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芳(宁夏理工学院文理学院 宁夏石嘴山 753000)
“疯癫”女性形象是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类形象。《简·爱》这一经典浪漫主义小说中的“疯女人”伯莎·梅森自然因其“野兽”般的形象给万千女性读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虽然伯莎·梅森在在《简·爱》中着墨不多,但很有特色,几乎每次出场都令人胆战心惊。第一次是半夜两点,伯莎摸索着进入罗切斯特的房间放火,若不是简及时醒来,罗切斯特恐怕早已葬身火海。可以看出伯莎仍是一个能正常思考的人。但罗切斯特讳莫如深,纵火事件不了了之。第二次伯莎的弟弟梅森来访,她“拔出身上的尖刀狠狠地向他刺去……”不难发现她也是个爱憎分明的女人。第三次是在简和罗切斯特即将举行婚礼之前,“疯女人”半夜跑去想毁掉简的婚纱。伯莎在偷试婚纱时,通过简·爱的眼睛我们终于看清了她的形象:“那是张没有血色的脸——那是张野蛮的脸。”让简不由“想起了丑恶的德国的鬼——吸血鬼”。最后在简和罗切斯特婚礼当天,“这个穿着衣服的鬣狗爬了起来,用后脚跟高高地站着。”这一切似乎在对世人宣布:只有毁灭才是永恒。于是一把大火烧毁了即将成为幸福乐园的桑菲尔德庄园,而伯莎也“浴火重生”,终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救赎。在厌恶情绪连成一片的情况下,英国当代女作家简﹒里斯把《简·爱》中那个女巫一样的“阁楼中的疯女人”从幕后拉到台前,在《藻海无边》中为读者还原并揭露了一个原本美丽富有的西印度群岛克里奥尔女子如何走向“疯癫”的全过程。分析其“疯癫”原因如下:
米歇尔·福柯说在谈到疯癫时,他认为任何形式的疯癫都是一个社会文明或文化的产物。他指出,“疯癫与理性之间不存在绝对的界限。‘疯癫’其实是绝大多数人对少数人压迫的产物。当人们发现有一部分人的思想和言行举止违背了自己的主流价值和意识形态标准时,就会认为这一部分人是‘疯癫’的,对他们采取放逐或禁闭的措施”(Foucault,1967;254)因此,没有压迫就不会存在所谓的“疯癫史”。《藻海无边》中的两位疯癫女性,母亲安妮特和安托瓦内特的发疯原因也与当时他们所处的男权社会和种族压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藻海无边》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以女主人公自述的笔法描述安托瓦内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生活遭遇。开篇的第一句话:“常言道同舟共济,白人就是如此。可我们跟他们不是同舟。牙买加的太太小姐对我母亲一向并不赞成。克里斯托芬说,‘因为她是美人胎子’。”乍看这句话,很多读者以为这只是说她母亲不受欢迎的原因,实际上是在交代他们母女所处的尴尬环境。他们是马提尼岛上的白种克里奥尔人,即西印度群岛及南美洲的西班牙和法国移民的后裔,而岛上主要为黑白混血和黑人。当初白人在殖民地当老爷的年月,安妮特(安托瓦内特的母亲)这个有点混血的的白人小姐还能过上逍遥的日子,却因美貌遭到牙买加小姐太太的排斥。奴隶解放后,她的丈夫科斯韦老头不幸送命,生活日趋贫困,还遭到当地土人的奚落和仇视,白人对他们更是不屑加鄙视。“同舟共济”在作者和这对母女看来也许只是一个遥远的不可追忆的梦而已。
安托瓦内特是个生不逢时的孩子。年幼的她“可不记得这地方当初繁荣的景象。”这地方便是他们居住的库利布里庄园,它的荒芜伴随着她的成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几乎未享受过“白人待遇”。“我母亲、比埃尔、克里斯托芬、戈弗雷,还有离开我们的萨斯——这些就是我生活中接触到的人。”社会并没有包容这个不谙世事的非纯种白人的孩子。她就像一个孤立存在的人一样,被关在只有上述寥寥无几的人的圈子里。
在阅读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这样一段描写,“这时,在不远处,我看见蒂亚和她母亲,我朝她跑去,因为她曾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现在只剩下她了。我们曾经同吃,同睡,在同一条河里洗澡。我边跑边想,今后我要同蒂亚一起住,我要像她那样。绝不离开布利库里。绝不走。绝不。我跑近一看,只见她手里有块带尖棱的石头,可我没看见她扔。我也没感觉到,只觉得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从脸上淌下。我瞧着她,只见她放声大哭时一张哭丧脸。我们互相瞪着,我脸上有血,她脸上有泪。就像看到了自己。像镜子里一样。”一把大火不但逼迫她离开从小生活的家园,更埋葬了她唯一依赖和眷恋的友谊。虽然蒂亚曾经也像其他黑人孩子一样欺负她,但是有同龄人相伴的日子对她来说就是弥足珍贵的。纵火的是一帮黑人,她弟弟比埃尔夭折了;蒂亚用血来告诉她:无论如何,黑人就是黑人,白人就是白人,任何想要改变这种对立关系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至此,安托瓦内特的悲剧真正的开始了。蒂亚手中的石头和纵火者的木棍宣告了她不能和黑人以同样身份生活,也享受不了白人的待遇。后殖民环境下的欧洲社会把安托瓦内特从正常的女人变成了“疯女人”。
虽然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气息始终贯穿在里斯的《藻海无边》中,但是也有一种令人振奋的力量潜伏在故事表面。不论书中的每个人物有多么的绝望,都会被这一股力量感染和触动。就像真正的藻海一样,它本身具有的神秘力量使得所有的几里以外的海藻随意的聚集在一起,里斯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也同样存在这样的力量。虽然每个人物都在试图弄清楚自己和其他人之间的关系,恐惧和脆弱如影随行,但正是这股力量推动着故事向前发展。每一次即将行至绝望之际总会出现一些“希望”让这对母女继续走下去,并心存幻想来改变当前的处境。
安托瓦内特在其母安妮特选择嫁给英国商人梅森以求过上几天好日的时候,作为她的附庸也一并更改了姓名,但这并没有使他们成为真正的白人贵族,反而沦为别人谋取利益的手段而已。只有清醒的克里斯托芬在安妮特和梅森结婚当晚的舞会上说道:“他到西印度群岛又不是来跳舞的——他跟人家一样都是来赚钱的。有些大庄园正在贱卖呢,倒霉蛋吃了亏往往就让聪明人占便宜。”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个大财主可以在岛上任意挑姑娘,没准还有不少英国姑娘任他挑呢,再怎么挑也轮不到她母亲——一个半老徐娘还带两个孩子。这个看似能带给他们母女生活希望的男人也是怀着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目的走进他们生活,生活质量是有所改进,但总有种不安萦绕在安妮特脑海中。后来安妮特提出搬家但遭到梅森坚决反对,直至一把大火烧掉了布利库里庄园,安妮特因丧子而变得疯癫。梅森买来的妻子,建立的家庭,买来的庄园主,瞬间化为乌有。那种所谓的建立在利益关系上的爱也就不复存在了。
也许在人们眼中,梅森至始至终对安托瓦内特还不错,但是“他似乎不喜欢牙买加,尤其是西班牙镇,经常一出门就是好几个月。”所以,安托瓦内特青少年时代就在修道院度过。“所修道院是我的避难所,又是个阳光灿烂的地方,又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对安托瓦内特来说,这的确是真正意义上的避难,不用寄居在继父的家里,不用受周围黑人的仇视和欺负,不用遭白人的鄙视,不用再找寻自己的位置到底在哪里、身份到底是什么,虽未完全避开与他们的交流,但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说是其人生黑暗之前为数不多的曙光吧。
安托瓦内特在短暂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嫁给“我”了,虽然“我”在《藻海无边》中无名无姓,但读者都知道“我”就是《简·爱》中的男主人公罗切斯特。“进攻啊退缩啊,迟疑啊犹豫啊,统统都结束了。不论是福是祸,反正大事已定。”这句话原是指在教堂中举行婚礼时新郎新娘所用的誓言,出自祈祷词。意指今后无论是福是祸,夫妇必须祸福与共,同甘共苦。里斯在此处概括出新婚夫妇的不同心态。“我”觉得终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三万英镑,以后可以在父兄面前抬起头来,不用再向他们求援;而安托瓦内特认为自己终于有了依靠和归宿。新婚蜜月时俩人确实也有过看似甜蜜幸福的日子,但两人内心的距离和隔阂始终难以拉近,他对她没有爱情,他只是贪图她的钱财。“我”在蜜月登山途中的一段内心独白:“这个女人又是个陌生人。她那副球搞得神情叫我看了就恼火。不是我买下她,是她买下我。……三万英镑已经交付给我。……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既然他对她没有一点爱情,看了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丹尼尔一封蓄意挑拨的敲诈信自然更加嫌弃她,想摆脱她。他一再故意用她母亲的小名伯莎来称呼她,她也知道他用别的名字来称呼她“是想法把她变成另一个人”(指她母亲)。昙花一现的美好骤然变成不幸的开始,从未亲近过的两个人的内心更是渐行渐远。无论她怎样取悦于他,后者都无动于衷,反而更变本加厉地折磨她、羞辱她。
“Jane Eyre contains not only the author’s criticism of bourgeois attitude toward marriage and love,……”夏洛蒂·勃朗特此处对以罗切斯特为代表的英国中产阶级对待婚姻和爱情的放任、唯利是图的态度完全反映在他和安托瓦内特的身上,无形之中印证了一句古话: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在资本主义社会这种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更是淡漠了人与人之间特有的亲切和感人情怀。
在众多文本研究的学者眼中,伯莎的形象向来就不是独立的,自小说《简·爱》问世以来,“关在顶楼上的疯女人和小简爱被关在红房间几乎至疯的情节被看成是同一母题的回旋重复与强化,伯莎的纵火倾向和折磨着简的内心怒火也有同一指向,故可将伯莎看成是简的性格中为社会所不容的另一个侧面,而简的人生之旅必须‘直面’这一隐秘的自我,才能达到身心体魄的健康。”女性主义研究者吉尔伯特和古芭认为她是“愤怒中的简·爱”,虽然他们合著的文学评论集《顶楼上的疯女人》让伯莎成为关注的焦点,但归根到底她还是简的化身,缺少独立的人格。“依据《藻海无边》,伯莎|安托瓦内特与简·爱在性格命运上形成了尖锐的对立。俩人既独立又相依。”不论伯莎最后结局如何,总的说来她并不是人们眼中恶魔型的“疯女人”,而是一个生性怯懦、时刻需要保护的女人,这也是除了上述两个外在原因之外造成她悲剧命运的最根本原因。
从小她就是个懦弱的孩子,搞不清楚自己是白人还是黑人,她想少惹麻烦走快点回家,却有一个黑人小姑娘赶在她面前唱道:“白蟑螂,走开,走开,没人要你,走开。”对这些她竟早习以为常,一声不吭,自顾自的回家。在学校面对母亲的威胁不敢反抗,只能逃到已经疯癫了的母亲身边寻求庇护,结果却发现母亲早已经失去了保护她的能力。面对婚姻,“安托瓦内特之所以答应嫁给罗切斯特,也是建立在亚能为她带来‘宁静,幸福,安全’的基础上的。”她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被动接受了一段前途未卜的婚姻。当罗切斯特对她已经厌恶的时候,她不做理智思考,而是再三恳求他解释变心的原因。试想当男人变心已成既定事实的时候,女人如果还苦苦哀求一个解释的话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所以罗切斯特从不正面回答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多么憎恶这个女人。哀求未果,安托瓦内特把一只死蛾子从桌上掸掉,说“我信什么(指宗教信仰),你信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我们都无能为力,我们就像这些萤火虫。”
一点不错,飞蛾扑火,追逐光明,明知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但是宁死不悔。她与其说是执着,还不如说她真的很傻,傻得让人有些心酸。最后她竟然像克里斯托芬求助,想借助奥比巫术,即春药挽回丈夫,换来的只是罗切斯特与女佣在隔壁偷欢,面临这样的绝境,她怎能不疯癫!而虚伪的罗切斯特为了掩人耳目,最终决定把她带回英国,终身囚禁在桑菲尔德庄园的顶楼,对她不闻不问。在外人看来安托瓦内特还真是幸运,可以去英国享受贵族生活了。其实《简·爱》艺术有很多事物的喻意源于《圣经》,而“罗切斯特的桑菲尔德庄园意为‘荆棘地’有受难、抵御诱惑”等意义。 安托瓦内特三次做了同一内容的梦,可以说是她一生三次重大转折的预示。
值得一提的是,里斯在《藻海无边》中所塑造的安托瓦内特的黑人奶妈克里斯托芬。可能就作家本人而言,仍然感到死亡并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女性以死相抗并不能为自己打开一条生路。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说,克里斯托芬是作家心中理想的女性主义的典范。她说自己“生过三个孩子。有一个还活着,三个孩子三个爹,可我没丈夫,感谢上帝。我自己存着钱。我不给哪个没出息的男人”。克里斯托芬是成功摆脱了男性奴役的女性,在经济问题上她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她为安托瓦内特谋划与罗切斯特分居的生活, 与理查为安托瓦内特的处境争吵,和罗切斯特谈判时头脑冷静,连罗切斯特都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斗士。她不依靠男人,只依靠女性自我努力。安托瓦内特不能完成的实现女性自我价值的使命,由克里斯托芬来完成。
“疯女人”形象与男权文明是相互作用、互为影响的。通过历史与文化,我们得以解析以安托瓦内特为典型代表的疯女人形象,同样,“疯女人”形象也为我们反观现实、反观历史、反思人类文明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1][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
[2][法]米歇尔·福柯,刘北成、杨远婴译.《疯癫与文明— —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三联书店,1999年.
[3][英]简·里斯,陈延良,刘文澜译.《藻海无边》[M].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
[4]陈嘉.《英国文学史》(第三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
[5]李赋宁.《欧洲文学史》第三卷上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