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继英
卡布其诺下午时光
到乌镇西栅,是初夏的正午时分。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儿时的江南小镇。一道高高的城墙,一条狭窄的弄堂,一座古朴的台门,一弯清澈的溪流;还有那家日暮时分,我最爱流连的杂货店。木制的柜台和货架,浅棕的本色渗着有些年头的黑。柜身和柜面嵌着普通玻璃,夕照余辉,已磨花却一如既往地干净着的玻璃柜面,映出物质匮乏年代一张瘦削的苍白的怯怯的小脸。
往店里走,墙脚是一溜坛坛甏甏,等着有顾客来,随时掀开甏口的黄泥封,用白铁皮做的长柄小勺,舀起半斤八两。打开坛甏,狭窄的店铺立刻弥漫起加饭酒、糟烧酒或酱醋的扑鼻异香。趴在柜台旁等待小店老板打酒的时刻,也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逢到母亲心情好,交给打酒的零钱偶尔会有三两分剩余,于是,那些安静地蹲在柜台上的大肚子玻璃瓶:那些玛瑙红的竹棒糖,糖粉白的桂花球,洒着晶莹碎糖粒的蛋黄饼,红绿细纸包裹的豆酥糖;那些童话般美丽的色彩和味道,便幸运地与我们有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
嘴里吮吸着竹棒糖,兜里揣着豆酥糖,提着酒瓶子蹦跳着回家的人儿呵,简单的快乐和满足,竞从小小的心里开出花来。
和英子一起在乌镇西栅行走,漫无边际地走。
客栈、店铺、茶馆、酒楼;临河的人家,欸乃的船橹,葳蕤的植物,陪伴Y多年的那架单反相机,漫无边际地记录着我们的行程。
总以为英子还是N年前那个如琼瑶笔下女主般清纯美丽,还是那个和三毛一样恣情任性行走天涯的女孩,总是舍不得称她做“女人”。尽管此刻一头利落短发,一身灰衣T恤混迹街头游客的英子,依然卓然不群,却早已散发着岁月浸渍的成熟韵味。
脚累了,暂且停步;心累了,何妨小憩。
石桥边,是一家叫做“步步莲花”的咖啡店。粉墙黑瓦的街铺,幽深明媚的店堂,晶莹剔透的杯具;一页普通的陈旧门板,却懒散地倚在青苔斑驳的墙脚,用中英文写就的“甜品”二字很招摇地领衔着一串诸如“提拉米苏”、“玫瑰慕斯”、“芝士蛋糕”之类的诱人名称。
一杯卡布其诺咖啡、一瓶摇曳生姿的稗草、一把无处安放的下午时光。此刻,英子的相机,停靠在店堂外的一张木质方桌上;此刻,我们所有的枝叶,占据那张朴素的木椅,舒舒服服地松展奔走半生的心情;而一柄精致的银色小调匙,从忙碌粗重的生活中闲闲地探出身去,不徐不疾地在棕色的卡布其诺泡沫里上下游弋。直到,那种山重水复相逢江湖的快意和默契,再次开成暖色的花朵;直到,暮色如滟潋的波光,从岁月深处,一点点晕洇成一幅经典的怀旧木刻版画。
桐花初放的夜晚
携了五岁女孩的小手,与妙妙母女徜徉在乌镇西栅的夜色中。
女孩儿很快挣开我的束缚,如一匹轻快小鹿,“嗒嗒”地在延绵的石板路上奔跑。可是怎么跑,都跑不出母亲牵挂的视线。跑着跑着,从女孩到少女,从少女到母亲,从万千怜宠到终日操劳,从青丝如缕到华发丛生,一个女人的一生,便大抵如此了。
转角处,重回绣楼,推开雕花木窗,一树烟紫桐花,在初夏的夜晚,肆意绽放,繁花似锦。
原本疏朗单纯的枝干,而今满是挤挤挨挨的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是谁家姑娘的心事,追逐着黛蓝天幕上的远星,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妙妙的第三段婚姻,无论怎样低调,也是欲说还休的。
一颗心千疮百孔后,剩下的,还会是什么?只有对爱情的幻想与叙述,这曾经是妙妙唯一的生活方式。《我从灵魂深处爱你》《打开幸福的盒子》这些小说,正是善良率真的妙妙从痛苦中挣出身子,在网络上写给昨日的挽歌和未来的寄望。
一次又一次绽放,一次又一次受伤。这个为爱而生为情所困的女人,始终不渝地坚信着冬天的童话,等待着尘埃落定。直到,那个从黄河之滨走到浙东小城,小她十多岁的爱人的出现,并愿意用足够的耐心了解她,包容她,抚慰她,呵护她,为这个饱受欺骗、谎言、怀疑、嘲讽与病痛折磨却始终有着一双梦幻般眼睛的美丽女人,带来整个春天的旖旎风光。用尽半生,四十五岁的妙妙,终于第三次披上嫁衣,等到了最后一瓣七色花的奇迹。
桐花初放,爱过的伤、恨过的痛、辗转的际遇和流年,会成为手心里的宝,相爱的人还会不会再次错过?桐花初放,缀上唇角的一枚青涩,能否肆无忌惮地和年轻的情人一起激情放纵?桐花初放,一切的平庸和琐碎,就会悄然消失在视野的背面。又或者,生活还是依然如故,只为这人世间,无法舍弃的欢乐与挂牵。
分别时,和妙妙拥抱,说着祝福和再见的话,欣然泪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