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郦千明
叶乾章案华洋涉讼事件
文·图/郦千明
1924年上海租界发生的叶乾章案是一起典型的华洋涉讼事件,英籍凶手因英公堂的庇护逍遥法外,华工叶乾章白白丢了性命。部分有正义感的报人还发表时评文章,揭露公堂营私舞弊,反被告上法庭。一向以文笔犀利著称的年轻主笔陈布雷悲愤难抑,说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主笔不吃官司,不是好主笔”。
近代上海租界是西方列强蚕食中国主权的特殊地区。英、法、美三国根据不平等条约,组织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等机构,逐步攫取租界内的行政、立法、警务、司法等权力,使其变成“国中之国”。外国人凭借领事裁判权,在租界内即使违法犯罪,也不受中国法律的约束,因此横行不法,随意欺压华人。如果华洋涉讼,外国领事公堂往往偏袒本国公民,案件无法获得公正判决。1924年发生的叶乾章案就是一起典型的华洋涉讼事件,英籍凶手因英公堂的庇护逍遥法外,华工叶乾章白白丢了性命。此案引起社会舆论的广泛关注,一些报纸仗义执言,披露事实真相,遭到租界当局的起诉,进而引发一场新的官司,轰动一时。
1924年8月13日上午,天气异常炎热,上海英租界南京路捕房(即老闸捕房)人声嘈杂,十几名华籍出店(勤杂工——作者注)进进出出,正忙着打扫办公区卫生。约9点钟,英籍副捕头邓汤姆司走进办公室,发现刚擦拭过的墙壁有几处污渍,便大声叫嚷道:“这是谁干的?懒汉,太脏了!”旁边的人说是出店叶乾章负责擦洗的。闻听此言,这名傲慢的高个子英国人勃然大怒,下令把已经上楼休息的当事人叫来。很快,叶乾章赶到办公室,迎面遭到邓汤姆司的一顿臭骂:“看看你干的活,太不像话了,立即拿拖把来,重新擦拭干净。”或许没有听清楚对方的话,或许心里不太乐意,叶乾章只站在原地察看墙壁,并没有马上执行命令。邓氏见状火冒三丈,一边喋喋不休地高声大骂,一边挥起毛茸茸的手掌,从背后猛劈叶乾章的脸颊。只听见“啪、啪、啪”接连三响,打得叶乾章晕头转向,趔趄几下,无力地斜靠在墙边。叶乾章受此屈辱,内心非常不满,便争辩道:“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呢!这活没法干了,我要辞差(职)。”工友们纷纷上来劝解,请求邓汤姆司手下留情,然后七手八脚地将叶乾章扶到楼上休息室。
因主笔陈布雷发表时评揭露公堂营私舞弊而被捕房控告散布所谓“谣言”的商报
过了一会,邓汤姆司也走上楼来,见叶乾章还躺在床上休息,认为他装伤偷懒,命令继续干活。叶乾章虽然疼痛稍减,但浑身柔软无力,连站起来都很困难。英国人见其无动于衷,便伸手一把将他从床上拖起,不由分说,举足猛踢其下身。叶乾章痛得满地翻滚,从室内到门口,一不小心,顺着楼梯滚到楼下,大小便失禁,不省人事。工友们十分愤怒,纷纷谴责邓氏的野蛮行为,阻止其继续行凶。邓汤姆司见众怒难犯,便停止施暴,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大家急忙分头行动,一面找来一副担架,将伤者急送附近仁济医院医治;一面派人去浙江路(今浙江中路)小醉天酒馆,向在该酒馆做职员的伤者弟弟叶乾亨报信。
叶乾亨获悉,立即撂下手头的工作,急匆匆赶到医院探望。医生初步检查后,认为叶乾章伤势严重,必须留院观察,并开出一张验伤单,要家属先支付验伤费15元。可是,叶乾亨刚从老家来上海做工,收入仅够糊口,无力支付这笔钱,只好眼睁睁看着亲人蜷缩在病床上,得不到及时治疗。叶乾章是家中的顶梁柱,六年前辞别母亲妻儿,独自从宁波三北老家到上海谋生,在老闸捕房做出店多年。他为人老实,工作勤勉,一心只想多挣点钱贴补家用,做梦也没想到会遭此飞来横祸。
见兄长伤势严重,叶乾亨马上拍电报给母亲和嫂嫂,请她们来沪探视。次日下午5点半,叶乾章全身浮肿,呼吸困难,来不及见到母亲和妻子,便离开了人世。叶乾亨一筹莫展,只好跑到宁波旅沪同乡会馆,请求同乡帮助。当天晚上,宁波旅沪同乡会召开紧急会议,全体理事都到会参加。宁波三北旅沪同乡会会长、海上巨商虞洽卿闻讯,也派代表参加此次会议。宁波旅沪同乡会理事长李征五介绍叶乾章被英籍巡捕殴打致死事件后,激动地说:“叶乾章为宁波人,本会以同乡关系,应当从事援助,希望大家团结一致,抗议洋人的凶恶行径,讨还公道。”接着,叶乾亨报告了兄长被害的具体过程,死者家属聘请的代表律师达商宣读了西医验尸报告及捕房与同乡会的往来函件。最后,大会投票表决,由理事长宣布三项决定:①鉴于死者家属已聘请达商律师,向公共租界会审公堂起诉邓汤姆司的犯罪行为,同乡会将派法律顾问慕思律师协助达商律师工作;②推选李征五、乐振葆、洪贤钫、陈良玉等四人负责处理本案相关事宜;③将同乡会对此案的讨论情况函告江苏交涉公署,请求地方政府支持。
宁波旅沪同乡会理事长李征五出面为被英捕殴打致死的同乡主持公道
上海民众一直痛恨租界这“国中之国”,痛恨洋人横行霸道、国人处处受欺侮的现状。叶乾章案的发生,使民众不满情绪空前高涨。
叶乾章被英捕殴打身亡的消息传出,社会舆论普遍同情死者,强烈谴责英捕的野蛮行径。沪上中西报纸先后载文报道相关消息,有的还发表评论文章,主张制裁凶手,为死难华工申冤。
收到死者家属的起诉状后,公共租界会审公廨派襄谳员李萼仙会同英国惠副领事,于15日中午赶到虹口斐伦路(今九龙路)验尸所,对叶尸进行检验。随后同车回到公廨,开庭审理此案。
当天,各界人士争相前去参加旁听,将会审公廨内外挤得水泄不通。庭审开始,法官照例问明原告和被告的姓名、年籍等基本情况,然后由工部局刑事科代表律师梅铁兰介绍案件经过。接着,法官传令证人上堂作证。先由370号华捕陈述:13日下午2时发现叶乾章躺在出店室床上,邓副捕头赶他出去,还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其双肩,拉起来往外猛推。叶乾章没有防备,便顺着楼梯滚下。发现叶伤势不轻,大家一起将他送往仁济医院医治。出店陈雪根说:“小人在老闸捕房当出店。那天邓副捕头殴打叶乾章我亲眼所见,起因是副捕头两次命令叶去拿拖把搞卫生,叶没有照办。当时邓氏在叶的背后,伸手便从脑后连击后者脸颊,下手很重。总共打了几下,已记不太清楚。邓副捕头又命令我取绳索吊铅桶清洗墙壁,故以后的事并不清楚。叶乾章遭殴打后,马上提出辞去差使,顾自进入楼上出店室睡下。”证人王洪全称自己在老闸捕房当汽车夫,13日上午9时从外面回到捕房,正好撞见邓副捕头用手掌连打叶乾章。李襄谳问双方发生争执的具体细节,王洪全均一一作答。堂上又要求王试演殴打情形,并让庭丁假扮成叶乾章。王洪全抡起手掌,从背后轻轻击打庭丁的脸颊,一边表演,一边介绍,前后花了十多分钟。王演毕,法官命仁济医院西医陈述诊治过程。那西医年事已高,须眉皆白,但声音洪亮,吐字清晰。他慢慢地站起来,戴好老花眼镜,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缓缓念道:“我初见伤者是在14号早晨9点半,约过半小时左右,伤者虽还未死,但一直处在昏迷之中,眼珠已变小,呼吸时断时续,脉息骤停,只能灌一些流质食物,勉强维持生命。第二天早上,捕房来查验伤情,我出面接待。这时伤者右侧面部稍肿,耳鼻没有出血,我们推测为脑部受伤。10点钟后,病人的伤势渐渐加重,手指甲变为蓝色,大家怀疑其遭殴打后服用了生鸦片烟。于是,当班医生施以洗胃术,并将胃液送交化验,以作进一步治疗。服用生鸦片烟的人并不发烧,而此人高烧不退,这个问题尚须研究。如果要断定其人究竟因何而死,则须剖验尸体。”询问结束,李襄谳和惠副领事低声交换几句,然后援笔书写判词,并当堂宣读,称据西医证明,叶乾章虽因殴打致伤,但是否因此致命尚不明了,应详细剖验尸体,才能弄清真相。又说:“此案发生后,邓汤姆司已被总巡捕暂停职务,着令听候处理。因邓为英国人,不在公廨管辖范围,应由英国领事馆警务公堂处理,所以邓氏今天没有到堂,但其代表律师已在场记录各人的口供,以资参考。”谕毕,立即宣布退庭。
叶乾章为英捕殴打身亡,证据确凿,凶手邓汤姆司理应受到法律的严惩。英国领事馆不愿追究邓氏的刑事责任,但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让警务公堂装模作样,于16日早上派员将其传唤到堂,由金审判官开审,法官只简单讯问一遍殴打情形,便匆匆宣布被告上缴500元保释,延期再审。
三天后,英国警务公堂再次审理此案,仍由金审判官主审。先由捕房代表梅铁兰律师宣读起诉书,称验尸已结束,所有证据证明叶乾章非邓汤姆司殴打致死,请求公堂依法撤销此案。西医甘莱德继起发言,说:“本人业医多年,这次应警务公堂之邀,参加了星期五下午3时举行的剖验叶尸过程。检验发现死者头部后面有伤痕,但骨未受损,显然不至于丧命。导致此人死亡的原因是他犯有严重的肾炎,且殴打后吞服了生鸦片,引起肾病发作,脑中充血,结果不治而亡。”梅铁兰问脑部充血是否空手打伤,甘医生作了否定的回答。梅又问叶氏死亡是否与殴打面颊有关,甘医生摇摇头说“完全无关”。梅又问头部伤痕是否足以致死,甘再答“无论如何也不足以致死”。金裁判官询问死者有否其他伤痕,甘医生称“近股骨处有伤痕一处,可能是跌倒于地时擦伤的,但也不足以致死”。问毕,工部局卫生处梅医生上堂陈述,说:“我也参加了星期五下午剖验叶尸的全过程,见其后脑左侧有伤痕,不甚重,颅骨和大脑均未损伤。经仔细检查,此人完全因为肾炎而死,胃内物质正在化验,尚未全部弄清,但胃部涤出物已经过化验,发现有吗啡成分,证明吞服了鸦片烟。”接着,公堂传证人上堂,几个人都称邓汤姆司未拿凶器,只是空手击打叶乾章。其中一人证实,叶乾章受掌击时,没有立刻仆倒于地。陈述至此,梅铁兰忽然站起来说:“案中证人均已陈述完毕,事情已很清楚,叶氏并非邓副捕头殴打致死,请堂上准予撤销控案。”裁判官点头同意,大声宣判邓汤姆司无罪,此案予以注销。
就这样,英国警务公堂罔顾事实,只凭几名西医的所谓证言,竟将凶手无罪释放,草草了结这场骇人听闻的血案。
上海民众一直痛恨租界这“国中之国”,痛恨洋人横行霸道、国人处处受欺侮的现状。叶乾章案的发生,使民众的不满情绪空前高涨。沪上报纸密切关注事件的动向,及时披露相关内幕。部分有正义感的报人还发表时评文章,揭露公堂营私舞弊,致使凶手逍遥法外。公共租界当局对此十分恼火,派员严密检查各报,发现《时报》《新申报》《商报》均刊登过相关报道和时评,遂签发传票,将这三家报馆的总理和主笔狄楚青、李征五、陈布雷等传唤到堂,指控他们在报上散布谣言,登载不确实的消息,损坏英国巡捕的名誉。
8月30日上午9点半,公共租界会审公廨在第二法庭公开审理三报馆控案。法官席上并排坐着陆襄谳和英国韦副领事,被告席上则有《时报》总理狄楚青和主笔陈冷血、《新申报》总理许建屏和主笔孙东吴、《商报》总理李征五和主笔陈布雷。法官宣布开庭后,由克威律师起立陈述:“敝人代表叶乾章家属拟定起诉书,于昨天在英国领事馆警务公堂对邓汤姆司提起上诉。公堂对法律问题尚须研究,所以改期审理,因此控告三家报馆案也须延期再审。”话音刚落,工部局刑事科代表梅铁兰律师立即表示反对。双方各执一词,争辩良久。法官支持梅铁兰,宣布庭审继续进行。克威律师又站起来,表明自己只代表《商报》总理李征五。接着,由三家报馆的代表律师罗杰发言:“本案首先要弄清管辖问题,然后才能进入审理程序。这三家报馆均在法国领事馆注册,其中《时报》还有法国人的股份,按规定应归法公堂受理,请法庭依法移交。本案指控机关(即法人)犯罪,并非个人(即自然人)违法,按照美国法律,只能起诉机关,不能起诉总理或主笔。”另一名律师爱理司称完全同意罗杰律师的意见。陆襄谳谕令原告陈述案情,梅铁兰再次起立说:“捕房控告三家报馆的总理、主笔共六人,对邓汤姆司散布谣言应负法律责任。查被告等均为中国人,原告邓氏为英国人,英人控告华人,应由贵公堂管辖。本案与普通刑事案件不同,不但要处罚款,还得处其徒刑。”说完,吩咐西探长萨拉文将三报所登相关文章呈上堂,请法官决断。梅铁兰又补充道:“老闸捕房出店叶乾章因做事不用心,被邓副捕头击颊三下,后到仁济医院身死。第二天在验尸所验尸,说系殴打致死,因头部有青色肿块。在英公堂起诉后,经西医剖验,叶氏实系因病身亡。本案未判决前,被告各报馆登载毁谤邓副捕头名誉的消息和时评,触犯刑律第359条,公堂应依律处罚。”罗杰律师询问被告陈冷血有关载文的事,陈起立答道:“本人在《申报》任总主笔,并兼任《时报》主笔。刊登叶案时评后,并无人要求报馆更正,如果有函来,事实有出入,当然会更正的。”堂上又问被告许建屏相关问题,许说去年已辞去《新申报》总理一职,对此并无责任。他边说边将辞职书递交堂上,然后继续说:“叶乾章案发生后,普通人心中有三点想法:一、叶已死亡;二、受到英捕邓汤姆司的殴打;三、捕房将邓氏控告到英公堂。所以,主笔写这篇时评,下笔不免稍重。按照中国宪法规定,公民有出版、言论自由,这种文章并未违法。何况这些消息来自可靠的通讯社和宁波旅沪同乡会,故予以编发。”轮到被告李征五陈述,这位宁波旅沪同乡理事长侃侃而谈,认为叶乾章被英捕邓汤姆司殴打身亡情况属实,报纸为伸张正义,发表相关消息,何罪之有?又经过一番辩论,陆襄谳称时间已过中午,此案改期再审。
过了一星期,公共租界会审公廨再次开庭审理三报馆控案。双方律师在法庭展开激烈辩论,原告代表请求依法惩处,被告代表主张撤销案件,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后,陆襄谳与英韦副领事商量一番,当庭宣读判决书:无论何种案件,在真相未明、法庭未判前,报馆应登载事实,不能任意评论。本案被告等报纸所登载之时评,触犯新刑律第359条。狄楚青、李征五、许建屏三人系报馆总理,对于新闻不负何等责任,也不应有刑事责任。孙东吴当时不在上海,也不负责任。陈冷血的时评语气较为平和,应即斥释。陈布雷评论不当,应罚洋99元。
三报馆控案判决后,朋友们都劝陈布雷以后写文章不妨用曲笔,以免遭不测之祸。这位一向以文笔犀利著称的年轻主笔悲愤难抑,说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主笔不吃官司,不是好主笔”。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