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华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苏州 215006)
《到灯塔去》被认作弗吉尼亚伍尔夫最杰出的作品,至今已有众多学者对作品进行了解读。但大多数学者是从叙事学、纯粹的女性主义批评、生态主义等方面来研究这一作品,鲜有从符号学角度来分析。本文就旨在填补这一研究空白,从符号学的角度对该作重新解读,用全新视角挖掘作品中的内涵与价值。本文认为,小说中的灯塔是一个巨大的符号,具有其独特的指涉意义,小说最后的灯塔之行是对男女二元对立系统的颠覆,最终实现二者的和谐统一。
符号学兴起于20世纪初,在70、80年代,随结构主义的普及与发展,在世界范围内吸引了大量学者关注与研究,并形成了一股研究热潮。时至今天,符号学已经发展成为一门横跨众多领域的学科,如社会学、哲学、广告学、美学、建筑学等等。其中符号学理论在文学批评上的应用,为鉴赏文学作品提供了新的研究方法与研究视野,可以说,“符号学理论在文学研究中的应用,不仅可以为我们开辟一个全新的理论视角,更好的认识文学的审美规律,同时也为我们更新文学观念提供新的可能性。”(周可,1989:89)符号学通常被认为发端于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他认为,符号是个二元对立的系统,由音响形象(sound image)和意义(concept)构成,即能指和所指。而符号的所指具有表达意义,能够向外扩展延伸。在文学符号的研究当中,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一个能指,作品所传达的主题就是它的所指。作品中还存在许许多多的具体的能指,其所指都或多或少地指向了作品本身的所指。本文认为,《到灯塔去》中的灯塔就是一个符号,具有其独特的指称意义,通过解读灯塔这一符号对理解该作品的主题与思想具有重大的意义。
小说的情节比较简单,主要讲述了拉姆齐一家和其朋友来海滨别墅度假。拉姆齐夫人答应小儿子詹姆斯,如果次日天气好,就去灯塔游玩。但是第二天糟糕的天气使灯塔之行计划泡汤。之后,岁月流逝、物是人非,拉姆齐夫人、普鲁和安德鲁先后去世,给这个家庭蒙上了死亡的阴影。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拉姆齐先生携子女、朋友重游此地,并最终成功登上灯塔,完成了之前的愿望。小说的故事情节都是围绕着“到灯塔去”而展开的,这是把小说串联起来的主线, “灯塔” 无疑是小说中最主要也是最大的符号了。本文认为,灯塔这个符号,指向的是拉姆齐夫人,而拉姆齐夫人在小说当中塑造成了男权至上社会里的一个完美女性角色,同时这个角色又是一个女性解放者的角色,以其独特的魅力和方式最终实现了男女二元对立的瓦解,并实现二者的和谐统一。也就是说,灯塔这个符号的所指,实际是这种伟大的女性,她们用她们的女性之光照亮黑暗、冷漠的男权社会,并最终实现男女的和谐统一。下面我们将就这一观点做进一步的分析阐述。
正如上文所说,“灯塔”这个意象与拉姆齐夫人有着相同的特质,它是一种符号,用来指称拉姆齐夫人。下面我们就来看下灯塔具体有什么样的特征。
灯塔通常有三个部分组成,即塔、光和山,是一个相互连接的整体。“光代表着热量、温暖、关爱、智慧、向往和方向; 塔象征着抗争、坚毅、不屈不铙、连接天 地; 塔脚下的山则代表着决心和坚定立场”。(容新芳&张士明,2004:90)三者相互结合在一起便诞生了无穷的力量,成了一个能够与自然相抗争的标志。它彻底的暴露在海天之下,无论是狂风暴雨,春夏秋冬,它都屹立在那儿,坚如磐石,任凭恶劣自然条件的侵蚀。当夜晚来临,整个海面世界沉浸在黑暗之中,灯塔便开启,用它那能够穿透浓雾、穿透暮霭的光芒为海上的行船提供导向,为那些迷途的船夫指引方向,让他们避开暗礁险滩。它还代表着希望,当行船即将沉没,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灯塔所发射出来的光芒力量就大的多,它仿佛在告诉那绝望中的人救援即将来,并且它会陪伴着他一样,支撑着人活着。可以说,灯塔是一种生死之外的、实现天人合一的永恒力量。
灯塔的作用不仅在于海上,它还影响着陆地上的人们。在小儿子詹姆斯的眼中,灯塔是一座“银灰色、神秘的宝塔,长着一只黄色的眼睛,到了黄昏时分,那眼睛就突然温柔的睁开”(伍尔夫,瞿世镜译,2009:228), 这种神秘的意象吸引着他的好奇心,从而使他产生了要去灯塔的愿望,激励着他与父亲拉姆齐先生相抗争,认为自己第二天能去成灯塔,虽然说这个愿望因为天气缘故而没有达成,但它始终保留在他的心中,伴随着他的成长,并最终促使他完成了这个愿望。在拉姆齐夫人看来,“那灰白色的灯塔,矗立在远处朦胧的眼光之中;在右边,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披着野草的绿色沙丘….好像不停的向着杳无人烟的仙乡梦国奔流。” (同上:13)在这种美丽的海景中,蓝天与碧海交相辉映,拉姆齐夫人、灯塔与海洋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朦胧烟雾之中的灯塔在拉姆齐夫人的眼中成了一个梦幻般的地方,“海中的塔,水中的塔,雾中的塔,期盼中的塔也同样具有同样神圣和神秘的色彩,似乎她就生存于神话和寓言之中。”(容新芳&张士明,2004:91)这种神秘的力量无疑超越了现实的可控力,成为拯救人类的一种超自然力量,这种力量是巨大的,灯塔便是这种力量的化身。
灯塔还是一种阴阳的完美融合。塔上的“光是柔和的、神秘的、美丽的、虚幻的,女性的,同坚实的、挺立的、因此也是男性的岩石和岩石上的灯塔相依相存,成为刚柔相济的两极。”(张中载,2001:27). 这种混合了女性柔美与男性阳刚的灯塔,使其自身成了一种阴阳同体的事物,这种完美的结合使得灯塔即使在险恶的环境里依然光辉熠熠,可谓达到了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灯塔这个符号在这部小说众多的符号当中独树一帜,因其自身的光辉而凸显出来,就犹如它本身的高度一样,因为地处高山之上、海面之上而光芒四射,也因为这种高度而能跨越距离和空间把光芒播散到其它的地方。
拉姆齐夫人是拉姆齐先生的妻子,是凯姆、詹姆斯、普鲁等人的母亲,是塔莱斯、班克斯、莉丽等宾客的女主人,是社会阶层中的上层人。然而,不管她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她的博爱之心,她以其独特的光芒播散给众人,使得原本尖锐、对立的男女关系不断的消解,最终实现和谐统一。
很显然,男女双方在一开始就存在着矛盾,这是一种受男性逻各斯主义影响所造成的差异,这种差异很难调和,因为在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里,男性始终压制统治着女性,占有着话语权。这一切也就决定了他们的思想、社会地位、兴趣爱好等方面的差异。男性能够接受教育,成为大思想家、大哲学家,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培养出理性的思维方式。而女性却不能接受教育,她们只能待在家里,学习相夫教子,学习打扮好自己来取悦男性,从而培养出一种感性的思维方式。在这女性必须依附、服从于男性的社会里,黑暗只是在慢慢地吞噬着女性,造就一个个的女性悲剧。然而,拉姆齐夫人却是这个黑暗中的一盏灯塔,以其独特的人格光芒驱散着黑暗,给黑夜里的人们以温暖,最终颠覆了黑夜占统治地位的格局。
首先,拉姆齐夫人是拉姆齐先生的妻子。夫妇俩存在着矛盾,并且在一定的时候与场合凸显出来。例如,夫妇俩讨论第二天去灯塔的时候,拉姆齐夫人对小儿子詹姆斯说:“当然啦,要是明天天气好“,就去灯塔,但是拉姆齐先生立刻就进行了无情的反驳:“天是不会晴的。”当拉姆齐夫人安慰詹姆斯说:“也许明天你会发现阳光灿烂,小鸟在唱歌。”拉姆齐先生竟然愤怒地回道:”明天去灯塔,绝不可能。”如此反复无情的辩驳可见当时拉姆齐先生对妻子厌恶与愤怒,在他的眼中他的妻子完全蔑视事实,是无知的。但是拉姆齐夫人只是不想伤害詹姆斯,不想让他失望,才给予他幻想的权力,始终以一种慈母的态度开导安慰詹姆斯,对于丈夫的刻薄与不近人情,拉姆齐夫人也是以一种和谐、委婉的方式与其讨论。差异尽管存在,但拉姆齐夫人对丈夫的爱依旧是存在的。他对丈夫以无微不至地关怀,为他打理好家庭,当他脾气暴躁的时候,她尽量去帮他平静下来,当他抱负难抒,心情受挫的时候,拉姆齐夫人又给他以安慰与庇护。尽管在外界看来,拉姆齐夫人始终是依附、受制于她的丈夫,其实不然,这样的关系却在无形之中慢慢瓦解,拉姆齐夫人成了丈夫解脱的出路和依靠。
拉姆齐夫人还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她给予了孩子们生命,当他们还非常年幼、非常脆弱,容易受到残酷现实伤害的时候,拉姆齐夫人给予他们庇佑。当丈夫拉姆齐先生,不顾感情与人性,想要把孩子们完全交付给现实,让他们在黑暗与阴冷中培养起理性思维的时候,拉姆齐夫人便为他们提供了一片光芒,希望用她的光芒给他们寻找一条成长的道路。拉姆齐夫人关爱理解孩子,给他们讲童话故事,唱摇篮曲。譬如,当詹姆斯总是被父亲拉姆齐先生硬拉到现实面前,试图把这种不能去灯塔这种现实强加给他的时候,拉姆齐夫人总是站出来,给他安慰与希望,甚至不惜与丈夫争锋相对。可以说,拉姆齐夫人的孩子们原本是当继承他们父亲一样的男性特征,成为下一代的女性压迫者的。然而,在拉姆齐夫人人格光芒的泽被下,他们又继承了女性的特质,多了份感性与和谐。
拉姆齐夫人的光芒不仅播散给自己的家人,还给予给了周围的人,犹如灯塔一样,照射到远方去。虽然家庭并不富足,但拉姆齐作为女主人从不吝惜款待宾朋,她举办晚宴,促进人群之间的友好交流。当宾客之间无法建立交流的时候,她总是帮助寻找话题,为他们创造沟通的条件。当宾客塔莱斯心情低落的时候,她给予了他同情与理解,帮助他恢复自信。她还极力撮合保罗与敏泰的婚姻,还亲手为守灯塔人的儿子织袜子,并打算为守塔人带去一大堆旧杂志和烟草。
拉姆齐夫人总是尽其所能,希望用她这种爱的光芒,为他人提供方便,这种爱是无私的,没有任何的企图,就如圣母玛利亚一般,只为能够光照世界。这是一种母性的光芒,是“一种绝对不可忽视的‘女性精神’”(李爱云,2002:34)。
我们从上文中了解到,灯塔与拉姆齐夫人有着众多的相似之处,灯塔和拉姆齐夫人都是用其光芒照耀他人,给人希望与温暖。而灯塔发出的是一种实物光芒,拉姆齐夫人所发出的是一种人格光芒,是一种抽象的光芒,需要人用心去感受。用实物或者说看的见的东西来指代抽象的精神或者意义,正是一种符号的体现。
拉姆齐夫人就是在阴冷黑暗的男权社会里的一座灯塔。在这一男权社会里,男性对女性进行压制、统治,剥夺她们正当的权益,他们代表着的是黑暗,意图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黑暗中,从而建立起他们理想中的冷酷、无情、理性的世界。拉姆齐夫人看似这种黑暗压制下的顺从者,但是她却以其自身的独特魅力不断影响着周围的男性。在詹姆斯的眼中,“她在各方面都比他(拉姆齐先生)要强一万倍。”(伍尔夫,瞿世镜译,2009:2)在塔莱斯看来,“拉姆齐夫人独具慧眼“(同上:10)她是他生平见多的最美人物。在丈夫的眼中,她更是”姿容绝世“。这些人物无不受到拉姆齐夫人的影响,使得原本枯燥无味、等级森严的家庭气氛而变得缓和与充满人性。这与光的调和作用是一致的。
就连拉姆齐夫人都觉得灯塔就是另外一个自己。当她坐下来,透过窗户,看到远处的灯塔时,她就会把自己与灯塔联系起来,认为“这稳定的、长长的光柱,就是她的光柱。”(同上:76),在黑暗的夜里,灯塔与拉姆齐夫人在两处遥相呼应,与自然融合在一起,共同照耀着人世。此外,拉姆齐夫人还试图把自己的别墅建成一个类似于灯塔的房子,她要求房子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所有的门必须关起来。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屋内的蜡烛点起来,光芒就会透过窗户照射出去,这一点与灯塔是相似的,光芒都是由内向外照射,而且是一束束的光,具有穿透力。就这样,拉姆齐夫人不仅使别墅内部变得光芒照耀,还把这种光芒放射到茫茫的黑夜中去。灯塔与别墅成了矗立在两地的“光源”,在拉姆齐夫人的引领下,驱散着黑夜。
时光流逝,拉姆齐夫人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之前的一切美好也似乎伴随着她的离去而渐渐殆尽。女儿普鲁难产而死,儿子安德鲁战死沙场,庭下的宾客也早已奔走他处,似乎拉姆齐夫人的母性之光也已死去。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里,似乎已被各种迷茫、阴霾所笼罩,此时小说的基调也定格在了这种悲剧上,成了小说第二部分的主旋律。然而当我们进入小说第三部分时,我们便逐渐发觉,拉姆齐夫人虽死犹生,她的母性光芒依旧照耀着,成了一种永恒之光。她的这种光芒是在无形之中悄悄地改变着人群的。拉姆齐先生在妻子逝世后开始转变了,原先的女性原则也渗透到了他的思维中,使他变得善良、温情,而不在冷漠,并最终主动放下高傲的姿态,向宾客莉丽示好。儿子詹姆斯也逐渐成长成一个大人,然而他母亲的光辉依旧照耀在他的心中,在面对残酷现实的时候,除了理性他还保留了他母亲的感性思维,在登上灯塔的那一刻,他对他的母亲更是多了一份理解与敬畏。具有男性特征的莉丽也在此时受到了拉姆齐夫人母性之光的启发,解决了之前的艺术难题——她把画中的树移到了画面中心去,从而使得她的画作得以完工。这一切都是拉姆齐夫人人格在靡靡之中的作用,她的影响在她死后也依旧存在。
尽管世事境迁,灯塔却依旧伫立在海上,成了一个永久的符号,它绽放着拉姆齐夫人一样的光芒。小说的最后,拉姆齐先生携儿子凯姆、詹姆斯登上灯塔,不仅仅是完成拉姆齐夫人的遗愿,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朝圣之旅、团圆之旅。在他们看来,此刻的灯塔已不再是一个物质上的东西,而是一种精神存在,那就是拉姆齐夫人的化身。在他们踏上灯塔的那一刻,他们得到了更大的启迪,对人生的真谛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与领悟,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未来旅途中的“指路灯塔”。
《到灯塔去》中的符号还有许许多多,但其中的灯塔意象无疑是最大的符号,它指代的是像拉姆齐夫人这样的伟大女性,她们是伍尔夫笔下的“房子中的天使”,如灯塔一样没有姓氏,却以自己的母性之光、女性精神照耀着这个世界,这种光在无边黑暗的男权社会里关爱着每一个人,使得原本对立的男女二元结构被慢慢地消解掉,最终变得和谐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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