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歌
听瑟
洛阳城外。歪脖儿柳下。
炉膛中灼然跳动着蓝色的精灵,顽皮而轻盈。铁锤雀跃着在空中划过一个又一个圆,空气中不断留下一首首铿锵的欢歌,让这个夏天显得浪漫而热情。
终于,嵇康放下铁锤,拍拍衣襟,一屁股贴在青石上,美美地吐出一串舒心的感叹,眼神直勾勾瞄向天上的白云。
在嵇康眼里,这就是诗,就是生活。每天为诗而生活,又为生活而歌,该是人生最惬意的不是。
凉风不来,树杈上紫燕的呢喃似乎成了一种聒噪。楚冠帛衣者早已是汗流浃背,渗合着油腻的汗珠沿着红肥的脖子滑落下来,每张脸此刻扭曲得变了形,个个写上了问号。
钟会笑眯眯地侍立一旁,不愠不恼,毕恭毕敬。
钟会是来学琴的,学的是嵇康的《广陵散》。嵇康有一首曲子,就是《广陵散》。《广陵散》世人难得一闻,所以钟会带来了千金,还有满满一车绫罗绸缎。
显然,贵公子这次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嵇康很没给面子,让他和他那帮脑满肠肥的朋友晒了半晌的太阳。最后,钟会只好带着他们悻悻地离去了。
袁准也来了,带着一筐自己的诗文和满脑子的奇思怪想。在请教了嵇康一些问题后说,我想学《广陵散》。
听到这话,嵇康沉默好久,说《广陵散》柔中藏锋,将人情和天理搀和其中,闻得人寰尘音,弦外却是世外之情,是要引进取之士误入迷途的,就拒绝了袁准的请求。
不久,袁准再访,仍念念不忘《广陵散》。嵇康叹口气说,世人都是这般痴心,却不知道一片痴心能否顿悟了这曲中的清风明月,流水高山。
嵇康就摆设了一个琴宴,准备弹奏《广陵散》。起初并没有邀请太多的人,但天下仕宦贤达还是闻风而来,包括那位对嵇康又敬又恨的钟会。
那琴声初起,宛若游丝袅空,轻曼氤氲,又似情人喁喁细雨,缠绵悱恻,一下子把人们带入了那种浪漫多情的迷离世界。待琴声歇而再起,却似响箭穿空,惊涛拍岸,万马奔腾,千军赴敌……众人听得胸中激越跌宕,如醉如痴,待一曲告终,已是眼神迷离,心中恍惚。
嵇康连叫了两声袁准的名字说,你看到了什么?
袁准定了定神说,学生见忠义之侠士怒发冲冠,气凌云霄,为了恪守心中信念,不畏强暴,挺身而前,悲壮至极。
嵇康又问,钟会先生呢?
钟会忙起身揖礼说,学生见到大丈夫为了无名富贵,大胆而驱,不论前方是茫茫沧海,还是万丈深渊,亦当身先士卒,一往无前。
嵇康说,琴为心声,闻者亦可闻真性情也。袁准之心忠正朴诚,恐难在这天地之间容身长久。钟会贪念太多,邪气浸心,以后登堂高室,可忠心侍上,方求富贵周全。
众人大笑。钟会咬着牙狠狠地说道,谢先生赐教。
当朝天子听说了嵇康的风采,几次招纳嵇康做官,都遭到嵇康的婉言谢绝。钟会乘机落井下石说,嵇康并非无意为官,而是不忘前朝,不愿辅佐晋室天下,若不除去此人,当今读书人会竞相效仿,这天下还不乱了套。
天子下旨,必杀嵇康。
三千多名读书人慕嵇康才名,集体上书,请求拜嵇康为师,请朝廷赦免嵇康。朝廷不准。
嵇康临刑前,神色不变,静静地望着天上飞翔的鸿鸟,索来古琴,盘腿弹奏了起来,身形似流水高山清风明月下的一棵孤松。
袁准挤在黑鸦鸦的送行人群当中,听着那悠闲白若的琴声已是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了嵇康所说的话。
不久,手握重兵的钟会贪心不足,意图谋反,被手下人告了密,结果自己连同整个家族都被天子诛杀。
袁准领着全家屯归田园,每当明月高悬,松风送来,袁准就领着儿子盘身按琴,快乐地弹奏起那首《广陵散》。
弹着弹着,袁准面前就出现了一幅图画:清风明月,流水高山。
画竹
清风流园,蝉鸣夏廊。
知县摇搭着“天地玄黄”的墨扇徘徊在秀才郭仲的后花园。郭秀才的府第简单得不过几问瓦房连成一片,后花园植种的大片大片的青竹在微风中摇曳着婀娜的身姿。
上次造访,知县吃了郭秀才的闭门羹,郭秀才说咱一个草野老叟,怎么敢和朝廷的官员搅合在一起,万一得罪了谁那可是吃罪不起的,还是不见的好吧。二次登门的知县带了一大块儿麻布片儿,裹上干草朝墙里扔了进去。一袋烟工夫,从门里扔出来一只大麻袋,里面结结实实塞满了草,并附纸笺一封:知县大人以草野自居,但老叟确是一个大草包,区区门槛是要屈就大驾的!郭秀才还是闭门不见。知县骂了一声老犟驴,不觉哑然失笑。
知县让人取来笔墨,一笔勾出一幅兰花图,遣人呈上。不一刻,一个瘦高清矍的布衣老者大踏步出来,两眸发亮地吹着胡子喊:郑克柔何在?哪位是郑克柔?
知县笑眯眯地上前施礼:草包郑克柔见过郭仲先生!
郭仲将知县迎进内堂,将一幅兰花图品了又品,啧啧地说,早闻郑克柔的兰草丹青出手不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佩服。
知县又绘了一幅翠竹图:小石径两侧嫩竹成行,绿野盈盈,内问又有春笋萌生,光艳可人,画上景致正取白郭仲后花园竹林。
郭仲哈哈大笑:好一幅丹青妙笔,若非成竹于胸,岂有这等的功夫!说话间,郭仲神色凝重地在这翠竹图上提按转侧,粗细顿折,寥寥数笔间,那翠竹竟然仪态萌发,情趣顿生,宛若天成,灵气与神韵浑然凝聚于一纸问。
知县看得目瞪口呆,方觉先前之作黯然失色。
此地果真是藏龙卧虎,知县想着不觉自惭形秽,临行将郭仲点墨之作要了回去,说要潜心参纳。
老妻说,你的名气也不小呀,干嘛还要学人家的画呢?
知县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咱这两下子算个屁!神韵来自心下,看来胜出这犟老头儿一头还得花费上一番心思呢。
衙门无竹,知县就一股脑儿往郭仲家里跑,每次总要带上一壶好酒。瞧着知县如痴如醉地欣赏竹画,郭仲捋着胡须品酌上一口酒,咂巴着嘴说难得难得。
郭仲的竹确实是出了名的好。每年画坛的腕儿们都要举行一次画宴,画坛好手们都会拿出自己的得意手笔或私宅珍藏斟讨切磋,引得一些附庸风雅的富贾商豪竞相购买,布饰门庭,郭仲的竹每次都能卖上个好价钱。
如此,五年光阴过去。
转眼间,一年一度的画宴又至,在宴会上,郭仲的画白当如旭日东升,引得围观之人喝彩连连。郭仲当场泼墨而成的两幅翠竹丹青被本地的几个盐商抢购一空,且每一幅开价都是数十两纹银。郭仲乐在心头,脸上不免平添了几分得意之色。
郭仲正沉溺在众人的溢美之辞中,忽听有人大喊“妙哉”!原来有人得了一幅翠竹古卷,众人正在那里品赏把玩,且不时发出一阵啧啧声。
古人的青竹图?是宋代的文与可还是元代的柯九思?郭仲眯起眼微笑着凑上前去。这一瞧不打紧,只惊得两眼瞳仁放大了许多,那竹鹿角分明,直立云中,竹叶轻摇一侧,浓淡一色,疏密有致,似动非动,似静非静,全卷不着一个风字,却处处见风,画名风竹图,大有天成之韵,古贤之风。
郭仲看得如痴如醉,心下吃了一惊:画坛中竟然有这样的丹青高手,自己竟浑然不知。
在众人的品咂赞叹声中,这幅风竹图被卖到了五百两纹银,第一次超出了画坛名宿郭仲的竹。
回来的郭仲就病了。家人四处求医。知县闻讯匆匆赶来,得知原委后默不作声。
郭仲再作画,显然少了几分天然神来之笔。每次一提笔,总是显得有些迟疑和顾虑,眼神中也多了一丝迷茫。
说来也奇怪,那封未曾落款的风竹图再也没有在大家面前出现过,众人也好似忘了那幅古画,这事儿就像一下子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知县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处理完公务后,提上一壶好酒,屁颠屁颠地去郭仲那里作画求教。画到满意之处,郭仲连声称赞,知县稍有懈怠,画得有些不成体统时,老头子便生气地冲知县吹胡子瞪眼。
几年过去,郭仲一日提笔作画,忽然双手一麻,整个身子软瘫下去。一病数日,郭仲自知大限已到,安排好后事并嘱托家人请知县前来一叙。
郭仲握着知县的手吃力地说着话,声音低得只有知县能听到,只有知县能听懂,郭仲说,那画儿……并非古卷……乃当世高手所绘……手笔当在老夫之上矣……日后见过可替老夫向他致谢!
郭仲双目死死地盯着知县,溘然而逝。
一代画师仙逝,画坛大恸,达官贤士纷纷赶来凭吊。
吁嘘哀叹之后,一切归于籁寂。知县在郭仲坟前深深地三个鞠躬,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知县说,郭兄呵,你我情同手足,又有师徒之义,如何拘泥了那世俗尘念呢?知县让人取来文房四宝,绘了两幅丹青焚祭郭仲。一幅是兰草图,一幅是风竹图,那兰草净雅灵淑,风姿翩翩;那竹高峻挺拔,直耸云端,这一对兰竹图大有天成之韵,古贤之风,左侧落款:郑板桥。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