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人

2013-06-22 09:06:46■林
翠苑 2013年1期
关键词:餐车

■林 伽

车在穿过山洞的时候,马森耳朵感到像进了水。餐车里,他斜靠在车窗边,双手很自然地放在桌上,低着头。眼前是烟灰缸,还没喝完的啤酒,吃剩的东西、筷子和碗。这些东西和马森一起随着车身振动。

列车广播说,马上就要到下一个站了,请下车的同志作好准备。其实,马森早已坐过了站,他该到的地方已经过去很远了。几个小时前,他快到站时,感到有些饿,来餐车随便吃了点东西,还喝了点啤酒,抽了几根烟,烟灰缸就在他眼前。他坐在餐车里,看见经过他面前的所有人。他还想再抽一根烟,可是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哪都不能动,除了呼吸,眼珠还会转。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暂时性神经失能症。但他脑子还是清醒的,还能思考问题。

他思考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操,怎么回事儿?第二个问题,他想到了来接他的人,那个人会举着写有“马森博士”的牌子,焦虑地站在出站口,把经过他面前的所有人都捋一遍。

等待是一种漫长的欺骗。马森感到愧疚,他想到那个接站的人在空空如也的出站口徘徊,拿着那块白纸黑字的牌子,心里盘算着还要不要等,该怎么跟领导交待。

服务员是个大嗓门的中年妇女,她来到马森桌前,指着桌上说,“还吃不吃?不吃收掉了啊。”马森瞪着她。

服务员收拾掉杯盘狼藉的桌子,还替他倒了烟灰缸,重新给他摆好。

“吃完了赶紧走,后面还有人。”服务员说 。

马森没有任何表情。她警觉起来,朝管理员走去,小声说了几句。管理员笑容满面地朝他走来。

“先生,吃完您可以回去了,我们还要接待别的客人。”马森闭上眼睛,不想看见他,心里说,操你妈的。管理员说,“请问您听到了吗?”看马森这副表情,他踱回管理台,拿起报话机说,到餐车来。那边说,“9号是不是,嘀~”

“对,餐车。 嘀~”

马森心里说,完了。

过了一两分钟,一个带着警棍浑身井井有条的乘警进了餐车,来到马森身边。锃亮的手铐和乌黑的警棍在他的皮带上晃悠。乘警身后还站着几个不相干的乘务人员,他们都身不由己地随列车的节奏晃动着身体,像一架巨大机器上的一个个齿轮,性能精良,咬合默契。

“你怎么回事儿?”警察说。马森没有反应。

“你的身份证拿出来。”

马森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光警察,所有人都会觉得这目光是一种挑衅。冷汗从他头上滴落下来。警察一只手抓住马森肩膀把他提起来,“我看,”警察手上加了一把力,“你得跟我来一趟。”警察已经开始解腰间的手铐。

“让我自己来。”马森想。

马森很冷静,集中全身的力量,运到搁在桌上的手臂上,试图站起来。

从地铁口出来,他看了看发光的柏油路面,凹陷处一洼一洼的积水,让整条马路成了一面摔碎的狭长的镜子,每一片反射出不同的局部景物。他稍微立定,确信雨暂时停了,用力甩着手中潮湿的伞,将它装在塑料袋里,朝132路车站走。

南方的雨季让人担忧。潮湿和闷热的空气遍布整个城市,经久不散,性情稍微不开朗的人往往在这样的天气里变得更加烦躁和阴郁。霉菌通过发潮的纸张、湿嗒嗒的被子、长了蘑菇的拖把钻进这样的人心里,菌丝在里面筑巢结茧,交织出造型诡异、结构惊人复杂的重重心事。一般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太好的脸色,就像此刻的他。

他站在公交车站等车,咬牙切齿地瞪着所有从面前走过的人。旁边一对情侣和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太太都不太敢看他,故意和他隔开一段距离。当他用眼角扫视旁边的时候,正好与边上几道目光相撞,那些目光便像受惊的兔子,在马路上四处逃散。

他想发火,想冲过去揪着小伙子或者道姑老太的领子,把他们使劲杵在车站的广告板上,让他们在自己凶恶的逼视中垂下头去,然后他放掉他们,扬长而去。然而他仅仅朝前面马路的水洼啐出了一口痰,就不再作出任何表示。因为根本没有人再看他一眼,所有人都看出他的虚弱,是个可有可无、甚至多余的人,就像那口痰,正在随着浑浊的雨水往低处流,流进别的水洼,流进更低的地方,流进暗无天日的下水道,永远不可能再出来。

不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灯突然熄灭,几辆公交车同时朝车站开过来。 132,132,132,132,132……他注意着车上的牌子,21一辆,66两辆,其中一辆不带空调,132没有踪影。道姑拎着装满蔬菜的塑料袋上了21,情侣犹豫了一下,相互簇拥着上了后面一辆带空调的66路。搂着女友腰肢的男人上车、刷卡、朝着车后部走,不忘转过头来继续看他一眼。他眼睛睁大,努力挤出更多闪亮的眼白反击这束向他扫视的视线。及时关闭的车门恰好从中间切断了短时间内互相抵触的两束目光。

他仿佛对刚才的拔河般的对视倾注了全身的力气,在它突然断开的时候,凭着惯性朝后退了几步。

66路带着那个男人和他的情侣离开,送他们到某个目的地。目的地是哪儿呢?目的地成为一个人与内心欲望连接的钮扣,所有行动的人通过实现某个目标,或者到达某个目的地,去一点点接近欲望、获得,或给予。

在这种湿热的天气里,人很容易失去某些赖以生存的欲望,脑子懒得转动,食欲减退,运动欲几乎丧失,满身黏腻的触感吓退了每一个试图动一动的想法。只有对性的需求仍大张着嘴,像某个器官本身一样固执地热爱着温热潮湿,一切安抚它的办法只可能让它更加膨胀坚挺。

站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身子朝后靠在灯箱广告牌下面,背后是平面模特妩媚的笑脸。

他终于坐上132路最后一排左边靠窗位子,居高临下和车子本身的晃动,疲惫感又一次向他袭来。

空气如铅,被他呼吸进肺里,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被不断注满的容器,身体越来越沉。他需要休息,打断这个过程,就像把一只沙漏倒转过来一样,让灌满他的疲倦重新从身体里倒出去。这是一个周而复始永无间断的循环,疲倦本身却精力旺盛,一次次发起近乎完美的进攻,绝无议和的意思。当疲倦灌注到眼睑的时候,他把头歪在玻璃窗上毫无顾忌地昏睡。

上次清空这只沙漏之前,早晨刚刚到来,他和她浑身冒着热气和汗水倒在床上。沙漏瓶壁上的花纹是残留着的少许更细微、无法靠重力下沉的疲倦。气喘吁吁之余,他感到胸闷,有口气憋在胸腔里,无论如何用力也呼不出来。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和她的烫发刘海,觉得可能是中暑了。

“醒来要买藿香正气水。”

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他的厨房亮着灯。他知道她在家里,等着他。他进楼道,摸黑打开门廊的灯。他进屋脱了鞋,把装着雨伞的塑料袋挂在门后,摘掉眼镜去卫生间洗脸。她从厨房悄悄出来,捧着半个碗状的西瓜,嘴里叼着勺子蹑手蹑脚回房间。他当然看见了她,他继续用毛巾仔细揩拭油腻的面颊,以及脸上幽微的褶皱。整个过程他耗费了比平时多一半的细心和时间,他不想进屋后在日光灯下让她看到一张惹人生厌的脸,这让他在她面前失去体面。擦完脖子和耳后,他随手把毛巾丢进洗衣机。

她坐在灯光下,光着脚,鸟一样蜷缩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吃西瓜。他扔下包,坐在沙发上,伸直双腿架上茶几,小心地摆好它们,像摆好一双筷子。他们之间隔着茶几和床的一角,大概两米的距离。他不想说话,也不看她一眼,望着天花板附近某处的虚空怔怔出神。这虚空是透明的,掩盖不住后面斑驳的仿罗马吊顶石膏贴边,墙皮凋落成一幅扭曲的世界地图,南美洲的那个锐角被折弯了,直直刺进大西洋腹地,毗邻直布罗陀海峡。尘埃和蛛网乌云一样覆盖了整个东南亚和少数太平洋中的岛屿,所以那里也总是闷闷地下雨。

她一直在吃西瓜。半个西瓜已经被她啃得隐约透光,她停不下来。他收回笔直的双腿,穿上拖鞋,打开包,伸手进去摸索,拿出来一个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窄长的玻璃瓶。看似纤细的吸管一端,却有着出人意料的尖锐,直截了当刺穿比它坚硬得多的铝箔瓶盖进入瓶底。他在屋子中间踱步,吮吸完瓶里的物质,打了一个带着药味的嗝,拿出另外一瓶,端详着上面的说明书,插好吸管,送到她面前。

她手中的勺子已经找不到西瓜碗里还有什么可以继续挖的东西,她停下勺子,抬头看他。

昨天中午就开始下雨。远道而来的积雨云停留在城市上空,挥之不去,隔绝了空气流动,还带来大量降水。早晨地面还是干的时候,她打扮好了出门,没有带伞。

“今天有事吗?”她站在门口问。

“有事。”

“没事情的话来展厅帮我布展,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有事。”

“我是说你没事的话。你忙你的。”

“我知道。”

“下午3点我们的展览开幕,组里面几个人都在。”

“我有事。”

“今天可是开幕式啊。”

“我有事。”他把摊在膝盖上的电脑放在桌上,揉揉被烫红的部位。

她在门口,把两只乌黑锃亮玩具一样精巧的羊皮鞋套在脚上,系好上面的绊儿,关上门。他坐在椅子上不想动,但还是站起来拿了根烟,关掉房间的灯,再关掉走廊的灯,拉上窗帘,然后继续端坐。他坐在不开灯的屋子里,像一只蛹被包裹在重重黑暗的中间。他伏在桌子一角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与睁开眼睛看到的黑暗几乎没有差别的混沌。

外面水滴落在空调室外机铁皮上的声音让他吃力地睁开眼,手机的信号灯在不远处闪烁。她短信说,希望他下午能来出席毕业展的开幕式,并且她特别强调,他的到来对她很重要,至少和毕业展同样重要,见到他会让她在参展的其他几个人面前感到欣慰。他知道她需要的仅仅是他的到来,而不是他,满足感让她希望别人见到有个亲密的人为她捧场。

他放下手机,不想让自己考虑更多与之相关的事情,并说服自己相信。

之后的若干小时里,他出去吃了午饭,回来后保持着这个状态一直到傍晚。他告诉自己,他已经把这一天浪费掉了,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不想看到的人也没有出现。他无所行动,让这些事情几乎没有发生的机会。空虚感当然会有,但和疲倦这种漫长经过相比,空虚只是白驹过隙的装饰音,缺乏敏感和训练有素的情绪反应,就不可能察觉装饰音有无之间的差别。

他躺在床上,感到虚弱正在让他流汗。湿气包裹着皮肤,吸出油脂和水分,他逐渐变咸,就这样一直到深夜,到她回来。

她放下手里成捆打成卷的画稿,当着他的面从容不迫“咕嘟咕嘟”喝了满满一杯凉开水。他很不明白她娇小的身体怎么可以那么快就容纳下那么多的水,那些水难道都被她毫不浪费地吸收了?那她一定是渴坏了。她放下杯子,坐在他旁边。

“困了?”

“嗯。”

“抱我。”

他抱着她,像她抱着裹成一团的被子。

“下午出去了?”

“没有。”他放开她,转身面朝着墙。

“不是有事吗。”

“没了。后来没事了。”

“就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

她一下子坐起来,甩开缠绕在身上的被子下床,坐在沙发前,点着烟打开电脑。她看下载的综艺节目,节目里笑声不断让他无法安睡,他转过身看她,坐直身子靠在床头。除了把烟灰弹进烟缸,她不动也不笑。他屈起双腿用手抱着,把头埋在中间。他不想说话,可是他必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说些什么。

他摸索着身体每一处他熟悉的凸起,确认它们的存在,突然意识到疲劳带给他的还有一种厌倦,一种不针对某种具体行为和事物的厌倦,就像暗物质或者太空中绝大多数的行星,本身不发光从而无法察觉。它们只吸纳但没有出口,具有同样看不见但足以形成一个固定轨道的力场,吸引经过它们的东西,稍一动摇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圈套。他想说:

“算了。”

但是他没有。他深知她对自己是何等重要,一旦“算了”,他将会从一个人慢慢变成一具尸体,然后很快被人们的记忆埋葬,不留任何痕迹。这个过程也许就从他说“算了”开始。

那又怎样,他想,难道我竟然在乎他们!我干嘛要在乎他们?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将来一旦他离开,很多周围的人就会很快敏锐地察觉她身边少了某个人,也许这种落单不会持续很久,就会有一双陌生的手搂上她的消瘦的肩膀。他不能让这样的假设成为现实,所以他必须说什么。

他跳下床关掉灯,不容分说地合上她的电脑屏幕。她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他在书架上随便找出一张CD,插电源,把CD推进卡座。

“我们跳个舞吧。”他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她坐着没动。音乐渐渐出现了节奏,正适合两个人在深夜跳舞。他想把她抱过来,被她用尽全力推开。他自顾自跟着节奏动了一下,找到漂浮在空中的音乐的一个个点,对准这些点舞动身体。

“来。 ”

他伸手拉了她一把,她的身子很沉,仿佛身后拖着整个世界。但她还是慢慢站起来。音乐的节点在不断敲击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她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然后试探进行下一个动作。他感到她的动作和自己一样,渐渐由局促走向舒展,像一个很久没有下过水的游泳好手再次进入水中,生硬和粗砺很快过去,再往后,她的动作渐入佳境,越来越自如随意。他们都感觉到对方呼出的热气和涔涔汗水,以及潜伏在这之下长眠已久的一种热情,此刻它正蠢蠢欲动。

他如释重负,庆幸刚才没有对她说出那句话。

“热。 ”

她跳着舞在暗中摸索,甩掉手上的汗,找到电风扇的开关。屋顶的吊扇缓缓转动起来,送给他们一阵阵凉风。这阵风让他仿佛置身于夜里无人的广场,除了远处依稀可辨的声音,这个世界仿佛不存在了,只剩下两个彼此独立又互相需要的个体。

他和她在黑暗的房间里对舞,一样舒展着关节,扭摆着肢体,越来越热烈。他闭着眼睛,做好每一个设想好的动作,扭胯、伸手、踢腿,等待着音乐终结。

“那时我将把她抱在怀里,这是她给我的唯一的机会。”

眼睛瑟瑟的。他擦了一把流进眼睛的汗水,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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