事物,一个词的各种意义构成一个语义范畴,它们围绕着原型(词的基本词义)以家族相似性的关系发生联系,并形成一个语义链。
黑色属于无彩色系,反射率非常之低。当其出现时,各种色彩都将隐去。在汉语中我们提到黑色,会很自然联想到黑夜,由于其本身的黑暗无光,所以有“非法、秘密、恐惧”的象征意义。如“黑社会”指在社会上暗中进行犯罪活动的黑恶势力。当我们用黑色这一基本范畴来描述与解释这些本没有颜色的神秘、非法的事物时,便形成了颜色隐喻认知,从而对这些事物有了真实而形象的认识。在这里通过从源始域“黑色”到目标域“犯罪集团”的投射,从而新形成了“黑社会”这一隐喻认知,使得我们对这种神秘的犯罪集团有了形象的感知。不同的民族,由于文化不同,“黑”的隐喻认知往往有不同内容。汉语中,黑色是“正色”,作为北方和冬天之色,它象征着万物的归宿和终结。而在纳西语中,有用黑色作为西方的表象,这可能受自然现象的影响,因为太阳东升西落,当太阳落山时,大地一片黑暗,形成了纳西先民最早的对黑色的认知。在纳西语中,凡是表示坏的事物的产生,凡是鬼和有鬼相关的事物,都用“黑色”描绘。[17](P484-485)给“黑”加入了“神秘、邪恶、灾难”等消极联想义。但是另一方面由于纳西族居住的地理环境多是高山峡谷地带,黑茫茫的森林中经常有野兽出没,为了保护自身安全,就选用与环境颜色比较一致的黑色作为他们生命的保护色。另外受生活空间变化的影响,纳西族在没有迁徙前与尚黑的夏、商等民族有过交往,可能受到其尚黑文化的影响。纳西先民被称为“牦牛夷”,牦牛黑色的皮毛是重要的生活用品。这些原因可能导致纳西族对黑色的认知有了积极的联想义,黑有了高大、美丽之意。通过对“黑”语义的隐喻认知。其语义链归纳如下:
综上可知,受不同的地理环境、民族心理、政治文化背景的影响,人类在颜色的隐喻认知上有差异。所以“语义范畴化过程不仅与人类的身体构造、功能及一般认知能力有关,更与说话人对身处的世界(包括自然界和文化、社会环境)的知识和信仰密切相关。”[18](P61)一旦将某种抽象的概念附着在颜色词身上时,即“托义于色”,就有了对这个颜色词的基本语义的创新使用,隐喻是颜色词意义派生的重要方式。
东巴文基本颜色词的产生和发展经历了“托物呈色”的转喻认知到“托义于色”的隐喻认知过程,其语义内涵通过人类转喻和隐喻的认知方式从颜色词的原型意义向其他意义不断延伸,构成了丰富的语义网络。同一个颜色词,可以给人不同的感受,在纳西语语言文化中形成的对立的“双重语义”特征,可以在同一词汇系统中共存,这源于纳西族人对颜色的认知存在两极性。对东巴文基本颜色词的认知探究,可以使我们借助东巴文的表意特征了解纳西族在对色彩经验进行认知的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独特思维方式,进而对东巴文基本颜色词所具有的“依附性”特点找到相应的根据。东巴文基本颜色词遵循词汇发展的一般规律,即从对表示具体某种色彩的事物名词的依附到成为颜色专名的历史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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