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伊人、境界:《诗经·蒹葭》随想录

2013-07-15 04:30四川师范大学学生工作部四川成都610068
大众文艺 2013年22期
关键词:道阻伊人凡人

余 翔(四川师范大学学生工作部 四川成都 610068)

大凡精神之恋,西人崇尚升华,如仙如神,快活现实,憧憬未来,如生命之再创,来世之重生;国人尤善感伤,如烟似梦,追忆过去,悲悯现实,似源头之吮吸,生命之重温。

感伤情调无异于悲剧色彩。唯其感伤,才拥有那么一份迷惘意象、缺憾心扉,一份美丽而错位的甜蜜。

感伤意味着企盼渴慕之失落与焦虑,因而痛苦冲动,因此黯然销魂。其本质意义在于:客观或理想美如射线般渐离本我而去,幻化时又不觉频频回首含笑而来,却终因无可逾越之距离所隔仅仅可望但永不可及,所以感伤,难免绝望。中国爱情诗最早最充分浓烈表现此种境界与神理者,当推《诗经·蒹葭》。诗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干)。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水边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水中的小沙滩)。

诗凡三章,一唱三叹,一咏三叠,变化入微,机理复出,具有“伊人”之美丽迷茫,“道阻”之无奈缺憾,“溯回、溯游”之执著感伤。究其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矣。“伊人”即心中之美人,概而广之,就是美之化身、美之大成。“在水一方”,隔也,美在彼而不在此,即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不即也不离。“不即”则新鲜有趣,“不离”则心存希冀。同时,由于心愿与美好的错觉所致,美之所在又处于动态与不确定中,似可即而终不可即:“可即”则生向往心,“不可即”则生惆怅意。虽然能够产生丰富的审美想象,却到底无法沉浸客观的审美“禁果”。希望从此而生,失望从此而起。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当是心存美人隔水抛莲之企盼,因为“欢乐常在河之彼岸”,于是“望对岸而引领向往”,然而终究无奈无望于“在水一方”。

凝神以盼在水一方之伊人,竟然不觉物态已变、半日已过;然而恰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难盼难至,故生迷蒙意象、焦虑情怀;也正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故执着追求不觉万苦千辛:溯洄、溯游百折不挠,道阻且长、且跻、且右难灭苦恋之心。伊人之形象渐出水之一方、之湄、之涘,又缓缓现于水中之央、之坻、之沚,忽然觉得所谓伊人正姗姗楚楚、含情脉脉地渐次缓缓飘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当是神理之至,又是境界所本。它不仅意味着距离同时意蕴着差别,更潜藏着危机。距离即是审美主体与对象相隔之距离,“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凡人皆欲缩短它;差别即是理想与现实、表现与实质、枝节与主干、此岸与彼岸、低下与高尚、贴近与飘渺、凡与圣、形与神等等的差别,凡人皆欲缩小它;危机即是美之欲隐欲失、审美主体无力无能把握彼此、从今后渺茫音讯沉之危机,凡人皆欲消除它。如此三种,可逼近而不可遇合,可隐损而不可化一,可追寻而不可拥有。于是酝酿出一幕幕凄然含泪而带笑的美丽。

秋水境界盖得神趣于秋水伊人。它既为中国民俗之共识,又为中国人文精神所推崇毕至;既是一种激情向上、追寻不已、永无驻足之境界,又是一种对现实的奋争、对个体价值的首肯、对现实理想化、对完美占有或成就的境界;然而秋水境界终究是一种“美人娟娟如隔秋水”,路断、梦断、魂断之无望然而甜美的悲剧境界。人生之大憾莫过于此,人生之大慰亦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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