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记

2013-06-22 09:10:12■鱼
翠苑 2013年1期
关键词:小琼刘老板珠宝店

■鱼 丽

幽微的光投在墨绿色的衬布上,那些珠宝映得隐隐绰绰的,极具几何形状的律动。情意绵绵珠宝店里,色彩斑斓,熙熙攘攘,每个人的面孔都显得愉悦又清晰。

潘珂在玩味这些晶莹剔透的时候,就像从沉闷的生活里,获得轻盈的呼吸。

真的,做导游这么长时间来,潘珂最喜欢的,就是带客人去买珠宝了。各式各样的项链、翡翠、发针、胸扣、戒指、耳环、象牙、观音像、珠母绿……在柜台灯光的映衬下,如在光波中涌动着云影,通过各种各样光线的切割和渗透,珠玉与翡翠都显得特别浓重。那些饰物的光影,在潘珂心中清晰地流动着,人群嘈杂的成色也是不打折的,但是潘珂一踱步其间,就沉浸于其中。潘珂对珠宝有种敏锐的观察与认知能力,亦能识别其中成色的好坏与真假,她把这视为一种乐趣所在,因为可以玩珠弄玉,她做导游这行,也就有了些秘而不宣的细节愉悦,其中分泌出的微小物质,让她嘴巴里有种津津甜味,她会不由自主地咂巴一下,又咂巴一下,那种快感,真像深色蜂蜜一般,又粘稠又甜蜜。

每一家珠宝店都有它的前世今生,情意绵绵珠宝店已有上百年历史,地处上海繁华地区,距豫园不过数百步之遥。多少年过去,风云百般舒卷,可珠宝店仍然像以前一样,经营着老上海才有的怀旧气氛,也使周围的街道呈现出略带泛黄的画面。

春去秋来,潘珂每次走过珠宝店的橱窗,她就觉得自己的目光是透视的,橱窗装饰简洁,不锈钢镀玫瑰金边框与橱窗内的白色皮质,形成巧妙的对比,灯光投射在上面,有着微妙的阴影在变幻,更显得珠光宝气。

潘珂不过三十多岁,干导游却有十年了。她以前是个英语老师,后来因为喜欢旅游,喜欢逛街,又喜欢和人打交道,就去考了个导游证,先跑外地,现在做地陪,干得顺风顺水。她的勤奋努力,为她羸得了一些人气。她喜欢带团,看形形色色的游客,年青恋人、单身贵族、中年妇人、龙钟老者……像镶嵌的钻石一般在她身边围聚着,她的生活印痕,就被那些游客的身影,层层叠加了起来。

有一天,下雨来着,她出来得迟,那样的天色,阴沉低郁的,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潘珂有点小心翼翼,因为这次她带的是一个夕阳红旅游团,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她所在的这家名牌旅行社,要求导游提供温馨服务,不仅要讲解,还得处处留心,照顾这些老年游客。于是,在旅途中,潘珂不停地关照游客的饮食,要清淡,提醒他们多吃蔬菜水果,防止便秘,不能吃心里没底的食品和饮料,不能吃未经煮熟的海产野味,不能喝生水。安排的旅游路线,也是精心考虑过的,既要赏心悦目,又要避免过度疲劳。一路上,她提供多样化的服务,在她的奇妙混搭介绍下,那些景点发出无法比拟的光辉。她服务得如此体贴,话语如此温柔。因此,那些老人都对她报以满意的微笑。

她只在休息时,偶尔将目光移至车窗外,车子正驶过外滩,雨后的外滩异常的明净,给人偶尔的错觉,仿佛并非身在喧嚣的都市。那些老夫妻,一路上,表现出的相濡以沫,让她的眼角有些微微湿润。但她却知道,实际的人生,肯定不是如此。每对老年夫妇的婚姻生活里,都藏有一个秘密的小匣子,没人能彻底知道那里面藏着些什么。

当时,有一对从浙江来的老年夫妇,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男人是个商人,温州人,姓刘,长着一张南方人的脸,有些像归国的华侨,高大、派头,有着栗色的瞳色,又带着江南舒张的温度与气息。因上了年纪,身材已经走样,尤其在肚腩的地方,有着不讨人喜欢的曲线,脸颊鼓鼓的,也不耐看。他穿一件白衬衫、墨绿裤,微驼着背,走路头一点一点的,很有点不灵活,又戴了一顶鸭舌帽,极力想扮得年轻一些,形象便由此显得暧昧不明,模棱两可。刘老板的声音是沙哑的,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干咳一下。女的更不堪看,是一个抖缩的老妇人,长得老相,看上去比男人还要大上一截,她支离破碎的面容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可以想象她原有的年轻轮廓,但毕竟今不如昔。他们也许同甘共苦过,所以她是怜惜他的,尽管他是有些儿不在乎,但却能够看出来,她是把他当成宝的。那是一种本能,是如自然界的矿物质,有着自然随意的质地和属性。刘太太讲话爱激动,口嘴很容易地,就涎出口水来,她就用手直接揩了揩。刘老板在车上时,显得兴致颇高,嘴里念念叨叨的,说:“出来旅游,既然为了庆祝金婚,怎么着这次也得花点钱,买点珠宝,弥补当初结婚时的遗憾,也是纪念年轻时的爱情啊。”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蓬勃地舒展开来。潘珂听了,觉得那么老的人,说这些话,简直有点粉饰描画的意味。她这个年纪,其实已经不太相信爱情了,也许是因为,姑姑和姑父不停闹离婚的事,她搞得灰心丧气。她一直认为,人到老年,就没有特别好的爱情了,那么老的人,整日枯燥地对坐,哪里还有什么乐趣真情可言。她想起姑父,他很有些像这老男人的缩影,姑父的表情一直接近深沉,不得已和姑姑说话时,他的目光总是从对方的头顶穿越而过,仿佛在对着一面墙或空气自语。那种老年夫妻沉闷的轰鸣,始终不是在一个频率上。

潘珂还是按着惯例,带客人去珠宝店。店里有柜台正在展示一款最新款的彩金项链,一进店,人全都拥在那儿,那方柜台立刻拥堵起来。叽叽喳喳的一群女人,不分老少,都要争着试戴那款彩金项链。刘老板见了,就绕开这些地方,带着刘太太往那些较为偏僻的角落去。刘太太显得没有主张,只是机械地跟在他的后面。刘太太跟着丈夫绕了几个圈子,在一处柜台处停了下来。导购见了,捋了捋耳边的卷发,走上前,热情爽朗,向他们推销着几款钻戒。

刘太太茫无头绪,对那些珠宝,只是勾着头看着,说:“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黄金首饰,倒是蛮喜欢玉,以前买过一个玉镯子,这次考虑,就买个项链吧!”商人刚才的高调,似乎是说给那些同车的游客听的,现在,并没有多少人在一边,他就松懈下来,对刘太太的话,甚至有些冷淡,无可无不可地听着。

导购见了,就为刘太太推荐了一款翡翠项链。刘太太试了试,只觉得脖子上沉甸甸的,又摘下来,询问价钱。导购只轻轻吐出一个词:10000元。刘太太听了,眉头明显一抽,那项链拈在手里,就左右不知怎么办好。

潘珂见刘太太僵在那儿,就走上前,试图换个说法,来打动老妇人:“这款翡翠真是不错,是冰种,满阳绿色,你看看这质地,多细腻,多晶莹,水头也足,硬度又高,像这种冰种的料真地很难找啊。阿姨,传说每个人都与一块翡翠有一世不解的情缘,因为翡翠是有灵气的,如果你戴上这款翡翠项链的话,它会护佑你平安健康,吉祥如意呢。这款真地很适合你。”

但刘太太,虽听潘珂讲得花好稻好,却不为所动,坚定地摇了摇头,嘴里唠叨着:“10000元,我还没买过超过1000元的珠宝呢。这也太贵了,有便宜些的吗?”

刘老板在一边听了,仍有些无动于衷,并不接刘太太的话头。从情理上说,经过这么多年的运转,他如果运气好的话,生意场上顺风顺水,花点钱在老婆身上,似乎也并不为过,可凭潘珂的经验,她能够看出来刘老板有钱,而且出手阔绰,只是这钱他舍不得花在刘太太身上。

导购见刘太太这么死性子,也就不再坚持,又推荐了一款和田玉的,这款明显便宜不少。刘太太仍直摇头,显得很固执,也很自信。这让有经验的导购不以为然了,但为了要做成这笔生意,她耐着性子停顿在那儿,看她东拣西挑。后来,她的眼梢虽然是高高挑起的,但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素养,面带微笑看她在那儿左试右试。

潘珂见刘太太很在意价钱,就为她参谋了一下:“那款金玉满堂真是不错,就5000元。”但是刘太太看了,却仍只摇头,毫不为所动。潘珂又推荐了一款玫红色的玛瑙项链,价格也适中,可刘太太摸着那款项链,口里只是啧啧几声,却又放下,故意挑剔说上有几处黑点,又接着说,有瑕疵的就不是好东西。她连摇头,都是吝啬的,只三下,但却态度坚决。相中的珠宝越来越便宜,有好几次,刘老板似乎已经满意那价钱了,开始忽略刘太太的唠叨,都已经在掏钱了,可刘太太却伸出干枯如树枝般的手,风驰电掣般地将商人挡住了,她硬是不让刘老板买。刘老板似乎也很容易地,就被劝住了,虽然看上去很急,但却不再言语,也不再装模作样地掏钱。刘太太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她一直就是这样,从来都是自己省钱,老怕丈夫乱花钱。

多次推销无果,刘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多花一点钱。潘珂和导购都被弄得精疲力竭,看上去,的确是处于一个瓶颈状态了。

刘太太也明显感觉到了她们的吃力,语速渐渐慢了下来,顺带眨巴了一下灰白混浊的眼珠,笑了。

潘珂不知说什么好,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想到看过的一部小说里,说老女人是死鱼珠子,这位可真是像的。刘太太不像姑姑,姑姑是个美人,虽然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无意中,她碰触到刘太太的手,是上了年纪的老年女人的手,又干又瘦,显得干涩而冰冷。

突然那边看彩金项链的女人,拥到这边柜台来,一下子围聚成一堆。刘太太被挤到一边,她显然有些恼怒,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将位置让出来,蹩到另一个更为偏僻的角落。这里卖的全是打折的珠宝,有便宜至几十元钱的玉器戒指、水晶挂链,色彩艳俗,并不好看,但也足以以假乱真。潘珂以为她会走开,谁知她却认真地挑了起来,突然,那张只在褶皱里打转的脸,原先毫无生气,瞬间起了无法形容的变化。她的嘴唇停止翕动,眼睛也有了精神,只见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团有一圈奶白色的珠玉项链,她见了,埋下头去,当她从珠宝玻璃柜台里再次抬起脸来,氤氲的热气蒸得她两个颧骨红粉红粉的,萎黄的脸色,瞬间被提亮了,有一种渐渐晕开的红色,团在两颊。刘太太指了指那款白色珠链,导购取了出来递给她。不一会儿,她将一款泛着象牙白的珍珠项链挂在脖子上,左右照着,似乎很满意。

“这款多少钱?”刘太太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六百元。”

潘珂一听,多便宜啊,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刘老板起先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始终低垂着眼睛,听了这个价格,反而展眉笑了,好啊,那就这一款吧。说完之后,又面无表情地向别处望去,他甚至不愿意复制一下他的笑容。

戴上那款廉价的项链之后,刘太太的音调不由自主地高扬起来:“我结婚时都没戴过这么好的项链,也值了呀。”虽然刘老板一直显得有些冷淡。但刘太太只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之中,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冷淡。

不知为什么,潘珂却觉得刘太太有点可怜。为什么要替这个男人省钱?似乎所有身边的结了婚的女人,都在为身边的男人省钱。同为女人,珠宝对女人的要义,刘太太却一点儿也不理解,更不能和姑姑相提并论。或许对珠宝的喜爱,木讷迟钝了一些也好,不至于惦念不忘,也不至于过多受到伤害。也许是因为自己姑姑的遭遇,让她始终不能释怀。是的,姑姑年轻时,艺术世家出身的她,身受父亲的家学濡染,一直想不断拥有好的珠宝,可是姑父呢,宁愿守着他的一堆机械,摆弄他的汽车,也不肯为此多花丁点儿钱。姑姑也是年轻气盛,一直对姑父斤斤计较,也正因如此,在姑父眼中,她是一个爱和珠宝较劲的女人,姑姑自己虽然一直说:“珠宝不只是女人的装饰品,更是身体的一部分”,但对那些珠宝,隔岸观火才是她的宿命。她与姑父那段精雕细琢的一段感情,也渐渐淡薄下去。后来,“文革”中,姑父将姑姑丢下,离家出走,姑姑的家也被抄了,她收藏的一些珠宝的命运也下落不明,尤其是一款她喜欢的翡翠镯子。姑姑就一直住在石库门房里,单调乏味地生活着。她似乎一直心有不甘,似乎是在为自己找个借口,找个出口。女人爱珠戴玉,怎么就不行,男人怎么能那样不当回事呢?姑姑最终因脑溢血去世了,人死时,姑父也没有回来,姑姑被周围的邻居发现,叫了人来才抬出去了。姑姑安葬时,她的布包里,只简单地包裹着一个手镯,那是她后来,又用多年积攒下来的钱,为自己买的。潘珂知道,姑姑喜欢的翡翠手镯啊,一直沁凉地放在心上。

刘太太买完之后,竟转而挽着丈夫的胳膊肘儿,脸几乎要凑上去。再三一定要让丈夫也买一份。她建议丈夫的那款宝石级红珊瑚大戒指,竟是八千元的,比她自己要贵上许多。

“下周不就是你的生日了吗?”刘太太不提自己,反而温柔地将了丈夫一军。

“不亏是我的老婆,你还真有心啊。”刘老板听上去,的确感觉很舒服,话语不由自主温柔起来。

潘珂看见刘老板的嬉笑,嘴角禁不住扯了一扯。

见丈夫将那款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刘太太很满意。她那般摇摇欲坠爱着他,又小心,又温柔,有些近乎母亲对儿子的关怀了。

刘太太陪着刘老板心满意足离开了上海。

潘珂将这一幕很快就忘记了,因为她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的丰富、轻盈而不失厚重,她工作得非常快乐,其中多半是由珠宝带来的吧。她面对的客人也越来越多,一茬一茬的。她的收入也越来越高,过一段时间,她会为自己买上一款好的珠宝饰物:金玫瑰项链、粉红襟针、金白色的吊坠、星星耳钉……到她这个年纪,对珠宝的感觉真的是越来越好。的确是呀,女人天生就是爱珠宝的呀。每当戴上一款新的珠宝,她的脸上,都像是受了光,会忽然温润起来,变成象牙白。

后来,她又添了一个助手刘婷婷。婷婷前年才来上海,是个东北姑娘,身材高挑,穿芥末色宽松套衫、浅栗色灯芯绒长裤。她的右手戴有翡翠镯子。镯子本来是富贵的,但戴在她清凌凌藕节一般的手腕上,却显得朴素。刘婷婷起先住在松江,离单位很远,省吃俭用,一心一意想攒点钱,和男朋友一起买个房子。她反是规劝刘婷婷,趁着年轻,要想开些,该吃点好的,或穿点好的,等老了,可就没有价了,为男人不值得。刘婷婷有点不以为然,抢白她说,都这样,我们以后该怎么过日子呀?她是过来人,漫不经心,点了婷婷一句:女人可就是珠玉,有价无市的。

珠宝是由很长时间才打磨成的,它的价值在于稀有,在于亘古未有的时间。这一点和年轻女性多么相似。只有年轻女人才有这如珠似玉的非凡价值。

转眼又过了三年。游客来来去去的,如块石之间的流水,偶尔溅有的水花,一会儿也就消弥不见了。

这次,潘珂带的是散团,都是从全国各地报名来的,浙江、河北、宁夏、海南、厦门的都有,大部分是中青年人,只有一两个年纪大的。一路上,潘珂时而热情风趣,时而慷慨陈辞,讲累了,就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缩在人群中,看不见身影似的,惟有人脸是清晰的,浮在尘光中,显得很小。这时,她的心里,就像有只小燕子轻盈地飞下来,在心头上优美地盘旋两圈,让她感觉舒服。她会腾匀出时间来看游客的表情,观察周围的人在做些什么:那对年青恋人之间是清澈透亮的,他们举止亲密,一刻也不愿意分离,恋爱的话语也如涓涓细流,自从坐上车子,再也没有停止过。青年男子高高瘦瘦,戴副眼镜,一身书卷子气,还有点甜糯的气质,是个文弱多情的书生,对那娇小玲珑的女生,百依百顺。而一对中年夫妇,却显得有点阴郁,平静安谧,像一团不流动的水。两人的目光是散漫的,也不相交,如同浮尘粒子一般,找不到方向,悬浮在空中打转,却并不散开,只晕在一处……突然,一束不知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了几秒钟,又快速地在人群中折返。她寻眼望去,有位上了年纪、头戴太阳帽、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游客,他的眼神是游移的、不定的。后来,那位老年游客索性坐到了后面,将宽边帽檐给拉了下来,恨不得自己的眉眼口鼻都缩成小星点儿。他那个样子,更引起了她的格外好奇。潘珂记得,刚上车时,这位老年游客是和一位年轻的靓女坐在前排的,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当时她一闪念,老夫少妻,正因为这个,她不由得朝他们多看了两眼。那老年游客却将头故意低了下去,又将眼神移开,瞟向窗外。后来,他就索性坐到后面去,不再与她打照面了。潘珂一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他的块头看上去比较大,重量级的,像切割到位的一款钻石。很熟悉的一个身影呀,潘珂肯定自己见过他,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下午的购物店,潘珂带领大家去的,仍是豫园的情意绵绵珠宝店,这家店,经营有黄金、铂金、钻石、珍珠、玉器等,她今天必须带游客去一个珠宝店,这是旅行社的规定。

她心里,一直温习着那些清暖。那些珠宝的颜色,多好看呀,是将色谱上的色彩全用上,也不够呢。她自己就戴着一款好看的红珊瑚枝吊坠,那是她订婚时买下的,当然得买贵的。只有在这时,潘珂才能够任性一下,她知道,一过这个时辰,就没有这个店了。哪里还有结婚多年的男人,肯多花钱在妻子身上的?

游客们三三两两结着伴,进了店。四周一片温暖的银光,就那样平铺直叙,一马平川地照了过来,将店里点得雪亮。又有一排小射灯,镶嵌在柜台的两侧,一路亮过去,像是两条粗细不匀的珠链。有些游客,一见珠宝,原先说不买的,也忍不住会停下了脚步。那些计划要购上一笔的,更是挪动迟缓,在柜台前瞅上半天。他们低低的嗓音在店中扩散开来,也许是因为遇到了珠宝,显得特别轻柔。那对年青恋人,一进珠宝店,步履就有些欢快,年轻女孩子毕竟嫩气,简单朴素,一副不谙世事的神情,是还没有被这些珠宝给隆重包装过吧,因而,刚进珠宝店,她的眼睛就被烫着了。年轻男子紧紧攥住女子的手,潘珂见了,有种奇怪的感觉萌动,仿佛那牵手的,不是一对年轻人,而是老了的妇人与他的丈夫。许多年纪大的夫妇,已经变成连言语都不通的两个生物,看到这一幕,她心里不禁产生温馨的感觉。年轻女子紧紧贴着男子走,不拉下半步,男子也纹丝不拉,挽着她,女孩子是有些撒娇的,声音发颤,仿佛点缀有蕾丝一样的小珠子。潘珂则灵活地照应着每位客人,有时是给他们一点暗示,有时是鼓动,她的声音有种饱满的特质,能将那些犹豫不决的心思,倏忽肯定下来。她的经验,是集腋成裘攒出来的,正因为大家都肯听她的,她的活计才干得结实,没有太多需要纠葛的地方。

潘珂的助手刘婷婷站在柜台那边,向她暗暗招手。潘珂与婷婷之间,有时会两个人联手,有些暗语,比如看到某位客人犹豫不决的神情,她们则会互相上前帮忙说上几句。潘珂朝婷婷那里走去,才看见那位老年游客和靓女也在,两个人正在瞅着一款黑色珍珠耳环。

婷婷一直想游说老年游客出钱买那款黑色珍珠耳环,标价不过五千元。婷婷最近也在温习珠宝方面的知识,她谈论起珠宝来,非常在行,话题和话题之间跳跃自然流畅。可老年游客看上去,并不太愿意听婷婷的说合,嘴里只是“唔唔唔”地配合着,不时有干咳的声音插了进来。时而转过头去,与身边的年轻女人低语几声,时而伸出右手,抚摸一下自己左手上的一枚宝石级红珊瑚大戒指。

眼前的年轻女人呢,如珠似玉,像一只发情的猫,浑身散发着情欲,紧紧地贴在刘老板身上,小手指像只瓢虫,非常滑稽地蜷成一团,在商人的袖肘上,一划一划地,轻言细语地,在他身边说着什么,刘老板呢,抚着左手上的那枚宝石级红珊瑚大戒指,竟然非常耐心地,频频点头,把她的细碎嘈杂句句听了进去。

珠宝店里,开足了冷气,外面的炎热与店内的清凉有一番对比。情意绵绵珠宝店,因是家百年老店,被装修得高档豪华,店堂高爽敞亮,里面是雪亮剔透的灯火通明,玻璃柜台处拥着一涡一涡的游客。那些并不打算买的,也被不由自主吸引住了。珠宝毕竟有磁性。柔和的光线在柜台里面高低起伏地演绎着旋律,在那片透明光域里,这些珠宝扮演着主要角色,肃穆严谨地镶嵌在一个个晶体盒子里。

售卖珠宝的导购,全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士。这个柜台的,是五十多岁,纤细身材,显得颇为专业,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眼镜架用细细的金链子托着,一晃一晃的。她虽然整天与珠宝打交道,但她的生活当然并不如此晶莹剔透,而是要笨拙许多的。因此她一边斤斤计较客人的买单,一边忍受顾客百般挑剔的眼神。她取出一只尺来长的黑丝绒板,上面一个个缝眼,嵌满钻戒、胸针、碎钻、耳环。雪白的衬布笔挺,将那些首饰衬得光芒四射。

见潘珂走过来,刘老板明显有些慌张,身体摆幅很大,眼神飘散开来,直向四周乱看。潘珂是个直爽人,忍不住搅碎了锅底一样厚实的沉默,向刘老板打招呼:“刘老板,又见到你了,最近的生意一定还不错吧。”说完,她只是盯着柜台,眼睛也并不看刘老板,刘老板迫不得已,只好转过头来,有点像解释,又有点像自语:“嗯,还可以,还可以。噢,这位是小琼,我的秘书,正巧有机会出差,就来逛逛。”潘珂听见刘老板的话,浅浅一笑,脸部表情展现出一种轻快的线条。

小琼显得很冷静,像一张黑白小照,眼乌珠子一点儿不错乱,但在灯光的区域中,这张脸又增添了几分暧昧。小琼目光柔和,不软不急,并不看她,只是看自己的手,潘珂也不由自主,看了她的手,白皙,骨节处隐隐泛白,上面染着指甲线,猩红的一点。并不太操劳的手,如果配上一款好的珠宝戒指,的确很好看。

她停了下来,微笑着,本还想进一步问:“刘太太这次怎么没来?”

刘老板的声音却抢先呜哝起来,含糊着,身影也似缩在逆光之中。潘珂反应很快,决定不再为难他,其实是不为难自己。就没有接着刘老板的话题,只是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和他聊聊天气。都这么长时间了,什么样的人没有打过交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并不缺心眼,也知道该怎么办。说实在话,她很想义愤填膺一下,但也只在心里简单地抗拒了一下。她又何必多管闲事呢?刘老板只朝她做了一个手势,像是哀求,也像是玩笑,或是一种讨饶。她并没有打算揭穿他,或者是当众让他出丑。她做这一行做得多了,这种事情倒也见怪不怪。商人一旦无耻起来,才不会在意外人的眼光呢。见她放过自己,刘老板刚才的小心翼翼,不好意思,全都在一瞬间转换了面容。她自然而然地,为刘老板守着这份秘密,或者说是一份尊严。她还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他们看上去也很般配,如此一想,她原先绷紧了的神经,立刻松驰下来,说起话来,也自如了许多。

潘珂忍不住,仔细打量起年轻女子来。她富有经验,也会识人。刘老板的这位秘书,虽不是同乡人,但是两人却显得默契程度很高。刘老板喊她小琼,那声音温柔得,可真有温度,真像喊一只小猫。那女子小琼,倒也素净,圆圆的脸上,轻轻点缀了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她的眼睛有些橄榄形,脸面呈现出橙黄的暖色调,突出了眼睛两小块蓝绿冷色,头发是染成栗色的那种,眼睛与头发之间也就此有了瓜葛,能够看出来,她是肯对容颜苦下功夫的女人。她的身材像一方线条鲜明的珠光宝气的翡翠,又幽暗又充沛的青春,让她缠绵悱恻在商人一边。她的内心又有聪慧活跃的一面,对物质的强烈占有欲望,应该也是不会低的。她的衣领上,别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蝴蝶胸针,在灯光中闪闪烁烁。再向她下身看去,女子穿一双镶金带的鞋,细白麻的料子,将她的脚踝温婉地一勒,纤细的脚腕就显现了出来。如果上了年纪的刘太太是人老珠黄,那这位粉蒸肉般的女子,却正是珠圆玉润着呢。

潘珂笑了笑,走开了,但她的视线却始终好奇,很难离开这两人。她的那些同行,也正游走于各个角落,脸上带着微笑,他们的生意提成全在这上面了。珠宝店都是事先旅行社联系好的,她只需让他们在此呆足两个小时,她就可以获得提成。如果有消费的,她的提成更高。所以,她有时会不遗余力,上前推销一些商品。

“先试试这款怎么样?”小琼伏在玻璃柜上,用手轻指着那款耳环,刘老板忙也俯下身子,在她旁边凑近了来看。

她先试了那对黑色珍珠耳环,那一对珠子灵活地在耳边滴溜溜地打转

“小姐,你戴这款耳环,样式可是最新款的,价钱也不贵,两千元。”导购在一边说。

“定价这么低,一看就知便宜没好货。”刘老板随着她的眼神,能看得出来她并不太满意,在一旁讨好地说。

“你真的是懂的。”小琼听了,微然一笑,夸赞着刘老板。她的眼睛极大,有点像小燕子,但又没有小燕子的神采。听口音,就知道,她是苏北人。她笑得轻松自得,也得体,对那些珠宝也很熟稔似的,拈起了一颗,又拈起一颗。她原本就是它们的近亲。她有着良好的修养,她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不得体地买这买那,都零零碎碎地打发了,那也没劲。她要就要个大的,而且必得有理由。这理由还得要由男人寻出来,这才能显出她的得体来。

小琼又去看玻璃柜台里陈列着的那些珠宝,她让导购取出一款绿宝石钻戒,上面的叶子是用碎钻拼成的,那些晶亮呈现出有棱有角。导购拿出来,她拈在手里,然后头一歪,向刘老板说:“好的珠宝有时是有价无市的。我可试了,你敢买嘛,不敢,那就别试了。”

“没有关系的,你尽管试好了。别考虑钱,只要你高兴。”刘老板赔着小心,仔细地回应着小琼,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她得罪了。

“那是,都三年了呢,你还没给我买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呢。”小琼嘀咕了一句。

这么说,他们已经有三年了。潘珂在一边,忍不住要想下去,但她又暗自摇摇头,很难猜透其中的细节背景。不知怎么,潘珂不由自主,向女人的肚子看了一眼。里面异常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是的,稳如泰山。但是她的女友小贾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小贾真是个傻姑娘,当了别人的小三,也就罢了,却公然地以肚子里的孩子要挟,希望那个男人能够娶她,简直是太狂妄了。她不知道男人都是很实际的,许诺过的,只是一时的甜言蜜语。但看上去,小琼比较老练,她只对他的钱感兴趣,并没有搭上自己的感情。

导购见小琼挑三拣四,又拿出一只说:“这可是从意大利进口的。”只见一只翡钻,装在深蓝丝绒小盒子里,有豌豆粒般大,小琼便将绿宝石钻戒丢下,来看这款。那方翡钻确实与众不同,晶莹剔透,温润可爱。小琼操起熟练的手势,对着放大镜,兴奋地看着这款形状美丽的钻戒,又将她轻巧地拿在手里,她的手指骨节那么纤细,十分适合这款钻戒。

“多少钱呢?”看上去她有些犹犹豫豫地迷恋,也挺相信价格决定珠宝的品质这一说法。

“三万。”

“那就这款。”她毫不犹豫。

那款翡钻,也是潘珂中意的,可是像她这样的资深导游,熬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动过买这样一款翡钻的念头。不言而喻,这么贵重的物品,只有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女人才敢兴趣,才敢于问津。从情理上讲,潘珂倒是希望小琼买了贵的这款,她的提成也会高些。不管怎样,小琼都算是刘老板孙女辈的。潘珂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没有想到,这个孙女辈的女人,可实在有点不寻常的。她的出手是狠的,是有些儿果断的。她的眉目一直是平的,可以从中看出她心里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或许她原先就已经是想好了的。现在的年轻女孩子,她们似乎更适应这般物质世界。或许小琼反是有些看穿了的,她无法成为别人的妻,那就只好将就着自己的内心,让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不受委屈。

她想起那天,去逛巴黎春天,看见一排卖貂皮大衣的,就顺便问多少钱?店员见她一人,只翻着眼珠,并不理睬她。她有些莫名其妙,上前翻看大衣的价牌,不由有些倒吸一口气,这才知店员不屑理她的缘由,一件貂皮大衣竟要18万元。回来后,想着当时看见标价时噤若寒蝉的神情,忍不住和婷婷相互取笑。“店里那些昂贵的貂皮大衣,动辄十几万,可不都是给小三儿买的!”婷婷极力点头同意。

小琼在慢慢挑选这些珠宝的时候,她的心情像水一样,有种物理性质的安静与沉稳,她不像刘太太那样慌张与慌乱。刘太太对这个男人有些过分俯就,甚至有些低三下四。而且,刘太太粗大的关节,与那纤细的戒指是陌生的,两者并不那么相亲,而她不然。那年轻女子的气定神闲,让两个人之间呈现出不一样的节奏。也许刘老板上了年纪,需要的正是这种缓慢与游移。

“这款也很好看啊,也买了吧。有了项链,总得有相应的耳环配吧,你说是不是?”她又看中一款水滴状的绿色耳环,像一滴泪花。

她又转过头来问潘珂,“你说是吧?”潘珂有些看不下去了,这原本并不干她的事,但没有想到那女人反问她。女人说话声音轻轻软软,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也只觉得脖子里酥酥麻麻的。她贴过来,有一种细细的粉香,也四处溢了开来,那种香气的阵势,让周围人都比了下去。这个女人的一切小把戏都被尽收眼底,可就是这么一点浅可见底的小心思,却一点儿也没有打折扣地被刘老板一一笑纳了,他的心胸变得如此宽广,如此能够包容她的任性。

小琼戴上耳环,站在玻璃镜前,左右照了照,仿佛又并不满意似的,刘老板甚至有些儿讨好,用央求的语气说:“就这款吧。如果这次你不能定下来,那回去之后,轮到聚会你又要生气,没有特别的耳环佩戴了。”

“那你说我的这款比彩云妹子的好看吗?”她似乎被什么东西纠葛着,有些耿耿于怀。

“当然你的好看。”刘老板以毫不迟疑的口吻回答,“她的那款说不定是假的。”

“胡说,那可是她的男人从香港买回来的,比这款要好许多。”虽如此说,但听刘老板那样讲,小琼能感觉到自己像是浴在珠宝的余辉里,顾盼间光艳照人。那彩云妹子身上的珠宝顿时黯然失色。小琼在此刻获得了无上的满足。笑的频率也越来越短促。

“那你就买这款。别等出了这店,你又后悔了。我可担当不起。”刘老板说着俏皮话,仿佛不是他这个年龄的男子说的。他在他那个刘太太面前,似乎干枯得像一条失流的河,语言干巴无味。而对小琼,他的神情却是认真的,谈起这些仿佛也是做生意,对待这桩生意,他的确马虎不得。她是他三年前就开始精耕细作、打算安置的一份小礼物,此时此地的极致,怎么可以轻易放弃?一时之间,他有些得意了,竟忘记了身边的女导游。

“我也是不想让你丢份啊,戴点好看的、像样的,你也有面子啊。”小琼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向上挑着,带着一丝笑意,简直是在委婉曲折地刺激着他。

她看上他,经营他,也是在稠人广众之中,不紧不慢挑拣出来的,千万不能让其他女人给掩着了。关于这一点,她淡定自若着呢。那么多的男人,只有他肯在她身上花功夫,不单是她的美貌,还有她的智慧,她的这股子淡定的气息。她从来不着急表露自己的渴求。在他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常常表现出不在乎的神情,她表现出要一直这样无谓地僵持下去,只是偶尔的,她会用眼角余光瞄着身旁男人。

她与这位老男人之间没有婚姻的承诺,她是认可的,也是认真想过的。她考虑更多的当然是物质方面的,听上去,物质好像是一些会发出细碎均匀的金属摩擦声的东西,也像一种神秘的粘合剂,将她暂时地,紧紧地粘合在这位比她大许多的男人身边。

仔细想来,如果不是因为刘老板,凭她自己,这一辈子,怎么会住进那样的社区?修剪整齐的草坪,造型别致的花圃,高档休闲的私人会所,就连门卫,也都年轻漂亮,穿着海军蓝的制服,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又热情又有礼貌。

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种种的欲望,就像泡了水的豆子,不发芽都难。她当然不爱刘老板,她爱的是他的钱,他总归还能够有一点儿吸引住她的。她的一位小姐妹,对此有着真知卓见:物物交换,人类最基本的就是物物交换。她还提到过以前上学时,学过的一句成语,叫做买椟还珠。小姐妹的意思是,面对刘老板,她得想法获取其中最美的珍珠,可不能让自己陷于真感情之中,做那个买了美丽盒子却丢了珍珠的傻瓜。

小琼天性爱美,逛起店来像是走亲戚,对服饰和珠宝也是天生有真感情,她是凭着直觉与本能来修饰打扮自己。她的衣装服饰,美容修饰,全是自修,在修习中她也获得了自信。穿戴珍奇宝物,高价的首饰始终是她修习的一个部分。这也太重要了。她不仅是要捕获眼前男人的眼神,还要打压住周围女性的眼神。

她知道,不是每个男老板都愿意和一个女人成家,更多的男人,他们只愿走马观花。她必须悠着点,在他们走马观花之际,抢先获得更多的实惠。

“啊,还有这款翡翠手镯,也一块买了吧。”

小琼想买翡翠手镯,说起来,也简单,仍不过是为了攀比。那次打麻将,大家在一起。彩云不过是个餐馆的领班,但却打扮得颇为妖娆,尤其手上戴一只翡翠镯子,碰得四处叮当响,弄得她心烦意乱,那种情绪她一直记着,也一直耿耿于怀。怎么着也得将她比下去。这个年纪的女人是不会比其他的,其他的,她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她也不会再去想。比如她的学历很差,才上个初中,就马马虎虎地毕了业。可她从来不以为然。倒是女友身上,如果多了件什么东西,她都会观察个仔细仔细。摸着彩云手上的翡翠镯子,周围姐妹们的声音,黄蜂似地在耳朵上嗡嗡嘤嘤地磨来磨去,小琼脸上的表情挪来挪去,勉强挪成一个笑意。后来,当刘老板一提彩云,她竟不按照情理来,一下就能把脸沉下去发白泛青,快得不需要反应时间。

但那毕竟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她成熟稳重多了,为人处事不紧不慢,慢慢料理一些事情的时候,她的心情始终像水一样沉稳,像选珠宝一样打磨自己的人生。

托着那只翡翠手镯,小琼自己也感觉买得有点多了,她不禁拿眼角瞟了商人一下,以为他会犹豫不决,至少不会那么心甘情愿吧。没想到,他竟眉开眼笑,爽爽快快地付了钱,比买菜还快。

如此对比不均的安排,潘珂也有些恍惚,她一直用冷静客观的心态来看的,小琼买了这么多,她自己的提成也相应多出许多,她应该高兴才是。但直到现在,她都不能那么尽情地愉快,甚至有些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有些为刘太太不值,可是有这个必要吗?她或许可以将这个作为一个笑话来讲。他从来不曾给过那老女人温柔,却给了这个年轻女人。这个女人一定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地方,大街上尽是这样的小女人,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一个,时尚潮流淹没了她们的个性。但是,她戴上珠宝之后,顿然焕发出的那种青春,的确是老女人不能比的。潘琦闭上眼睛,深深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仍能想起那位刘太太戴上项链的神情,那皱纹遍布的脖颈,一款珍珠项链实在没有为她增色多少,反而暴露了她鸡皮似的肌肤。

在临上车前,她听到小琼拥着刘老板,洇染着最后一笔——还有手表、皮鞋、背包……这些东西可都是我聚会时必备之物,你也必须给我买好。她拿着鼻音说话,使声音走得是微微的曲线。潘珂离得那般近,能清晰地听到那种曲线声,有一种精致的轻盈。

在流光溢彩的珠宝店,潘珂宁愿自己见到的这一幕,是一张幻灯片上或一块彩绘玻璃窗上的图象,她不愿意深想下去。也许正是在这些地方,的确能够读到隐秘人性细致的一页。潘珂突然觉得,珠宝的魅力正像沙漏似的,从她的指缝里一小把一小把地漏走。

后来,潘珂的导游阅历,有着更加开阔的视野,她也依然爱带游客去珠宝店——精密调节过的陈列室光线打照处,那些晶莹剔透的东西在玻璃柜里,仍远远地和人隔开着。它和人的关系,始终是清冷的对望。透过那层薄薄的玻璃,潘珂看到色泽丰富的黄金,经过雕琢的玉石,仍焕发着瑰丽的光彩,她深深感觉到,从珠宝演绎的那些缤纷的故事里,去读懂人的内心的风景,是多么的重要。虽然那位商人,并没有留下多少连贯的讯息,仅给她一些片鳞断爪的印象,最后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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