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撑死这事搁历史里,很容易带出荒诞的喜剧性。但在中国,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们这里做道德劝戒,莫不上劝君王、下诫百姓:一定要节欲。节欲者,酒色财气莫沾身,吃喝嫖赌更不能问。但是好色、贪杯、喜赌、爱嫖,都能举出反面例子来。好色易得马上风,贪杯可能会醉死,唯独贪吃,你很难举出“某某人是撑死的”好例子。
大多数时候,“撑死”这词在中文里,更多是当玩笑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些全是修饰之词,缺乏血淋淋的直观真相。中国人能接触的撑死,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中国人缺乏对“撑死”的感性认识。有吃的时候,大家都宁愿选择撑,不愿意饿。面对取舍的风险,大家总爱说“撑死总比饿死强”,这话其实笑里含酸楚:了解中国人自古以来饥饿史的,才明白这话的含义。
比如吧,伟大的杜甫死于唐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夏天。那年他老人家五十九岁了。暮春时节,江南遇到当初故交李龟年,感慨万端,写了那传奇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到耒阳,遇到大水,泊船在方田驿,挨了十来天的饿。耒阳县令听说,亲驾船来接,送上牛肉白酒。杜甫大喜,吃得一干二净,第二天,诗圣归天。比起李白“捉月溺水”、“驾鲸归天”的仙人传奇,杜甫的死法,一如他的诗风那么现实:一辈子忧世伤生,为人民的饥饿贫困寒冷抱不平,而最后他老人家这一死,其实也是出于之前漫长的饥饿。
我高中时很能吃,跟人打赌“我能吃个KFC全家桶,吃得完你付帐”次次都赢。但我爸说,我还是不及我叔叔。后来几年,这个段子我听五六个人说了七八个版本,细节有出入,叙述有白描有修饰,但大体意思是一样的。说以前,我叔叔爸爸都还青壮年时,经常饿肚子。吃个馒头片炸到金黄,蘸点糖就是打牙祭;要能蘸点芝麻酱再烤酥一点,刺啦一声咬下去,那就是过年了。说那时逢年过节,年轻人无聊,就拿吃打赌,赌输了钻桌子、叫干爷之类。这里有种狡猾的逻辑:无论输赢,至少能落个饱肚,谁不愿意呢?
说那年年夜饭,我叔叔就和个远房亲戚扛上了。江南年夜饭常例,平时日子再怎么穷,年夜饭要吃好,而且要管够。先冷盘,后热炒,再蔬菜,然后点心是白馒头就汤,最后来一大盘雄伟颤巍巍香酥入骨的红烧蹄膀。那天叔叔和那个常州来串门的——按辈分我该叫伯伯——就赌了东道。两个都是年轻好胃口,又常饿,就赌吃白馒头——赌吃肉毕竟有点不好意思,亲戚们看着也不高兴。
我叔叔长心眼,知道白馒头虽然喷香蓬松,但是干,吃多了堵嗓子眼,特意要了点咸菜,要了点腐乳。白馒头掰开里面塞咸菜,表面抹腐乳,吃完一个馒头,就喝一小口萝卜汤——不能喝多,不然馒头发涨。那位伯伯就很豪迈,干嚼白馒头,就白水。两人吃完头一圈,都开始站起来溜达,皮带也解开了。又吃了一会儿,伯伯开始揉肚子,据他后来说,是“把胃里的馒头位置调调,腾出地方来,好落下去”;我叔叔的萝卜汤开始加量,用力咽唾沫直脖子。再吃一巡,大家都停筷子看他俩,我叔叔当时有些抖,咸菜都夹不稳,看着馒头犯恶心,看看伯伯,撕着馒头皮,一缕缕塞嘴里,慢条斯理,手还是很稳,心里就有点怯。又吃了一会儿,我叔叔觉得自己唾液都没了,白馒头塞满身体,用他跟我的话说,“喉咙里塞了好多棉花”,就知道生死之际到了。
又坐了好一会儿,他咬咬牙,看见眼下还是打平,他强自拿过个馒头,蘸点儿萝卜汤,又吃了半个,真不行了。再看那位伯伯,还是很平静的拿起馒头,但这回没撕,也没吃。把馒头端详了好一会儿,就跟不认识似的。最后,他张了张嘴,然后牙齿一合,好像要咬下去,但只是咬了口空气,人忽然眼睛就直了,坐椅子上的身体,忽然一抽紧,脸就青起来。
我爸爸说,当时大家真吓怕了,看那伯伯两眼发直,气不往外冒,肚子高高隆起,真以为他就这么——跟许多传说里一样——饿了太久饱吃一顿,最后撑死了。
大家过来救护,七手八脚瞎出主意。奶奶排开众人,一边抱怨小孩子家真胡闹,一边拍那伯伯的后脖子,一边给他按摩肚子,还喝令别递水过来给他喝,“不然涨起来,噎死!”拍了几下,那伯伯嘴里,挤牙膏一样挤出几小团面疙瘩来,面疙瘩落了地,接着就是艰难的蹦出一个悠然漫长、连绵起伏、格里咕噜的嗝。我奶奶这才叹口气:好了。大家有的松了口气就坐了下来,有些还站着,都问:胃疼不疼?有没有事?
接下来的一幕,为其他人版本里所无,只有我叔叔和我爸爸说的绘声绘色。我叔叔认为,那年纪的饿过的人听了这个,都会相信这是真事的。
大家缓过来,情绪恢复,一边说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一边开始拿这事说笑话,最后一道菜上来了。我大姑那时,一直在厨房里看火候,一边自己吃咸泡饭,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这时见红烧蹄膀大功告成,高高兴兴的端出来,肉香四溢。我那位刚才还在鬼门关被一个嗝撑住、在酆都城溜大街、才被我奶奶拍回来的伯伯,这时人斜靠着椅子,喘着很长的气,正被两个小伙子继续揉肚子呢,忽然睁了眼睛,吸了吸鼻子,嘴抿了一下(我叔叔发誓说,之前这伯伯肯定跟他一样,都分泌不出唾沫了,这时居然咽了口唾沫),虚弱的说了声:
“蹄膀啊,你们吃腿心肉吧,我要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