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 麦
“就是现在。”伊宁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子——她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全部母爱,是时候用自己的手段来惩罚她了。
后者头发散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浑身散发着酒精的刺鼻味道,鼾声大作,浑然不知有什么噩运即将降临在她身上。
伊宁是个十五岁的花季少女,而醉倒在沙发上的程岚则是大她三岁的表姐。两人年龄相仿,一起长大,按说,这对姐妹花感情应该相当融洽才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一切都要从她们的家庭说起。
程岚的妈妈是伊宁妈妈的亲姐姐,在程岚十岁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程岚的爸爸在半年内就续了弦,一年后又生了个儿子——这令伊宁妈妈等娘家人非常寒心,尤其是当伊宁妈妈偶尔去做客时,看到小小的程岚一副备受冷遇的样子,更是心如刀绞。
于是,伊宁妈妈决定,把程岚接到自己家一同生活,反正两个女孩子刚好可以互相照顾。对此,程岚的爸爸也求之不得,干脆每月支付一笔生活费,彻底甩掉亡妻的包袱。
伊宁眼瞧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姐姐”进门,却不知道这才是自己的“噩梦”——妈妈心疼姐姐,又怕外人说自己偏心,所以无论吃穿用度,都以姐姐为优先。
“伊宁,程岚没有你家庭幸福,所以我们都要对她更好一点,知道吗?”妈妈偷偷这样说过。
年幼的伊宁按捺住了同龄人的嫉妒心与独占欲,但是更令她难以忍受的在后面。
程岚实在太会察言观色了,她非常了解自己的姨妈,总是投其所好:姨妈喜欢乖乖女,她就永远是一副恭顺的样子;姨妈喜欢喝茶,她就用压岁钱去买茶叶——虽然是最便宜的那种,事后姨妈还会多给她补偿一些零用钱;姨妈喜欢女孩子画画,她就报名去参加美术班……
“我们的程岚多懂事啊,一点也不像别的疯丫头……”
“程岚这么孝顺,简直比亲女儿还亲啊!”
“程岚的画画得真好,比那些书呆子强多了!”
伊宁是在比较中长大的,而且她永远比不过这个外来的姐姐。妈妈似乎已经忘了谁才是自己的孩子——伊宁也会画画,而且还会弹钢琴,但是对于她的进步,妈妈总是视而不见。
好在后来程岚考上了艺术专科学校,又在假期兼职做绘画家教,从家里搬了出去,伊宁这才觉得日子舒心了很多。
“伊宁,你看你姐姐多棒。她现在给紫金公寓里一个大老板的小孩当美术家教呢!”妈妈刚挂下电话,就喜滋滋地道,“人家特别信任她,给她安排了一间客房兼工作室。现在老板一家三口度假去了,都放心让你姐姐给他们看家呢。”
“哼,她那点水准,也就糊弄下小孩子而已。家教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能做。”伊宁默默地放下钢琴罩——她是钢琴十级的特长生——光这一点就是程岚望尘莫及的。
“说正经的,你姐姐最近也开始在外面学钢琴呢,她说晚饭后让你去给她送几本琴谱。”妈妈说。
晚上九点,伊宁来到了紫金公寓602 室。
为了平复自己的不满,她做了个深呼吸后才按了门铃,等了半晌,才看到头发乱糟糟的程岚一边打着手机一边来开门:
“袁先生,明早七点半到机场?好的,我到时去接您和您家人……不麻烦,我调个闹钟就行了……我都想你们了,明天见!”程岚的声音甜腻热情,连推销员都要甘拜下风。
伊宁进了房间,先把主人家中西合璧的装修打量了一遍:玄关铺着中东风情的脚垫,客厅角落分别装饰着琉璃鱼缸、青花骨瓷座钟、等比例牧羊犬模型,在离客厅稍远的一间房里还摆着油画架和黑色的斯坦威钢琴,这必是姐姐的工作室无疑了……
“典型的暴发户,人傻钱多。”程岚挂了电话,在伊宁身后鄙夷地开口,音调骤然降了两个八度。伊宁无语地看了看她,知道她在人前人后绝对是180 度转弯的差别。
“我是来给你送琴谱的。”伊宁不愿久留,把琴谱往琴架上一丢。
“什么琴谱?”程岚嘟囔着走过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和烟味。
“你忘了吗?白天不是你打电话让我送来的!你喝了多少酒?”伊宁厌恶地捂了下鼻子。
“下午在沙龙里喝了点……”程岚大喇喇地往琴凳上一坐,全无平日的淑女形象,用一只手,随意点了几个音节:
“355321 23532 355321 23211……”
“呦,这不是小学音乐课里的《自新大陆》第二乐章么,入门的基本功不错啊!还想继续学的话,问我就行了,我可以免费教你。”伊宁带着一种挑衅的口气说道,这首曲子她十一岁时就弹得滚瓜烂熟了。
“不早了,你走吧。”程岚挥挥手,转身回了客厅。
伊宁却没有离开,她伸手触摸了下光滑的斯坦威钢琴,自己苦练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碰触过这么名贵的钢琴,而程岚却用她那拙劣的琴技,天天折磨着它。
她心里万分地不平衡,又忍不住轻轻地在琴键上摩挲了一遍。
“啊!”当她终于从自己的幻梦中清醒、打算告辞时,却发现程岚已经在沙发上鼾声如雷了,手机和杂志被随意地丢在一旁,如女主人一般无所顾忌。
“啪啪!”她用手背轻轻拍了拍程岚的面颊,对方却完全没有反应。
这时,一个恶作剧突然在伊宁脑中升起:是时候让她尝点苦头了。
“你不是很会讨人喜欢么?如果你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迟到,看你老板会怎么想……”
她隔着衣襟悄悄拾起程岚的手机,先调成静音,再把视频播放、网络连接、程序下载等耗电量大的进程全部打开——管你调了几点的闹钟,手机没电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而且事后即使查起来,闹钟并没有被关闭,也完全没有疑点。何况以她的经验,宿醉后的程岚通常对前夜的事情很糊涂。
完成了耗电的操作,她又想到了座机电话——万一袁先生一家等不及,打了家里座机来通知,那就前功尽弃了。伊宁很快又在那座青花骨瓷座钟后面发现了电话线的插口,果断用沙发巾包着拔了下来。
还要做点什么?她在客厅环视一周,目光还是回到了座钟上,她曾经在故宫钟表馆里见过一件类似的,那么想来这件即使不是文物,也是价值不菲的工艺品了,不然这家暴发户也不会把它放在客厅如此显眼的地方。
“如果他们回来,看到这么贵重的东西居然被留守的家庭教师给毁掉了,不知道会怎么想?”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
不过,如何在不惊醒程岚的情况下把它弄坏还是个问题——她虽然睡得很死,但是那么大的东西被打碎,动静可不小。
好在,有钱人家里永远不缺各种有用或没用的工具,这不,厨房里的擀面杖、橡胶手套,洗浴间的防滑垫,玄关的脚垫都派上了用场。她戴上手套,把大座钟横放到脚垫上,拖曳到姐姐工作室的床上——毕竟这里离客厅最远,隔音总是好些。然后,将薄薄的防滑垫覆盖在陶瓷部分——一方面隔音,一方面防止碎片飞溅。然后用擀面杖朝着一个受力点猛击下去,在两次紧张导致的失败后,终于在第三击成功地将它变成了几大块。
她轻手轻脚地把那座已经毁坏的座钟运回客厅原处,又把沙发后延伸出的电话线在程岚脚踝处虚绕一圈,造成她抬腿将电话线拽松,从而将前面的座钟缠绕绊倒的假象。在此过程中,她几次抬眼看到姐姐如此配合地呼呼大睡,不由连心跳都兴奋地加快了许多。
但马上又发生了一件事,令她几乎心脏骤停。
门铃响了!
伊宁几乎是飞跑着到门口,当她惊惧交加地打开门时,发现外面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你哪位?找谁啊?“伊宁又轻又凶地问,生怕吵醒了程岚。
“我找程岚姐……不好意思,你长得和她很像啊,是她妹妹?”少年吓了一跳,态度倒是很友好,他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我叫陈默,楼下502 室的,是袁伯家的邻居。我不是骗子,你看,他们去度假,还给了我备用钥匙呢。但我知道程岚姐暂时住这里,就没有唐突开门。”
“哦,我姐正忙,有什么事我替你转告她。”伊宁忙开口说道,唯恐他突然闯进客厅看见那一堆的狼藉。
“其实很不好意思……”陈默有点窘迫,“今晚我亲戚带着一岁的小侄子住我家,小孩子闹觉,我妈前两天感冒了,发烧头疼。我家人睡觉都很轻……我知道程岚姐习惯在十点到十一点间练琴,可这栋楼上下楼层间的隔音板太薄了……所以希望今天,她能稍微委屈下……”
“知道了,我会告诉她的。”伊宁简短地回复后,迅速轻声关门。
即使明早袁先生一家回来,看到客厅被打碎的座钟,也不能确定是程岚干的,毕竟伊宁曾经来过是事实,所以她还缺乏一个不在场证明!但现在这个问题迎刃而解了。
“太好了!天助我也!”伊宁刚才本还有一丝被外人撞见的疑虑,现在反而松了口气,“居然有个送上门的证人!”
她看看表,已经九点四十,要赶快!
她将刚才的用具全部归位,把有可能沾上自己指纹的地方全都小心翼翼地擦去,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程岚的工作室,将手机的录音音量开到最大,置于钢琴上,接着屏息静坐了五分钟。
之后,她开始弹奏《自新大陆》第二乐章:
“355321 23532 355321 23211……”
开始弹得很流畅,但很快,她就开始故意弹错几个音,最后干脆弹不下去了——这样更像是程岚这种初学者的水平。
她快速关了手机录音,用消毒纸巾将琴键轻轻擦干净,接着把手机放到地板上,开始从头播放刚才那段录音……
当陈默看到家门口的伊宁时,他稍微惊讶了一小下。
伊宁一改刚才的冷漠谨慎,恳切地说,她已经向程岚转达了刚才的口信——虽然程岚今天心情不大好,还喝了些酒,但依然同意提前结束练琴。
陈默没有太在意伊宁的态度变化,他已经注意到今天的钢琴演奏确实提早了些,也看到伊宁一身外出的打扮,便道:“多谢!已经这么晚了,你不住这里吗?”
“不了。我家离得不远,而且……“伊宁用余光扫了扫电梯附近天花板上的摄像头,“你们小区内外都有安全监控,想来附近治安很好的。”
“那倒是。”陈默说,“小区监控很发达的,谁的进出时间都能查出来。”
“所以我更得赶快走……”伊宁心里暗道,但脸上仍是笑着:“明天上午我还来找我姐,也许咱们还能见面呢!”
“好啊!再见!”
次日八点半,伊宁果然又来找陈默了,她号称自己“昨天把手机落在袁先生家了”——这话是真的,以至于“懊悔得她一晚上没睡着”——这可是假话,她明明是紧张兴奋地失眠。
“那直接去敲门取好了。”陈默有点不解。
“不太好……我姐没课的时候都十点才起床呢。而且昨天,我妈让姐姐今早起床给她手机回个电话,你看现在姐姐都没打呢,肯定还在睡,我可不想吵她,先在你家等等行不?”伊宁掏出从妈妈那里借来的手机给他看了下,果然从昨晚到今早都没有来电记录。
陈默不疑有他,同意了她的要求。
这一步棋,伊宁是精心策划过的,她昨晚确实假托妈妈的名义,给程岚留了信息,却是以便签的形式贴在熟睡的程岚手上的。这么做一则因为程岚的手机已经被她搞没电了,发短信也没用;二则是防备程岚提前醒来,发现屋内一片狼藉,她好去想办法圆场。反正妈妈的手机在她的手上,一切都不会穿帮。
总之,没有回电,说明程岚还没有醒来,一切正按计划进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伊宁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袁先生一家从机场赶回的时间。
终于,凌乱的脚步声和行李箱拖动的声音在客厅天花板上方响起。
“他们回来了?”
“我去还钥匙。”
两人一同来到602 房间,只见房门大开,袁太太指着客厅一角正在叫嚷:
“这是怎么回事?电话也不通,家里遭贼了么?”
“对不起,袁先生袁太太!我不知道怎么睡过了……明明调了闹钟的……”蓬头垢面的程岚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背上还贴着伊宁昨晚留下的便签,“昨晚,只有我和妹妹在,什么事也没有啊……”
“没错!昨天我来找姐姐时,一直到我走,都是好好的。”伊宁急忙插嘴,程岚也点点头。
袁先生很快调出了昨晚监控录像,仔细排查了一遍,除了九点到十点之间伊宁曾经进出过,602 室并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我昨天有点晕……”程岚不敢说自己喝酒的事情,“好像九点出头就睡着了,后面的事都不记得了……”
“姐姐,你昨晚醉了,说还要弹会儿琴,我和你说话,你也听不进去,所以我才回家的。我走的时候大概快十点了,你还没睡呢。”伊宁又看了看陈默,“昨晚我走了以后,你听见姐姐弹琴了没?”
后者也慢慢开了口:“嗯,我确实还听见钢琴声了。”
“是么?可我真的完全想不起来啊……”程岚依旧不敢相信,她揉了揉还隐约疼痛的太阳穴,“难道真是我睡着后踢倒了座钟……可是……”
“真对不起!袁先生,袁太太!我姐姐昨晚实在是太失态了,她睡觉确实比较沉,而且手脚又喜欢乱动,但她肯定不是故意的!你们千万别生气!”在一片胶着状态中,伊宁抢先深深鞠个躬,“需要赔偿的话我们会想办法。”
“七万块呢……”袁太太嘟囔着,但也知道真的向一个孩子索赔的话就过于不讲情面了。
“钱都是小事,关键是……”袁先生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瞥了程岚一眼,眼神里的不再信任清晰可见。
最后,事情还是不了了之,大家各自散去。伊宁很自然地从姐姐的工作室里取回了“落”在那里的手机,并悄悄删除了那段录音,没有引起别人的一丝怀疑。
没过多久,伊宁就从沮丧的妈妈那里听说了程岚辞去家教的事情。
她并没有和妈妈再详谈这件事,一来她已经心头大快了,二来也怕妈妈发现什么端倪。
但有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袁先生托人带话说,打算请伊宁去做家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在家中,伊宁给他留下了坦率礼貌的好印象。
“又见面了啊!”伊宁再次来到602 室,身份不同,心情也不同,但相同的是再次碰到了陈默。
“程岚姐告别时,才想起来我借给她的琴谱还在袁伯家里,但我们的钥匙都交还袁伯了。”陈默的表情很微妙,像是特意来守候的,“所以她说你可以转交给我。”
“琴谱?”伊宁心里“咯噔”一声。
“不错。区区在下刚好通过了钢琴十级考试,是程岚姐的启蒙老师呢。”他眯起眼睛,“我记得那晚,听到的是《自新大陆》第二乐章吧?”
伊宁不作声,因为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程岚姐作为初学者,已经很聪明了。那首《自新大陆》我只教了她个开头——就是最广为流传的那一小段,后面还没来得及教她,她却能在没有琴谱的情况下弹下去,虽然后面弹得很差,而且两次弹奏,连错误的地方也都一样……”陈默的眼睛里透出冷冷的光,“换了我家的别人可能听不出来,但是那天,刚好我在客厅,听清了这段‘高超’的演奏。”
伊宁的心狂跳不止,这次却是因为紧张:她怎么竟忽略了,姐姐的钢琴老师可能就近在眼前……不,不要怕,他只是推测怀疑而已。我也可以说她从网上或者什么地方听过或看到过这曲子,反正姐姐也不能来对质了……
“袁伯最宝贝他那座钟了,你知道为什么?不仅因为它外观漂亮,而且它的内部结构很精巧,上一次发条,就可以准时地走好几年。可是那天我凑近一看表盘,指针停在九点半左右。要是程岚姐后半夜把它弄坏的,指针应该停留在更晚的位置才对啊。”陈默貌似在自说自话,“难道这么巧,出了故障?”
此时伊宁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太大意了!
陈默又迫近了两步,轻轻道:“而且,因为妈妈感冒怕传染,爸爸睡我的房间,我只好在客厅里凑合了一晚上。在沙发上睡觉很难受的,我几乎一夜没睡着,结果你猜怎样?”
“我不知道!”伊宁的脑子已经完全乱了。
“结果什么异样都没有!”陈默像是有点失望似地提醒她,“钢琴声倒是很清晰,可是那么大的一件瓷器座钟,居然碎得毫无声息,真是要感谢你啊!”
“我……”伊宁的眼中溢出了惊吓和乞求的神色,她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情况。
“其实,我已经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程岚姐。她只说,她这个家教再做下去也没意思了,干脆推荐了你来继任更好。”陈默的脸色舒缓下来,但表情依然很微妙,“所以说,这个‘姐妹琴声’的故事,听起来还真是‘姐妹情深’啊……”
陈默说完后,深深地看了伊宁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羞愧懊悔的伊宁一人,在原地怔怔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