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五十多岁的王明夫,一点都不显老。
面目白净,无皱无褶,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很有神采。身材呢,高高挑挑,哪个地方都没有多余的赘肉。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不管是长沙话(他是长沙人)还是普通话,浑厚而有膛音,透现出一种“唱”的意味。
他一直供职于株洲市歌舞剧团(现在叫株洲市艺术剧院),是唱美声的歌唱演员,演过很多歌剧,更多的时候是登台独唱。他的头衔不少:演员、剧院负责人、市音乐家协会主席,还是教钢琴、声乐的老师。
唱美声的,一般不喝酒,也不吃辣椒、蒜、姜、葱等有刺激的食物,为的是保护嗓子。可明夫在饮食上百无禁忌,特别是对酒情有独钟,喝得痛快且有海量。酒不但不伤嗓子,还会使声音更亮更有磁力,这使他的同行很是艳羡。
他说他读中学时,就喜欢喝酒了。他的父亲是个真正的酒人,还善于烹饪佐酒的菜肴。当父亲不在家时,他会拧开酒瓶盖悄悄喝一小口,既不让父亲觉察,自已又小过一下酒瘾。等到他当上演员,在后台他会放上一大杯酒,上台和下台都要灌几口。特别是睡觉前,他必一口气灌下二三两白酒,倒下去便睡得踏实。
我问他怎么有这个习惯?他说:“演员的工作很辛苦,特别是剧团到外地演出,有时一个地方只演一、两场,演完了要当晚拆台、装箱,然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睡觉,挤在大地铺上,到处是响动,各种气味熏人,明天还得赶场子,不赶快入睡不行,酒是最好的催眠药呵。”
几十年来,因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城市,因文艺界的各种会议便会常常碰面,开完会一般都有酒宴招待。明夫可以喝白酒,也可以白酒、红酒间杂着喝,喝得干脆利落,量也大,遗憾的是,没有听过他酒后高歌。我当然也看过他不少精彩的演出,但是不是喝了酒再登的台,因没有亲眼看见,也就只能存疑。
壬辰冬,株洲市工商联在宁乡灰汤的紫龙湾国际大酒店,召开企业家联谊会议,并为被聘为顾问的文艺家颁发证书。顾问除明夫之外,还有周伟钊、刘国泉、施杰荣、楚石、我等人。那一天正好立冬,紫龙湾四面青山伫立在密如珠帘的细雨中,到处飘袅着白色的雾气,天气很冷,会议室已开启了空调。下午3点正式开会,会议时间很短。接着是明夫讲课,题目为《漫谈声乐艺术》。他的普通话很流利,把声乐艺术说得深入浅出,还夹杂着不少幽默的话语,掌声和笑声此起彼伏。他讲到“艺术”时,开了个玩笑:“什么是艺术呢?谈爱是艺术,结婚是技术,离婚是算术。因为谈爱,要甜言蜜语,不能粗言野语,必须有好心境,要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要有想象,要揣测对方的心思。唱歌呢,与此同理。”他让自告奋勇的几个男、女企业家,上台来唱歌,再一一加以评论和指导,这是实实在在的耳提面命。我发现明夫为人厚道,往往先是表扬,再稍加点拨,还补充说只要坚持练下去,肯定会成为歌唱家的!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时,在窗外细细碎碎的雨声中,我们走进了宴会厅。满桌佳肴,还备有白酒、红酒。我们正好同桌,彼此不断地敬酒,气氛十分热闹。不断地有人端杯来到明夫的座位前,谢谢他的讲课,口口声声要当他的学生。明夫脸带酡红,声音洪亮,把酒痛痛快快地干了下去。不知谁大声建议,请他登台演唱,于是掌声发疯地响起来。我也很高兴,可以真正领略他酒后放歌的风采了。
明夫很爽快地站起来,飞快地上了宴会厅前面的小舞台,接过了小巧的话筒。当音乐响起,他先唱《夕阳红》。喝了酒的嗓子,明亮、厚重、华美多姿,真好。一个个被酒浸染过的音符,飘舞在我们的身前身后,似可闻到醇酒的芬芳!一曲刚罢,掌声、呼喊声又起,明夫激情洋溢,再唱了两曲:《白玫瑰》、《月儿圆》。
唐代张旭乘醉写草书谓之狂草,明夫唱歌亦有此风,我算是大开眼界了。
当明夫回到席上,我说:“兄之饮后高歌,引发我的诗兴,口占了两首七绝,回去后再书之以赠,如何?”
明夫说:“谢谢。”
我说:“诗题为:《壬辰冬听著名歌唱家王明夫饮后高歌》,其一:霏霏寒雨雾盈湾,夜宴灯红酒绿间。停杯君且歌三阙,声醉琼楼四面山。其二:酒入歌喉声更宏,滩头波激听吟龙。绕梁三日余音在,无限绮华细检评。”
宴会后,我们又回到住室里聊天。临睡前,明夫拿出早买好的二两装的“二锅头”酒,“咕咚咚”一口灌下,说:“今晚又可好好睡一觉了,真美!”
我认识的这个李太白,当然不是唐朝的那个大诗人李太白。他供职于株洲的一家“中普防雷科技有限公司”,不是搞防雷设备研发的工程师,不是高层和中层的管理干部,不是车间的技术工人,而是专为公司领导们开小车的司机。
李太白今年三十四岁,长得高大健硕,体重在一百八十斤上下,往人前一站,威武雄壮。他喜欢蓄平头,脸上总带着近乎童贞的笑意。一年四季他爱穿部队特种兵的服装,只是没有徽章,现在的军品商店都有出售。因为他参过军,而且当的是特种兵,开车、格斗、打枪都有扎实的基本功。头头们让他开车,其一是他做事认真、细致,而且技术好,其二他是合格的保镖。
李太白的老家在株洲的乡下,他父亲为他取这个名字,应是希望李家出一个满腹才情的人物。但他虽没有成为一个诗人,却对文化人十分尊敬。公司的几位老总与文艺界的人交往密切,我们也就认识了李太白。在书画家施杰荣的画室“牧堂”,他会主动去抻纸、磨墨,然后聚精会神地看施先生写字、画画。他得知我出版了新书,也会恳请送他一本,以便在闲时阅读。他喜欢吃肉,一次吃一、两大海碗,可以如风卷残云。和唐朝李太白最为相似的是喝酒,不是一口一口地小呷,而是可以一碗一碗地干下去,速度快,酒量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放开来痛饮时,一是开车到达目的地了,头头们慰问他的辛劳;二是头头们款待客户时,碰到对方有喝酒的高人,他奉命去拼酒,搞得主客俱欢。
公司因发货新疆的僻远区域,是当地来的司机和大货车,必须派出一个陪同司机兼带押车的人。长路漫漫,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车上货值百万,而且只一个押车者!公司领导想来想去,只有李太白是最佳人选。正是夏天,李太白身着特种兵的服装,衣上、裤上有不少的口袋,连衣袖上、膝盖上都有口袋,放着香烟、打火机、电话本、手机、钱包、槟榔等物,当然还有小刀,可以削水果,也可以防身。换洗衣服、日用物件,放在一个迷彩大行李包里。他把行李包往车上一丢,一屁股坐到司机旁边,说:“我们有缘,一路同行,请费心费力。”司机看他这一身打扮,问:“你当过特种兵?”他笑一笑,说:“当过。我可以空手打翻好几个壮汉。即便是一把水果刀,拿在我手里也是最好的武器!”
一路上晓行夜宿,李太白克制自已不喝酒,只大块吃肉、大碗吃饭。在行车途中,只抽烟,只嚼槟榔,不说闲话。
他安安稳稳地完成了押车任务,回到株洲,这才好好地喝了一顿酒。
去年初夏和今年夏末,公司负责人黄传泉邀我与施杰荣去访安徽,由李太白驾车前往。每次都在一周左右,朝夕相处,对李太白有了更多的了解。
在旅途中,每次出发前,他都会提上我们的行李,说他先去把车发动,开好空调。待我们在宾馆喝过茶,办好手续,再上车时,车里清凉如许,再无半丝燥热。路途中吃午饭,我们喝酒,他决不端杯,因为喝酒一怕被警察盯住,二怕出交通事故,老婆、孩子在家等着他哩。黄传泉见他喉结上下蠕动,那是在呼吸桌上飘袅的酒气,便说:“太白,你喝酒吧。我来替你开车,我可以不喝。”李太白摇摇头,再摇摇头,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只有黄昏时下榻宾馆,用晚餐时,他才开怀痛饮。晚上我们喝茶聊天,他是不参加的,到自已的房里去打开电脑,先在网上打一阵“跑蝴子”纸页牌,再津津有味地读网上的小说。
大概他太喜欢吃肉,体量偏胖。去年登黄山时,气喘吁吁,走得有些吃力。施杰荣笑说:“唐朝的李太白有《行路难》一诗,你再不减肥,将来如何‘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呵。”
李太白脸蓦地红了。
今年我们再登天柱山,李太白行走快疾,总是把我们抛下一段路,然后坐在路边等我们。他说去年下黄山后控制饮食,现在体重只有一百七十斤了,计划再减到一百六十斤。
我们鼓励他将减肥进行到底。
在登临天柱山之前,我们下榻潜山县的五星级“舒州国际大酒店”,一人一间。也不知何故,居然电视无讯号,电脑总是掉线。我们几个倒无所谓,喝茶、聊天,然后早早入睡。第二天一早,李太白眼皮发青,满脸愤懑,大声说:“昨晚睡一会又起床,开电视和电脑,伦敦的奥运会看不到,‘跑蝴子’牌玩不成,网上的小说也没法读。只好上床去睡,过一阵再起来,折腾得我够呛。操!”
黄传泉说:“不住这里了,换一家如何?”
李太白笑了,大声说:“好咧!重要的是有电脑。”
于是,我们开着车一家一家去问,黄传泉还亲自到房间里去看。此地电视有讯号的宾馆不少,但都无电脑。看着李太白失魂落魄的样子,黄传泉很心痛,又再给“舒州国际大酒店”打电话询问,对方回答:“今日会修好电视和电脑的线路,晚上肯定一切如愿。”
黄传泉问:“好马也吃回头草?”
李太白高兴得手舞足蹈,说:“当然吃!那个小说的‘且听下回分解’,今晚可看到结果了。真让我开心。”
我们从天柱山游玩后,傍晚时又住进了“舒州国际大酒店”。
晚饭后,李太白进了他的单间,就再也没有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