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僧侣:出世和入世之间

2013-06-11 16:14章剑锋
南风窗 2013年16期
关键词:信众僧人

章剑锋

穿僧袍、提LV包、乘私人飞机,这段互联网上火爆的炫富视频引发泰国国民热议后,其主人公、现居美国加州的前僧人Nenkham近日被泰国警方以多个罪名跨国通缉。这些,同样在中国引发网民八卦。

僧人就应当青灯孤影、陋居简食吗?几年前,一项网络调查将辽宁一寺院和尚原始状态的生活与少林寺僧人气派阔绰的生活场面作比较,让网友投票选择哪一种僧人更值得认同,据说93%的人取前者,这让明奘直呼:“这说明我们这时代很操蛋,很糟糕。”

明奘是今夏圆寂的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净慧长老的弟子,现任北京朝阳寺住持。他说:“佛教是两条腿,一条是自我净化,出世,一条是净化人间,入世。社会大众生活在一种很茫然的状态,想当然以为和尚就应该躲进深山不问世事,但等他有求时,你又得什么都保佑他,还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当代僧人纷纷进入社会生活,既是要找寻一个僧俗两界的接榫处,同时也是在摸索他们自己的位置。《南风窗》特约记者在北京、天津、河北、青海四地的法师身上,读到的是一个个性格棱角分明的人,他们有着各自的世俗烦恼和喜悦。

不应酬,怎立足?

“我很早就用网络了,我的博客100多万点击率。我对社会问题不回避,嘻笑怒骂、直指人心。”坐在装修雅致的会所里,明奘法师一边沏着功夫茶,一边嘻嘻哈哈地说话。他不讳言有三大件:手机、电脑和方向盘。“2004年之前,我主要的活动空间基本在寺院里,之后就在社会上走动。别人可能说我们不守规矩,但现时代要改革一点突破一点。”

延参是河北省佛协11位副会长之一,但明奘直言,“他误导信众,误导社会,

你只是卖萌这点东西,那社会大众永远不知道佛法是什么。”

明奘落座时,左手露出一块腕表。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不知道,是别人给他戴的,好沾沾他的仙气,過几天就还给人家了。前些天还有人给他个手镯开光,也是如此。可是在他身上戴一戴就真的管用?他说自己从不信这些,但别人愿意信,所以只好依随他们。

斯文中透着几分江湖气的明奘,夸口凡是他在哪儿呆着,那地方顿时就人山人海。因为从早到晚客人不断,迎来送往,陪吃陪喝陪聊是必须工作,他自称“三陪和尚”。这是想让世人晓得,他们当和尚也不容易,也被折腾得很辛苦。

就拿吃喝来说,佛门中也有排场。客人来了,必要时得宴客,虽是仿膳,却有规格讲究,社会上的虚礼俗套,皆不能免。

有人会拒绝这样做么?有的。

圣慧法师就是这样。身为住持,她近来里外忙活着重建莲宗寺,这是天津市唯一一所尼僧丛林。她计划庙修好后,把门脸儿租给人搞经营,好为庙里赚点自养收入。有人撺掇她干脆开个素斋,她怕吃吃喝喝的风气把自己缠住,没答应。“信众来吃饭,叫我陪,一天不干别的光陪吃饭了。”

她在自家门口摆上几个废旧洗手盆,砌上泥,准备得空播菜籽,种着自己吃。旁边卖煎饼果子的,把一些鸡蛋壳扔到灰黑干裂的泥土里,说是给她的菜地来点营养。这个坐落在天津市中心的寺庙的当家人,整个一副消极无为的模样。

“我本身做得不够,不符合一个都市寺院住持所做的,不像别的出家人,应酬多,事儿多。”她好像在作检讨。管理着这个寺庙,还嚷嚷着梦想进山修行,向往清静,但这都是空话,上一代方丈把道场交给她,担子得挑下去。

应酬是一种生存方式。不应酬,出家人怎么在社会上立足?怎么光大山门?像明奘这种自称“很混蛋、油盐不浸”的僧人,为了养活一众山门里的僧人,也坦言不能不摒除视金钱如粪土的那股清高。他年年给企业办讲座,甚至有银行请他做全国巡回演讲,应接不暇,还兀自哭穷,说自己是“中国最穷的方丈”。

明奘的朝阳寺位于怀柔山区,最近被地方上划进了景区规划,设卡卖票,信众减少了,原来靠办禅修活动接收捐款,现在进项锐减,这就和景区管理方起了不小的争执,甚至激烈到双方发生肢体冲突。

明奘很实在,“我不想入世过深,也不想避世过远,我太没理想和抱负了,当我要吃饭时,我就视金钱为金钱了。我们庙的运营,你也帮我们呼吁呼吁呗。”

做意见领袖,有风险

“三陪”是社会派生出来的任务,但还不是和尚最大的功用。僧人一步迈入公共生活,对世事就不再只是袖手旁观的方外人。有时候,他们也忍不住要扮演下意见领袖的角色。

“我觉得所有中国人的幸福快乐或痛苦悲伤都跟我有一份关系,我认为佛法智慧能解决比较细的问题,我愿意拿这种更加有用的工具来解决人的困惑。”明贤法师说。他曾执笔论辩末日谣言的不可信不能信,说这不过是西方物化文明衍变出来的心灵魔障。去年龚琳娜唱了一首神曲《法海你不懂爱》,他数度发帖斥责她污辱祖师,异化佛教形象,这么一嚷嚷,满世界都注意他了。后面的陕西兴教寺申遗事件,他也接连表示意见,疾呼“不可”。

身材修长的明贤,是青海北海禅院的住持。6年前,他从中国西北徒步到印度,重走唐僧取经路,媒体长枪短炮跟随记录,那是他入世之始。一路上风吹日晒,把两个脸蛋灼伤了,今天还是红通通的。

明贤说:“佛教正面参与社会事务的意见一定会越来越多,这是潮流。”当被问及“你会一直这样行使意见领袖的角色么”,他装作一副被吓着了的样子,连连摆手,“意见可以出,领袖不敢当。”

某种意义上,在社会上走动的僧人,都有一点领袖气质。那位以娱乐众生为职志的延参法师,是他们中的佼佼者,名气盖过许多教内享有威望的长老。太出风头,不见得是好事。明贤不愿评价延参,明奘则对他的那位老朋友就不讳言“瞧不上”。

“他所讲的100来字全是车轱辘话,比心灵鸡汤还淡。没有任何价值。”明奘直言,“他误导信众,误导社会,你只是卖萌这点东西,那社会大众永远不知道佛法是什么。”延参是河北省佛协11位副会长之一,但“他是个体行为,那是他的修行方式”,也没犯什么戒律,没法采取措施。

当他们出门赶法会,走在乡野,被有反感情绪的民众瞧见,也遭讪笑挖苦,说这都是寄生虫,“没用的东西,年纪轻轻就出家,要不要脸啊”。说罢,烟头一丢,甩手走了。这让明贤感到歧视,“好像和尚不是人似的”。

话虽如此,明奘对延参掀起的社会效应有点自叹弗如。当这个舌灿莲花的和尚听记者夸赞他其实也有这方面的潜质时,他欢快地笑了起来。

另类的明奘,也在“去传统”越来越远。他盘膝坐在椅子里,身着白T恤,脚穿时尚休闲鞋,自成风格。平时的装扮,冲锋衣、棒球帽,袖子捋得高高,赤足趿着拖鞋在乡间土路上蹬自行车,与一般宝相庄严的住持形象迥异。

更有特立独行的,一次他在住院,有信徒探望,想请他穿上僧衣好给他磕个头。他着病号服正在输液,说衣服在墙上挂着呢,你冲着衣服磕好了。2006年,他索性写一文章,提出吃素、放生、念佛或念咒只是修行的辅助,一个人的内心净化才是成佛唯一标准,主张纠偏。

“凡是执相而求的,我都觉得很荒谬,很愚蠢。你看牛羊骆驼马,天生吃素,也没见给社会带来任何进步和价值。这些外在形式可有可无,但不能说,说了你就被灭掉。”要说开来,他恐怕已被灭掉多次。10年前他住持的寺院就不用佛教节日而采用世俗节日过节,10年前他就开始到企业或大学讲课,一直到现在,禅堂陆续开进大学。至于具体规模,他不肯透露,“不能公开说,千万谨慎”。

明贤也在忙,兴教寺事件还没平息,洛阳的大背头佛像又面世,他立刻撰文抨击这种消解神圣的现象。与明奘不同,明贤言必将自己的举止与主流僧团的价值取向捆绑在一起,极注意不违拗周围的环境与公意。他表示,如果龚琳娜、兴教寺等事件圆满结束,自己有可能迅速收声不语。可是谁知道呢?这只是可能而已—他现在隔几天就要刷微信,刷微博和博客。世界上每天都有涉及佛教的事情发生,需要意见领袖去关心,所以他看起来很忙。

夹缝中,展个性

一脚跨入社会,僧、俗两方彼此映照,各成印象。入世的法师,奈何之叹有的是。比如明贤就发现,他们用手机,世人会诧异,乜斜几眼:怎么和尚也这样时尚?于是他们就有意放慢半拍,手机越过时越老土,拿在手里越没人见怪。

当他们出门赶法会,走在乡野,被有反感情绪的民众瞧见,也遭讪笑挖苦,说这都是寄生虫,“没用的东西,年纪轻轻就出家,要不要脸啊”。说罢,烟头一丢,甩手走了。这让明贤感到歧视,“好像和尚不是人似的”。

存在感对于任何社会个体都重要,僧人也不例外。古老的身份要求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找到适宜的生存办法,以避免与大众之间产生认知隔阂。在这方面,延参过去一年多所引发的社会效应可谓典型。

他那一口方言、他的呆和萌、他的率性幽默,在现实中都成了沟通大众的接地气的手法,因而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簇粉丝追随堵截。当人们以娱乐心态围观他,他也在这围观下给人们输送着愉悦。这种个性示范,给整体性格不外露的佛教界添上了诙谐色彩。有僧人就说,“哎呀,这个法师影响太大了。”

个性僧众的被关注与受欢迎,好比是一种市场供需关系的确立,这会是佛教在现代化潮流中站住脚跟的有效尝试么?

延参说:“传统文化的复兴遇上了历史最好的时期,我们也在积极探索。”

出名以后,延参社会活动缠身,他把这种忙说成是“关怀社会,关怀人心”的僧人本分。今年延参办了一件大事,即进到全国近百所重点大学开讲座,和当代大学生们交流“幸福、快乐”之类的人生话题。焦点中的延参,仿佛上世纪大众书报杂志上的“知心姐姐”的翻版,俨然一个心灵导师。

无疑地,延参也需要面对教界内外可能存在的“脱离本分”、“哗众取宠”、“糟践了连皇帝都买不到的出家人身份”的诸多指摘与压力。

“佛教有主动精神,但是有尺度,追名逐利不叫入世,叫同流合污。”一位住持向记者指称,当前确实存在少数出家人“走末流”,甘愿供人茶余饭后消遣的现象,而这导致了佛教被低贱化。

对于延参来说,这会成为困扰么?

“人来我往,红尘纷扰,哭了笑了,自会散了。”延参不无惮意地说,一副超然态度似乎很无所谓。

混世中,求安稳

怎样适应,能否自在,也是修行。圣慧法师近来就遇到难题。为寺庙重建跑了几年,批文是跑下来了,却因周遭居民怕施工影响上门交涉,反复沟通无效,致使工程延搁。

商业化、市场化对寺庙无孔不入的包抄,有时让僧人们烦闷,他们将此视为经济“法难”。多数寺院在地方利用旅游业推动GDP增长时无一幸免地沦陷,搞得他们空间被压缩、出入不自由,同时又要在经济社会中讨一碗饭吃,求一个立足。

圣慧蛮老实守规矩,她是天津市的政协委员,重建寺庙政府也很支持,很多人就给她出主意,既然批文下来了,直接动手拆了建好就完了。她的想法却是不能硬来。

所以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开建,她说不明白。

也许恰是由于她的保守而不够圆融,她不如别的同修那样擅于操持张罗,把山门整饬得风光气派。莲宗寺虽然坐落在繁华大路边,却狭促破旧,香火不旺。

“我们一直比较低调,没有做太多张扬的事,我不愿意跟世俗有太深入的瓜葛。”

一袭宽袖长裾的僧袍包裹着圣慧那微胖的身体,说话时她会将两只手笼在袖子里,或交握在一起,话不多。

由于不积极去社会上攀缘募化,寺庙重建预算1500万,这些钱全部要由信众自发捐助。除了坐等,也有限开拓,3年前她们还成立旅行社,通过组织信众到全国各地朝山拜佛兼旅游获得一点收入来自养。但总的来说,她的市场意识落后于人,国内做得好的同修,公关、推广、包装工作样样都上专业化水平,可是有媒体找她做宣传,知道要花钱,她就是不干。

“出家人相信因果,寺院的钱都是信众一点一点捐过来的,没有一笔说是捐过来让我们做宣传的。我不具备那种煽动忽悠的能力,完全是守株待兔型的。”

即便如此,政府不帮一分钱,依靠信众自发捐助就能拿出1500万来建庙,你就不能不承认她的能力。她有属于她的相对优势。

商业化、市场化对寺庙无孔不入的包抄,有时让僧人们烦闷,他们将此视为经济“法难”。多数寺院在地方利用旅游业推动GDP增长时无一幸免地沦陷,搞得他们空间被压缩、出入不自由,同时又要在经济社会中讨一碗饭吃,求一个立足。明贤就说,“和尚当得窝囊。”

相形之下,圣慧住持的庙门虽只方寸,却可以不被有关单位设卡卖门票。与体制接近有依傍,因为统战工作需要,她先后出任天津政协委员和青联常委,这社会荣誉多少有些益处,在一些场合可以直接与市里官员面对面,寻求政策扶助。比如水电费,寺庙按企业事业单位收取,高于普通居民標准,她们就向副市长进言这负担,解困建议很快被接纳。圣慧说:“你没参政议政的话,就得不到和市长面对面的机会,也没办法提这些问题了。”

因为准备改建门庭,庙里已经搬空,只剩下大雄宝殿里几尊菩萨和院中一座烟火袅袅的香池。在殿前那块搭着雨棚的逼仄空地上,我们相向而立,午后对谈。圣慧有些拘谨,这压抑了谈话氛围。

“你身上入世成分多一点还是出世成分多一点?”

因这即兴一问,一直显得性情闷闷的圣慧忽然不无打趣地接过话头,“我身上混世的成分多一点。”

她终于绽露笑容。这个绷着脸的女尼,原也有她俏皮的一面。只不知释迦牟尼老先生听了这话后会有什么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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