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向东
和她的歌声热恋是高中的事吧,经常是晚自习后的深夜,一个人走在回出租屋的乡间田埂上,轻纱一样的雾霭从稻田上漫起,城市的灯火把乡郊的夜空染成白昼般的绯红。这时候,我的耳朵里总塞着一只劣质耳机,从半块砖头大小的随身听里传来的声音却是那样的轻柔甜美,像耳边的低语呢喃,又像远山的莺歌燕啼。夜雾沾湿了一位少年的裤角,天凉了,但我的心却在《甜蜜蜜》《小城故事》《月亮代表我的心》等等一首首轻歌慢曲的抚慰下,变得非常温暖熨帖。
还记得和她的歌声第一次相遇的情形,那个微雨的傍晚,我紧紧攥住期终考试获得的五十块奖金,走到市中心那家驻足了很多次的音响店,按捺住心跳,递给店主留有体温的纸币,换来觊觎很长时间的银灰色随身听,店主慷慨地送了一盘盒带,盒带上就印有她的倩影,这个名叫邓丽君的女孩,长发及肩,白皙圆脸,浅浅的酒窝,眼波流动的双眸,笑容温婉甜美,就像无意中落入凡问的仙子。只一眼,她的面影便长久地住进了一个萌动少年的青春梦里。
回校的路上下起了小雨,路人纷纷跑到街边店铺的雨篷下避雨,但我迷恋这种雨境,耳塞里的邓丽君正在唱《小城故事》,歌声轻盈灵动,清纯悠远,深情款款。小雨下在窄仄的小街上,又好像落在一张无声的银幕上,我沉醉其中,仿佛成了某部以细雨、小街为背景的经典电影镜头的男主角,一个大男孩的眼眶竟莫名地变得湿润。
那是1991年,港台电影的黑社会老大是我的偶像,我常常和几个老师眼里的“差生”混在一起。我们逃课打桌球,晚自习没结束就溜到录像厅,半夜才回宿舍。还常常到小街上游荡,我们戴着墨镜,斜叼香烟,骑行在街头,遇人挡着去路且看对方不顺眼,就拧着脖子,阴阳怪气地用港台腔厉声责问:“有没有搞错,找死是不是。”说不到两句还不能摆平,必群起而攻之,甚至还要对方出烟酒钱来消灾息祸。我们以惹是生非为乐,借此宣泄青春期的叛逆。
邓丽君却让一个顽劣少年变得像个诗人一样离群索居。多少个黄昏或者夜晚,在夜自修后回宿舍的路上,在独步小街的时候,在乡间漫长的孤独假期,每当歌声在耳畔响起,我总会走进内心里的那个自在美好世界,处子一般心如止水,仿佛在等待一轮明月从内心冉冉升起……
而且,那时我开始对诗歌有了浓厚的兴趣,怀里经常揣着一本《台港短诗精选》,或是《朦胧诗选》,读到精彩处,常常血液凝结或者滚烫。我也开始在稿纸上涂抹白以为是诗歌的文字,并在漆黑的夜晚趁人不备,往一只绿色邮筒里投入一个少年的希望,但最终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常常陷入某种想象的幻境不能自拔。我那时的梦想就是做书册上的古代隐士,远离尘世的喧嚣,有一间小屋,藤蔓爬满土墙,屋前小河流过,屋后杂花生树,我在书桌写着有关爱情的诗句,写得累了,便从敞开的柴门望出去,像她一样的女子正在河边浆洗衣服,暮晚的阳光照着她一侧的脸颊和脖项,泛出金亮的光泽——我会为这样的场景而感动。
现在想来,她的歌也许是一剂心灵良药,让一个内心了无方向的少年顺利地完成了自我蜕变,从而没有随着命运的本来走向随波逐流,甚至走向生活的反面。
很多年以后,当我坐在大学的晚自习教室里,不经意间从收音机里听到她在异国猝然离去的消息,我有点不相信这个事实。她那时只过四十吧,生命之花正开得娇艳,却出人意料地过早枯萎。这个消息让我的心脏颤了一下,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一颗流星划破天际,炫目的亮光消失了,我却还痴痴地望着那片天空。
现在,我已奔走在中年的路上,庸碌的生活把我的内心磨砺得粗糙坚硬,只有偶尔听到她的歌声的时候,心脏才会像一片浸在水里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并且变得异常的柔软。她永远年轻的歌声又让我忘记了一些俗世的纷扰,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着听着,那些遥远的情绪便会像酒一样一点点地酝酿出来,我觉得她轻柔的歌声,就像在述说那些业已逝去的青春岁月和悠悠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