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云
2008年9月的一天,我们获准参观了位于瑞士日内瓦郊区的沙多隆监狱。在距离监狱大门15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栋别致的木头小屋,我们被这间木屋卓尔不群的气质吸引,纷纷拿出相机拍照。这响动惊动了屋子里的人,女主人打开门露出灿烂的微笑,经过一番交谈之后,我们得知这里是专门为囚犯的家属提供服务的“家乐福监狱服务机构”。这个非政府组织(NGO)的工作宗旨是帮助囚犯回到社会。
监狱三重门
监狱的大门外,有一棵苍翠的大树,树的根部区域有一个生锈的铁牌,上面嵌着光亮清洁的监狱门牌。循着树根门牌指示的方向往右前方步行3米左右,便到了监狱的第一道大门。这个大门普通、简洁,像国内很多重要公干部门的大门一样低调,没有字迹标明这是一所监狱。因为事先有预约和登记,我们在这道大门口核对过证件,留下相机、手机等所有可能记录监狱景观的电子物品,并留下背包之后,顺利进入了监狱的第一道大门,开始了只能凭眼睛观察和耳朵记录的瑞士监狱探访之旅。
进入第一道大门,步行10米左右,便是第二道大门。这第二道大门之形状在好莱坞影片中很是常见,工作人员为我们缓缓启动大门,有沉沉的回音响起,令我不由自主高悬心情,期待会有一些惊险的事情发生。
进入第二道大门,正对着的,是监狱的行政办公大楼。为了进入监狱的第三重门,我们脱掉外套、脱掉鞋子,经过了比美国机场更严格的安检,才得以进入狱警办公的行政大楼。
在瑞士,管理的天才不在联邦政府,而是在各个地区,各区有自己的法律和规章,在联邦法律的框架之内,在自己的区域里行使立法和司法权。沙多隆监狱归日内瓦区公共事务部管理,依照日内瓦区地方法律,来行使自己的使命:管理大量的未决嫌疑犯和少量未及时送走的已决犯,以及一部分等待引渡的犯人。目前,该监狱共关押440多人,其中80%是未经法院审判的犯罪嫌疑人,有些是等待引渡的犯人,另外20%是已经判决,等待转移的服刑人员。沙多隆监狱按设计只有270个囚位,现在面临着严重的超员问题,这种超员使得这所监狱经常受到来自瑞士人权阵营监狱委员会成员的批评。“警察把犯罪嫌疑人送来,我们不能拒绝,经过法院审理、已经判了刑的,因为没有地方接收,我们送不走,所以,这所本来只有270个囚位的监狱,现在关押了440多人,几乎多出了一倍。”
狱长给我们展示了这个监狱囚禁人员构成统计表。2007年,这所监狱一共关押了3010人次的囚徒,他们分别来自108个国家。其中瑞士本国人320人,占10.6%;来自东欧的有562人,占16.7%;来自北非的566人,占18.8%,来自非洲其他地区的569人,占18.9%,还有来自中东地区和亚洲地区的,包括来自美洲地区的2人。这样的囚徒国籍构成,大概只在瑞士的日内瓦才有吧。
日内瓦是一座超国家的国际城市,来自不同国籍的人,在给这个城市带来繁荣的同时,也无形中增加了犯罪人数。在这所监狱里的外国囚徒,大多属于非法逗留、等待引渡的人,他们的到来给监狱的管理带来了很大的挑战。
酒店般的监狱设备
对于这些来自108个不同国家的囚徒,监狱管理者最头疼的有两件事:语言和饮食。
一般来说,在被关押者入狱的时候,会让他自己选择要吃什么食物。选项有三:吃素,不吃猪肉,正常饮食。但这三种分类其实还是太过笼统,无法照顾到每一个人的口味。至于语言沟通的麻烦,相比食物的妥帖安排来说要容易,那就是,让监狱管理人员加强学习,至少要学会用不同语言简单对话。
2007年的3010人次囚徒中,在瑞士无住址者占1886人,这些人无法找到家人和联系地址。这为我们解开了这所监狱严重超员的原因。每一个犯罪嫌疑人,警察可以控制他24小时,24小时过后,要么放人,要么就必须送往这样的监狱。犯罪嫌疑人被送入监狱需要有检察官的许可,入狱后24小时内需经身体检查,以确定有无受到警察虐待,8天后必须有法庭介入。来沙多隆监狱的犯罪嫌疑人,11.5%的人被羁押1天后,33.1%的人被羁押8天后,就会被释放。这不是永久性监狱,流动性很大。但现在有了越来越多的无家可归、无法送走的人。
我们参观的囚室看起来像一间简朴的酒店客房,以前只供关押一个人的普通囚室里,放了一张供两个人睡觉的上下双层床,床头有一张小小的多层书柜和储物柜;床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台电视机;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下有一个小小的冰箱,可以储存食物和饮料;囚室内设有专用卫生间;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间囚室有着宽大明亮的玻璃窗,窗户没有任何钢铁栏杆。窗外,苍翠的树叶在阳光下随风舞动,刹那间,心情像风一样自由。
据说沙隆多监狱是瑞士唯一一家囚室的窗户上没有铁栏杆的监狱。这看起来像是一场冒险,囚室的窗户没有铁栏杆,囚室里有冰箱、电视等,如果情绪激烈的囚犯要跳窗或者是利用电源插座自杀的话,岂不是太容易?
不仅是囚室的设置有很多“不安全”因素,这所监狱还允许犯人保存皮带、刮胡刀等。“如果只考虑安全,我们是可以把屋子造得更封闭一些,且不提供任何生活设施的,但这样的话,可能会把每一个囚徒都改造进疯人院。”狱长认为,比安全更重要的,是让被关押者过上基本正常的生活。为了让他们过上正常一点的生活,这样的冒险是值得的。
除了工作岗位之外,这所监狱提供给囚犯的公共品和公共服务还包括两所医院:一所综合医院、一所精神病医院,用于疾病治疗,2007年治疗病人14539人次;一间小教堂,2007年举行过2388场宗教活动,带领囚犯做祷告的,包括天主教的神父、新教的牧师和伊斯兰教的大阿訇。还有一个室内体育馆,用于集体活动或者体育比赛;一个公共图书室;还有厨房、浴室、商店等。需要就医的囚徒,小毛病就在小诊所里拿药,大毛病去医院的监室里接受治疗,精神病医院则是专门关押精神病囚犯的地方。这些建筑在明净的阳光底下呈“十”字形排开,如果忽略掉高高的院墙和苍灰的铁丝网,你几乎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小型的环境优美的普通社区。
犯人工资有专设账号
我们还参观了这所监狱的工作坊,这所监狱只能提供160个左右的工作岗位。这里不允许强迫劳动,所以,被关押者需自愿申请参加劳动。因为劳动机会有限,提出申请的总是多于160个劳动岗位,所以,申请者需要排队等待,监狱一般会把劳动机会优先提供给那些表现比较好的被关押者。被关押者工作一天可以获得17-20瑞士法郎(约合人民币110-130元)不等的薪酬,管理者为每一个人设立了一个账号,把他们的劳动所得直接打入账号,这是属于被关押者的私人财富,积蓄可在出狱时带走。
被关押者在狱中不可以拥有现金,但他可以使用这笔钱购买食物或者生活用品,只是由于被剥夺了人身自由,他们在使用这笔钱的时候,需要由管理他的狱警代劳。
这所监狱提供的工作岗位包括在厨房里为制作膳食作准备,在洗衣房洗衣服,做大楼的清洁工,在图书馆协助图书管理,会技术的人协助管道维修,在印刷厂做装订工等。我们参观的车间,工人主要从事印刷装订工作,车间不大,有约20个工位,约50平方米,但空气流通性强,干净整洁,配有卫生间和洗手池。
我们还参观了律师接待室。屋子内摆设得有点像个简陋的咖啡馆。没有类似香港电影中所看到的玻璃墙、通话耳机等隔离措施。被关押者和律师的会见不受限制,律师和他的委托人可以面对面的谈话,没有任何狱警陪同。但是,在监狱的监控中心,类似监狱大脑的地方,有人密切注视着监狱的每一个角落。
遇上狱警和女囚
我们在监狱的穆斯林信徒集体做完祷告的间隙,去监区的北楼参观。透过玻璃门,看见一群刚结束祷告的女囚从过道里回自己的房间,女囚们在玻璃门后冲着我们作鬼脸,没有狱警阻止,甚至没有狱警跟随他们。狱长说,狱警不会制止他们的吵闹,但每个楼层都有电子控制室,他们和中心控制室相连,有警察专注地盯着电子监视屏,这个监视屏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个囚室的一举一动。
沙多隆监狱的工作人员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不穿制服的一般管理人员,如财务、技术人员;另一部分就是与被关押者直接打交道的狱警了。这里共有220名狱警,几乎是每两个被关押者要耗费掉一个警力成本。成为这里的狱警需要经过一系列的招聘程序,闯关成功,还需要到专门的培训学校,半脱产学习三年。新进的狱警月工资约为四五千瑞士法郎,和新入行的公务员工资相当。在监狱里,狱警没有什么“武器”可以使用。比如,不可以使用手铐,据介绍,整个监狱只有一副手铐。监狱中有一套严格得近乎繁琐的针对狱警的检察机制,以保证每一个狱警都不可以虐待囚徒,虐待囚徒的警察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被解聘,而且还可能面临刑事处罚。我从美国电视剧《越狱》中得到的对于监狱和狱警的恶劣印象,在这里,被颠覆了。
在瑞士监狱的参观,使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真切地觉察到自由的存在。这所监狱,虽然它的环境和设施堪与酒店媲美,但我仍然能感受到一种无所不在的束缚,这种束缚令我不安。这一次真正的监狱之行,使我感受到,监狱里关押的多是普普通通的犯人,他们往往很寻常:既不罪大恶极,也没有千古奇冤。他们没有几个能够成为安迪(《肖申克的救赎》男主角),更没有几个是迈克(《越狱》男主角)。他们没有强大的人格力量,而是像你或者你的邻居一样普通。他们活着,作为人,希望有作为人的尊严。那么,作为监狱的管理者,是否也该收敛国家专制的刀锋,给予犯人们基本的作为“人”的权利?
“对于一个囚犯来说,真正的监狱是在他走出监狱的这一天才开始的。”家乐福监狱服务机构创始人阿兰牧师的这句话,蕴藏了对于走入迷途的同类的关爱和悲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通往自由的路,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