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蜂死亡的季节

2013-05-30 10:48丹尼斯·米娜朱银涛
译林 2013年3期
关键词:兄弟

〔英国〕丹尼斯·米娜 著 朱银涛 译

奥列格·博加耶夫
Олег Богаев
俄罗斯当代戏剧作家,《乌拉尔》文学杂志主编。主要剧作有《轮回》《长城》《俄罗斯人民邮政》《死耳朵》《谁杀死了丹特士》《可怕的汤》《33个幸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樱桃地狱》等。作品获过反布克奖、金面具奖和剧中人奖。博加耶夫的剧作充满了后现代和荒诞戏剧创作元素,作品经常使用互文和改写手法,剧情通常让读者出乎意料。

The End of the Wasp Season by Denise Mina

Copyright · 2011 by Denise Mina

This edition arranged with Rogers, Coleridge & White Ltd. (RCW)

through Big Apple Agency, Labuan, Malaysia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 2013 by Yilin Press,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第一章

莎拉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四周出奇得静,静得让她吃惊甚至不安。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床头的小闹钟,红色数字闪烁着:16:32。

从山下花园传来了犬吠声,持续不断,在封闭的弧形房间里萦绕不绝。

安静。莎拉住在这里时总会习惯性地把厨房里的收音机打开,调到第4台,电台中播出的谈话节目听起来温柔而亲切,使这里显得不那么空旷寂寥,尤其是在另一间房里听起来,给人的感觉像是这座房子里聚满了从汉普郡过来的优雅人士,正在这里闲谈。如果是在格拉斯哥那样的大城市,窃贼们若是光顾到这样的房子,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是在桑顿霍尔这样一个封闭的村庄,这种情形是合理的。莎拉还会战略性地把所有的灯打开:大厅,楼梯,所有她视野以外的地方。她具有混淆视听、制造错觉的天赋。

安静。现在还不是窃贼活动的时间。房子坐落在山顶,白天时人们可以看见它,尤其是在这个时间段,邻居们可能还在外面,在各自的田间地头视察园丁的工作,或者追赶着他们家肥胖的纯种狗,只有非常自信或非常愚蠢的小偷才会选择这个时候破门而入。

莎拉感到精疲力竭,困乏极了,此时的她只想睡觉。她天真地想:是厨房里的保险丝烧了,还是那台老旧的收音机终于寿终正寝了?这座房子里的一切都又老又旧,需要修理。

于是她判定:是收音机坏了。她微笑着闭上眼睛,蜷缩在松软的羽绒被下,舒服地翻了个身,再次进入甜蜜的梦乡。

她的意识静静地滑入温暖的黑暗中。

突然,从楼梯口传来一声地板的刮擦声,她的眼睛猛地睁开。

她从枕头上抬起头,仔细聆听。

是被楼梯井放大了的鞋子刮擦地毯的声音,有人压低嗓子给出了两个字的指令,声音非常尖细,“上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莎拉坐起身来,想象着母亲坐在楼梯升降机里,呼呼地升起,落在二楼的楼梯口,撇着嘴,一副专横霸道的样子,她需要答案:他们怎么会制订出那样一套护理计划?为什么莎拉从来没有在家帮她洗过澡?为什么杰弗里主教没有为她主持葬礼?

荒谬。

她掀开羽绒被,甩开腿,双脚落地,试图站起来,但是软绵绵的膝盖不听使唤,摇晃了几下,又倒回在床上,身体非常不雅地弹跳起来。

意识到因为是在家里,自己反倒毫无防备,她很懊恼。莎拉曾到过许多陌生的地方,可怕的地方,每次都能保持警觉和冷静。她总是在进去的路上勘查好安全通道,无论是在刚刚抵达时,还是在逗留期间,她都能掌控局势,但是在这里,她毫无防备。

这里和那些陌生的房间是不同的,因为在这里她是一个正常的一家之主,她可以打电话给警察,让他们来帮她。

她松了口气,笨拙地侧过身子,伸手拿过床边的手袋。她紧张不安地在手袋里摸索着,一包纸巾,一打收据,一本护照紧,贴着苹果手机冰冷的金属后盖。她把这些东西扒拉到一边,取出手机,按了按主页开关,很高兴地看到屏幕立即亮了。自从抵达格拉斯哥机场,在头等舱的过道上等着下飞机时,她就打开了手机,一直开到现在。她并非总是如此。有时她会连续24小时关机,直到补足了觉才再打开。现在她的双手集中在屏幕上,滑动屏幕解锁,选择键盘,急切地按下999三个数字,刚刚按下“呼叫”,她就听到了卧室门口异样的声音。

与其说那是一种声音,不如说那是一种感觉,她感到空气在楼梯口突然转向流动了,一个人的身体从门边的墙上刷过,猫下去,她惊恐地打了个寒战,好像冰冷的手指划过赤裸的后背。

她慌乱地把手机扔进羽绒被窝里,站起身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

并非她母亲的魂灵,而是两个十几岁的男孩,迟钝而笨拙的样子。他们穿着宽松的黑色慢跑长裤,与长裤配套的T恤内外反穿着,长长的接缝沿着双臂一路向下直通到双腿。他们还穿着同样的黑色运动鞋,这种奇怪的一致装扮让他们看起来像某个邪教组织成员。

他们开始试探性地挪动了几步,占据了门道。不慌不忙,自信而勇于冒险的孩子。

她松了一口气,差点笑出声来,“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其中一个男孩身材高大,剃着光头,因为紧贴着门边站着,所以看不到她,听到里面的声音后他有些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一个肩膀朝外,好像准备随时要离开。

“听着,”她说,“滚出去,这不是没人居住的空房子。”

另一个男孩留着乌黑浓密的长发,没有退缩的样子。他一脸怒气,正对着门框站着,直直地盯着她的脸。

莎拉知道自己并不是很漂亮,但是她很注意修饰和保养,身材苗条,发型时尚,在柔和的灯光下,有些人可能觉得她还是很迷人的。但是这个男孩并不这样认为,他很憎恶她的形象。

高个子男孩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愤怒的男孩仍然盯着她的脸,扬了扬下巴,命令高个子进入房间。高个子胆怯起来,微微摇了摇头。他们继续用手势交流着,愤怒的男孩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副恨之入骨的样子。

“我的母亲死了,”她又说了一遍,但是当她突然意识到他们对在这里发现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时,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我还活着……”

“你的孩子们在哪里?”愤怒的男孩问。

“孩子们?”

“你有孩子。”他似乎非常肯定。

“不……”她说,“我还没有孩子。”

“你有,你他妈的肯定有!”他环视了一眼房间,好像她的孩子可能被藏在羽绒被下,甚至衣橱或者床底下似的。

他的声音很高,是从楼梯间传出的那个声音,但她所注意到的是他的口音:不是格拉斯哥的,根本就不是西海岸的,他也不可能是那种性格温和而中性的苏格兰本地孩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东海岸的,但肯定是英格兰人,也许是爱丁堡或伦敦的。他们来到这里,很显然并非偶然,他们是特意过来的。她突然很迷惑,不明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莎拉又试探着说:“你们走错了房子。”

但是他看着她,坚定地说:“不,我没有。”

钱。他们一定是为了钱才来到这里的。这是这所房子里他们唯一可能想要的东西。但是现金在厨房里,而这间房在楼上,到这里,要爬过一层楼,穿过一个大厅,越过一道走廊,通过一扇门。很显然,他们来这里是来找她的。

她重拾起一点信心,再次审视着他们。他们不会得到钱的。她什么也不会说,她要装傻,因为警察会过来,带走他们,审问他们。她只需要听起来很无辜就是了。

“听着,”她试图提出合理的建议,“你们最好马上离开,我一分钟前就报警了,警察正在赶过来,如果你们不走,麻烦就大了。”

愤怒的男孩盯着她的眼睛,同时把重心转移到一条腿上,一只脚滑进房间,脚尖已经碰到黄色波斯地毯的边缘,慢慢侵入双方之间神圣的中间地带。他看到她紧张起来,惊恐不安地看着他。她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同情,但是如同稍纵即逝的火花一样,他的脸很快就变得更加阴沉。他挑衅地扬了扬下巴,再次挪动脚步,一点一点地,直到完全踩住地毯的流苏边缘,似乎是在告诉她,他完全可以扑过来,他会过来的。

在愤怒的刺激下,她彻底清醒了,决定夺取控制权,“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她朝他走过去,一只手向楼梯挥舞着,“你不知道你正在和谁玩儿,你挑错了对象!”

“住口!”愤怒的男孩露出牙齿,“滚回去!”他向她迈开坚定的一步,狞笑了一声,牙齿显得很干燥。

莎拉后退到床上,她可以看到羽绒被下手机的一角,仿佛正在偷看着这一切,她弯了弯手指,好似枪手在排练。

他的眼睛从她的脸上滑落,在她身上游移,顺着T恤衫向下直抵大腿,他突然厌恶地移开视线,看向一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内裤。她进来时实在是太累了,随意地把鞋子脱下,弃在大厅里,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把裙子和内裤丢在卧室的地板上。她穿着睡觉的这件旧T恤,刚刚够得到大腿,勉强遮羞。她已经连续24小时没有睡觉了,她很痛苦,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她理所当然应该好好睡一觉。

她声嘶力竭地叫喊:“赶快滚出去,马上!”

高个子退缩了,但愤怒的男孩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抬起下颌,好像要张嘴咬她一口的样子。这不单单是愤怒,这种愤怒中还夹带着一种深深的悲痛,她突然认出了这张脸。

“你是谁?”她说,“我认识你。”

高个子男孩惊呆了,害怕了,看着愤怒的同伴。

“我肯定认识你。”虽然她并不十分确定:记忆琐碎而模糊,好像他是电视或报纸上的某个人物,“我见过你的照片。”

愤怒的男孩脸红一块白一块,激动得舌头打颤,“照片?你见过我的照片?”

她不安地耸了耸肩,只见他握紧了拳头。

他举起拳头,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心脏,“他妈的谁给你看过我的照片?”

他的声音在高音部撕裂开来,高个子男孩猛地伸出手,把他的拳头从胸口拉开,把他向后拽,“住手,住手,哥们儿,吸气,深吸一口气。”

莎拉偷偷瞥了一眼手机,寻找希望的光芒,但是什么也没有。

他仍然气急败坏的样子,“手袋在那里!拿过她的手机来!”

愤怒的男孩看着她脚边的地板,脸上的红晕退去,渐渐变得苍白。高个子男孩放开他的手,顺着他的视线,迈开长腿,随意的两步,就站在了两个人之间,占据了他们之间宝贵的距离。他在她的脚边蹲下,在她最喜欢的手袋里胡乱地摸索着。他距离她的大腿只有一英尺远,莎拉叉开双腿,露出私处,他感到一阵晕厥。

但那个愤怒的男孩却不为所动,他尖厉地喊道:“斯奎克!妈的快点!”

蹲在地上的男孩艰难地移开目光,手从袋子中退出来,拿着一部手机。这是一部砖块般的手机,只有领取退休金的老人才会使用的那种,红色的塑料机身上布满了大大的按键,小小的屏幕上是一棵棕榈树图片,但令人费解的是手机关着,因为屏幕没有光,很显然这是一部假手机。意识到自己竟然把这个东西搞忘了,莎拉很沮丧。她总是忘记这个东西,她本来可以用它的。

男孩把手机举到头顶,好让门边的同伴看见。愤怒男孩的脸抽搐了一下,“还有什么?”

蹲着的男孩把砖头手机放进衣兜里,再次把手伸进手袋,摸到了钱包,他似乎很高兴,站起来,得意地举起钱包。

莎拉松了口气,差点笑出来,“你们想要钱吗?”

但是他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钱包上,高个子退回到胖同伴身边,仍然高高举着钱包。她想:他们和那些抢劫犯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一些喜欢把衣服反穿的傻孩子,他们一定是把校徽藏起来了。

她看到愤怒的男孩猛地拉开钱包拉链。她认识那只鼻子,短短的鼻梁,宽宽的鼻翼,圆圆的鼻孔,她非常熟悉。她猜测道:“我认识你爸爸。”

她猜对了:他在用力撕扯拉链的瞬间有片刻的犹豫。她于是更大声地说:“我认识你爸爸。”

高个儿男孩惊慌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愤怒的同伴,她再次抬高嗓门,“你最好现在就离开这里,如果我告诉他你入室抢劫,你以为他会怎么说?”

一个爸爸,这可能是任何人,一个哭哭啼啼的爸爸,一个强有力的爸爸,或者是一个可怜的醉鬼爸爸。也许拉尔斯决定不再信任她,想把东西要回去。

“拉尔斯?”她脱口而出。愤怒的男孩显出很痛苦、很受伤的样子。

有一瞬间她以为他会扔下钱包,还给她,向她道歉,退出去;有一瞬间,她屏住呼吸,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比特·拉尔斯,那个被击败的悲痛的拉尔斯鄙视她,但是却需要她,除了她,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只要对他来说是合适的,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她,但是这并不合适。这些孩子不是拉尔斯派来的。

愤怒的男孩看着她,眼中还是那样不变的深沉的伤痛。他的眼皮低垂着,表达着憎恶。当他的手指在钱包里野蛮地摸索时,他一直看着她,食指和中指像剪刀一样夹住了几张大钞和一张出租车票据,拽了出来。

莎拉抓住机会,扑向她的苹果手机。她侧过身去,手指碰到了手机冰冷的金属,她紧紧地握住它,因为她知道这个东西很容易从手中滑脱出去。她举起手机,戳向主菜单键,试图滑屏解锁,但两次都没成功。

“警察! 救救我!家里闯进来两个男孩!”

愤怒的男孩就在她旁边,他抓住她紧握手机的手,把她拉得直起身来,但莎拉继续喊道:“就在我的卧室里,一个胖子,我认识他!”

他们都僵住了,看着手机,猜想自己被人听到了,突然意识到在这场戏中是不是一直就有个听众。愤怒的男孩首先反应过来,他拧过她手中的手机,慢慢地举向自己的耳朵,仔细听。

他的脸上溢出得意的笑,他戳了戳手机屏幕,把它扔到床上。

他们紧挨着站在床头,这所房子散漫凌乱的表壳下聚集了一团凝重的仇恨之气。

在她的身后高个子挪了挪脚步,向她靠拢,直到呼吸吹动了她的头发。她感到一股潮湿的气息落在耳朵上。愤怒的男孩在她的脸上读到了悲凉,她从愤怒男孩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的怒火。

她肩后的呼吸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弱。

曾经,在迪拜的一家酒店,莎拉遇到过这样一个客户,他是个大胖子,他们一起共进晚餐。她还记得他悲伤、绝望、冷漠的样子,虽然她努力与他交谈,但是整个用餐时间,他始终保持沉默,只是一个劲地喝闷酒。在乘坐回房的电梯中,她默诵着要说的话:有时候这种事每个人都可能遇到,抚摸和聊天不是一样很不错吗?下一次如果他觉得需要,他们可以服用药丸。在床上,她听从指令面朝下趴在枕头上,她听到身后相同的呼吸,那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像动物发出的一样;她转过身瞥见了他手中一道金属的闪光。她把他踢下床,一把抓起衣服,撒腿就跑。她之所以成功脱身是因为他太胖了,追不上。

“我有钱。”她对着空气说。

“钱?”愤怒的男孩平静地说,“你以为这是为了钱?”

“那是为什么?”她极力喊叫着,希望这样能把他们吓退,“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这是我的家!”

但是两人都没有退让,愤怒的男孩与她对视着。

她哭了,伸手恳求道:“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我会说的,告诉我,我会说的。”

他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环顾房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莎拉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不害怕她记住他的面孔,是因为他来到这里是为了杀死她。她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了。

她不能死在这里,这所冰冷破败的老房子,这个她毕生都想努力逃离的地方,她不能光着屁股死在两个张狂的孩子手里,死在这个曾经是她儿时摇篮的房间里。

她泪眼婆娑地看了看他们之间的空隙,还有不远处敞开的门。

莎拉低下头,撒腿就跑。

第二章

凯坐在窗边,低头看着面前的那只碗,笑了。这个很值钱,她肯定。如果把它带到“巡回鉴宝”栏目上去,为了保险起见,她会最后一个出场,因为专家评估出的高昂拍价,一定会在观众中引起轰动。

她叹了口气,向窗外望去,俯瞰这座灰色的城市。她所在的卡西米克高层公寓就建在山坡上,整个格拉斯哥城在她眼底一览无余。在任何其他城市,像这样有着广阔视野的地方一般都会留给那些富人,那样的话,凯斯金山坡上将会星星点点地布满花园洋房,但这里却不是这样,她一直都搞不懂,也许是因为离市区太远了吧。

从窗户向外望去,格拉斯哥城是灰色的,街灯已开始闪烁,是那种弄脏了的黄色,但也许这座城并不是灰的,自家厨房的窗户才是灰的,玻璃靠外的那一侧,蒙着一层永远也洗不去的污垢,闪着油亮的光泽。从山下的公交车站匆匆忙忙往山上赶时,她常常会仰望那些窗户,看到玻璃上的亚光涂层,那些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清洗的窗户总是让她遐想。究竟谁认为这是一个好创意?在美好的日子,你会认为这是规划者的失误,在糟糕的日子,你会认为他们对这里未来的居民心怀憎恨,觉得这些人肮脏、低贱,不配拥有干净的窗户,嫉妒他们拥有鸟瞰全城的视野。

她缓慢地轻弹去烟灰,弹、弹、弹,好像桌子对面有一个隐身的对手,他们正在谈话,她轻弹烟灰的动作是为他们的谈话打标点。厨房里有两把椅子,餐桌两端各放了一把。这个家有五口人,但只能摆下一张两个人坐的桌子。

她深吸了一口烟,体味它滑过喉咙,向下烧灼,充满肺部的感觉;意识到这就是她想要的那一口,她笑了。她每天要吸20支香烟,每一支吸6口,也许7口,也就是说每天吸120口香烟,但只有一口让她觉得享受。这是一种戒烟训练,以此让她明白其实吸烟并不能带给她快乐,吸烟毫无意义。但是这个方法不管用。知道那一口多么珍贵,她反倒更加享受它带给自己的感觉了。弹、弹、弹,她对着烟灰缸笑了……

橱柜的门敞开着,悬在空中,仿佛要掉下来,复合板操作面上包裹着的那层塑料膜已部分脱落,失去塑料保护的地方因为潮湿而膨胀起来。物业已经答应把厨房翻新,他们还去过山下的物业管理处,从三种选择中挑选新的操作面和柜门,但这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凯听到门厅那边一间卧室的门打开了,玛丽走到厨房门边,目光远离凯,望着远处,仿佛她只是碰巧路过。只有13岁的玛丽非常害羞,几乎足不出户,然而她却喜欢涂着厚厚的指甲油;这一次她涂的是蓝色,与头上的发带正好相配,胖乎乎的脸蛋,光洁的面颊上有一团粉红色的圆晕。

“你化妆了吗,宝贝儿?”

玛丽突然感到莫名的尴尬,“闭嘴。”她气冲冲地返回卧室。

凯咬住嘴唇止住笑。玛丽曾经羞愧地哭过,只是因为凯当着她班上一个男同学的面说她喜欢瑞贝拉。

“亲爱的,”她喊道,“我们有薯片。”

玛丽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大步流星地穿过门厅,还是不看母亲。她在橱柜里瞎摸一气,找到一只合装袋,取出一小包盐和醋。

“我喜欢你的指甲油。”

玛丽瞪着她,“好吧,那么,我不喜欢。”

凯叹了口气,“我们不要再这样好吗,玛丽?要不然,你还回我的薯片。”

玛丽忍住不笑,不屑地哼了哼鼻子,却哼出了一点鼻涕;她摸了摸潮湿的上唇,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母亲,“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气呼呼地走开了,没有忘记带走薯片。

凯又吸了一口烟,这一口很糟,是酸的,发了霉的那种,那种让她想立即戒烟的味道。

“我的运动鞋在哪里?”乔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是薯片吗?”

没待凯回答,他已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了阴暗的厨房,在合装袋中翻找着,掏出两包奶酪和洋葱。

“一包就够了!”

他扔下一包在操作台上,“我的运动鞋在哪里?”

“你自己没长眼睛吗?”

“因为用妈妈的眼睛更容易找到。”他打开薯片袋,取出一些,塞进嘴里。

乔是迷人的,这也是他的烦人之处,他总是用魅力迷惑别人为他做这做那,凯不想纵容他,“走开,我已经进入更年期了。”

“说真的,我的运动鞋在哪里?”

她转回头望着那扇肮脏的窗户。

“妈妈?”

她突然伏倒在桌上,一副被击败了的样子,“你脱到哪里去了?”

“门口。”

“你在门口找过吗?”

“没有,要去看看吗?”

她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朝大门后面的储物箱看了看。她特地把箱子放在那里以方便孩子们随手丢进衣物,箱子是透明的,她可以看见那双运动鞋就歪在一侧。

他也看见了,咕哝了一声,朝储物箱走过去。

现在他要出去了,而且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站在街角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与好朋友们混在一起简直是天下最惬意的事情。凯还记得自己在这么大的时候,其实也不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不过是在这四个孩子之前,她仍然能回忆起那种兴奋,那种强烈的吸引力。荷尔蒙。现在,她有四个孩子,像楼梯的台阶一样,一个紧挨一个,几乎同时进入了青春期,个个精力充沛。

“嘿。”乔在门厅里喊她。她看了看,发现他正坐在地板上,伸着腿穿鞋。

“什么事?”

“你看起来情绪很低落,坐在那个黑黑的地方。”

又一次受到儿子出其不意的魅力袭击,她的心情开朗起来,“我没事,儿子,只是有点冷。”

“你肯定吗?要我给你带一包薯条吗?”

“不用,我没事。”

她看着他把外套从储物箱中拉出来,套在身上,动作优雅,风度翩翩;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优雅的风度。他打开大门,向昏暗的楼梯口走去,留下一阵穿过门厅的冷风。

乔是她最喜欢的孩子,做父母的偏爱某一个是不对的,但她就是这样。他们都在青春期,但乔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她感受的孩子,有时候他会试着逗她开心,使她振作起来。

凯又吸了一口烟。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下来,但她懒得起身开灯。她坐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享受这段短暂的宁静时光。要不了多久她就要开始沏茶,以及下一轮的琐事。下面的街头传来男孩奔跑、叫嚷的声音,他们在踢足球,她猜想有一群女孩靠在墙边观看。更远的地方,是格拉斯哥城,她能看见高伯区林立的高层公寓、灯火辉煌的市中心以及大学的锯齿形高塔。

从门厅里射过来的那束光正好照在烟灰缸的一侧,也就是那只小碗的一侧,红色的珐琅花瓣闪闪发光,像蛇一样蜿蜒的银线是莫斯科能工巧匠的杰作。她叹了口气,用指尖碰了碰它。古斯塔夫·克林格特,她在互联网上查过碗上印着的这个标记,是19世纪80年代的东西。

凯向后坐了坐,仔细地端详着它:这只碗很小,碗口向里紧紧收拢,里面是那种镀金的旧银,银的冰冷水样光泽与金的温暖光芒交相辉映,外面的珐琅胎底是黄色的,从盘绕的丝线中漫生出的红色花朵和白色及蓝色的树叶异常妖艳,一条蓝点组成的细线把碗口与碗底连成了一个整体。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摸了摸,感受着缠绕在珐琅四周的丝线,最吸引她的是红色的釉质,清晰而透明,像是剥开了的果冻,她甚至不知道怎么说它的艺术风格——Ros-tov fin-ift——这个词不好发音,但是她却喜欢它不好发音的事实,这让她感觉这个东西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比如说Obi-Wan Kenobi什么的。

这其实并不是她喜欢的东西,但是俄罗斯珐琅艺术品的图案来自农民刺绣,是那些贫困的妇女设计了这些图案和配色方案。她们把图案绣在桌布上,绣在衣服的下摆上。她们在寒冷而黑暗的屋子里卖力地工作,手指常被刺破。那些贫困的妇女深切地渴望美,只有创造出这些美好的东西,她们才有力量穿过黑暗,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然而,几百年以后,珠宝商们占有了她们的设计,把这些图案复制到昂贵的器物上,比如说这只碗、腰带的扣环,以及当茶叶还是一种奢侈品时把图案印在茶叶罐上。这些东西是如此昂贵,那些做针线活的妇女们永远都负担不起,而她就是那些妇女中的一个。她坐在昏暗的厨房里,碗上复杂的图案向她诉说着从无到有创造出来的美,告诉她发现美、欣赏美的重要性,即便是透过一扇肮脏的窗户。

凯知道,在这过去的130年里,所有曾经拥有过或使用过这只碗的人,没有人像她这样喜欢它,像她这样在无法入睡的漫长黑夜里,用指尖轻轻触摸它,触摸那在一片片绚丽的色彩中蜿蜒盘旋的银线。

第三章

亚历克丝·莫罗站在清晨冰冷的雨中,手中握着一条金绳的流苏末端,眼前是一座新掘的坟墓。

他们把父亲的棺材下放到8英尺下的墓穴底,但用的是那种机动的皮带,而不是这种传统的带穗的金绳。她很不舒服,觉得这是作弊。葬礼承办人低声命令每个人握住绳子的一端,她和丹尼,两个表兄弟,一位头发斑白的男人——那是父亲多年的狱友,一个儿时的朋友,以及一个葬礼承办人。他们围成一圈站在她父亲的坟墓旁边,装作下葬棺木的样子,而事实上与此同时,另一个葬礼承办人正在操纵着机器。

当棺材落到地底,他们全都抬起头等待下一步指令。站在坟墓边的葬礼承办人悲伤地把绳子扔进墓穴,等待它像蛇一样游走,伴随喑哑的声响,最终坠入棺底。他对着墓穴庄重地点点头,好像终于接受了这个人的死亡似的,而在得到这份葬礼工作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人的存在。他看了看旁边的人,见他们一脸的迷惑,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朝着墓穴摆摆手,告诉他们和他一样做。

一个表兄伸直手臂,以使流苏垂直落下,不碰到穴壁。他看着金绳坠落,嘴微微张开,泛起一个满意的浅浅的微笑,很享受这个坠落的过程。狱友尽职地抛下手中的绳子,不待其触棺便转身离去了。丹尼轻抖手腕,扔出绳子,像是扔掉一张糖果纸,虽然明知道乱扔垃圾是不对的,但他根本不在乎。莫罗试图让自己的手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她只是松开手指,让它沉入墓穴。她很明白,自己故意的草率动作非常有说服力地总结了她对父亲的情感。

在莫罗的身后,克丽丝特尔大声啜泣着。她戴着一顶硕大的黑色礼帽,帽子边缘缝了整整一圈黑色丝质玫瑰花,当她细细高高的鞋跟偶然间踩进泥泞的地面时,头顶的帽子就会随着踉跄的脚步颤抖起来。看到她这个样子,丹尼觉得很难堪。其实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死去的男人。

莫罗转身走开,长长的土丘上覆盖着生机盎然的人工草皮,松软的土壤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莫罗步履艰难。

这是一个非常简朴的葬礼,虽然可悲,但是他只配得到这么多。为他送行的人其实不是为他而来。他们中的大多数是男性,他们之所以来,基本上是出于对丹尼的忠诚。莫罗很鄙视这些哈巴狗一样的人。他们的穿着打扮甚至发型,都和丹尼一样,他们支持丹尼的团队。他们的忠诚其实源于共同的贪婪以及自私自利的野心。她与他们之间的敌意是相互的:他们知道她是警察。

莫罗小心翼翼地穿越泥泞的草地,朝小路走去。丹尼追上了她。

“谢谢你能过来。”丹尼很客气地说。莫罗轻快地越过一个个水坑,想快点走到干净的人行道上去。丹尼紧跟她的脚步。

莫罗拉上大衣的拉链,“他也是我的爸爸。”

“我知道,但还是要说——谢谢。”

“那么我也谢谢你,谢谢你组织的葬礼。”

“啊,这其实没什么。”他与她并肩行走在陡峭的人行道上,朝她的汽车走去,好像他们是一路的。为了防滑,拐弯处的坡道是用花岗岩的碎石铺就的,在这种路面上行走,本来应该放慢脚步,丹尼却快步跟了上来。他想要什么。

“还有什么事?”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眼皮耷拉着,仿佛是在给她一个警告,“布赖恩没来?”

丹尼从来没有见过布赖恩,她也从来不想让他们相见,“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

丹尼点点头,看着地面笑了笑。她感觉他知道布赖恩仍然没有工作,是她叫布赖恩别来的。她这样做是因为布赖恩是一个好人,不足以抗拒丹尼阴险的魔力,哪怕是与他一起只呆两分钟;布赖恩可能会不自觉地帮上丹尼的忙,陷入圈套。

他们来到她的车旁。这是一辆老旧的本田车,是布赖恩一时冲动,为了缅怀两人浪漫的过去而买的。莫罗在包里摸索着钥匙。

在他们身后,山下的坟墓边,克丽丝特尔还在放声恸哭,丹尼的一个心腹站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递过去一包面巾纸。

“克丽丝特尔很难过。”莫罗用嘲讽的口吻说。

她可以用眼角看到丹尼的下巴肌肉收缩着。

“亚历克丝,一个女人会给你打电话,是一位心理学家,关于约翰的事。”

莫罗掏出钥匙,停下来,看着他。约翰,不是约翰尼,不是JJ,不是小约翰,是用于正式场合的名字,约翰,很严肃。“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一个和约翰有关的人?”

丹尼吸了吸牙齿,眼睛直直地盯着脚边的花岗岩碎石。约翰是丹尼14岁时得到的儿子,当时孩子的母亲18岁,是南区的性感偶像。亚历克丝记得自己当时还在上学,听说这件事后,她由衷地为丹尼感到骄傲。当时她也是14岁,与她同龄的人有个孩子在她看来是件十分了不起的事。但是,约翰的生活对这对过于年轻的父母而言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成长得很快,很无情。

“他在里面的生活很难过吗?”她尝试表现出应有的关心。

“嗯。”丹尼的下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他看向远方,努力张开嘴,“那件事……和那个女人——”

“15岁还不能说是女人,丹尼。”

他直直地看着她,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仇恨。他的呼吸短促而急切,好像如果可以,他会给她一拳似的,“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她看着车钥匙。

“那是我的儿子!为什么我们两个都恨他,”他指着身后泥地中那个肮脏不堪的墓穴,“难道不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在乎我们?约翰是我的儿子,我正在尽最大的努力!”

他的脖颈涨得通红。莫罗看着远处,乞求他不要哭。

丹尼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在努力。”

努力关心一个强奸犯儿子,这个儿子用一把斯坦利匕首,切开了一个15岁少女乳白色的大腿,就在一次聚会中!这是报纸无法传达的那部分:当约翰在女孩父母的独立浴室中侵害她时,门外的聚会正热烈地进行着。这是一个在私立学校就读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一个聪明的女孩。她喝多了,把坏男孩放进家里去了。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一系列恐慌:青少年酗酒,拉帮结派,持刀行凶,青少年性行为。人们无休止地议论着这件事,直到约翰被逮捕,突然间所有的报道都对他极其不利。

丹尼试图帮助约翰,但丹尼本身也是问题所在: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知道约翰是有罪的,因为丹尼是他的父亲。如果丹尼对约翰的罪责有一点点的怀疑,那么那些向警察指认他的男孩们就会下落不明。有罪判决已成定局。

“他在监狱里会得到帮助吗?”

丹尼耸耸肩。

“那他们为什么要联系我?对于他,我不打算撒谎,不管怎样,他的前科都会被列在审判材料上。”

“这并不是因为你是警察,而是因为你是家人。他们想了解过去,他们只想知道更多事实。”

莫罗把钥匙插入车门,咂了咂嘴,不耐烦地说:“丹尼,我们几乎算不上是一家人。”

他点头表示同意,“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他们不能跟约翰的妈妈谈谈吗?”

丹尼摇摇头,“她在医院,疯了。”

“他的外婆呢?她还活着,不是吗?”

“她并不热心。”

“嗯。”莫罗也没有大声说出来: JJ踢打过外婆,并为此受到过指控。让她接受采访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一起再次朝山下的克丽丝特尔看过去,她正被人搀扶着离开墓地,仍在哭泣。她身边那些略知内情的人,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想着也许这个死去的精神病患者应该得到更体面的葬礼。

“如果我去和她说,”丹尼说,“结果将全是关于我,我想远离这一切,让出一定的距离,否则他会被自己的骨头做成的尖刀刺死在监狱里。情形太混乱了,那个女人只是想了解一点背景。”

“她想要谈什么?”

“约翰的生活背景,与他的生活相关的信息,他住在哪里,和谁在一起等等。”丹尼转动脚后跟,扭过脸去,看着远方,呼吸短促,迟疑不决,“我并不是在逃避,亚历克丝,我正在努力做正确的事,要知道,其实对我而言,求你帮忙是一件更难的事情。”

她会把丹尼臭骂一顿,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将有助于约翰。但是不管怎样,她能提供的大多数信息在他的少年犯不良履历上都有记录。这些年当他受到指控时,他们一定做过社会报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钥匙在门上,手在钥匙上,她只需要扭动钥匙启开门,上车离去,“我并不知道太多有关他的背景。”

“这不是关于心理治疗,而是为了他的量刑,他有没有可能再对别的女孩做出同样的事情?如果……我们不希望把他放出来。”

莫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丹尼的确知道怎么与她沟通:救救那些女孩,不要杀JJ,比我们的父亲好一点。他知道她的那些按钮在哪里,应该按多少次。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觉得,也许这一次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那样做是合乎情理的。她思考着,直到一种异样的母性的温暖感觉袭上心头,向她敲响了警钟。如果要合乎情理,她就不可能从那种混乱中挣脱出来并走上警察之路;如果她总是按照丹尼的意愿做事,她就不可能远离这一切,或者嫁给像布赖恩那样的好男人。

她扭动钥匙,打开通向自我世界的门,一只脚跨进车内。

“不,我不会这么做的,丹尼,从此以后——”她打开手,重复了一下她在墓穴边随意扔掉金绳的动作,然后坐进去,关上了车门。

丹尼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她,只是一小会儿。他的肩膀宽阔结实,体格健壮,剃着光头,这样的造型本就是为了更有威慑力,而现在,他站在那里,龇着牙,怒视着她。

她之前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刹那间一种莫大的恐惧感像电流一样流过她的全身,流过肚中的双胞胎儿,流进这辆漂亮的老车中。丹尼紧咬下唇,砰的一声双拳砸向车门。丹尼曾用酒瓶刺伤过一个人的脸。当他觉得别人欠他什么,或者想要得到什么东西时,他就会那样做。莫罗强烈地感到,这将是两人间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她意识到远离他们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

她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发动了引擎,从丹尼身边开过去,小心地选择了离墓地更远的那条山顶小路下去,很高兴地看到送葬的人群从后视镜中消失。

刚刚行驶到墓园大门口,她的工作手机就响起喜气洋洋的庸俗铃声,是班纳曼打过来的。她按下免提,他的声音闯进车内:“你现在在哪里?”

没有问候,没有任何寒暄,只是大声的叫嚷,她还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却已经听起来很生她的气。“我正要离开墓地。”

“好。”

“督察,你应该先问问我怎么样。”

“是吗?”并不是挑战的语气,是真诚的探询。班纳曼已被提拔在她之上,虽然此举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对班纳曼却产生了惊人的影响。他们曾经在一间办公室共事数月,莫罗知道他没有安全感。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表演出一副虚伪的人格面具。从他蓬乱的头发、被阳光亲吻的脸颊,以及他想要受人欢迎的迫切心情来看,莫罗猜他没有安全感。她没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间,那些居他之下的人的意见竟变得如此微不足道了。现在,他摆脱了从前的一切,要为不同的观众演戏了。现在,他总是很生气,对手下苛刻、严厉、喋喋不休。手下人都讨厌他,而对于这样的事实,他却怀有一定程度的自豪感。甚至更奇怪的是,莫罗突然在警员中变得极受欢迎起来,可能他们觉得她的坏脾气至少是真诚的。

“为什么我要问你?”

“因为假装关心一个家庭葬礼是起码的礼貌。”

“好吧,那么你姑妈的葬礼怎么样?”

“很好。”

“她多大了?”

“嗯,很老,我想,有80多岁了吧。”

“那么,很公平……”

“是啊,”她瞟了一眼反光镜,看到一个老人,两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在她身后的路上一瘸一拐地走着,“我想是的。”

“那么……”他停顿了一下,好像一时间想不起那些关于死亡的陈词滥调,“很好。不管怎样,如果你那边完事了,我们这边刚接到一桩发生在桑顿霍尔的谋杀案。”

她看着后视镜,笑了,“我这边已完事了,督察。”

第四章

托马斯在铺满鹅卵石的湖滩上坐下来,等待着,希望斯奎克知道到这里来。他现在该到了。面前是一弯狭长的湖水,水面上吹过来的风冰冷刺骨。远处的山冈上,有些脏兮兮的小白点点缀在绿草间,托马斯知道那是绵羊。他们曾经参观过农场,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一年一度的假日也是去观看农业节目演出,那是一个从很久以前沿袭下来的传统。在很久以前,学校里的大多数男孩都有可能继承到一处庄园,都会很自然地关心羊群。现在不再是这个样子了,现在的他们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群体。从农场回来的公交车上,他们的谈话主题是这些羊多么难闻,多么肥腻,你事实上是否可能与一只羊交配。

湖滩上的黑色鹅卵石是园林绿化车倾倒在这里的。托马斯拾起一块,本打算扔进碧波荡漾的水面,却又住了手。小孩子才这样做,他不再是孩子了。他放下石子,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斯奎克在他身旁坐下来,离得有一点远。

他们都把夹克的拉链拉到了下巴底下,双手紧紧塞进口袋里。在大厅里吃完午餐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他们是从不同的路线过来的。斯奎克穿过了树林,因为他是从教堂那边过来的,而托马斯是从墓地那边过来的,因此,如果有人看到他们,可以说两人是巧遇到一起的。

虽然很多年没有来过这片湖滩了,托马斯却知道斯奎克会找到他的。他们彼此了解。

他们是同一年来到那所学校的,刚来时都只有8岁,是学校仅有的两个8岁孩子。大多数家庭会等到孩子再大点才把他们送去寄宿学校。托马斯的父亲甚至从6岁起就开始寄宿了,但是在现在看来,6岁实在是太小了,对孩子的成长是非常不利的。他们从8岁开始,所有人都同情他们,都知道他们或者是家中遇到了麻烦,或者是父母不喜欢他们。因此他们互相亲近起来,一起成长,相互影响,说着几乎相同的语言,玩着只有他们才懂得规则的游戏。

斯奎克望着湖水叹了一口气,托马斯瞪着他。他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谈谈,但谁也找不到切入点。他们沉浸在各自灼热的情感激流里,携卷着隐秘的担忧、羞愧,以及对彼此的不满,不是因为他们已经做过的事,而是因为各自对对方的看法。

他们自从在桑顿霍尔钻进汽车后就没再说过话。斯奎克开着车,抽着烟。整整两个小时的车程托马斯都在用湿纸巾不停地擦拭。他用了整整两包,纸巾上令人作呕的香精沾在他的脸上,渗进他的眼睛,浸入他的指甲,使他闻起来像世界上最大的婴儿。他还有两天都洗不成澡,这让他真的想呕吐,让他想起了保姆玛丽,他的厌恶感是如此强烈,就像内脏正在腐烂一样。

“他们没有孩子。”斯奎克说。

他们开车回来时,斯奎克把车停在村子里。他们爬过学校围墙,蹑手蹑脚穿过操场,绕过宿舍区后院的路灯。托马斯其实不在乎是否会被抓住,他想被抓住,但斯奎克坚持要从托马斯房间的窗户爬进去,他们站在黑暗中,互相望风,直到斯奎克咕哝一声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间。

今天早上吃早餐时,他们在餐厅相遇。斯奎克看起来脸色疲惫,眼睛发红,他机械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着粥,眼睛茫然地扫视着餐厅,定格在托马斯的脸上,只是片刻后就移开了。

现在,湖水轻轻舔着岸边的石头,斯奎克从口袋中拽出一只小铁盒,打开,取出一支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口,然后屏住呼吸,舒服地转动眼珠,在要吞下去之前吐出烟圈来。

托马斯无法抗拒诱惑,接过烟来。他只是装装样子罢了,拿着烟过了好久才吸了一小口,但是没有深吸进去。他把烟递了回去。

“不吸进去吗?”斯奎克让他知道自己注意到了。

“不了。”托马斯向后靠在胳膊上,很放松的样子。他偷偷瞥了一眼斯奎克的后背,突然深信斯奎克知道他只是假装轻松罢了。他坐起来身来,“你睡得好吗?”

斯奎克向后瞥了他一眼,低下头,似乎有些鄙夷的样子,或许这只是因为他所在的位置和坐姿吧。“还不错。”他看向远方,又吸了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吞下去,好像要阻止自己说出什么话。

托马斯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厉声道:“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斯奎克慢慢转过头,“我?我有什么要对你说的?”

看到对方反应强烈,托马斯退缩了。斯奎克把手中的大麻烟卷轻轻弹进水中,“你他妈的究竟要我对你说什么?他们根本没有孩子!”

托马斯的眼中突然溢满了泪水,下巴不停地抽搐。斯奎克逼视着他,指甲离他的眼球只有一英寸远,“别哭!你他妈的带我去的!你说是她!你说你知道!你他妈的敢哭!”说完坐回去,怒气冲冲地看着面前的湖水。

托马斯低声说:“他告诉我——”

“他说过她的名字吗?提到过那栋房子吗?”

他没有,他没有特别提到任何名字。托马斯是从父亲那里搞到莎拉的号码的,是通过一条旧信息找到她的地址的。

托马斯深吸了口气,下巴放松下来,那阵哭泣的冲动已经过去了。他擦去眼中的泪,猜想要是有人正好从湖边走过,看见他们,一定会认为他们是那种在争吵的情侣。

像那样的谣言一旦传出去,就会黏在你身上,一生都无法洗脱,即便你把富勒姆的每个婊子都睡遍了,别人仍然会认为你是同性恋。

去年圣诞节时,托马斯曾经与父亲一起走在伦敦街头,天气很冷,事情已经开始有些不对头。

他父亲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媒体上,先是在互联网上,然后是在报纸上。他们在购买礼物时遇到一个父亲认识的人。

这个男人给托马斯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他英俊潇洒,50岁的年纪,体形依然保持得很好,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托马斯记得他指了指一辆跑车,说那是他送给自己的圣诞礼物。但托马斯的父亲却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态度很傲慢。他们走开时,父亲说这名男子是他的老同学,比他晚一届,他们有一次在打完橄榄球后一起淋浴,父亲看到那个人不经意间勃起了。父亲窃笑着说:他们从来没有让他忘记这件事,从此以后,那小子得了个绰号叫“直立”。托马斯笑了,因为父亲说的意思是“勃起”,这似乎很有趣,但是后来他想了想,仔细地想了想后,这个故事又让他觉得可怕起来。让他觉得害怕的并不是同性恋的暗示,没有人真的在乎这个,是人的那种脆弱性让他害怕。当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公布于众,每个人都容易受伤。现在,如果他不能在运动开始前自慰一遍,他就会尽量避免集体运动,因为他不想让自己背上类似的名字。

斯奎克从盒子中又取出一支烟,点燃。这支不是大麻,是香烟,他用力吸了一口,脸颊随着吸气动作陷进去。他张开嘴,烟圈像小拳头一样袅袅地飘出去又被他吸了回来。

“这样会让你得癌症的,咽喉癌。”托马斯说,他在哪儿听说过。

“是吗?”

“让烟雾在嘴里逗留是致癌的,吸香烟的人一般得肺癌,但是吸雪茄的容易得咽喉癌,因为他们爱像你那样做。我爸爸告诉我的。”

斯奎克不在乎,“但是,如果你把它吹出来,再吸回去,味道真的很不错。”

托马斯笑了,虽然只是一掠而过,虽然真的很悲伤,但仍然笑了。斯奎克含着满口的烟说:“你应该吸烟,如果你吸烟,你会瘦一点。”

“嗯。”这不是挖苦,托马斯其实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有点太胖了,斯奎克却为自己的瘦弱感到很难堪,他的几根肋骨一根根地突起来了。他们了解彼此的一切。托马斯突然意识到昨天他们为什么惊讶的原因了。自从8岁开始在一起后,他们还是头一次让彼此如此惊讶。

“震慑加恐吓。”他沉吟良久后大声说。

斯奎克不得不转过头看着他,看他是在小便还是在干什么别的事。当发现他什么也没有做时,斯奎克笑了,“震慑加恐吓?”

托马斯对着湖水悲伤地点了点头,“是的,不是吗?昨天。”

斯奎克又吸了一口烟。当他吐出烟圈时,他咧嘴笑了,“爽极了!”

第五章

桑顿霍尔所有的房子都很大,也因此显得孤寂,即使是那些相对小些的平房,不是静静地立在气派的大花园里,就是在后面神秘地接出一片巨大的院落。马路边的树篱被打理得整洁光滑,轮廓优美。

从车窗向外望出去,莫罗觉得这些房子的分布很不可思议。在外围区域,是高大的维多利亚式别墅,但是中心区域却是20世纪70年代的建筑风格,有着倾斜的屋顶和庞大的观景窗。她怀疑这个村庄是不是曾经在战争中被轰炸过。

司机来了个左急转弯,沿一条林荫大道向事故现场开过去。远离主干道的这些房子甚至更新,米黄色砖块砌成的豪宅模仿了那些老别墅的风格,所不同的是这些新房子有双车库,双层玻璃窗,一切都是成双成倍的。

林荫大道在尽头处分出了两条车道,其中一条是全新的,打着黄色的V形标志,沿着山坡向下通往一座现代牧场风格的豪宅,向上的那条则是碎石沥青铺成的,参差不平,通向一座摇摇欲坠的灰色乡间别墅。

“我搞不明白这个地方,”她说,“商店在哪里?为什么你会把这样好的房子建在山下,那座破败的老房子下面?”

“那是最初的庄园房产。”司机轻声说。

“庄园?”莫罗向前坐起身子。

司机似乎突然局促不安起来,声音含糊不清,莫罗不得不竖起耳朵倾听。“嗯,这一栋,我们要去的这栋房子,是这里位置最高、年代最久远的。看出那些新旧房子的排列规律了吗?越老的是不是越远?所有的土地曾经都属于这栋房子。他们一直在一点点地出卖庄园土地,最初是最远处的,然后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后是这些距离最近的巨宅。”

莫罗低头看了看下面的豪宅,明白了司机的意思,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村庄成长变化的过程,有一种奇异的虚拟变成现实的兴奋感。

“你怎么知道的?”

司机不太愿意亮出底牌,“只是……看过许多建筑节目,在电视上。”

上去的坡道很陡,汽车向上攀爬时,她们都伸长了脖子,莫罗急不可待地想快点上去,重新感受一下岁月的痕迹。她根据司机的总结判断这条车道不是最初的车道,因为一匹马或四轮马车是不可能爬上这么陡峭的坡道的。这是一条新车道,是在真正的车道卖给下面那栋别墅后修建的。莫罗第一次仔细打量着司机。她是新招来的,但是年纪稍微大点,30多岁吧,举止有些拘谨,像刚刚脱下军装的那种人。她长得很漂亮,肤色偏黑,面部轮廓有点像美丽的波斯人,但事实上她是英格兰人。

莫罗没有给她压力。在山顶,沥青碎石路面变成了纯粹的沙砾路面,汽车放慢了速度。她们绕到房子正面,看到警探哈里斯正一脸焦灼地站在两辆警车旁,还有一辆法医取证车。

房子正面是那种令人觉得舒服的对称结构,用灰色的石头建成,窗户小小的,显得很坚固,一段短短的六级台阶通向房子宽大的绿色正门。

“这又是什么风格?”

司机向上扫了一眼,“乔治亚。”

“你怎么判断的?”

她皱起眉头,看了看房子。她知道答案,莫罗看得出来,也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回答。建筑艺术方面的广博知识并不会让她在餐厅变得更受欢迎。作为一个女人,年龄稍长的女人,而且还是英格兰人,这些已经足以拉开她与其他人之间的距离了。她需要一种归属感,她希望在提到自己的同事时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女人的脸有点红了,“嗯,好吧,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四四方方的,窗户小得可怜,看到二楼那三扇窗户了吗?”莫罗抬起头,只见二楼墙面等距并排着三扇小小的上下推拉式窗户。“那是乔治亚风格的典型特征,不过属于乔治王时代晚期。”她指着六级台阶上面正方形门廊处的绿色大门,“那也是乔治亚风格的,你在巴思和都柏林都能看到这样的门。你看到后面那些椭圆形房间了吗?”

“哪里?”

“房子后面的中间几间房,都是半圆形,那也是乔治亚风格。那儿,那一处扩建出的部分,”她指向房子一侧的附楼,虽然是用同样的石头建成的,但是窗户又高又长,三扇一组,“那是新古典风格,更晚一些,属于维多利亚时代。”

莫罗看着她,对于像她这个级别的人来说,她的西装太昂贵了,“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英格兰的萨里。”

“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的搭档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有自己的生意,做电子产品。”

莫罗咕哝了一声,她们正在接近愉快的交谈,这是危险的。她不知道所谓的“搭档”是特指“女同性恋伴侣”还是萨里地区对合作伙伴的常用称呼。她看起来并没有男性化的特征,但现在同性恋女子不再个个都是男性化。

她给莫罗留下了深刻印象,“好样的。有野心吗?”

她看着莫罗,坚定地点点头,眼镜后面是谨慎的目光。现在没有人承认自己有野心。

“好。当你被提拔到比他们更高的位置时,他们会说那是因为你是女性。你很聪明,这对你不利,所以,做只鸟,做英格兰人,还有——你明白,是吧?”

司机假装不明白莫罗没有说出来的话,但是在拉住手刹的那一刻,她的嘴角还是溢出了没有抑制住的微笑。她们坐在车里,看着哈里斯走过来。他的皮肤具有典型的苏格兰人特征,白中泛青,即使不穿着格子呢也能看出他是苏格兰人,眼睛很小,黑头发,嘴巴更是小得可笑,几乎不到两只鼻孔的宽度。

“听着,”见哈里斯走过来,莫罗小声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说过有野心的话。”

“谢谢,探长。”她说得很快。

“因为你很聪明,所以你知道,低调,还有,嗯,”莫罗突然意识到时间是多么短暂,很快自己就会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她想帮对方,但是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可以给予,“我会接受你的观点,当成我自己的,传递给别人。”

她的意思是开一个愚蠢的玩笑,但司机再次向她表示感谢,她们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她们打开车门,几乎同时跨出去。哈里斯的出现让莫罗松了口气,因为她们终于可以结束对话了。

“是的,”哈里斯朝司机皱起了眉头,“挨家挨户访问,具体这样问:看到过什么?认识这里的人吗?还有他们最近是否到这里来过。我们需要知道是否有什么东西被偷走,怀尔德会带你去。”

司机点点头,朝正在警车边溜达的警探怀尔德走过去。

“她是谁?”莫罗等这名女子走出听力范围后问道。

哈里斯看了一眼道:“警探塔姆辛·伦纳德。”

“聪明吗?”

哈里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自从上一轮加薪后警探们的报酬提高了许多,每次加班都能得到加班费。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决定。现在这些探员们比探长挣得都多,而且还不需要连续工作多日直到案件结束。现在指出某人应该被提升就相当于背叛,聪明人会躲在蠢驴后面。班纳曼的粗鲁无礼使这些人刻意隐藏起锋芒,他们越是低调越能在群体中获得尊严,好像干好自己的工作是在帮助班纳曼这头蠢驴。他们处在一种交战的状态。莫罗感觉她正在看着一种习惯演变成一种文化。

莫罗抬头看着这栋乔治亚房子的屋顶,假装仔细检查房子的外观,很高兴有一个挺起腰背的借口。“进去过吗?”她问。

哈里斯不自在地点点头,“嗯。”

“怎么样?”她问,“很糟糕?”

“一片狼藉。”他平静地回答。

“什么时候发生的?”

“不出24小时,大概是昨天晚上。”

莫罗看到,屋顶的瓦片密密地挤在一起,排列不太齐整。一些枯枝败叶从屋顶四周的排水沟里探出头来。沿房子侧面,可以完整地看到一个污物净化池,被锈迹斑斑的金属支柱支撑着,似乎要跌落下来。在远处的角落,一扇窗户上面,是一只六边形黄色小盒子,封装着警报器,但是塑料久经风吹日晒已失去光泽,上面的蓝色字体模糊不清。

“这就是那种价值昂贵,保养费用也不菲的房子,是不是?”

哈里斯对着手中的笔记本点点头,“你家的葬礼怎么样?”

“不是我家的。”

“当然,我知道——”

“是我姑妈的。”

她不得不撒谎。她已经说过父亲死了,父亲的死亡是一个她不准备承认的谎言,切断与臭名昭著的麦格拉思家的联系让她得到解脱。当父亲还活着时声称他已经死了,让她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让她感觉就像是自己已经杀死了他。

“是啊,”哈里斯说,“我不记得了。”

“不过没关系。”

“那就好。”

她再次抬起头。这栋房子曾经一定是某个人的至爱:前面花园里的苹果树硕果累累,因为没有人采摘,许多熟透了的苹果已经落在杂草丛生的草坪上,正在慢慢腐烂。花坛的土被翻弄过,但是并没有再种点什么。

她感觉很沮丧,此情此景让她想到了丹尼和约翰,以及家庭的脆弱性,尽管一切都还在原来的老地方,但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容易转瞬间变成一堆垃圾。“现金放在哪里?”

哈里斯看着她,“O”型小嘴看起来像一个还未送出去的飞吻。“在厨房里,”他扬起眉毛,“比我们想象的要多,是欧元。”

“高面值的?”

“500元一张。”

他们看着眼前的房子笑了。500欧元一张的钞票通常意味着洗钱,通常是毒资,在当今可信赖的货币中是价值最高的,其所需要的存储空间要远远小于百元纸币。“多少钱?”

“上帝,我不知道,几十万吧?”他咧嘴笑了,“等你自己看吧。”

“有人在那里?”

“是的,戈比,他很高兴能坐在那里。”

莫罗感觉自己对这栋房子产生了兴趣,“她有这么多钱但是不花?也许是别人的?她可能不知道这些钱在那里。”

哈里斯耸耸肩,“有可能,但不太可能,等着,等你看看那些钱在哪里。”

如果是毒资,那它可能会涉及到团伙,一个大型国际运作团伙。他们可以办一个漂亮的案子,获得额外的报酬。

“不管怎么说,是有良好组织性的,因为不是松散的现金,上面有银行的束带。”

“你对这个区域了解吗?”

他摇摇头,“我刚过来一个小时左右,街上除了体力劳动者和园丁,一个鬼影也看不见。”

“探长?”和怀尔德站在一起的伦纳德匆匆忙忙跑过来,“督察打过电话,说你的手机关机了,所以把电话打给了他,”她回头指了指怀尔德,他站在百码以外,手拿工作手机,看起来鬼头鬼脑的,他很聪明,所以才不亲自过来传达信息,“想和你谈谈。”

“现在吗?”

哈里斯嘲弄地咳嗽了一声。

伦纳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吧?”她不确定地说。

“说你找不到我。”莫罗突然转过身去,问哈里斯,“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性,24岁,她的母亲最近刚刚在这里去世。”

“那是她的……?”莫罗指着靠在前门台阶旁的一条钢制的坡面匝道说。

“是啊,她母亲是坐轮椅的。”

“有护理人员在这里进进出出?”

哈里斯检查了一下笔记,“24小时护理。在客厅发现了一些账目。”

“很贵吗?”

“上帝,是的,看到那些东西,我也禁不住想为我的母亲攒钱买扑热息痛了。”

“也许这笔钱就是为了那个?”

“那么,难道你不会把这些钱存在银行里吗?如果没问题的话。”

他们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伦纳德已悄悄走远。

“查一下这家使用的护理机构,找出是谁在这里出入,谁有钥匙等等。”

他们看着伦纳德走到怀尔德身边,并对他说“我找不到她”。怀尔德把手机给她,莫罗很高兴看到伦纳德举起双手向后退去。

“污水顺坡往下流。”哈里斯愉快地说。

莫罗忍不住笑了,“那么,受害者的名字?”

“莎拉·埃罗尔。”哈里斯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你看起来不舒服,哈里斯。”

“啊……”他仰头看了看台阶上的绿色大门,又缩回脖子,低头看了看她的肚子,“我不知道……”

莫罗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

哈里斯不知道看到凶案现场后她是不是真的不会有事。她想,里面的情况一定真的很糟,要知道哈里斯一向是铁石心肠。

莫罗抬头看了看台阶上敞开着的大门,一位穿白色制服的犯罪现场警官正朝里跪在地上检查门锁,但是里屋一片黑暗。“谁发现她的?”

“她的律师本来和她约好在办公室等她,要讨论她母亲死亡后有关这处房产的细节,她没有去,所以他就过来了……”

听起来不太对劲。“这足够引起他的不祥之感吗?使得他要跑一趟?”

“很显然非常不合适。但是她一向很守时,总是会出现在她说好要去的地方,文件很重要,所以他跑来找她,而且找到了。他还在里面。”

警方已经来了近一个小时。莫罗不仅仅是因为葬礼而来晚了,她在过来之前不得不先把自己的车开回警局,因为警员是不允许使用私家车办案的,以防被人跟踪。“还在这里吗?把他带到局里去。为什么他还在这里?”

哈里斯猛吸一口气,“入侵者是从后面绕进来的,我们正在那里做法医取证,但是也试图不让他再回到尸体旁,暂时还不能动,算是被困住了吧。”他清了清嗓子,“大家称她‘美腿。”

“谁?”

“莎拉·埃罗尔。”

“她的腿怎么了?”

“没有,可惜的是那张脸,”他叹口气,“一团糟。”

莫罗不满地哼了一声。调查刚开始一小时就给受害者起了个没有人性的绰号,对死者是极不公平的。让这些男人对死者表现出关心和同情太难了。她想,只有一种情况比暴力死亡更糟糕,那是一种羞辱加暴力死亡。当没有人真的在乎时,调查的质量也会受到影响。

但是这其中一定是有些让人怜悯的地方的:哈里斯脸色苍白而悲伤,他的目光在沙砾中搜寻,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让他很担心。

莫罗扭过头去,轻声低语道:“什么,是性侵害吗?”

哈里斯停顿下来歇口气,她感到了一丝畏惧。她讨厌性谋杀,所有人都讨厌性谋杀,不仅仅是出于对受害者的同情,还因为性犯罪对社会及个人情感极具破坏性,会把他们带到自己大脑中可怕的黑暗一角,使他们怀疑和恐惧,而他们所怀疑和恐惧的不总是其他人。

“不,”他终于说话了,语气不是很肯定,“表面上不是。没有性侵犯,虽然她很漂亮,很苗条。我们应该把性侵犯作为一个可能的动机,也许吧,”哈里斯深吸了一口气,朝房子侧着头,眉毛怀疑性地扬起,“不是开玩笑,很糟糕,头儿。”

她突然非常愤怒,“你的确一直在说很糟糕,哈里斯,是的,你已经成功地克服了。”

他低头笑了,“是的。”

她用手背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到残忍的吹嘘宣传,你应该去做电影预告片。”

他们朝台阶走去,莫罗是在假装难以抑制的愤怒,哈里斯面带微笑,不再替她担心。

愤怒是她的王牌,这种情感能够帮助她克制或扫除悲痛。保持愤怒,保持距离。她工作时每个人都在担心她,因为她怀孕了。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上司们的眼中消失,成为一个隐形人,死在他们的眼中。他们做出可笑的暗示,说怀孕可能使她健忘,情绪化,无能。而事实上怀孕让她的思维更加敏锐,带她进入真正的生活。她从来不希望结束。她知道自己的恐惧部分原因是因为儿子的突然夭折,但是作为警察,她曾在特护病房呆过,她被派送到那里保护一个等待被收养的新生儿,因为孩子的母亲曾试图扎破自己的肚子来解决这个小东西,他们害怕那个女人会从病房跑出来,再次向新生儿下手。莫罗在那里时一个护士告诉过她有关双胞胎的统计数据。现在她认真地度过生命中的每个瞬间,尽可能地享受每一分每一秒,品味五脏六腑中的每一丝感受,食物的味道,睡眠的深度,体内温暖的蠕动,她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敏锐地活在当下。

他们一起踏上台阶走向房子,观察着地上的蛛丝马迹。台阶和栏杆上已覆上了斑驳的苔藓,一只铸铁靴擦已经腐烂,嵌入最底的一级台阶上,两侧靠后各有一只石狮子,鼻子和耳朵已经被岁月侵蚀,只剩一点残根。

台阶顶部的大门是绿色的,沉重而坚固。一位法医取证人员正跪在那里,在铜锁上刮取碎屑。入侵者并不是从这里进来的,但警方必须证明没有使用其他方式进入。最近一起家庭入侵案以失败告终是因为一项狡猾的防御工事创造出合理的推测,暗示可能有另一组人采取第二种入室方法。命令是上头发下来的:因为毛发和纤维在门厅里到处都是,他们不得不利用有限的资源证明否定的观点。

哈里斯跟在她身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竟然蹒跚起来,她感到他的手掌在轻轻掠过她的背。她才怀孕四个月,块头却已经庞大起来,双胞胎的每个小动作都会让她失重。她回头给了他一个微笑,他也嗤笑了一声。

大门里面浅浅的门廊处有一块黑色石头地板,旁边有一只老旧的橡木板凳,在其上方有一排衣帽挂钩,挂钩上除了一件灰色羊毛外套外什么也没有。这不是一件寻常的外套,圆形翻领,腰围处紧束,下摆的垂感很好,非常别致,红色标签上金色的字体刚好可见。门廊侧柱的钉子上挂着一个圣水池,里面有只半圆形的小海绵,已经干涩发黄。

“教皇的家吗?”她说完,立即后悔自己的措词是不是太唐突了。

哈里斯耸了耸肩,“也许。”

她真不应该那样说,她确信自己的措词是很无礼的,“这很不寻常,不是吗?我一直以为你不可能既是一个拥有大量土地的富豪又是一个天主教徒……他们不能世袭土地……”

哈里斯耸耸肩,“也许他们是皈依者?”

莫罗以为在走廊上会看到一排威灵顿防水长筒靴,出人意料的是,一双优雅的黑色天鹅绒高跟鞋被随意地丢弃在地板上,一只立着一只倒在一边。鞋是新的,猩红色的鞋底几乎没有划痕。旁边躺着一只簇新的手提行李箱,非常干净,绿白相间的英国航空公司行李标签还挂在手柄处。她走过去,低头细看,从纽约到格拉斯哥国际机场,日期是昨天,名字是埃罗尔。对于一件带到纽约的行李,这只箱子显得太小了。

莫罗指着手柄说:“只是一只手提箱,但是她办了托运,为什么?”

“很沉?”

“也许吧。她还有别的包吗?”

“现在还没有发现。”

莫罗指着箱子说:“把这个提进去,我要打开看看。打电话问问美国移民局,她的签证表上会有她在那里入住的旅馆及时间。”

哈里斯在笔记本上潦草地记下她的指示。

“现在为止我们知道她多少?”

“不多。护照上的近亲是她的母亲,已经去世。我们发现了她的国民保险号码,但是看起来她似乎从未工作过。”

“可能是对的,她可能依靠家里的钱生活。”

“仍然缴纳所得税,你会吗?利息或什么的?”

“不知道。她有可能在国外工作过吗?或者结婚了?有另外一个名字?”

他耸耸肩。

莫罗看着黑暗的大厅,“厨房里的现金可能是她的继承所得,藏在那里是为了避税。”

“以500欧元一张的崭新纸币形式?”

“是的,没错。”他们走进去,边说边思索,哈里斯在本上速记。她又一次想到哈里斯不追求升职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对于哈里斯而言不单是钱的原因,还有人的原因。他憎恶班纳曼。她注意到每当班纳曼的名字被提到,哈里斯就会后退,每次班纳曼针对手下的某个人进行常规性的羞辱性训话,同事们都会朝哈里斯望去。她希望时机成熟时离开这个部门。

穿过一扇内门就进入了气势雄伟的接待大厅,大厅没有窗户,有两扇宽大的橡木门,一扇通向巨大而空旷的起居室,蓝色的丝绒墙纸已经退色,另一扇门通向一间破旧的图书室。右手边的墙上有一个大平拱,通向楼梯。

齐腰高的木镶板和点缀着金色斑点的棕色墙纸加剧了房子的黑暗。所有的光线来源于右边一道开放的拱门,通向那座维多利亚建筑风格的附楼。大厅左侧的棕色墙纸因为阳光照射形成了一道斜拉下来的亮橙色图案:仿佛时间留在墙上的一道苍白无力的涂鸦。

黑白相间的瓷砖地面已有凹痕,里面积满污垢。奇怪的是,像门廊一样,接待大厅里也没有摆放家具和装饰品。她可以看到一些地方瓷砖颜色相对较浅,墙纸颜色较深,可以判断这些地方曾经摆放过家具,挂过画,只是被挪走了。她指了指这些地方。

“被盗了?”哈里斯问。

莫罗看着一块足有6英尺高的鲜亮墙纸,想到这里一定长时间摆放过一只巨大的穿衣柜,“要是那样的话,他们需要一辆超级大货车。”

在通往楼梯井的过道上,一个东西引起了莫罗的注意,是一部靠在墙边的红色手机;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它看起来很笨重,短短胖胖的,舒舒舒服服地侧躺着。她停下来,看着它,这可与大厅里的天鹅绒高跟鞋搭不上。

“那是什么?她妈妈的手机吗?”

“那个呀,”哈里斯笑了,“那是一把伪装成电话的泰瑟枪,发射电力达到 90万伏。”

“凶手落下的?”

他耸耸肩,“凶手落下的,或者是她的,还不能确定。这种东西可以在美国买到,”他回头朝手提箱点点头,“从护照看来,她经常去美国,几乎每月一次。”

莫罗吃了一惊,“钱从那里来?”

“她似乎并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泰瑟枪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犯罪现场可追踪的物品有时是隐蔽性的,落在汽车座位底下,滑入沉重的家具底下,掉进长靠椅的内侧,或者是完全被留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多数人在离开房间时会仔细检查房间,但一些机警的罪犯有时会记得带走烟头却忘了他们停在外面的汽车。

她后退几步,再次环视了一遍大厅,那部“手机”仍然让她眼前一亮,非常明显。要说是凶手不小心掉在地上而在退出去时又没有看见,似乎不太可能;只要回头一瞥就能看见它,大厅里什么也没有,不至于单把这个东西落下。“我想这可能是她的,最近有过威胁或非法入室的事情发生吗?”

“我会查清楚的。”

莫罗把这个东西归档,意识到每当发现一件不协调的东西时,自己会显出一种出奇的平静。当她在洗澡时,当她在夜里往肚子上擦着婴儿油时,当她在躲避一个给她的强奸犯侄儿做评估的心理学家的电话时,她都会反复思考这些问题。当别人在期待一场足球赛,一场音乐会,一夜酒醉的狂欢时,她在憧憬着温暖的未来。

莫罗朝通往新古典主义风格的附楼的拱门走过去。这边有一个明亮的大房间,刚从黑暗的接待大厅走过来,这种明亮竟稍稍有些刺眼。

法医取证小组仍在处理现场,她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移动,听见从角落处传来清脆的纸张揉搓的声音。

她带着哈里斯朝尸体走去,她能感到他故意呆在她的盲点区域,他在为再次见到已经看过的犯罪现场做好心理准备。

这又是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壁纸因为时间久了而呈出泛黄的奶油色,带着蓝色的脉纹,点缀在上面的红色鸟儿已经退色成几乎看不见的粉红。拐角处,有一把楼梯升降椅,白色塑料制的,折平了靠在宽大的木制楼梯井底部的扶手上,很新很干净,扶手上装着遥控器,随时可以启用。

“小心……”跟在她身后的哈里斯低声道。

她正要转身时,看见了一个女人的两只脚,相距很远,涂着猩红的指甲油。莫罗稍稍侧转身体,就看到了完整的景象,她吓了一大跳。她曾预料过恶心,对此她是有防备的,但是面对令人窒息的可怖景象,她软弱无力,毫无思想准备。

这个女人是沿楼梯跑下来的,匆匆忙忙的,也许还扶着栏杆。她一定是向后摔倒了,凶手就在她摔倒的地方杀死了她。她的双腿在膝盖处向外张开,私处像一朵绽放的兰花,刺目地裸露着。脖子仍然完好无缺,身体的其他部位很明显没有被碰触过。非常美好的身体,修长的双腿是棕色的,被阳光亲吻过的大腿。

但是在莫罗看来最糟糕的是,死者很显然不是被摆放成这个样子的:她的两只脚交错着,莎拉·埃罗尔是摔倒在这里的,她死在了这里,被弃在这里。凶手并没有看着她,思考怎么羞辱她,把她置于一种没有尊严的境地。他们以一种冷漠的方式离开了她。她的脆弱让人无法忍受。莫罗现在理解了那个关于她的腿的冷漠玩笑了:警官们对莎拉·埃罗尔的鄙视只是个时间问题,好像是她自己选择被发现时的样子的,因为真实的情况实在太可怜了。

她走过去,吸了一口气,试图去查看受伤害的部位,但结果却把目光移向楼梯的扶手:精细的支柱,温暖的深色木头,现场取证工作人员正在楼梯上已经凝固的血渍中提取纤维。他们穿着白色的制服,带着工具箱,白色的塑料手提包杂乱地扔在台阶上。

莫罗又尝试着把视线移到死者身上,但是她的眼睛就是不忍停留,她把脸撇向一边,向楼梯上方的窗户望去,接着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灰狗油画,最后是旁边楼梯上一只血淋淋的脚印。

这很自然,她知道,当伤害达到这种悲惨的程度,没有什么能固定住你的注视,人文地图没有起点,你需要坚强的意志力迫使你的眼睛在那里停留,需要冷酷的决心来引导你自己。

她想起了一张犯罪现场照片。一架直升机坠毁在西部群岛的一个山坡上,为了让画面投射到警察学院的电影屏幕上时飞行员的身体清晰可见,直升机的前面已被切除,飞行员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右手仍然轻松地搭在油门上。她还记得当她看着那张脸时的困惑:鲜红但不血腥,没有眼睛,没有嘴唇,但牙齿还在那里,鼻子短得不可思议。她还记得她的眼睛在照片上游移时的迷惘,直到她突然看见了蒙克的名画《尖叫》,它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悬挂在飞行员的旁边,他的脸原来被旋转叶片削掉了。

莫罗深吸一口气,强迫目光落在死者的双脚上,这是出于对这名女性的尊重,也是做个榜样。她的一只耳朵的边缘已经脱离开,耷拉在肩膀上,形成一个肉乎乎的逗号,带着粉红的斑点。

其实回到警局看照片更容易些,对于寻找图案或痕迹来说也往往更有效,但是大厅里的警员们在看着她,他们会看到她仔细地观察这个女人,互相转告,基调就是这么定下的,没有废话,没有歇斯底里,直视着它,并说出你所看到的。

努力正视受害者使她的呼吸变浅,心跳减速,血液停止流动。她是那样安静地站着,腹中的双胞胎误将母亲的恐惧当作睡眠,开始危险地翻筋斗。

她看着死者皮肤上一处钝挫撕裂伤口,感到腹中的胎儿正在庆祝这片混乱,跳着一支缓慢而优雅的芭蕾。那块被撕开的肉突然颤动起来,莫罗本能地后退一步,以为这东西还活着。

她抬起头,一名幽灵般的犯罪现场警官站在楼梯的顶部,面部模糊不清。楼梯口的一扇门已经打开,灯光转到了尸体上。

从一个紧张的窃笑开始,有人在大厅里笑起来,她看了看四周,大厅里的每个人突然都笑了起来,尴尬在笑声中得到释放,这是对震惊和厌恶的正常化表达,是由衷的情感迸发。笑声在大厅回旋,沿楼梯蜿蜒而上,穿透了这栋老房子令人压抑的沉寂。

莫罗用责备的语气“嘘”了一声,“冷静,看在上帝的分上!”

第六章

戈林进来找托马斯时,他正看着窗台上一只濒死的黄蜂。灼热的阳光穿透窗户,穿透因为地心引力而弯曲、因为两百年岁月侵蚀而泛黄的玻璃,射进来一束黄色的光轴,仿佛一条通往天国的路。黄蜂正在努力挣扎,腹部翻滚着,触须扭动着,小小的逗号形身体收缩着,它的基本形状就是扼杀它生命的陷阱。

黄蜂死亡的季节。

它们都死了,这是自然的规律。每年的这个时候,雨季开始时,它们的大限就来临了。它们在这栋老房子的门前盘旋,钻进腐烂的窗框,钻进通风口,钻进石头缝里,寻找一切进入里面的路,然后死去。

他看着这只挣扎中的昆虫,想知道它们是否知道死亡正在逼近。也许它们了解死亡的必然性,但它们选择不被淹死,而是干干地蜷缩着睡去。也许进化已慷慨地赐予它们自我欺骗的能力,它们真的以为从这里进去就可以逃脱死亡。

他看到这只黄蜂抽搐着,像个肚疼的孩子,紧紧地蜷成一团,仍在挣扎,仍在希望着未来。托马斯想站起来,走过去,用一把尺子帮它拨正身体,使它再多有一分钟的幻想,使它临死前获得一种最终的胜利感。但此时正是图书馆读书时间,比尼负责监督,他皮包骨的四肢悬挂在瘦弱的身体上,四处摇晃,以确保学生们的脸正对着应该阅读的页面。这就是他们所能控制你的,让你的脸对着教堂的祭坛,对着书,对着橄榄球场一大群愤怒的在你耳边追喊厮杀的男孩子;但他们无法控制你的思想,除非你告诉别人,别人再出卖你。

比尼已经30多岁,但还是很孩子气,他像柳条一样瘦削的身影在图书馆的桌子间晃来晃去,对着他最喜欢的孩子点头,轻弹手指,让大家集中注意力,使他们摆出正在认真读书的样子。图书馆时间。在图书馆的简介中有这样一句话:它建立起了对自我教育的终身渴求。缺乏工作人员。在他们所拥有的无尽的自习时间中,图书馆只占用了一小部分。他们一周只能看一次电视,而且是呆在一间巨大的自修室里,与上百个男孩子一起,而电视则被调到了一个极端差劲的频道,播放的节目根本就没人想看,不是选秀节目《X音素》,就是别的什么垃圾。

托马斯喜欢这个房间。图书馆在曾经是客厅的地方,天花板是如此之高,7英尺高的书架甚至还没有够到墙壁的半腰,两扇窗户高高在上,俯视着外面的草坪,眺望着像奔腾的河流一样波澜起伏的佩思丘陵。很广阔的远景。他喜欢想象自己拥有这栋房子,这儿就是他的起居室,其他人都滚得远远的,他可以纠正飞檐上的错误,修复窗户,一个人独处。

檐口已在夏天被重新粉刷过,用的是不同的颜色以突出葡萄和叶子,但好像物业管理部门搞错了一样:葡萄是绿色的,缠绕在四周的叶子却是黄色的。托马斯猜想一定是在开始时就犯错了,他们一定是先从葡萄开始的,直到黄色的涂料出现才意识到这个错误。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男孩子们坐立不安轻挪脚步的声音,脱下针织套头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擤鼻声,翻书声。比尼低声说了句“住手”,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到唐纳德·麦克唐纳正咧着嘴笑,他刚刚又在用书页的边缘清理指甲缝里的污垢。

突然,客厅的大黑门开了,这扇门平常总是被人悄悄地、蹑手蹑脚地推开的,来人总是生怕干扰到别人,而这一次是被猛然推开的,门扯着铰链弹来弹去,戈林·库珀用手抓住弹回的门,强按住使它静止下来,他的身子正好填满门道。有关戈林的一切都是宽宽大大的,从他巨大的橄榄球肩膀到他奇怪的棱角分明的几何头,他坚定的黑眼睛扫视着房间,停在托马斯身上。

“安德森。”戈林后退几步,直直地盯着托马斯,命令他过去。

托马斯笨手笨脚地摸索着套头衫,把它团成球状塞进书包里,往里搡了搡,两只袖子悬在外面,像两根挂在碗边的意大利面条。他正准备收拾书,戈林又说话了,这次声音大些,“先别管了。”

“是,先生,库珀先生。”

托马斯脸红了,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因为某种恐慌。大家并不像讨厌某些男孩一样讨厌他,虽然他们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因为他的爸爸,已有三个同届的同学被迫离开了学校。从某种意义上讲,托马斯的老爸频频出现在报纸上的事实已经抵消了一部分耻辱,他多多少少也算是个名人了。

“安德森!”这次戈林的声音更加威严,托马斯吓了一跳。

戈林是多伊尔的副手,他到这里来是要把安德森带到多伊尔的办公室。

意识到自己的脸红和慌乱,而大家都像看傻瓜一样看着他,托马斯霍地站起来,愤怒地看了看周围的同学。他想他们肯定会在背后议论他,去他妈的,他才不在乎呢。这是他的父亲和他之间的事,不是他们。他甚至没有把衬衣塞进裤子里。他把书包胡乱地丢在一边,让里面的书和文件跌落出来,他没有问一问比尼,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径直朝戈林走过去。

好管闲事的比尼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跟着托马斯走出来,但是戈林把他拦在了门口。“不,”戈林坚定地说,“只叫安德森一个人。” 他伸手关上托马斯与同学之间的那扇门,门上的黄铜锁扣咔嗒一声扣好了。他站在门口,看着托马斯的眼睛。

托马斯直到最近才发现戈林知道他的名字,现在所有的员工可能都知道他了,他们可能在办公室大声读报,品味着自己学生的不幸。

“托马斯·安德森,多伊尔先生想请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想请你去”,不是“要你去”,托马斯搞不明白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戈林表现出的礼貌是如此陌生,他感觉情况一定非常非常糟糕,他们已经发现了那辆车,他们很生气,他和斯奎克要被送走了。

图书馆的门对着中央大厅,上面是一个椭圆形的阳台,阳台顶部是与之匹配的椭圆形玻璃,下面,石头台阶的底部,是双扇大前门,天气很冷,寒风从两扇门中间穿堂而过,但是托马斯仍在出汗。他捏紧了拳头,告诉自己当它们麻木了他自会松开,他需要思考,思考不同的事情,他现在有多少麻烦,当他走进办公室时,那个老男人多伊尔的脸会是什么样子,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谁?斯奎克可能在那里,还有警察。他的母亲。不是保姆玛丽。上帝,求求你,不是玛丽。

戈林指着托马斯的肚子,微笑着说:“你最好把衬衫塞进去,别惹麻烦。”

有那么一会儿,托马斯盯着戈林,惶惑不安。他终于成功地松开了拳头,把衬衫掖进裤子,把领带的末端也掖了进去。这原本是他们喜欢的一种风格,是蔑视的标志,衬衣的前片耷拉着,领带系得低低的,但戈林是在友好地纠正他,而不是说教,和他大谈什么公民责任,以及为年龄更小的男孩树立榜样。戈林努力放松面部表情,挤出一丝微笑,这种一反常态的友善,很怪异。

在托马斯有机会抬起头再次细看对方的脸之前,戈林已转过身,带领他迎着穿堂风直奔多伊尔的办公室而去。

托马斯跟在后面,意识到其他男孩在嘲笑他可笑的步伐,油腻的头发,还有别在灰色法兰绒长裤口袋里那支圆珠笔戳出的记号。想象着多伊尔看到他,会觉察到他身上的每一个错误 ,他的每一个在外貌和举止方面出现的问题。

他们离开寒冷的大厅,穿过一个侧厅,经过医务室和音乐室,进入教堂走廊。这是一片灯光幽暗的安静区域,严格禁止喧哗和奔跑。走廊很长,没有窗户,散发着一股陈腐的焚香味道。唯一一扇门通向教堂上面唱诗班的阳台,因为害怕某些白痴男孩互相推挤失足而很少使用,只在神圣的义务探访日向家长开放。

戈林的脚步轻盈而富有节奏,托马斯的皮革鞋底与地面摩擦着,努力跟上他的步伐。远远的走廊尽头,通过一个拱门的双扇门,便是多伊尔的办公室。

戈林敲了敲门,听到回应,及时推开了门,托马斯没来得及犹豫,就已踩在了多伊尔办公室的尼龙地毯上,他很惊讶地发现办公室里除了多伊尔没有别人。多伊尔站起身来迎接他,脸上是一种懊恼或厌恶的表情。

“请坐下,安德森先生。”

托马斯在塞得过满的椅子上极不舒服地坐下,高度警惕地观察着。他惊异地发现多伊尔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在紧挨着他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多伊尔身材瘦长而结实,长着一张鬼鬼祟祟的脸。戈林站在桌子后面,没有坐下,双手绞在背后。

多伊尔倾身向前,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托马斯觉得像是从隧道中传出来的:“出了点事。家里。你母亲让我们告诉你。非常抱歉。你的父亲去世了。上吊。非常可悲的自杀。你还好吧?托马斯你没事吧?”

托马斯的思绪一下子游离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眼中闪着丝丝金光。他垂下眼皮,把这间房关在外面,灯光因此变得晦暗。黄蜂死亡的季节。这些无聊的男孩无情地见证了它们的死亡,看着它们在寒冷和风雨中躲避,挣扎,被完全击败,死去。

上吊。上吊。一阵突然涌起的心痛把他激醒了,想象父亲的尸体躺在车库中,那会是多么寒冷。“他死了吗?”

多伊尔先生和戈林·库珀对视了一眼。

多伊尔先生说:“恐怕是的。”

托马斯点点头,一遍又一遍,如此多遍,好像是在确认多伊尔的话:是的,你是正确的,是的,是的,非常正确。他似乎无法阻止头部上下摆动,他看着在面前跳跃的办公桌及其橡木腿,看着笔筒中的记事本和笔,看着电话,“她可以打电话的……”

“你母亲吗?”多伊尔问。

托马斯没有回答。

“你母亲认为让你身边的人告诉你可能更好,而不是通过电话,通过她,从家里……”多伊尔又恢复了惯有的那种语气,就像在告诉那些男孩子不要和他捣乱,不用问他问题,或者干脆闭嘴,否则有人会遇到麻烦。她这样做是不对的,他们都知道她这样是很可鄙的,但教职人员是不允许说家长坏话的,这是这所学校的全部意义所在:替她履行为人父母的职责,履行她根本就懒得操心的职责。

“他……他死了?”

“在你启程回家之前我们不得不告诉你,记者已得到这条新闻,今天晚上报纸就会报道出来。你母亲正在安排你父亲的私人飞机飞过来——”

“哪一架?”

多伊尔不习惯讲话时被打断,“什么?”

但托马斯是如此愤怒,他无法阻止自己,“哪一架飞机?是派珀吗?是不是?”

戈林插嘴道:“我们不知道她安排的是哪架飞机,但是一小时内它将降落在跑道上。我们想请你回房收拾好东西。”

悲痛的眼泪刺痛了他的眼睛,怨恨流过他的脸颊,“是派珀,她安排了派珀。”

“托马斯,”戈林的同情心已经耗尽,声音开始变得尖厉,“哪一架飞机并不重要——”

突然,托马斯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站起来,看着两个人。

“我父亲到这里来。”他低头看着他们,没有说出他的意思:当我父亲到这里来时,有一些宗教兄弟在经营这所学校,僧侣在管理这所学校,而不仅仅是一些差劲的找不到其他工作的教师们。“你们是老师。”是我父亲出资建起了六年级附楼和计算机实验室,你们不能这样做,因为你们不过是些差劲的教师,所以,别小看我,别觉得我不过是一个悲伤的没人管的孩子,该死的母亲连个电话都懒得打,她送来的是倒霉的派珀。“埃拉呢?”

“你的妹妹埃拉?”多伊尔站起身来迎着他。

“埃拉,她知道吗?”

“我想埃拉现在也在回家的路上了。”

“是ATR-42吗?”托马斯说,“我相信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她一定会乘坐ATR-42回家。”

多伊尔伸出手,做了一件托马斯从来没有见他做过的事情:他把手放在托马斯的肩上。那种感觉很温暖,那种热度刺痛了他的皮肤,他感到了威胁,以为多伊尔接下来会推倒他,触摸他,羞辱他。他紧张地缩回身子,从多伊尔的手下滑脱出去。他看着多伊尔。这个男人的表情似乎很悲伤,似乎对于托马斯的躲闪感到很困惑。

“对不起,”托马斯又一次理解错了,他突然不相信自己,“对不起,对不起。”

“别担心。”多伊尔说着,垂下手。

托马斯迷失了自己。他曾试图吸引父亲的注意,让父亲能够看看自己,好好看看自己,但父亲几乎从来没有与他有过目光接触。他只有在公司的简介或宣传册上才能真正看到父亲的眼睛。父亲只在他们两个都站着时才和他谈话,但那根本不能算谈话,他只是看着托马斯的头顶上方,发布着公告或宣言:你很愚蠢,商场是战场,押上你的赌注,永远不要示弱。托马斯曾试图了解他,越过母亲和埃拉,通过玛丽,但是毫无效果,一无所获。“他什么时候……死的?”

“你父亲吗?”

“今天?”

“昨天的事。吃午饭的时候。”

昨天吃午饭的时候,托马斯正在食堂吃着柔软多汁的、裹满了金色糖浆的白面包,喝着一品脱红茶,越过茶杯的边缘,看着斯奎克,盯了他很久。托马斯之所以找到斯奎克是因为对方有一辆汽车。他以为自己了解斯奎克,但其实不是。他们喝的是胡萝卜汤,菜盘底下放着浓缩固体汤料。

“库珀先生会带你回房间并帮你收拾。”

托马斯回过神来,站得笔直,“谢谢你们告诉我,这对你们来说不容易。”

他们听了很高兴,并不仅仅因为托马斯在这样沉重的时刻没有忘记礼貌,还因为他没有为难他们,这样办起事来就容易多了。多伊尔温和地笑了。戈林点点头,紧紧抿了抿嘴唇,表示同情。他们静静地站了片刻,墙上的钟轻声嘀嗒着,倒数着他们在地球上各不相等的剩余时间,然后多伊尔挪动了身体,向门口走去,托马斯也跟着转过身去。多伊尔在他面前停下来。

“托马斯,”他犹豫不决地说,托马斯有一种他在即兴发言的感觉,“对于你最近的麻烦,我们感到非常遗憾,我们知道你面临着多大的困难,但是请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将在这所学校完成学业。学校有补助金,我们可以为你申请,取代你父亲的资金支持,这样你就可以留在这里了。”

戈林几乎也表达了一个想法,一只眉毛轻轻挑了挑。多伊尔磨了磨牙,看着托马斯。他们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你真是个好心人,多伊尔先生,”托马斯小心地说,“但我认为如果我父亲的破产成为其他几个孩子不得不离开学校的原因,这将是……不公平的。”

戈林同意他的看法,他能看得出来。多伊尔慈祥地说:“我们不会让孩子们承担他们父亲的罪过,托马斯,上帝禁止我们这样做。你在这里的行为一直堪称典范。”

托马斯看着他。多伊尔相信自己说的话,他事实上相信自己知道有关托马斯的一切。托马斯张开嘴想说话,却呜咽起来。他用手捂住嘴,但这种突然无法控制的声音冲上来,听起来像是呐喊,狗叫,狼嚎。他用手指按住脸颊,用力挤,嘴角流出口水,释放出小声的尖叫。他屏住呼吸,控制住了自己。

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托马斯小心翼翼地把手从脸上放下来

“对不起,”他说,“关于……”

多伊尔同情地歪着头倾听,但戈林插嘴道,“我们应该去收拾了。”

托马斯拖着脚向门口走去,回到教堂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回到那个从此永远改变了的世界。

第七章

莫罗和哈里斯小心翼翼地跨过尸体,向楼上走去。干冷而血腥的鞋印,像一枚枚卡通印章被淘气的孩子拓得到处都是。

楼梯又直又宽,用的是上好的木材,与墙壁形成一个协调的整体。

台阶本身很宽很深,莫罗5码长的脚一级可以踏两步。这些台阶不是为匆匆忙忙往下赶的人准备的,而是为悠闲漫步的人设计的。地毯牢牢地固定在扶手后面,绒面很厚,纹理很粗,足以排除滑倒或在栏杆上撞伤头部的可能性。

到达楼梯的顶部后,她回头往下看,尸体几乎被楼梯扶手硕大的尖顶装饰完全遮挡,只能看见裸露的膝盖。尽管有法医取证人员翻弄纸张的声音和警员们的窃窃私语声,她仍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安静,一种沉重的历史感使她心悸。对于许多年轻女子来说,如果她们可以选择,一般不会愿意独自住在这所房子里。太大,太旧,太沉重了。

在楼梯口,两扇门之间,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支放着一组相片,镶在银相框里,一个挨一个挤在一起,仿佛三个演员同台的一出戏。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和稍微年轻点的妻子在婚礼上,在花园里,在游船上。这部戏中只有一个年轻人,她曾以小女孩的形象出现在镜头中,然后变成了一个年轻女人。

还是小女孩时,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搭配一条紧身的橙色腰带,笑得有点惨然。

变成女人时,她的身材高挑修长,体态优美,但并不漂亮。她的下巴不太端正,鼻尖稍微有点歪,眼睛有点小。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她站在屋外,可能是这所房子大门前的台阶上,拿着一杯像小便一样昏黄的葡萄酒,不自然地微笑着。莫罗猜想:从门廊处时尚别致的外套和鞋子来看,这一张不会是莎拉自己喜爱的照片,一定是她的家人选择了这张蹩脚而丑陋的照片来代表她。

莫罗转身朝犯罪现场取证警员望去,发现他正盯着地板上一个绿色的小东西,那是一个皮革制的立方体,顶部有三道结结实实的拉链,每一道拉链上都挂着一个独特的绿色皮制吊牌,一个配的是银圈,一个是正方形的大饰扣,还有一个是铆接孔。皮革的前面,深深压印进去的是大大的D&G标志。这是一个钱包,空空的,被弃在大厅的地板上。

“提取过指纹了吗?”她问,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立即改口道,“你做过了,我知道,只是顺口而出…… 是空的吗?”

“是的。”取证警员肯定地点点头。

她问哈里斯:“银行卡呢?”

“打电话问过,”他说,“还没有被使用过。”

莫罗皱起了眉头,“不管怎样,不要以为这是一起劫财案子。”

“是呀,太多,”哈里斯皱了皱鼻子,对着楼下血淋淋的尸体点点头。

他们一起转向卧室的门。房门半掩着,里面射出一道粉红色的光。莫罗从门的转轴处推开,避免触摸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

椭圆形的房间有些低矮但很温馨舒适。弧形的墙壁上有一圈小窗户,白色的木质百叶窗关闭着,粉红的花墙纸,白色的小壁炉装着黑色的铁栅栏。壁炉对面是一张凌乱的双人床,豪华的白色羽绒翻开着。房间里的空气很混浊,好像刚刚有人在这里睡觉,并吸光了所有的氧气一样。

地板上躺着一件被踩踏过的黑色裸背连衣裙,一条让人惊艳的粉红色蕾丝花边内裤,一条淡蓝色的丝带绕在腰间,两只裤脚的圆很完美,好像内裤刚从两条完美的大腿上滑下来。

在这所房子里出现这样的女人是不可思议的。她看着哈里斯,他同样困惑地摇了摇头,但同时也流露出一副对这条漂亮内裤心醉神迷的样子。

“那个有一点……放荡,不是吗?”

“什么,”她说,“内裤吗?”

“是呀,可能会给人错误的印象,”他似乎不能把视线从内裤上移开,“或者不会。”

莫罗看着它,她也有一条类似的内裤,在灰暗的日子里,她会穿上,让自己高兴起来,在感觉陷入困境时,那条内裤似乎能赋予她走出困境的力量。“你认为她是……”她现在还想不出一个能代替“妓女”的词,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妓女这种叫法是错误的,“性工作者”这种说法感觉也不对,她很沮丧地指着内裤说,“做那个的?”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内裤,目光游离在裤腿部位,“也许吧,也许,钱从哪里来?”

她再次看着这条情趣内裤,“很多女性会穿着大胆性感的内裤让自己开心起来。”

哈里斯脸红了,视线迅速从内裤上移开,“好吧,莫罗女士。”

她已暗示了自己的内衣习惯,违背了警界无性的规则。这是错误的。可能是荷尔蒙的原因吧。在同事面前发表自己对于内衣的见解很可能会招惹非议,这是多么愚蠢。虽然对于自己的失误很生气,她还是静静地微笑着,“或者这是这个地方唯一一条干净的内裤?我的意思是,可能还有别的东西。”

哈里斯点点头,紧张地在房间里张望,希望她能不再谈论内裤问题。她喜欢哈里斯,但似乎只要可能,他都会为事物加上一层性的涵义。她搞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他过度性压抑还是性欲亢奋。

再看看床上,她注意到被弄皱了的床单有个地方翻转过来,底部垂到了地上。她看着羽绒被,被套非常干净,一看就知道很昂贵。她看着它,寻思着这是不是那种高支亚麻布,所谓高支,到底是多少支?她注意到褶皱间一道银色闪光,于是走过去,牵起被子的边缘拉了拉,一部手机,银色后壳,宽而轻薄,面朝下躺在床上。

“苹果手机,”哈里斯笑了,“这里应该有她的全部生活。”

莫罗对着这个银色的东西皱了皱眉,“苹果手机不是黑色或白色的吗?”

“这是原版的。”想到最好是让取证警员提取指纹后再查看它,他掏出一只塑料袋。

在他们忙于清理床上的手机时,莫罗低头看见了地上的手袋。和那个钱包一样,是上好的皮革做的,漂亮的深芥末色,新颖大胆的设计,结实的大拉链和略显张扬的特大号紧固件。莫罗笨拙地弯下腰,用手中的笔将手袋弹开,很高兴地看到里面有一些购物凭据,大多数印有时间和日期以及店铺地址,根据这些东西应该能够追溯到莎拉的行踪。

袋底有一串钥匙,一只简单的银箍上串着四把。莫罗站起来,看着他们仔细地擦拭苹果手机,黑色的粉尘飘浮到那条让人惊羡的白色亚麻被套上。

她回头看看房门,想象的视野沿着楼梯而下,来到门廊处。她想象莎拉·埃罗尔走进这所空荡荡的房子,脸上蒙着一层朦胧的血雾,身体苗条而柔软,婀娜地裹在量身定制的黑色连衣裙里。

莎拉把行李箱靠在墙边,钥匙扔进芥末色的手袋,鞋子脱掉,莫罗可以想象当坚硬的鞋跟倒在瓷砖地板上时发出的轻柔响声。她看到莎拉把手伸进宽松的手袋中,摸索到那把泰瑟枪,穿过大厅,粗心地把它掉在了墙边,或者她站在楼梯顶端,扔下了它。

莫罗再次从那把泰瑟枪开始梳理:它出现在她的死亡地点附近,她想去取它,或者它在别人手中,掉在了那里。它原本可能在她的手袋中,有人拿走了它,但在出去的时候掉下了。“查过泰瑟枪上的指纹了吗?”

“是的。”

“还要再查查,”她说,“看它原本是不是放在这只手袋中。”

莫罗仿佛看到这个女人脱下鞋子,爬上楼梯,想象她坐了七个小时飞机后的疲倦和紧张,想象她脱下花边内裤,套上T恤,被这张大床吞噬时的快感。

他们经过尸体时,小心翼翼地扶着墙。这一次哈里斯走在前面,她注意到他实际上有一会儿直视着这片混乱的现场,没有一丝畏惧。她希望这是因为自己树立了榜样。他踮着脚尖穿过那些红色脚印,在尽头停下来,伸出一只手来帮她。她推开他的手。

“鞋印?”

哈里斯歪着头,回望走过的路。台阶上涂抹着乱七八糟的红色脚印,有一些纹理很清晰,脚印与脚印的间隔处,深绿色的地毯突显出来。

“大概是8码长的脚?”莫罗说。

他们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仔细分辨着脚印。

最后,哈里斯说:“两组?”

“是吗?”莫罗走过去,站在他所在的位置,看见紧挨着的两只完整脚印,都是右脚,一只比另一只大点,但是同样的鞋底标记,“上帝,你是对的,该死!”

两组脚印是个坏消息,因为如果有两个人,那么光证明他们来过这里且身上溅有血迹是不够的,警方将不得不向陪审团证明两个同谋犯都曾行使过暴力,不得不指控他们犯有共同谋杀罪,其所受到的刑事惩罚也较轻。这是让人失望的,特别是如果其中一人只是站在旁边朝另一个人叫喊,让其住手。如果这个人的辩护导致不确定性,他们两个都可能没事。莫罗感觉通过斗争审判的过程会被缩短:旁观者通常是被更强势的一方战胜的,而不是无辜的那一方。警方只能希望找到可以证明案情的实物证据。

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地观察脚印,“妈的,它们是一样的,我们需要调查清楚,鞋底的标志或者什么。”

“它们是一样的,是统一的制服吗?”哈里斯问。

“也许,”她朝楼梯挥挥手,“我们能分解这些脚印,让他们的行动情景再现吗?”

“不知道,等我问问。”

莫罗摇摇头,再次凑近看了看。

两组鞋底的标志是相同的:受力点三个圆圈,直线条纹与它们连成一体。“我们可以追踪这些鞋底吗?”

哈里斯似乎不太自信,“我们会去鞋店问问。”

“我们去看看现金。”

哈里斯带着她跨过尸体,离开大厅,穿过一扇小门,走下一级台阶,进入附楼的一间房。这间房里很冷,一只铸铁灶立在壁炉腔里,墙壁和屋顶是混凝土的,后窗又长又宽,窗外是一片光秃秃的灌木丛。

一位身穿白色制服的警员正在这里忙碌着,提取窗台和水池中的纤维,收进袋子里。戈比没有插手,呆在一个角落。他向她无声地点点头,表示打招呼,眼睛定定地看着桌子。

“还好吧,戈比?”

他什么也没有说。戈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莫罗环视着厨房。

这是一个大房间,如果是现在建的话,肯定不会建这么大,不过虽然很大,却并不豪华。破旧的红色油毡覆盖在地板上,裂口小心地用银色绝缘胶带修补过。里面的装置也很普通:一只实心松木食具柜,漆成白色,但已严重破损,一块玻璃面板也用银色绝缘胶带修补过,仿佛是修理工故意不彻底修好,这样才会有持续不断的工作可做。一台老式冰箱发出嗡嗡的噪音,一只不起眼的电磁炉虽然很完好但是玻璃盖上也盖上了一层浮尘。没有人在这里做饭。厨房中间被一张老柚木餐桌占据着,上面的杯子已有污迹,刀子用过没洗的样子。几把椅子被深深地推进桌子下面,只有挨着水槽边的几把是拉出来的。

哈里斯在她身后干咳了一声,她转身看见他朝着厨房的一个角落点点头,表示温和的警告。

一个男人坐在炉灶旁边的扶手椅上,怀抱着公文包,面向角落。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很年轻,30多岁的样子,穿着却很老气,黑色的细条纹西装,芥末色的马甲,红色领带。他的身材已走形,虽然这身衣服很修身,但仍然是大腹便便的样子,他的脸也是圆的,眼睛睁得很大,警惕地看着她。

“你好。”她说。

他迅速站起身,走过来,伸出手,努力朝她倾过身子,好像他正挂在悬崖上,想让对方把自己拉上来,“唐纳德·斯科特。”

她握住他的手,摇了摇,“探长亚历克丝·莫罗。你受惊了。”

他气喘吁吁地说出了一个“是”,视线扫过大厅,回到餐桌,回到她身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你认识受害者?”

“是的,是的,是的。”他思考着这个问题,补充道,“什么?”

“你是她的律师?”

“嗯,”他的情绪很激动,眼睛狂乱地在厨房扫视着,喘着气。

莫罗安抚道:“好了,我们会带你去警局,在那里和你谈谈。我希望你到达那里后,先吃点饼干,吃点含糖的东西,压压惊。明白吗?”她其实不确定对于受到惊吓吃点糖是否真的管用,但是她知道给他布置一项任务,一件能够集中注意力的事情去做,应该是有帮助的,“明白?”

“是的。”但他越过她的肩膀,盯着门口,一副唯恐他们要带他从那里出去,再一次经过尸体的样子。

“从后面出去。”她告诉哈里斯。

为避免碰到任何重要的东西,哈里斯扶着律师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拉上身后的门。

厨房里的每个人都放松下来,露出他们本来的面孔。一个圈外人原始的恐惧感让他们感到惭愧,使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心肠已变得多么坚硬,使他们摆出了敬畏的样子,使他们感到浑身不自在。莫罗晃了晃头,以舒缓脖子的紧张。自从她拐过那个角,看到楼梯底下那团混乱后,她的肩膀就开始慢慢和耳朵贴到一起去了。

她看了看四周。水槽上方的窗户已被生硬地撬开,扣件处的金属向外弯曲着,窗户一直这样敞开,干得很不专业,甚至很不细心。任何有点经验的窃贼都会试图掩饰自己制造的烂摊子,一旦进去就会让窗户看起来是关着的。外面,在杂草丛生的花园,她可以看见一个警察的头顶,他正在窗户下面检查脚印。这是雇用不追求升职的警察的好处之一,他们比过去那些落后者更聪明,会在被告知之前想到自己该做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背靠墙站着,把整间房看在眼里,想象着入侵者的路径:通过这扇窗户,越过金属水槽和排水板,爬到地上来。如果他们了解这所房子,他们会径直朝走廊走去,但是食品储藏室的门是开着的,紧挨着一个小杂物间,门也朝里开着,里面放着洗衣机、烘干机和生锈的碾压机。厨房对面的另一扇门也朝里敞开,里面是一只大橱柜,纵深很长的货架上搁满了罐头。

莫罗走近储藏室,站在门口,这是一间冰冷的小屋,是在冰箱问世之前用来保存食品的。她能感到一阵冰凉的气流舔过脚踝。住在这里的人一定会确保这些门是关着的。显然是入侵者在寻找走出厨房的门。

炉灶附近的台面上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插头已从墙上拔下,电源线并没有像人们通常所做的那样,被放在墙壁上的插座下面,等随时再插回,而是挂在台面边缘。收音机本来一定是开着的,他们把它关掉,以好确认自己所在的方位。

“查一查那个插头。”她对取证警员说,随即转身问戈比,“钱在哪里?”

他咧嘴一笑,指了指桌子。

莫罗看着桌子,“下面?”

“是的。”

“妈的,”莫罗看着桌子,规划着路线。她的身体正在迅速地发生变化,每摆出一个新姿势都是一项实验。

她问取证警员:“可以吗?”她伸出手放在桌面上,问他是否可以靠在上面。

“不,最好是……”他伸出手,莫罗不情愿地抓住,在跪下一只膝盖的时候重重地靠在他身上,然后另一只膝盖着地。如果她侧弯着腰,肋骨就会戳到肚中的胎儿,所以不得不四肢着地,眼朝上,像乞求得到饼干的狗一样。

她没有想到接下来还会有更丢脸的事——哈里斯恰恰在此时回到厨房,她能看到哈里斯的脚。

起初是一束光照在一大块切割粗糙的胶合板上,它放在桌腿的两根支柱上,很平稳,看起来像是劣质的修理工作,但是上面有一样东西,挤在桌子与木板之间,似新鲜的伤口一样粉红。

“我们把那个东西拿出来。”

她缩回身子,站起来。戈比和哈里斯走上前去,俯下身子,一人抓住木板的一头,先滑出来,哈里斯抓住一端,戈比转过来帮助他。木板很沉,他们努力保持平衡,不让钱滑动。

他们把钱放在一个经取证警员许可的操作台面上,看着它。莫罗笑了:粉红色,粉红色和粉红色,就像一床拼缝的花被罩一样,这一叠叠的钞票,彼此相邻,一遍又一遍相互呼应,勾勒出一幅华美的图案。

这笔钱是非常仔细地码放在木板上的。莎拉一定是先码放好再放到桌子底下的,但莫罗可以看到更远的那一端边缘不太整齐,好像是莎拉在桌子底下跪下时那几捆滑动过了,而她只是很随便地整理了一下。

一堆诱人的粉红色巨款。莫罗意识到自己的嘴是张着的。她在流口水。这种货币因为陌生所以显得好像更加无限,就像孩子眼中的钱一样。这些钞票是如此之大,几乎和一本平装书的尺寸差不多。

“你们,”她没有针对任何人地大叫道,“谁在做这部分的笔录?”

戈比咧嘴笑了,“还没有人。”

莫罗沿着桌子看了看,这堆东西足有4英尺长,像砖块一样整齐地堆放成6行8列。她试图计算出到底有多少钱,思索在100万中到底有多少个0。

“戈比,只是站在那里是不会得到薪水的。开始做笔录,我赌10英镑。”

“你猜有多少?”

“大概100万。”

戈比舔舔手中的笔端,“欧元还是英镑?”

哈里斯突然精神抖擞起来,“让我们用英镑计算,汇率按我们取得准确数字那天算。”

莫罗点点头,“好,好,那么,我猜的数字也变了,改成75万英镑。”

戈比从口袋中抽出一张收据,在上面记下来。哈里斯看着钱堆说:“好,也记下我的,我猜65万,押10英镑。”

戈比对着木板皱起了眉头,“好吧,我猜70万整。”

“是的,好,很好,好吧,”哈里斯笑了,“要多久才能清点出准确的数字来?”

莫罗还从来没有见过哈里斯如此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她知道赌徒的样子,“也许明天。”

“明天,好,”哈里斯朝戈比点点头,“看看还有谁对此有兴趣。”

戈比也已注意到这一点,“你没有一张无名者戒赌协会的名单吧,有吗?”

哈里斯的脸有点红了,“你什么意思?”

戈比咧嘴笑了,好像找到了一只可以折磨的猫。

这堆现金的出现很让人分心,莫罗不得不再次从头开始想象当时的场景:他们从这扇窗户进来,从排水板那里下来,检查不同的门,所有的门看起来都是同样的大小,都是空白的镶板背面,这是上世纪60年代流行的老房翻新风格,以阻止积尘,看起来更卫生,他们拔出了收音机的插头,注意聆听,没有看见钱——

“探长,”伦纳德出现在后门,“班纳曼督察——”她举起手机。莫罗听到哈里斯鄙夷地咕哝了一声。

莫罗转身给他一个责备的眼神。戈比无辜地扬起眉,好像这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莫罗慢慢地从伦纳德手里接过手机,“督察?”

“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有一个死者,是户主,厨房里藏有巨额现金。许多奇特的地方——”

“比如什么,比如什么?”班纳曼听起来很兴奋。如果看到楼梯底下那个女人,他不会是这个样子。

“脸部被砸烂,事实上被完全毁掉了,很笨拙的入室方式,一点也不专业——”

“那么是认识她的人干的。”这是很明显的。破案法则第101条:毁灭性面部伤害通常意味着受害者认识攻击者,但班纳曼并不是在炫耀,他是在利用她排练要向上司做的总结性汇报。

“不过……”莫罗看到哈里斯正在叫伦纳德下赌注,猜测现金总数,向她解释汇兑规则,伦纳德似乎不太愿意,“这个结论下得有点太早,真的。”

“那么是性谋杀吗?”

“还在收集证据,督察,”想到他会嫉妒,嫉妒她在现场,亲眼目睹这么多钱的事实,她很高兴,“这里有太多钱,现金,欧元,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但我们需要一辆运钞车过来运走它们。”

“多少钱?”他听起来并不感兴趣,这意味着对于她而言的“太多钱”可能对他而言却并不太多。

她已经能够看见班纳曼摆好了准备拍照的姿势,坐在满满一桌子巨额钞票跟前,神情庄重但是英俊潇洒。“我真的不太相信我的数学,督察,100万后面是不是有6个0?”

“我这就过来,我会带一辆运钞车过来。”他挂掉了电话。

“再见。”出于习惯,莫罗对空气说。她本身有点晕眩。她把手机还给伦纳德,看着哈里斯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向他通报一条消息,“班纳曼要来了。”

“好啊,我无所谓,”哈里斯面不改色,“他是一个爱赌博的人吗?”

第八章

他们沿着黑暗的走廊朝宿舍区走去,戈林高大的身影紧跟在托马斯后面;在托马斯的盲点中,他的脸像一碗汤一样模糊。他们来到一个上课时间禁止学生进入的区域,戈林像贴身保镖,他的出现是善意的,却是灾难的预兆。

托马斯努力什么也不想,只是走路,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打开一扇门,一只脚,然后他的父亲吊在树上,一个女人的私处,猩红的血飞溅到斯奎克的下巴上,拐过角,打开防火门,一只脚后跟碾碎一只鼻子,像漂白过的软骨,猩红色的斑点。他想停下,专注于呼吸,他想洗一个滚烫的热水澡,除掉身上这层浮油,但是却不停地想到“直立”,沐浴中的“直立”,他想到的不是他的勃起,而是他的脸,那张年轻的、长满粉刺的、沮丧的脸。片刻的软弱拓印在身上,终身都无法洗去。托马斯应该赶紧回家,忍受这一切,什么也不想,直到回家。

通往宿舍的连接走廊很长,冰冷的水泥地面,两边都有窗户。他抬头看见了科学实验室,一群男孩戴着安全眼镜围在哈尔沙尔先生周围。一个孩子看着他,嘴巴张开着,眼睛因为厚厚的塑料透镜片而扭曲。托比比他们晚一届,但他和斯奎克一起在协助神父做弥撒的祭台侍者。托比放大的眼睛从托马斯那里移到戈林身上:看起来好像是托马斯正被人反拧着胳膊押送回宿舍。

托马斯穿过防火门,输入安全门的密码,踩在与鞋底产生静电的尼龙地毯上,往上三层,经过四间卧室的门,就是他自己的房间。他打开门。

宿舍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他每次打开门,总是能闻到一股这样的味道,他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味道,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他的生活习惯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他通常还是很喜欢这种味道的,但是现在戈林在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味道是令人作呕的,让人怜悯的。清洁工还没有来过,垃圾箱里堆满了用过的纸巾,看起来像是他自慰时用过的一样。他走进去时回头望了一眼,打开灯,戈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肯定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只拿一些基本必需品,托马斯,飞机将在半小时内起飞。”

戈林抓住门,使它敞开着。学校规定:如果一间宿舍里不止一个人,房门必须开着,如果不遵守意味着立即停课,无论是教职员工还是学生,一视同仁。他们时刻监视着。

房间很整洁,床整理过,没有什么不应该放在外面的东西是在外面的,但托马斯还是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他拉出桌下的椅子,站在上面,够到衣柜的顶端,用力拉住帆布行李袋的带子,拖到衣柜边缘,灰尘像毛毛雨一下飘洒在他身上。他从椅子上下来,把行李袋扔到床上。

戈林俯身拉开拉链,很体贴地为托马斯撑着袋口。

“现在你可以把东西直接放进来了。”他说。

托马斯突然想不起来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做什么或者该拿什么东西。为什么宿舍里如此安静?他看着戈林,寻求指示。

“从抽屉里取出内衣来。”

托马斯按照戈林的指示,放进一堆裤子和背心,这些衣物因为刚刚洗熨过显得有些僵硬,前面的姓名标签上还有熨烫过的痕迹。

“现在放洗浴用品。”

浴室就挨着床尾,托马斯推开门,摸索着电灯开关,头顶的灯泡射出刺眼的强烈白光,托马斯吓了一跳,仿佛是刚刚从黑暗中醒来,进来撒尿,强烈的灯光让他闭上了眼睛。他来到镜子前,睁开眼,一个胖孩子,一个吓坏了的红着眼睛的孩子,很脆弱,像“直立”一样。他今天早上还没有照过镜子。这不是心理上的原因,而是他无力抬起头看看自己。但现在拉尔斯已经死了,他在看着自己。他眨眨眼睛,又看了看,发现站姿已有了改进:更加坚硬,冷酷,嘴巴紧闭,更加帅气。

“洗漱用品。”那种锋利又回到戈林的声音里。

托马斯一把抓过牙刷、肥皂、去痘霜,以及他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呼吸器,走出厕所,扔进行李袋中。

“书呢?”

“不用。”托马斯坚定地说。

对他的变化戈林感到很惊讶,“游戏呢?地址簿?”

“不用。”

戈林犹豫了一下,“好吧,你再好好看看,有没有其他想带走的东西。我去管理员那里把你的手机取过来。”他走出房间,拿出自己的手机,边走边打电话。他是在预订车辆,做一些安排。托马斯希望他没有走。防火门在他的身后关上,托马斯被单独留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发着嘶嘶声的寂静。他看着行李袋,想起了图书馆里的套头衫。

他的家居服在衣柜里。他听到父亲愤怒地命令他把家居服穿上。托马斯静静地站着,盯着地板。拉尔斯已经自杀,他再也不能给任何人下命令了。

托马斯抬头朝窗外望去,喉咙中释放出一小声喜悦的尖叫。

在灰色的混凝土浇筑的前院,斯奎克站在凝重的黑暗中。托马斯急切地把手放在窗前,调整视线,以便更清楚地看到他。斯奎克的表情是严厉而坚定的,垂放在两边的双拳紧握着。

现在一定是课间时分,他是悄悄溜出来的。他一定听说了托马斯被带出图书馆的事——托马斯被押出图书馆后被戈林带去了宿舍——他知道的只能有这么多。他一定是在为自己担心。

没有暗号,斯奎克弯着腰,保持低于走廊窗户的高度,像一个身材瘦长的猴子一样四肢着地飞奔而来。他保持低矮的姿势沿着宿舍楼的边缘,溜到托马斯的窗下。

托马斯看到斯奎克的头顶出现在投射在混凝土地面的矩形灯光中,停下来,朝上看。托马斯立即中断了与他的目光接触,但是伸手打开了窗户的弹簧锁,只开启一点点小缝后又把锁轻轻地弹上,让斯奎克明白他不能进来。

“戈林在附近。”

托马斯从窗台下面的书架上取出一摞书,放到窗台上,随意地分成两堆,假装在它们当中挑选。

然后两人立即窃窃私语起来。

“我父亲上吊自杀了,我要回家了。”

“我不会说出你对她所做的事。”

托马斯惊愕地抬起头来。

斯奎克匍匐在窗户下面,重心压在指尖上,抬头看着托马斯,像一只要突然跳上来的狗。他的嘴唇湿润,微微张开,看起来像在微笑。

托马斯突然明白自己并不了解对方,斯奎克跟普通熟人没什么两样,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

现在,托马斯站在那里,双手各拿一本书,悬停在两堆书籍上,低头看着窗外的角落。斯奎克呆在从托马斯的房间中射出的那块矩形光影外面,伸长脖子,与托马斯对视着。

托马斯向外望去,看见这条与他捆绑在一起的狗,舔湿了嘴唇,正在黑暗中抬头朝他微笑。

第九章

凯就快完成手中的活了,她正在清洗和擦拭那些从来没有用过的玻璃器皿,这种大规模的清洁工作一年有两次。她几乎可以肯定泰莱恩夫人已经三年没有使用过这些红色小花瓶了,但花瓶是她的一个孩子送给她的,她很喜欢。凯把它们泡进热水里,看着上面的油脂漂起来,玻璃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她对着扑面而来的蒸汽微笑,蒸汽像人工汗液一样附着在她脸上,让她感觉很凉爽。

门铃响个不停,穿越了整座房子,凯转过身想看看是谁,透过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院子和前门。

门口站着一男一女,都穿着西装,显得信心十足,不像一般的推销员表现出很抱歉的样子,没有紧张地晃动着公文包,也没有练习微笑。

泰莱恩夫人迈着小碎步,动作优雅地小跑着,穿过大厅,打开门。凯回过头继续水槽中的工作,把那些花瓶拿出来,放在排水板上,她的冥想被好奇心打断了,从大厅里传过来的交谈声很微弱,她伸长脖子偷听。

男人和女人先自我介绍,泰莱恩夫人问了一些什么问题,凯听不清细节,然后她听到有脚步声过来。对此她很反感,因为她还有一些零碎的活要干,她承诺过自己完事后要在板凳上坐一会儿,抽一支烟,然后再去坎贝尔家的。

马格丽·泰莱恩听起来紧张不安,声调很高,有点颤抖。无论他们是谁,如果是烦人的推销员,她当然知道把他们带到凯那里,凯会让他们立即滚蛋。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推销员光顾这里,因为这里住着既富有又彬彬有礼的老人,他们爆不出粗口,需要雇工告诉这些推销员应该到哪里去。

果然,脚步声穿过前厅,他们在低声交谈,但泰莱恩夫人今天话很多,并没有被迫做事的紧张之感。

声音在门口停顿下来,门被推开,泰莱恩夫人站在门口,穿西装的人跟在她身后,凯疑惑地看着她的脸。泰莱恩夫人稍顿片刻。冷静。她有点兴奋。她不应该感到兴奋的。

“凯,他们是警察。”

凯于是看着两个警察,从头到脚打量他们,那个男人也傲慢地看着她,翘着鼻子,正视着她,那个女人则身体前倾,伸出手来。

“我是警探伦纳德。”

凯是不会和警察握手的。她举起潮湿的双手,女警只好放下自己的手。凯对很多人是不尊重的,警察在她的眼里地位低下。

她手上的肥皂沫滴落在刚刚清洁过的地板上,又多了一件要做的事。“你们想要……”她听起来似乎要发火,她知道情况确实如此,但她也不想惹恼泰莱恩夫人。

泰莱恩夫人勉强笑了笑,“如果你不介意……”

凯擦干手。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很生气,在去公交交车站的路上,她向自己承诺她还会回来,解释她为什么不喜欢警察,不信任他们,因为她与他们之间有过麻烦。

她缓和语气道:“好吧,如果你不介意,今天就干到这里。”

泰莱恩夫人撅了撅嘴。凯向门口走去,经过泰莱恩夫人时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前臂,以使她明白自己并不是生她的气。

“其实,”听到马格丽的声音,凯回过头,看到她缓过神来的样子,“你能不能把可回收废物带出去?”

凯突然很生气了,撇了撇嘴,“你不能自己带出去吗,马格丽?”

马格丽向她回敬了一个撇嘴,她不喜欢凯当着客人的面直呼她的名字。她们用力对视着彼此,直到马格丽移开视线,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宁愿让你带走它们。”

凯离开厨房,砰地关上身后的门,跺着脚穿过长长的客厅,墙壁上的小窗一扇挨着一扇,明亮的阳光从窗户流淌进来,像是一串串打在她脸上的耳光。

她打开前厅的柜子。那里端端正正地放着可回收废物袋。这是凯为马格丽放在那里的,靠近门边,手柄朝上,随时准备被主人拎走的样子。

凯总是提前半小时到,这个30分钟是没有报酬的,只是花在了倾听马格丽的悲叹和抱怨上,因为她很孤独,又有这么多烦恼,她不能和高档会所的夫人们诉说自己的烦恼,因为她们当中没有人承认自己有烦恼。今天上午在擦洗那些愚蠢的小茶杯——那些小的甚至都沾不湿老鼠舌头的茶杯时,凯花费了20分钟才让马格丽答应她一天至少会出去一次,离开家出去走走对她有好处,今天她的远征任务是去100码以外的废物回收箱那边。

凯感到自己很愚蠢,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好像与马格丽曾分享过的那种亲密其实一文不值,好像她又被踢回到了自己的地方。但她的悲伤太深,她知道这其实是因为乔伊。她并不喜欢马格丽。她只是试图用马格丽来取代乔伊。她和乔伊曾经那么亲密,那种温柔体贴的、有时是母亲有时是孩子的亲密。她看着这个废物回收袋,感到一只小小的干枯的手在抚摸前臂,她不得不清清喉咙,抑制住泪水。

她怒视着橱柜中的瓶子,在心里诅咒着,骂自己是个傻子。她转过身,通过客厅的窗户向厨房望去。

透过落地玻璃窗,她看见女警在带夹的写字板上填写一份表格,这一定是某种对周边社区的窥探计划。这种事可以让马格丽来做,她可以把那些虚伪的好朋友们全部邀请到家里来,用马基饼干和小得可怜的三文治招待他们,假装自己过得还不错,而事实上她几乎身无分文,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害怕离开这座房子,她常在半夜醒来,倾听丈夫的心跳,只是想确认他还没有死亡。

凯取下挂在衣帽钩上的外套,穿上,又拿起自己的手提袋,把背带挎在肩上,提起那只废物回收袋以及自己的塑料袋,这时她突然想上厕所,她砰的一声关上柜门,把袋子放在走廊上,走进卫生间。

她洗着手,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埋藏深处的东西开始显现,她可以看到一丝丝灰白的头发,她看起来不仅仅是疲倦,她看起来很失败,是被打败了的样子。她后退几步,稍稍侧转身,以偏离刺目的阳光,她看着镜中的眼睛,温柔地笑了,她很喜欢自己所看到的。

“我很好,”她低声说,想到马格丽的那些抱怨,她点点头,知道自己是对的,“只有愿意给予的人才能得到。”

她平静下来,摊开一些卫生纸,擦去溅在洗手盆上的水珠,把盆壁擦得锃亮,把纸扔进马桶,冲走,从卫生间出来,提起放在走廊上的袋子,离开了泰莱恩夫人的家。

她知道泰莱恩夫人会看着她走出家门,看着她笨拙地走在铺垫间隔极不均匀的石板路上。凯没有回头,但她在想,她应该回家,把乔伊的照片取出来,她不打算再骗自己了。她明天是不会早点来的,她会准时过来,她决定在回家的路上买一瓶染发剂,也许还要买点护手霜。

她一直高昂着头,直到她确定泰莱恩夫人从厨房的窗户看不到自己为止,然后她取出手袋里的香烟,点燃一支,在拐角处漫步,享受着香烟的味道。她知道现在去坎贝尔还有点早,不必太赶。

寒风阵阵,好像要下雨,在这样的风中是不适合室外抽烟的,它很难让你享受到香烟的美味,但是她仍然很享受,因为这是她自己的时间。这是她现在唯一自己真正拥有的东西,虽只是两段工作之间的空闲时间,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带轮垃圾桶和废物回收点是本地人争议的焦点。没有一个人想看到这些垃圾桶,或看到它们摆放在自家的房子附近,最后达成了一个折衷方案:专门辟出一块空地,大概两辆汽车的长度,用碎石沥青铺盖,用四四方方的高大树篱围起。这个处理措施总是让凯想发笑,好像管理者对于需要使用垃圾桶的事实感到很羞愧似的。这是一个自然的风障。她靠在那里,又吸了一口,这一口感觉很不错,她把对马格丽的怒火深深地吸进肺里,从胃中驱散。

远处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凯又吸了一口,这一口非常糟糕,她把香烟扔在地上,然后用脚后跟碾碎,走开。一直有人投诉垃圾箱旁边的那些烟头。她提起那只可回收废物袋,想着去她妈的马格丽,打开一般废物箱的盖子,把那袋可回收垃圾扔了进去,就在这时,那辆汽车开了过来。

汽车在她身后停下,她转过身来,以为迎接她的会是一个本地人对她乱扔烟头行为的指责,但不是,是从马格丽家过来的警察。

男警在开车,他按下车窗,咧开嘴露出一个夸张的愚蠢的笑容,缓缓地点着头,好像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傻子。

“那只袋子难道不应该放进可回收废物箱吗?”

他的嘴咧得更开了,凯可以看到他的舌头卷曲着,闪着光。

“如果她真的那么在乎环境,她可以自己来把它取回去。”凯阴沉着脸说。

他并不气馁,继续咧着嘴笑,他说得很慢,口音也淡了一些,生怕她听不懂似的,“难道你不关心环境?”

她看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乳房那里,当他看见她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时,他甚至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这很不尊重。她叠起双臂抱在胸前。

“你在这里停下就是来打趣我的吗?还是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那个曾试图与她握手的女警朝车窗俯过身来,“你是凯·默里吗?”

“是的。”

“你曾在山上的格莱纳沃工作过?”

“是的,直到两三个月前埃罗尔太太去世。”

“你能跟我们上去看看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吗?”

“房子被盗窃了吗?”

“我们不知道,不知道有没有丢掉什么东西。”

凯皱起了眉头,“问问莎拉·埃罗尔,她在家,我想。”

“可惜莎拉已经在昨晚被非法入室者杀害了,泰莱恩夫人说莎拉正在变卖家具和陶瓷器具等东西,我们不知道入侵者拿走了什么。你能过去帮我们看看有什么东西丢了吗?”

“被杀了?莎拉?在家里吗?”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女警似乎突然意识到凯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难过,“恐怕是这样的,对不起,我不该以那样的方式告诉你……”

“谁杀了她?”

男警不再咧着嘴笑了,“这就是我们要找出的答案。”

“她24岁……”凯在计算着莎拉与自己孩子的年龄差异,她比乔大8岁。

女警再次尝试着问道:“对不起,你们之间很亲近吗?”

她忍不住又想点燃一支烟了,以缓和激动的情绪,她意识到现在马格丽正独自一人在屋子里,陪伴她的是又一则突然死亡的消息,又一个让她恐惧的缘由,“你们还没有告诉她吧?”

“告诉谁?”

“马——泰莱恩,泰莱恩夫人?”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她知道他们已经说过了。

“啊,天哪。”她匆忙绕过汽车的引擎盖。

“你跟我们来吗?”女警从车窗内朝她叫喊。

“稍后,”凯一边全速向泰莱恩夫人的家奔去,一边大声回答,“我稍后过来。”

第十章

派珀穿越比金山上空灰色的云层,发出突突突的震颤声,托马斯戴着耳机,扣在双耳上的耳帽让他感觉又热又痒。

这是一架只有四个座位和一台发动机组成的小型私人飞机。他从来都不喜欢。飞机小得可怜,他总感觉它会像一块轻木做成的模型飞机一样,在着陆时撞毁,像一只湿透了的纸板箱一样垮塌进去,压碎他。他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吸进去了杰克机长难闻的汗臭味。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几英寸。托马斯甚至无法通过阅读来打发时间,因为客舱灯光必须关掉,飞机颤抖得厉害,字母狂跳个不停,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思考。

现在,他是孤独的,隐形的,不再被死者的样子或婴儿湿巾的气味所笼罩。现在,他所想到的只是他的父母。

莫伊拉,那个冷漠而愚蠢、不再美丽的母亲。她一定每半个小时就会昏厥一次,因为不能应付失去男人的打击,而这个男人多年来都是在早餐桌上和情妇打着电话。她是一个真空,令人窒息的虚空。她甚至不喜欢他。一切都是留给埃拉的。

斯奎克是对的:那里没有孩子。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住在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他父亲是不会忍受这样的情形的。拉尔斯总是坚持无可挑剔的装饰风格,完美的衣服,得体的打扮。那是威慑加恐吓的闪电战,但是发生在错误的房子里,他们误以为房子是拉尔斯的。这是个愚蠢的错误。人们迟早会发现的,会嘲笑他的愚蠢。

在隆隆作响的黑暗中,他的思维跳跃着,一会儿是凌乱的老房子,一会儿是斯奎克趴在地上,避开灯光,抬头看着他的样子。他不能责怪斯奎克,要怪只能怪自己,好像斯奎克是自己的一部分,他允许自己的这部分生长,不受抑制地腐败化脓。他也有小小的理智的一部分,这部分理智让他承认这样的忠诚是错误的。他之所以挑中斯奎克,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俩长久以来都呆在一起,因为他们的父母都不履行自己应负的责任,而他却需要有个可以依赖的人,这个人就是斯奎克。他知道自己太草率了。他对斯奎克的依赖是非理性的。根本就没有理性的时候。每次他抬起头,一切就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

耳机的衬垫让他感觉非常痒。他把食指伸到皮革耳帽下,用力挠着耳郭。莫伊拉不会到机场来接他。她可能会躲在屋子里,在自己的寓所里,与埃拉呆在一起。

飞机突然降到云层下面,飞得很低,低得足以让托马斯的脑海中出现幻象。他想象自己从飞机中翻滚出来,在猛然冲向地面的一刹那仍然意识清醒。飞行员在接受来自着陆塔的指示,他们的对话在托马斯的耳机中突然噼里啪啦地爆裂开来。杰克机长已经带他飞行过多次,如同在商业航班上一样,他用的是那种奇怪的沉着语气,听起来就像一个糟糕的电台DJ。

托马斯试图想象今后的生活,他将用什么来填补每一天?日复一日会是什么样子?他想知道父亲的死是不是意味着债权人不能收走他们的房子,他仍然能拥有自己的房间,远离主屋,呆在一楼。他的房间其实是那种老人套间,在过去是专门留给家中的祖母用的。有两间通向花园的大房间,一间小厨房和一间浴室。当他们搬进来时,父亲让托马斯住在这里,因为他吸一点点烟,他们不允许在房子里吸烟,那样不利于埃拉的健康,她患有哮喘。

他想象自己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终于可以一个人自由地思考。他并没有感到应有的悲痛或哀伤。他的感受是困惑和愤怒,他想伸出手,勒死前面的杰克机长。

对于这个想法,他感到很惶恐,于是双手紧扣,放在大腿上,看着窗外。

父亲已经走了。

他曾经走到哪里都咄咄逼人。

“看看他们,看看我。”有一次当他们一起走进一家餐厅时,他对托马斯和埃拉说。埃拉抱着父亲的腰,说着一些可怜兮兮讨好父亲的话。但是托马斯看着父亲,看着他用定型摩丝修饰过的银发,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因为他看起来太有钱了。他的夹克从来没有淋过雨,衣领是崭新的亮白色,他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这个三星级米其林餐厅,这里满是穿着深色西装的金融家。他带孩子们来并不是为了孩子们的乐趣,从来没有什么是关于孩子的。他们在那里用餐,只是让人们可以看到,他在一个笨拙的大男孩和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身上,一顿饭挥霍掉200英镑。拉尔斯并不特别,他只是很富有。现在,他已经死了。托马斯一路上不停地想:是自己杀害了父亲,父亲是在听说了莎拉被杀的事后上吊的。好像他希望是这样似的。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父亲在斯奎克发动引擎之前就已经吊在了树上。

托马斯看着窗外。他也应该上吊自杀的。他想看看那些在房子安全墙外抗议的债权人,他们向墙内投掷鸡蛋和燃烧的报纸,可能会击中任何人,击中埃拉,一条狗或某个人。他想看看当这个15岁的儿子被发现吊死时,报纸的头条新闻。他们一定会说一切都是因为钱和公众压力。他们会感觉糟透了。那些攻击过他父亲的报纸将改变立场,谴责那些攻击行为,呼吁大家保持冷静。他对着杰克机长的后背笑了。

飞机正在下降,盘旋,排队等候降落跑道。托马斯看着遥远的地平线。他能看到最右边的布罗姆利,也许是布莱克希思,正在下沉,下沉,消失,被地球吞噬。飞机正在迅速下降。

他的呼吸声如此之大,竟启动了飞机的语音激活功能,飞行员叫他重复所说的话。

“没什么,”托马斯听起来很急迫,“只是呼吸声。”

飞机按照着陆灯调整好方向,下沉,机头低倾,一个完美的直线降落。托马斯不再深呼吸,开始抓住座套的边缘。

飞机冲撞到跑道上,速度慢下来,略微有点倾斜,重心转向机头,托马斯感到一阵惊慌。飞机的重心很快调整过来,平稳而缓慢地前进,杰克机长用耳麦说话,用他那愚蠢的声音,告诉着陆塔,他们已经着陆了。

飞机缓慢地滑行到灯火通明的机库口,库门大开,迎接他们的到来。机库是空的,通常情况下,里面会有好几架飞机,他们必须等待,拖车会把飞机拖进去,但这次飞行员被告知可以直接开进去。托马斯搜寻着ATR-42的身影,但是没有找到。杰克机长完美地制动,没有趔趄,没有颠簸,发动机熄火了。

他关闭引擎和灯光,一个紧挨一个的开关。通过耳麦,他感谢托马斯今晚的陪伴。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说法都不太妥当。托马斯想,这绝对是一个失败的飞行员,一个会醉倒在候机服务台的人,或者诸如此类的事。

测试了一下膝盖的稳定性后,托马斯解开安全带,微微站起身,取下耳机,扔到座位上。一个穿着连衫工作服的人向飞机走过来,托马斯等着杰克机长打开舱门,摸寻出去,然后帮他下机。

这时,他看见了她。

她在寒冷的机库外,办公室门前的一个水泥站台上。她认识这架飞机,因为她经常看到他从学校回来,从这架飞机上下来。保姆玛丽。托马斯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对她的爱意和需要,而且一如既往,伴随这种感情的还有一种恶心和自我厌恶感,黏糊糊的,像是黑夜他躺在床上,指甲缝中她的黏液,床单上她的私处的味道,她强健的身体躺在他旁边,柔软的皮肤下是坚硬的肌肉。她与他对视,感受到他的情绪,不确定地微笑着。托马斯移开视线。

飞行员打开舱门,走出机舱,一阵寒风扑进来。托马斯把椅子向前推开,无视飞行员伸出的援助之手,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自己迈向冰冷的地面。玛丽向他走来,也伸出一只手,托马斯一样视若无睹。

“车在哪里?”

“汤米,你在流血。”她把手伸向他的耳朵,他猛地偏过头,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冰冷的液体弄湿了手掌,是血,他挠得太用力了。

“你的行李呢?”

杰克机长爬回机舱,在座位后面找到了托马斯的行李。他把行李递下来,玛丽抢着要接住。托马斯看见她伸长双臂,迎着机长的脸,狡黠地笑了。她曾在背后多次拿杰克机长开玩笑。

她毫不费力地提着行李,一度调换到靠外侧的那只手中。托马斯不禁一阵惊慌,唯恐她会牵起他的手,他把两只手都深深地插进裤兜里,直到能摸到内衬底的小洞。

杰米是托马斯母亲最喜欢的司机,他正站在车旁,搓着手,以保持温暖。她派来了杰米,有一片刻他希望这是出于爱,是她想努力向他表示热烈的欢迎,但事实并非如此。杰米在这里只是因为她并不需要他。她在家里,温暖的室内,与埃拉在一起。

杰米紧张地笑了,点点头,打开车门。托马斯说了声“还好吗”,不等杰米回答就钻了进去,玛丽紧随其后。后备厢弹开了,杰米把行李放进去,砰的一声关上,慢跑到前面,坐进驾驶位。

来到机库之前保姆玛丽已准备好两只星巴克杯子,不是纸的,是塑料的,搁在两个座椅之间的杯架上,吸孔冒着热汽,是巧克力味的。杰米发动汽车上路。她指着杯子说:“热巧克力。”

托马斯看着车窗外说:“不用。”

她微笑着,拿起自己的那杯,一双大手包裹住杯身,“我以为你可能会感觉很冷。”

“我没事。”他可以在车窗玻璃上看到她的映像,看到她的目光扫到他的腹部和腹股沟处。他突然对她迸发出一种强烈的需要,感到很不舒服,“我什么也不需要。”

她把头扭开,“你还在流血。”

他在烟色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闭嘴,玛丽。”

第十一章

冰冷的雨点打在莫罗的脸上。她踏上门前的台阶顶部,雨水包围着她,吞噬着她,风像个孩子,拉扯着她的衣服下摆。听到班纳曼在手机中叫喊,她笑了。“把那个东西关掉!把它关掉,听我的!”

手机离她的耳朵有好几英寸远,但她还是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语速很慢,听起来像刚嗑过药,“按照路线走。”

班纳曼在叫嚷:“把他妈的那个东西关掉!”

骂人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他急切地想赶到这里来,是那笔巨款的诱惑,未知的数额,难以想象的来源,无限的可能性。

“掉头,马上。”

这些运钞车司机都受过心理素质训练,面对叫嚷和威胁,他们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保持冷静,直奔指定目的地。她能听到GPS小姐用温柔的声音指导行车路线,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司机用单音节词回答着:不对,是的,这里,不是这里。

“莫罗?莫罗!”班纳曼在朝她叫喊。

她想挂掉电话,稍后解释说找不到信号,但这只会使他再打进来,更大声地要求得到司机根本就不愿意遵循的路线指示。

“我在这里,督察。”

“好,我们过来了,虽然很慢,但我们来了。”

从台阶向外望去,莫罗寻思着莎拉·埃罗尔这个人。比她年轻,独自住在这里,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这是很奇怪的事。她对这栋房子太熟悉了,所以她不再看得见它,这些石头、花草、台阶、墙壁,都被她累积的生命记忆所取代,那些琐碎的小事、小小的装饰图案和影像,没有可识别的理由,都被记在了法医的详细资料中。莫罗看到一只黑色的鞋子。在用力踩踏。这是警方从那些鞋印中获取到的全部信息,黑色绒面革。鞋底看起来像是运动鞋的,带着深深的防滑纹,没有跟儿。两双几乎相同尺寸的鞋子。

“向上走,在这里拐弯!”

她举起手机,离面颊再远一点。

刚刚4点半,但是天已经黑下来了。在山上这样高的地方是没有街灯的,屋里的每盏灯都开着,从科学实验室带来的明亮的白色聚光灯补充着室内照明。离台阶底部20英尺以外的地方,是不能穿越的无边黑暗。

她的手机哔哔作响,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个未知号码,她告诉班纳曼:“我有另一个电话进来。”她切换接听,“喂?”

声音很轻柔,像是女孩子,“喂,请问是亚历克丝·莫罗吗?”

不是同事打来的,但是其他人不应该知道这个号码,“是的。”

“你好,嗯,我叫瓦尔·麦克利,我是法庭心理学家。丹尼尔·麦格拉思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莫罗垂下下巴,放低声音,“是丹尼给你这个号码的?”她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工作手机号的,它并没有被列在任何地方的通讯录上,布赖恩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号码。

“是的,”女子犹豫了一下,感觉似乎打的不是时候,“很抱歉,你现在不在伦敦路警察局吗?”

原来他没有,这次呼叫是从办公室电话转移过来的。“对不起,对不起,没有,我已经—— 你现在打的是我的工作手机,使用的是呼叫转移功能。”

“好吧,”女子耐心地说,“有没有更合适的时间我再打过来?”

莫罗看看下面的路,林荫路上还没有车灯亮起,“没有,恐怕没有。”

“好吧,我希望这个电话没有打扰到你,是关于约翰·麦格拉思的事。他是你的侄子?”

她在等待答案,而莫罗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林荫路,“嗯。”

“是这样的,我在代表法院进行一项风险评估,我想知道能否向你了解一点背景情况。”

“风险评估?”

“就是通过约翰的过去,确定他在未来犯罪的可能性。”

“他还会再干的。”

对方一时语塞,顿了顿,“好吧,请问有没有可能我们见面聊聊?”

她听起来亲切可爱,通情达理,莫罗不介意与人谈谈自己的背景,无需审查或解释,但是那样的话丹尼会知道,他会把她的行为解读成一种偏袒或关心。

“我不愿意。”

真正负责任的做法是坦白交待约翰。她已远远地看到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从疯子传给疯子,知道他成长中的混乱,而她什么也没有做。当她还在上大学时,有一次,她在一家酒馆外面看见他,当时是夏天,他被捆在婴儿车里,被独自扔在酒馆外面,看起来很可怜。他穿着凉鞋,脚趾很脏。他不认识她,但是她可以抱走他,任何人都可以。她站在角落,看着婴儿车,直到孩子的母亲出来。她站在那里时想到过偷走他,但是她没有钱,没有地方可去,而且他的母亲很暴力。

一道黄色的灯光出现在林荫路的尽头。“我得走了。”

“有可能见到你吗?”

“你知道我是一名警察,没有人知道我的背景,我不必要牵扯进去——”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上门拜访,也欢迎你到我的办公室来。”

灯光越来越近,运钞车在岔路口减速,上斜坡,转弯,爬上陡峭的坡道,灯光穿透浓汤般的黑暗。

“不用了。”她把两条线都挂掉了。

看着运钞车在面前减速停下,莫罗像被抓住正在吸烟的女学生一样感到愧疚,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

这辆车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一辆顶部装有摄像头的黑色小面包而已。所不同的是里面。后门打开后是另一扇门,是带有定时锁的保险箱门。保险箱被焊接在车厢的地板上,劫匪若想搬走箱子,必须把车子切割成两半。这种车是用来运输缴获的毒品和巨额现金的,甚至连司机的培训费也很昂贵。

司机拉住手刹,车子像吓了一跳似的猛然停住。班纳曼打开乘客门,爬出来,砰地关上车门,怒气冲冲。他跺着脚走向她,好像她并不知道他很生气。他在台阶底部停下,低声诅咒着司机。

“可恶的司机把我带到邻近的格莱纳沃去了。”

莫罗根本不在乎,“我明白。”

“在哪里?”

“尸体吗?”

“不是,钱。”这是班纳曼的典型特征,为了直奔能带给他荣光的东西而去,他会从一具女尸上爬过。即使这笔钱与毒品无关,他仍将成为斯特拉思克莱德地区警务通讯头版上的一个亮点。上司们都会阅览这份通讯,他们也是这份报纸的唯一读者。他们感觉这份报纸让他们与下属保持联系,而班纳曼也乐于自己的大名出现在上面。

司机小心翼翼地下了车,他戴着安全面罩和手套,扫视着周围,确定没有劫匪。看他认真的样子,莫罗猜他是刚刚培训出来的,为他感到可惜。他望着站在台阶上的他们,踌躇不前,看到班纳曼还在那里,竟然不愿意过去。

莫罗不耐烦地向他招手示意。在把对这笔钱的责任交付完毕之前她无法离开这里回办公室。他慢慢走过来,在距离10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来。班纳曼怒目而视,似乎在挑衅他胆敢再走近一步。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这是在浪费时间,律师在警察局等着她,在回家之前她还需要审阅一些初步报告。她的心头涌起一瞬间的恶意:她想不给他们任何警告,带他们经过莎拉·埃罗尔的尸体。但是她克制住了,“你们应该绕到后面进去,他们正在搬动尸体,现场很恐怖。那儿有一扇厨房门,他们是从厨房的窗户进来的。”

“什么,绕到后面去,因为尸体在那里吗?”班纳曼迈上一级台阶,“我能接受,我知道很糟——”

“不,你会扰乱现场,钱在厨房里。”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头,“司机,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告诉了她,但是他的声音因为安全面罩而模糊不清,莫罗反正也没有听,她只是在表现自己对下属的礼貌。

“好吧,”她说,“好了,你绕到后面去,看看那些钱,我希望你们按照原样带走,在木板上。”

“从这里绕过去吗?”房子的侧面现在很黑,他似乎不愿去。

“是的,沿着它绕到后面,里面开着灯,你会看到敞开的门。”

他走开,在又长又湿的草地上跋涉,消失在一棵树后面。

班纳曼抬头看着她,用听起来很亲密的口吻说:“你怎么样,没事吧?”

莫罗假装困惑地说:“还好,是的。”

“对你而言是不是难以承受?”他朝房子点头。

“不,不,我没事,虽然我确实感觉,”她抚摸着肚子,走下台阶,站到他身边,“我明天需要睡一个大懒觉。”

班纳曼干笑了一声,“啊哈,我想我更喜欢你怀孕的样子,荷尔蒙让你更加成熟温润。”他以一种以前从来都不敢的方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是变了,她知道,但这不是化学的变化,有一对双胞胎即将诞生的事实足以彻底改变她的人生。他知道杰拉尔德已经死了,他似乎认为她现在愿意谈谈感情了,愿意被触摸了,愿意得到特别津贴了。为了阻止自己说出什么愚蠢的话,她转过脸,看着打开的门。

“警员们对现场的惨状无动于衷。”她平静地说。

“怎么会这样?”

她对着房子叹了口气,“大房子,没有为她哭泣的亲属,厨房里发现来路不明的巨额现金。她的面部被毁。”

“他们会改变看法的,我们会找到一些她孩提时的照片。”

“老大,他们已经有了关于她的笑话了。”

“我也听到了,关于她的腿。”

莫罗不知道怎么对他说,那些人之所以没有同情心,是因为死去的这个女人阴部外露。他们很守旧,对于那些穿着高腰内裤、双膝并拢的女性心怀同情,而稍微一点关于女人淫乱的暗示就会否定他们的感情。莫罗努力不去想它,严谨地扣好自己的衬衣领子,一直扣到脖颈处。

“敬业危机,”他大声地说,“他们中很多人只是混工资来的。”

她含糊地哼了一声。班纳曼并不是真的在发表观察后的批评意见,他只是在重复与高尔夫球哥们儿有过的愤怒谈话。这些人有权利要求获得应有的薪酬,但问题实际上更加深刻,他们越来越顽固地缺乏承诺与敬业精神,这种缺失已变成一种荣誉徽章,一种他们相互吹嘘的东西。

司机又出现在房子的侧面。他已取下头盔,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大娃娃脸,“头儿,我们还需要几辆车。太多了。”

莫罗看见过他开来的车,应该有足够的空间装下那堆钱,“不,你能装下。”

“不,”他举起一只手,毅然闭上眼睛,“按照规定一辆车任何一次的运载量最多不能超过7.5万英镑,根据我的计算,我们需要9辆车。”

班纳曼看了一眼莫罗,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但是,”他可悲地继续说道,“我们还没有可以调用的9辆车,因此,我们需要分批运,卸载后再回来。”看到他们的笑容,他误解了,“是的,太多了,毒资,是吧?”

莫罗皱起眉头以忍住笑,朝房子里面呼喊怀尔德警探过来。“这个问题你来解决吧,”她对班纳曼说,“确保没有任何移动——”

“——直到拍完照,这一点我很清楚,莫罗。”班纳曼咧嘴笑了。

怀尔德从前门走出来,忐忑不安地看着在台阶上一起傻笑的班纳曼和莫罗。

“怀尔德,”在他向班纳曼点头致意时莫罗说,“开车带我们上路,怎么样?”

莫罗和班纳曼道了别,怀尔德轻快地跳下台阶,向汽车走去,莫罗跟着他上了车,系上安全带。他们开着车经过前门时,班纳曼和司机正爬上台阶向前门走去。

“祝你好运。”怀尔德轻声嘀咕道。

莫罗感谢他能这样说,这句话缓和了她对他的情感,要知道她一直就不是很喜欢他。他的皮肤是淡棕色的,几乎与他的头发一样,即使对一个警察而言,也有点太深了;而且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有趣的话。她怀疑他和哈里斯一样,是那群好斗的笨驴的中心人物,但她并没有真正的理由这样想,除了一开始她就不喜欢他这个事实。

他小心地把车绕过运尸车,沿着沥青碎石车道陡峭的斜坡朝山下开去。

汽车前灯的强光沿着林荫路舔噬着路边的大树,两旁的灌木丛乍隐乍现。路边的房屋随着车子的前进而向后退去,屋内的灯光使马路看起来像飞机跑道。他们几乎到了林荫路的尽头时,看见了一个穿着雨衣的女人在路边行走,她低着头,手提包细长的皮带斜挎在肩上。她抬头看着车前灯,怀尔德咂了咂嘴,把车开到路边在她面前停下。莫罗看见她一英寸长的头发,棕色中混杂着狂乱的灰白,因为风吹雨淋而变形的雨衣双肩,以及手提包带子上剥落的人造皮。

车灯漂白了她的脸,她抬头看着车,眼睛眯成一条缝,朝车窗走过来。

凯看着车窗内,张嘴准备说话,但是她笑了,张大了嘴,由衷地欣喜。莫罗屏住呼吸:凯·默里,一点没变。

莫罗打开车门,走出来,又用力摔上车门。

“全能的上帝,”凯说,“你看起来还是12岁。”

“凯,”莫罗想抚摸她的脸,“凯。”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警察局工作。”

“不会吧!”

“是的。”

“我讨厌死警察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失足了。”

她们曾一起度过年轻的岁月,一起在街头闲逛,莫罗常常想起她,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然而,一个人要么在凯的生活中,要么与她失去联系,她不是那种没事爱喝杯咖啡叙叙旧的人。她是和你一起看乐队、追男孩、做傻事的人。

她们咧着嘴笑看着对方,怀尔德突然没理由地发动引擎,凯眯着眼睛看着他,“啊,他,那个混蛋!”莫罗透过挡风玻璃看着怀尔德淡棕色的脸,凯继续说,“今天上午他和我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他妈的拖把夫人似的。”

“你们俩在哪儿遇到的?”

“在路上,在我负责保洁的一家房子附近,我以前在那里工作过,”她指着山上的格莱纳沃,“我说过我会上来看看有什么丢失的东西没有。”

“是吗?”莫罗感激地说,好像凯是在帮她的忙,“你能等到明天过来吗?明天10点以后我会再来。”

“那样我就可以再看到你,”凯点了点头,高兴得要打嗝了,她看着莫罗的肚子,“还有几个月要生?”

“五个月。”

“个头非常大!”

“双胞胎。”

“噩梦。”凯笑了。

莫罗也笑了,“你呢,有宝宝吗?”

“四个。”她温柔地笑着,“四个青春期的小混蛋,让我像是生活在地狱里。”这是很老套的矫情,看似在否定,其实流露出的是掩饰不住的骄傲,“最近我还想着你呢,听说了你家约翰的事,真是疯子。”

“他不是我家的约翰——”

凯打断了她,“是的,他是。”

“不,不,与我没有关系。”

“嘿,他是你家的,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凯抬起头,看着马路上面灯火通明的房子,有些犹豫,“那里——呃——那里什么情况?”

莫罗不应该说什么,但她了解并且信任凯,“毁容了。”她指了一下自己的脸。

“莎拉?”

“是呀。”

凯的额头突然皱起来,她低下头,“神圣的上帝。”

“你认识她?”

“是的。”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凯仍然低着头,“很友善,很安静,”她微微笑了笑,“她母亲很疯狂,像把刷子。”

莫罗在凯的脸上看到了一滴豆大的泪珠,在看到另一滴前,她还以为那是雨。她突然意识到凯不仅仅认识那个女人,她们甚至还可能是朋友。她伸出手,放在凯的肩上,好像要试图抓回自己犯的错误,“对不起。”

凯觉得很尴尬,从莫罗身旁走开,低着头说:“不,没事,不是——”

“我没有想到你们关系很近。”

凯内疚地回转身,“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爱流泪,那姑娘死了,真令人悲哀。”

她转过身去,迈开沉重的步子,靠边挨着树,莫罗看着她走远。

“明天见?”

“是的。”凯大声回答道。

在温暖的路灯下,凯把一只手伸向脑后,用弯曲的食指挠着长长的脖颈。莫罗屏住呼吸,这个姿势是如此的熟悉,像是她自己的一样,只是来自一个不同的时代,那是一个更加柔软的时代,有许多愤怒的年轻姑娘,她们有缺点,有不确定的未来,但感觉是那样温暖。

莫罗突然意识到:凯是正确的,莎拉·埃罗尔不只是一个被砸碎的拼板玩具,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死了。

这是令人悲哀的。·

第十二章

如果是在对的时间,驱车只需半小时就能到达,但现在是错误的时间。正是上下班高峰期,M26号公路上的汽车像一条条多疑的虫子,缓缓爬行,自私地紧贴着前车的保险杠,唯恐别的车辆插进去。如果快要接近塞文欧克斯时他会知道,因为那一带的汽车似乎更大更干净,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像他的父亲,时髦,整洁,强大到足以直接从你身上碾过去而无须停下。

托马斯讨厌塞文欧克斯。他们是六年前搬到那里去的,当时父亲正处在职业生涯的巅峰,钱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他每晚都回家,看起来越来越得意。托马斯还记得,他发起福来,买了一柜子更合体的新衣服,以掩饰隆起的肚子。

他上吊自杀了,这似乎很不可思议。他不是那种会对自己的性格进行反思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藐视投资人,这一切本不会成为公共丑闻。他说,你不能欺骗一个诚实的人。

他们搬到塞文欧克斯后莫伊拉变了。托马斯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他没有质疑他们之间的动态关系,但他感觉好像是父亲正在削弱母亲生命的活力,父亲越是生动有趣,母亲就越是萎靡不振,一副备受打击的受害者的样子。她不再参加公司的派对,公司的假期,公司的妻子团结日。她开始吃药,这使她的嘴唇干燥,像被火烤过一样。托马斯记得她干燥的舌头在嘴里噼啪作响,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她的眼睛不再那么富有表现力,甚至连眨眼的动作也慢下来了,好像一旦闭上,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再睁开。

托马斯的双手抓住车窗下的扶手,坚定地看着窗外。他能感到玛丽的存在燃烧着他的后背,他能感到杰米模糊的冷漠,他是母亲的代理,坐在前面的驾驶座上。托马斯盯着车窗玻璃,盯着玻璃上自己浅淡的轮廓、圆圆的眼睛和愚蠢的鱼嘴,以及后面塞文欧克斯的水印标志。温和的丘陵小巧而平整,阔气的大房子沿着公路向后收卷,隐藏在树后。

搬进塞文欧克斯时,莫伊拉并没有提出异议,虽然丈夫在买下这栋豪宅前根本就没有和她商量过。她从此远离那些老朋友、老邻居以及北伦敦所有的商店。她——可能是她也可能是他——告诉他们:新地方棒极了,因为我们将拥有数英亩属于自己的土地,四周被高高的栅栏围起,全方位顶级安保系统,我们将会拥有电动百叶窗、密室和保险箱。

他们搬家了,然后托马斯就被送去了寄宿学校,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发现拥有一间密室是多么了不起。莫伊拉对他被送去寄宿的事实也没有提出抗议。但是轮到埃拉时,她却为女儿抗争了,坚持把埃拉留在当地学校,直到12岁以后。托马斯问她,为什么替埃拉争取,却对他不管不问。她很内疚的样子,眼中闪着泪花,舌头从干燥的上颚解脱开,说:“男孩子是不一样的。”她就说了这么多。男孩子是不一样的。

莫伊拉在报纸上看起来并不空虚,她实际看起来很漂亮,有几个男孩子还这么说起过。她一直很瘦,而且父亲还经常花钱请人为她做头发,给她染发、造型。但即使是在报纸上,她匆忙穿梭于机场,驱车经过等在门口的示威者,即使是在那个时候,他也可以看到她内心的空虚。她是他离开后留下的一具空壳,在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已接近临界地段,汽车与其他大型客货车一起一点点向前移动,杰米提前向他们示意,让他们明白他要在下一个路口出去了。天空是黑暗的,田野是一道道被翻起的土壤,但还没有播种,在这片茫茫大地上,除了这条碎石沥青路和路上的汽车外,可能什么也没有。

他可以感觉到身边的玛丽想说什么,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保持着沉默。她一定是在担心自己的工作,他们一定都在担心。让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留下来,家里肯定负担不起。他不知道,如果他遇到不再为他们工作的玛丽,她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他知道她有心事,但是没有说出来,每个人都这样。杰米很可能还和现在一样,完全一样。安静,愉快,一点点空虚。莫伊拉爱的就是杰米这一点。她喜欢他,因为他和她一样,心里什么也没有。

杰米拐弯了,沿着大路直奔大门而去,新门,仿维多利亚时代风格,他父亲热爱仿造的东西。杰米在门口停下,摁下按钮,大门缓慢向内打开,使托马斯有时间把墙上所有的涂鸦看在眼里。“骗子!”有一句这样说。托马斯以前见过这句话,是在报纸的漫画上。“卑鄙的银行家!”另一句说。真是荒谬,他根本没有为银行工作过!除此之外,其他的抗议似乎还是非常温和的。有一束可能从超市买来的廉价鲜花,用十字木架支在门口。人们知道他自杀了。

穿过这扇大门,汽车不再裸露在山风中,进入一条老树组成的长拱廊,这些扭曲的老树张牙舞爪,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游泳池的玻璃屋顶看起来很脏,托马斯可以看到上面的枯叶。

这是一所令人讨厌的房子,不对称的外观,合成树脂工艺,沉重的屋顶,本意是要看起来像一栋霸气的乡村别墅,但是因为太大,它看起来像一座体育中心,有着大大的走廊,大大的房间。这套房子是他父亲从一个破产者手中廉价买来的,当时那人急于把房屋变现,以尽量减少损失。刚买过来时,这个地方仍然弥漫着经济大恐慌的气息。莫伊拉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她干燥的嘴巴发出急躁刺耳的声音,下令油漆工把房子漆成冷淡的蓝白色,像被霜打了一样,这种瑞典式的风格与其沃赛式的外观完全不搭调。托马斯的住处摆满细长腿的桌子和白色的椅子,墙上画有一串串的爱心。

他们在楼梯底部停下,玛丽终于想起了一句要说的话,“对于你爸爸,我们都感到非常难过。”

她看着他的后脑勺,期待回应,但托马斯一动不动,他正在看着父亲的草坪。

房子建在高处,但并不像桑顿霍尔的那栋房子一样在陡峭的山坡上,而是从平地高高拔起。房子前面是一个带扶手的露台,旁边有一段向下的台阶,通往一片缓坡草坪的顶部。托马斯面向草坪,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现在应该下车了,但他却一动不动,他的肌肉松弛,他害怕放开车座扶手。

“我应该下去看看你母亲在不在里面吗?”

看看她在不在里面?她甚至都不会在外面。她已经走了。一个空荡荡的家。他看着草坪,意识到双眼干涩,睁得很大,好像被人击中了一样。他几乎不能呼吸。

玛丽把他的沉默视作肯定的回答,她下了车,咚咚作响地走在通向大门的台阶上。

托马斯的眼睛停留在草坪上。父亲喜欢这片草坪,喜欢拥有它的感觉,喜欢它的形状,喜欢它缓缓向下流淌的样子,好像它会这样永无止境地绵延下去,而这一切都属于他。他们刚搬进来时,托马斯和埃拉想在上面玩耍,想在上面奔跑、打滚儿,但莫伊拉却不让,她说这是你们父亲的,他拥有它,这不是给你们玩的。

这只属于他,不属于别人,甚至连埃拉也不允许在上面奔跑或踩踏,园丁若有一丁点的闪失就会被解雇。托马斯的鼻子顶着车窗,他顶得很用力,感觉到疼痛了,他看着窗外的草坪,更加用力地顶着窗玻璃,直到鼻子咔嗒作响,然后他看见鞋跟碾碎一只鼻子,看见破碎的鼻子里面和刺目的白色软骨,以及从上面冒出来的完美的圆形血色泡沫,斯奎克趴在地上,抬头看着他,嘴中流出鲜红的血,在黑暗中微笑……

“你没事吧,汤米?”杰米从驾驶座上转过身来,露出四分之一的脸,挂着淡淡的尴尬笑容。

托马斯松开扶手,伸出两只前臂,箍住杰米的喉咙,把他拖向后面的乘客座,让他透不过气来。

第十三章

怀尔德驱车载着莫罗直奔伦敦路警察局,一路上沉默无语,对此她很高兴。她把笔记本放在膝上,时不时地低头瞅两眼,假装是在推敲一些细节和时间线,其实满脑子都是凯·默里年轻时的影子,她站在街角,在肖兰地的AJ日用品公司外面,抹着厚厚的唇膏。JJ刚刚出生,莫罗很嫉妒丹尼,看到他谈起JJ时慈爱的样子,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温柔和骄傲让她生气,因为她想到丹尼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家庭,这意味着他将先她一步摆脱他们一起出生成长的那个混乱的环境。

铃声响起之前她已感到了手机的震动,她在口袋中摸索,在第一次铃声响起时取了出来,来电显示是“办公室”而不是“班纳曼”,她松了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探长,我是哈里斯。”

“什么事?”

“苹果手机最后一次通话号码是999。”

“哦,该死,她打通了吗?”

“她没有回答接线员。”

“该死,那些报纸一定要对此大做文章了,再深入调查一下,要彻底,好吗?”

“好的,探长,没问题。”

“还有什么?”

他捂住麦克风,问了问别人,然后回到听筒上,“还在检查电子邮件和照片。”

“有关于埃罗尔夫人的护理者信息吗?”

“已列出一系列名字和地址。”

“我15分钟内赶到。”她挂断了电话。

莎拉本来可能得救的。警方本可能躲在门外,在凶手逃离时抓个正着,或者及时赶到,完全阻止事情的发生。到底是怎么回事?莫罗迅速转变思绪,去想些更快乐的事情。

凯·默里有四个处于青春期的孩子,那是多么闹腾的景象。莫罗能想到的只是凯自己还是个青春期的孩子时的样子,虽然她现在看起来已年老很多,头发已经灰白。在莫罗的眼中,凯还是那个站在路灯旁的小姑娘,那是夏末初秋,她穿的衣服很少,因为介意自己粗短的双腿,她从慈善商店买来了高跟鞋,虽然很蹩脚,但是因为年轻,她能承受。

莫罗看着笔记本,车又驶出两英里,她竟没有翻动一页,“你们挨家挨户的查访工作做得怎么样?”

怀尔德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猛然间没有听清她的话,“什么?”

“挨家挨户的查访,有收获吗?”

“啊,没多少收获,埃罗尔离群索居,不太与人交往,不过他们知道她在卖房子。”

“真的吗?”

“很重大的事情,”他点点头,同意自己的说法,“很重大,因为莎拉一家已在这里住了150多年,邻居们都认为这件事情很重大。”

“也不是卖房的好时候。”

“房子的状态也糟糕透了。”

“是啊,她别指望房子能卖个好价钱。”莫罗的指尖划过几行字,“我们在林荫路遇到的女人……”

“凯·默里?”他面带微笑,“你认识她吗?”

“在学校时。你是在哪里认识她的?”

他笑得有几分得意,“在山下,过去的马厩现在变成一所房子了,泰莱恩夫人住在那里。你的朋友是她的清洁工。相当有个性。”

他的本意是嘲弄性的。莫罗咕哝了一声,他可以用眼角瞥见她脸上的微笑。“有她的地址吗?”

他耸耸肩,“在笔记中。”

要他写出一个临时性的报告来,得花一天的时间。她突然觉得流露出了心事,于是换了个话题,“埃罗尔有男朋友吗?”

“没有人看见过。”

怀尔德20分钟后就该换班了,她能感觉到他已经心不在焉。

“那么她与附近居民关系不太好?”

但他已经完全走神了,正在思索回家后该做什么,怎样回家,“不知道,凯可能知道。”

听到凯的名字,莫罗感到一丝温暖,“她怎么会知道?”

“很显然,莎拉·埃罗尔支付每小时10英镑的报酬,每个人都想在她母亲生病时为她工作,成为她的清洁工。那个叫凯的清洁工,一直在那里工作,直到老太太去世后才离开。泰莱恩夫人说凯有很多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

“住在卡西米克。”

“这也是个问题吗?”

“泰莱恩夫人似乎这样认为。”

莫罗哼了一声,“她曾经到过卡西米克吗?”

“她说曾开车路过那里。”

“愚蠢的母牛。”

他们绕过阴森而宏伟的格拉斯哥绿色公园和布里奇顿区,拐进伦敦路直奔警局而去。

警局大楼是一栋三层的黄褐色砖楼,看起来与普通的办公楼没什么不同,却有着堡垒的建筑特色:窗户深深地嵌入墙体中,前面是一排扶壁支柱。入口处是两只巨大的混凝土箱,里面长满了野生灌木,这是用来阻止飞车劫匪的装置,这些人比恐怖分子更危险。绕到大楼背后有一面高墙,顶部是破碎的绿色玻璃,构成一个停放警车以及来访车辆的院子。

外面的街道上挤满了准备交接班的车辆,沿着马路和人行道停放,虽然混乱却很有序,没有一辆车压到双黄线或阻挡了警局的入口。

因为他们用的是警车,所以不得不停放在院子里。怀尔德缓缓向里靠近,小心绕过装运车和墙壁,绕过中间有着高高铁窗的小牢房。

他拉下手刹,她打开车门,加上一句临别之语,“离开之前,请把凯·默里的详细联系方式给我。”

她砰地关上车门,剥夺了他提出抗议说还有其他事情要做的机会。她走在匝道上,想着要独自去见凯·默里,有些担心。警察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单独去见证人,不只是因为他们可能因此被指控,而且还因为佐证规则:在没有另一名警官见证的前提条件下,询问对象的任何话都不可以作为呈堂证据。警察单人取得的证词比道听途说的传闻更糟糕,很不专业。

她沿着匝道走到门口,输入安全密码,后退几步,以使里面的人能看见摄像头中的她。门开了。

传达室没有人,但是她可以听见从小牢房那里传来的尖叫声,因为隔着门声音有些模糊,就像是一个含冤男子的声音因为艰难的一天和多次的喊叫而变得尖细起来。约翰从后勤办公室向外张望,“就你自己吗?”他知道她一般是不会自己开警车的。

“怀尔德在外面。是谁在叫?”她朝牢房那边点点头。

“街头斗殴,精神恍惚,克拉克毒品吸食者。”

她皱起眉头,他们带进来的大多数瘾君子只不过是遭人讨厌的露宿街头者,根本没有能力去行窃。

他瞥了一眼时钟,“你要开任务下达会吗?”

“啊,是呀。”她一直因为凯而心烦意乱,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她脱下外套,穿过大厅,来到刑事调查部门前,她抓住门,因为哈里斯正从里面出来。

“10分钟。”她指着会议室警告道。

“探长,斯科特还在楼上。”

“我知道,我知道,开完会后我就去见他。让他等我20分钟。”

“他不耐烦了。”

“好,那很好。”她说着关上门。

他们正聚在专案室,无论是值夜班还是朝八晚五的都准备回家,把事情抛在了脑后,留下她一个人去关心莎拉·埃罗尔的案子。她溜进办公室,连灯都懒得打开,放下大衣和手提包,站在黑暗中,从包里取出私人用的手机。

布赖恩马上接听了,“你好!”

“好吗?”

“是啊,你没事吧?”

“没事。”

她慢慢地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支笔和一个记事本,打开封皮。

“葬礼怎么样?”稍顿片刻后布赖恩问道。

“怎么说呢,他肯定死了。”她胡乱地画着螺旋圈,“家里有晚餐吗?”

“汤还在冰箱里。”

“哦,好的。”看到自己画出的圈圈像封闭的陷阱,她在旁边又画了一个向外盘旋的螺旋圈,“今天可能会晚点回。”

“没事,我等着你。”他在微笑,她可以从声音中想象出他的神情,“小家伙们都好吧?”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是啊,都很好。”

远离身后走廊的喧嚣,在黑暗中,在电话中,他们对彼此微笑,准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元年。

她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说:“再见。”

布赖恩回应一声后挂断了电话。

她对着电话笑了。他总是这样,从来不会说些“待会儿见”或插科打诨的话。她查看了一下桌子上的电话留言。只有一条。她按下播放键。是心理学家打过来的,留下了电话号码,请她回电。

莫罗已经告诉对方无可奉告了,这个女人的无礼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她瞥了一眼手表,还有两分钟。她收拾起文件,整理了一下衣服,离开冷寂黑暗的办公室,来到走廊上,穿越刺耳的噪声,刺目的灯光,走进专案室。

椅子被拉得到处都是,警员们正在聊天,看到她进来,他们的交谈声稍稍低下来。她注意到有几个人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肚子上,总是那些人,有一些反感,有一些渴望,他们自己都是快乐的父亲。

她把文件响亮地甩在桌子上,给他们一个30秒钟的警告,让他们坐下来,闭上嘴。在她转过身面对他们之前,他们已安静下来,七名男子,全是警员,四个上白班的,四个上晚班的,还差一个人。

她跟大家打了声招呼。最后一个进来的是鲁瑟,她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让他明白他的迟到被看在眼里。考虑到新交班的人可能还不太了解案情,她简单地陈述了一下莎拉·埃罗尔的遇害、房子以及钱。她告诉他们警方正在寻找两个穿着黑色绒面革运动鞋的人,但她省略了死者荒诞不经的伤情,任它像谣言一样发酵,反正他们很快就能看到那些照片。随着时间的推移,照片上的形象会失去强大的冲击力,但她也希望这种冲击能帮助他们提高一点点工作的积极性。

她边说边环视着下面的人。她注意到,一个富有的女人,刚刚从纽约度完周末回来,死在一栋堆满了钱的房子里,并不能激起这些人太多的同情。当她告诉他们莎拉没有可以通知的近亲属时,她看到那些准备下班的人正对着她身后的时钟眨眼睛,那些要值晚班的虽然在倾听,脑袋跟着她的脸机械地转动,但并不明白她的心思,并没有想象那个死去女人的感受。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她讲完了,把夜间任务的分配工作交给哈里斯后,她继续看着面前这些人:要下班的看起来很无聊,要值夜班的则很疲惫。他们在等待回家,继续他们的现实生活。

散会后大家纷纷离去,哈里斯走过来,希望——她觉得——她会叫他回家,好好睡一觉。

“我到处问过那些脚印。伦纳德警探,”他指向伦纳德说,“她认识喀里多尼亚的一个人,这个人正在开发一套这样的程序。她是专修法医学的博士生。”

他们都笑了。法医学研究生正在批量生产出来,每个工作空缺就会有20个研究生前来填补。他们把这个叫犯罪现场调查效应,归功于那部一度十分热门的美国电视剧《犯罪现场调查》。

“她正在做犯罪现场的法医映射研究,说是如果有许多血,她可能会分析出是谁,在哪里,做了什么。”

“好,重要的是,是否已进行过法庭测试?”

“没有,这是新技术。”

“噢,”她开始思考其他局限性,“如果你给她任何照片,要确保她保守秘密。不要给她带面部的照片,这样的照片最后会无时不在地散布于网络。”

“本来就没有脸。”

她不喜欢他拿这个开玩笑,“你懂得我的意思。”

他转换话题,“此外,我们得到了999的电话记录。他们正在整理通话录音。”

“好。”

“看来像是一个大文件。”他听起来有些紧张。

“她到底打通了没有?”

“不知道。”

他们已对彼此感到厌烦了。

“去楼上看看斯科特,我随后就到。”她说。

哈里斯没有发表异议,但他撅起了嘴。

·

第十四章

在这间宏大而古朴的房间里,托马斯觉得自己像一个精神迷乱的人。两张巨大的白色沙发相向摆放着,中间是一张白色桌子,上面放着白色物件,就连墙壁和窗帘也都是白色的。在他对面的莫伊拉双臂交叉,皮包骨的双腿缠绕在一起,薄薄的嘴唇撅着。她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盯着他,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说:“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然后我再也不想谈到他了。”

托马斯曾以为她会谈谈杰米。他已准备好了一些借口,准备指责玛丽或者悲痛地哀悼父亲。她这样的开场白让他迷惑不解。“哦。”

她咬咬牙说:“问吧。”

他不想知道,他并不曾猜想过多少细节,他所担心的只是后果,但是他说:“爸爸做错了什么?”莫伊拉转动着眼珠,“——你说我可以提任何问题。”

“是的,”她说,“我是这么说的。”她深吸一口气,“他用别人的钱投资,赔光了。”

“市场崩溃后?”

“不是。”她又叹了口气,“每个人都非常生气,因为正是他所出卖的投资才导致市场崩溃。”

“怎么回事?”

“这很复杂,托马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问我关于你父亲的自杀,而不是这个——”

“我想知道这个,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报纸上对于这件事的报道,我需要知道他做了什么,然后,我再问其他事情。”

她清了清嗓子,“很多人停止支付抵押贷款,结果投资失败了。”

“他们为什么停止支付?”

“因为他们很愚蠢。现在每个人都非常愤怒,因为你父亲的公司断定他们不会支付。”

他看着她,这明显是哄小孩子的谎言。“抵押贷款利率在两年后迅速上涨了,”他说,“父亲知道这一点,确定那些房子将被收回。难道是你不明白,还是你以为我不会明白?”

“怎么说呢,情况是非常复杂的。”

父亲拥有一个空房子帝国,这与他是相称的。托马斯还记得参加国家美术馆时的情景,他们在莫奈的《睡莲》前停下:摄人心魄的恢宏之美,像一面流动的墙扑面而来。父亲站在他身后,告诉他这幅画的货币价值。即使只有9岁,托马斯已经知道父亲错失了要点。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和你父亲的死亡相关的问题。”

托马斯觉得应该问点什么,“他是在哪里做的?”

“在草坪上。”她微微露出苦涩的笑容,认可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橡树上,用一根绳子。”

“什么时候?”

“昨天吃午饭的时候,大概12点半。”

她再次盯着他。意识到他们并没有谈论杰米,托马斯认为应该再问一个更大的问题:“为什么?”

莫伊拉放下交叉着的双臂,深吸一口气,“他留了一张纸条。想看吗?”

托马斯耸耸肩,虽然他确实非常想看。她把手伸进休闲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给他。

托马斯接过纸条,打开它,是一个复印件。

“他给你留的是复印件?”

“不是。警方在离开之前复印的,他们必须带走原件。”

父亲的字体庞大而夸张,托马斯读道:

莫伊拉,你这个婊子,你终于得逞了,我希望你最终幸福,如果这是可能的,你干瘪的阴道。

托马斯看着莫伊拉,她平静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他。这是拉尔斯,没错。是他生气时的样子,有点醉的样子,时而大喊大叫,时而对她低声呵斥。他俩都能听到他蛮横的声音从纸片上跌落下来。

“你确定你要我读这个吗?”

她耸耸肩,没精打采地眨眨眼,“警察带走了原件,他们会读,有人会把它泄露出去,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会知道。”她的眼睛变红了。托马斯继续读:

我给了你一切,我日夜为你工作,为了给你这一切。我是一个杰出的丈夫。而作为回报,你榨干了我的生命。你这条干瘪的母狗。我希望你幸福。

拉尔斯

托马斯看看这张纸的背面,是空白的,他看着母亲,她正在哭泣。

“他甚至提都没有提到我。”托马斯把纸放在桌子上。

他们都看着这张纸条,那一个个巨大的字母,一行行倾斜的字体,充满了仇恨和愤怒。拉尔斯的愤怒是如此强烈,句点的地方笔尖戳破了纸。

托马斯是首先开始发笑的,短促而神经质的傻笑,溢满了他的脸,然后莫伊拉加入进来,边笑边哭,指着纸条,努力透过飞溅的泪水说:“你,你,你是不是也想有一张!”

他们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托马斯站起来,紧紧拧了一把自己的脸,指着她喊道:“你干瘪的阴道!”

莫伊拉假装羞耻地脸朝下趴在沙发垫上,仍然哭笑着,因为他学拉尔斯学得好像。托马斯低头看着她,仿佛很恶心的样子,仍然在笑,用父亲常用的口头禅说:“该死的赶快滚出我的视线要不然我拧起你来把你他妈的扔出窗外!”

莫伊拉咳嗽起来,她被自己的笑呛住了,因为她趴在那里太久了,脸憋得通红,却还是不能停止大笑,她站起来,指着托马斯的脸。

“你他妈的这个软蛋,让我来教教你怎么做男人。”她假装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因为要模仿把他带到阿姆斯特丹的妓院的行为太复杂了。

这段记忆让托马斯止住了笑,但他并不难过。他重新坐下来,深陷进沙发里,看着通向走廊的门。他们两个都气喘吁吁,面带笑容。

“他再不会回来了。”托马斯简短地说。

莫伊拉睁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他们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我知道。”她坐回沙发上,用手指梳理着头发,顺着松脆的定型发胶摆弄着。她看上去年轻而兴奋,她的胸部起伏着。

“我看着他们把他放下来的,”她凝视着窗外,橡树所在的地方,“他的……他们割断绳子,抱着他的腿,把他放在……一个像床一样的东西上。”

“担架?”

“担架,是的,他的手垂下来 ——我跳了起来!”她模仿了一个兔子蹦跳的动作,又笑起来,这次是笑她自己。

托马斯没有笑。“他不会回来了。”托马斯又说了一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意识到房子里非常安静,他突然抬起头,“埃拉呢?”

莫伊拉的眼中又溢满了泪水,根本不是开心,是恐慌,她的脑袋向前摆动,托马斯突然知道:埃拉已经死了,他的父亲奸杀了她,踩碎了她的鼻子,把她留在房间里,让她的阴部裸露着。他站起来,莫伊拉捂住脸说:“还在学校,托马斯——”

但托马斯的心正在狂跳,他已不能弯腿坐下来了。她睁大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托马斯,我想先看到你,因为——”她停顿下来,再次捂着脸抽泣,手指伸进头发里,深深地抓进头皮里,他可以看到她指甲中流出来的血。当她拿开手,他能看到她的头皮上已被刻上血腥的破折号。

“托马斯,我知道对不起是不够的,我知道不够,但是当我手中拿着那张纸,看着他们割断绳子把他抱下来时,我满脑子想的就是你,以及你怎样——”

她再次用手指抓着头,肩膀耸动着,沉默不语,像一只抱着毛球的猫。

她就这样久久地坐着。再次抬起头时,她的脸是猩红色的、湿漉漉的,鼻涕流得满嘴都是,她用手擦了擦,头发直立起来,她不能看着他。

“我一直都知道,托马斯,我应该保护你,但是我没有。我想……”她的胸部高耸了一下,“道歉,”她找到了节奏,歇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我知道光道歉是不够的,但是我会做任何事情……”

托马斯没有任何感觉,他最生动的感受是一丝淡淡的惊讶,她竟然让他看见她哭,让他看见她凌乱的头发。她从来没有不化好妆、不从头到脚用得体的服饰武装好就跑下楼来的。他以为她喝醉了,但她没有。

她抬头直视着他,不再埋着下巴,不再撇着嘴巴,不再懊恼或责难,恳切的样子像是在乞求恩泽。

莫伊拉看着他,像一个成年人看着另一个成年人,带着尊敬、爱和真诚,她说:“你知道,我爱你。”

第十五章

莫罗在远程观察室的门口停下,想在进去和唐纳德·斯科特谈话之前先看他一眼。屏幕上的他显得很精神,只是有些焦躁不安,他已经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他吃过一些饼干,喝过一些甜茶,知道就要开始谈话,很快就能回家,他似乎很兴奋。他的公文包放在地上,他坐在那里,看着桌子对面的哈里斯,双手紧扣放在桌上,仿佛即将开始的是一场谈判。

他的西服很新,很时髦,是那种木炭灰的羊毛质地,衬衫很干净,个子似乎比她记忆中厨房里的那个人小点,他已干净利落地振作起来了,她还以为这场惊吓击垮了他。

观察室空荡荡的,大家都在楼下忙碌,根据文件的痕迹以及莎拉手袋中的收据,追溯她的纽约之行,根据手机中的信息判断她的生活。没有人期待与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交谈会有什么趣事。

她关掉观察室的灯,把屏幕的灰色光芒关在门里。她站在门口,拉了拉衣摆,抚摸了一下肚子,淡淡地笑了,她允许自己再摸一下,再笑一笑,然后才迈步向拐角处的审讯室走去。四个月的身孕,没有流产,超声波扫描说两个胎儿在健康成长,一切都很好。她感到很幸福,在灾难、忧虑与失眠的交汇点,他们三个总是在一起,她感到很满足。

她看了看绿色的地板,走廊上伤痕累累的墙壁,那些装疯的男人和女人就是从这里被拖向审讯室的,他们愤怒,伤心,踢打警察,可怜而又无助,说着要报复的脏话。墙上那些划痕代表着他们的悲伤、恐惧和担心,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这栋楼短暂的历史中唯一一个感到完全心满意足的人。

知道这样满足的时刻可能多么珍贵,她闭上双眼,把它封存到记忆中,调整心情,向前走去。

她走进审讯室,向斯科特致意,他站了起来,拘谨而礼貌地微笑着,仿佛后面的交谈与白天看到的细节一点关系也没有。莫罗怀疑他是一个失意的刑事辩护律师。与他们打交道的律师是这个行业内的摇滚明星,过着有趣的生活,认识有趣的人,有可以在派对上讲的故事。像斯科特这样的财产转让和执行律师,除了公司的会计人员,没人把他们当英雄。

她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中,说了谁在这里,日期和时间,并针对早上的事情为斯科特做了个提白。

斯科特看着桌面,一只手小心地从上面划过,好像在扫除上面的碎屑,他用一种陌生而冷淡的律师用语说道:“今天上午,11点30分,我准时回到办公室,等待着莎拉·埃罗尔小姐的到来。我脱掉外套,和同事海伦·弗兰纳里说话,继而,为了一件与此事无关的事,我去了一趟她的办公室,然后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莫罗白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她为什么来找你?”

斯科特并没有因此分心,“我们要一起确定两件事:首先是确定莎拉·埃罗尔是她母亲的遗产清算的最后签署人;其次,让她授权我公司负责处理格莱纳沃的出售事务——”

“那栋房子?”

他面露喜色,“是的,那栋房子,是的,是的,正在推进这些事情。”

“‘她母亲的遗产清算,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睛在桌面上游移,撇了撇嘴,“只是签署一些文件——”

“什么文件?”

“授权书,”他笑了,以高人一等的姿态解释道,“这是一个技术术语。”

“是啊,”她严厉地盯着他,“那么这个技术术语是什么意思?”

“哪方面的意思?”

“别跟我耍滑头,斯科特先生,她要签什么?”

“结算一个账户,继而—— ”

“支付账单?”

“继而——”

“闭嘴。”

斯科特看起来有点惊讶。紧挨着她的哈里斯富于表现力地挪了挪屁股。他是正确的。他们把他扔在这里太久,他已对这次谈话做好了充分准备。“好吧,”她试图重新调整语气,“斯科特先生,这是一宗谋杀案的调查,我期待你的合作,你所谓的‘继而这继而那,让你听起来像是在隐瞒什么。”

他突然显得很渺小,“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你见过那个女人的样子。我们需要非常迅速地找到凶手。他们还可能向别人下手,你明白吗?”

他点点头。

“我很抱歉,”她听起来正式而直接,不带半点歉意,“为了便于录音,你能大声说出来,而不是仅仅点点头吗?”

“好的。”他顺从地说。

“你在办公室里等了多久才出发往她家赶的?”

“大约40分钟。”

“40分钟她没有出现,这足以让你担心到要大老远的从市中心跑到桑顿霍尔去找她吗?”

“并没有多远,而且费用都会计入客户账单。”

“你为了让她支付一张账单而去找她,却要把这趟上门的费用计入账单中?”

“这是行业内的常规做法。”

莫罗坐回身子,死死盯着他,“清算她母亲的遗产费用是多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需要查一查。”

莫罗笑了。她有一个揭穿谎言的诀窍。她可以像读报纸一样读懂潜台词,她知道那种自发的重复性强调实际上等于双重否定。她坐回去,看着斯科特,注意到他额头上的冷汗以及快速眨动的眼睛。

“那么,”她俯身向前,微微一笑,“总的来说,你把文件放在面前,等了40分钟,但是你不知道是多少钱?”

他没有回答。

她低声说:“我能查出来。”

斯科特怏怏不乐地笑了笑,“1800。”

“1800英镑?这可够你开车跑多个来回。”

“不一定。”

“我母亲去世时,什么钱也没有花。”

他看着她廉价的尼龙混纺西装外套,得意而傲慢地笑了,“怎么说呢,请别见怪,这笔钱对于遗产的总额来说,微不足道。”

“我明白了。”她用指尖触摸着外套翻领,假装自卫道,“我碰巧喜欢这套衣服。”

他的脸红了,对于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得到了大声回答,感到不太舒服。他自己的西装很昂贵,他的衬衫看起来经过专业熨烫。她很好奇,在办公室与客户会面,至于这样精心包装自己吗?

“那么,对于遗产,你拿佣金吗?”

“佣金?”

“提成,”哈里斯解释道,“比如说,如果你为彗星电器公司工作。”

莫罗笑了,但斯科特则是一脸的困惑,仿佛他并不明白那个电器折扣商店的参考意义。

她追问道:“你不去彗星电器买东西吗?”

他假装思索了一下,“我想我没有……”

她紧紧盯住他,“你开车时从来没有经过一个拉着黑色横幅,上面用黄色字体写着‘彗星的商店吗?到处都是。”

“文字上面有一张彗星的图画。”哈里斯补充道。

“这个嘛,我一般去约翰·刘易斯商店买电器。”

斯科特很明显是想告诉她关于他自己的什么信息,对于他来说重要的信息,并不是他在驾驶时不注意商店的招牌。

她转到另一个问题上,“她打算把房子卖了吗?”

“是的。”

“她的家人已在那里住了150年,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很痛心。”

“我想是的。”

“她之所以卖掉房子是为了支付你的账单吗?”

斯科特从角落里转过身来,开始反击,“听着,对于你所暗示的怀疑,我很愤怒。我没有做错过什么。那笔财产很难管理,但是所有的费用都备有证明文件,都是可核查的。她母亲需要全天候24小时护理,这是非常昂贵的。我敢肯定,你能想象得到。”他停下来,给他们时间想象,仿佛对于他们来说要充分理解昂贵的概念,需要至少暂停30秒。

哈里斯向前坐了坐,“好吧,斯科特先生,那很昂贵,我们简直难以想象。”

他们两个都笑了,斯科特再次假装起困惑的样子。莫罗觉得这是一项有趣的战术,很有效。

“是的,”这个想象的片刻过去后,他说,“莎拉唯一的目的就是满足母亲的愿望,让母亲留在格莱纳沃,死在那里,她做到了。我并没有想从莎拉那里骗钱,我非常钦佩仰慕她。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姑娘。”

莫罗看着他的脸,“她靠家里的钱生活吗?”

“家里根本没有钱。”他似乎为莎拉感到很悲伤。

“没有?”

“恐怕是这样的,虽然那是一套庞大的房产,但是前面的三代人都相当无能。常言道: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的祖先……”他笑了,好像这是一句令人愉快的俗话,当人们提起自己在殖民地不断缩小的地产时,都或许曾经引用过这句话。

“那么她以什么为生?”

“莎拉不得不工作,恐怕是这样的。”

哈里斯假装惊讶地吸了口气。

“她做什么工作?”莫罗笑道。

“财务管理。做养老金顾问和投资咨询。”

“在一家公司吗?”

“不,她是一名顾问。”

“为谁做顾问?”

“一些大公司。”

“嗯,”莫罗突然觉得很疲惫,“我很想多问些什么,但你一直这么絮絮叨叨的,我不敢再问了,因为我今晚想回家。”

斯科特笑了,把这种对他具有旺盛斗志的暗示看作一种恭维。这并不是莫罗的本意。要让警察和律师合不来是很难的,因为他们有很多相同的世界观,但莫罗再次发起了挑战,“你有没有处心积虑地想通过她母亲的护理人员骗取她的钱?”

但是斯科特已单方面断定他们相处得很融洽,“我负责处理护理人员的报酬支付以及大部分工作安排,如果这就是你要问的。”

她感到双胞胎正在轻轻地挠她的肺,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笑了,而现实世界中,斯科特也正在对她微笑,她不得不使无意的微笑变成有意的,“通过账簿吗?”

“完全正确:苏格兰护理人协会是一家得到资质认证的公司,所有的支付和工资都是通过账簿进行的。所有的钱都出自同一账户,她总是如实付款。”

“我们会查看那些账户的。”她的本意是发出威胁的声音,但是因为沉浸于另一个世界,这话听起来仍然温和。

斯科特点点头,“欢迎你。我很乐意为你提供这些东西。如果你希望,还包括遗产清算账单,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是啊,挺好。”她吸了一口气,出其不意地鞭策道,“莎拉大约有75万英镑的现金藏在厨房里。”

“更接近65万。”哈里斯低声道。

她看见斯科特脸色苍白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在厨房里吗?”

“是啊。在桌子底下的一块临时搁板上。”

他看着右边,回想着,“桌子底下……70万?”

哈里斯用戏谑的口吻插嘴道:“可能是65万。”

但莫罗很严肃,“你不知道她有那笔钱吗?”

“不,我不知道。”

“你认为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不存进银行?”

斯科特艰难地咽了口气,“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许她是在逃避所得税?她很在意所得税。”

“你怎么知道的?”

“是这样的,我们谈到过这个话题,有关所得税的专业对话。”

“比如什么?”

“啊,”他摇了摇头,她知道他想含糊其辞,“就是,你知道,什么是可以免税的,什么是准予列支的费用,这些东西。”

“看,这很奇怪,”莫罗翻阅着笔记,“因为从我们可以收集的资料显示莎拉从来没有缴纳过所得税。”

他思考片刻,非常安静地坐着,然后摇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确实如此。我们根据她的护照号码搞到了她的国民保险号码,她甚至还没有注册过。”

“不,对不起,但她确实缴纳过所得税。她付钱让我给她提供关于所得税的咨询,具体到什么是可以从所得中扣除的,什么是不可以扣除的。就在一年前,在我的办公室,她坐在我的面前,聆听了40分钟之久。如果她告诉我她不缴纳所得税,我则有义务举报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解释。

“嗯,”莫罗点点头,“是谁发起的那次谈话?”

“是我。我说——你必须确保最大限度地提高收入。为了那套护理计划,为了她母亲,她有那么多需要支付的费用。她说她搞不懂税务,这种东西令人迷惑,她是这样说的。她怎么会……?”

“她是一个财务顾问,却搞不明白所得税?”

他现在能看到这件事的愚蠢之处了,莎拉让他给她讲课,付钱给他,让他给她讲解关于所得税的知识,以阻止他窥探她的私事。“她送了我一个福特纳姆的礼篮以感谢我对她的帮助……厨房里的钱是现金吗?”

“欧元。”她看着他的脸,想看看他是否意识到其间的重要意义,但是他没有,他又是一脸的疑惑,“我们可能错过了她的税收记录,她可能使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她有没有使用过任何其他名字?”

“没有。”

“从没有结婚……?”

“没有。”

“为什么她不把钱存进银行?”

斯科特脸色苍白,“不知道。”

“你似乎很担心。”

斯科特畏缩了,“也许她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关于金融形式?除了我们都是命中注定,她可能知道什么?”

斯科特看上去真的很惶惑了,“莎拉,她认识人,很多人,有时她会给我一些小道消息。”

“比如说股票秘诀吗?”

“不,不,不,是交易,金钱交易,建筑物拔地而起,应该在哪里买楼转售,诸如此类的事情。”

莫罗看着他的嘴,他把自己的口音隐藏得这么好,直到现在她才听出来。暴露他身份的是“交易”两个字,工人阶级,来自南区,不是中产阶级,不是他所公然宣称的那个世界。

“交——易。”她学着他的口音重复这两个字,看着他在意识到暴露了自己的出身后萎靡的表情,“斯科特先生,你来自哪里?”

“我住在吉夫诺克。”

“不,”她小心翼翼地说,“你来自哪里?你出生的时候父母在哪里生活?”

“南区。”他眨了眨眼。

莫罗竖起耳朵,“神父山吗?”

“不,”斯科特小心地说,“吉夫诺克。”

“是的,”她点点头,“神父山。”

他坐回去,平静地说:“吉夫诺克。”。

她把手放在桌上表示安慰,“听着,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没有必要骗我们。”

他不快地鼓起面颊。哈里斯补充道:“我们可以查出来。”

“肯尼斯德高层公寓。”他平静地说。他们本可以嘲笑他,但他的耻辱感是如此鲜明,使这样的嘲笑变得无趣起来。“这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你上的哪所大学?”

“格拉斯哥大学法学院。”

莫罗点点头。她曾经去那里查访过一个人,如果换成是她在那里学习,也会隐瞒自己的背景。“莎拉是你有过的最优质的客户,不是吗?”

他防卫性地对着桌面眨眨眼,恢复了优雅的标准英语,“我说过,她是位非常有教养的年轻姑娘。”

莫罗注意到他脸上的不安和矛盾,“莎拉明确地要求你为她服务吗?”

“是的。”

“你认为她知道自己的优质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吗?”

“我一直很尊敬她——”

“不,不,你认为她知道你冒充上流社会的人吗?知道她可以让你害怕吗?”

斯科特坐回到椅子上,瞪着她。他瞟了瞟录音机中呼呼作响的盒式磁带,对着她眯起眼睛,无声地对她说——滚蛋!一个刑事辩护律师会知道不能这样说。

莫罗用力盯着他,“很抱歉,斯科特先生,你能重复一下刚才所说的话吗?我们正在录音。”

“没说什么。”他得意地笑了。

莫罗缓缓举起一只手指向房间的角落。他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看到了摄像头闪烁的红灯,他呆住了。

莫罗俯身靠向桌子对面的他,“在你的眼里,莎拉·埃罗尔聪明吗?”

“不,”他平静地冲着摄像头说,“不见得。”

“暴力吗?”

“暴力?”他仍然看着摄像头,“上帝,不。”

“请对着我说,斯科特先生。”

他一脸怨恨地转向她,“莎拉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们在她的房子里发现了一把伪装成手机的泰瑟枪,初步的法医鉴定认为这把枪出自她的手袋。”

他把摄像头抛在脑后,“一把泰瑟枪?就是那种电击枪吗?”

“是的。”

“很危险。”

“90万伏。”哈里斯说,让它的威力在空中萦绕。

斯科特对着桌子摇摇头。

莫罗看着他,读到了他的困惑,看到他重新回顾与莎拉·埃罗尔的每次会面,寻找线索,想知道他是否原本可以看出来。她看着他,看到了又一个对莎拉·埃罗尔失去同情的人。

她看着他,直到一个小小的脚后跟,不会比她的拇指大,跟她玩起了空手道,踢中了她的心,把她从这个世界偷走。

第十六章

莫伊拉和托马斯来到厨房下面的大冷冻室里。他们谁也不记得上次进来是什么时候了。通常厨房里总是挤满了工作人员,或者说工作人员的威胁,这里是一个公共空间,但莫伊拉已经几乎解雇了所有住在家里的员工。

为了托马斯,莫伊拉决定把保姆玛丽留下来,但是他们讨论过这件事后,托马斯说他不需要。他不再想要她了。当他这样说时,莫伊拉注视着他撅起的嘴唇,而不是眼睛。他不确定母亲是否知道玛丽在午夜蹑手蹑脚爬进他卧室的行为,但是莫伊拉同意了,并把玛丽召唤进来,告诉她他们现在没有钱雇用她了。玛丽似乎松了口气,回答说她会打好包,在清晨他们醒来之前离开这里,然后她握了握他们两个人的手,冰冷而职业,没有探寻托马斯的脸,或者试图看看他的眼睛。他看着她离开房间,玲珑而诱人的臀部曲线透过丝绸裙若隐若现,他突然意识到,是不是父亲命令玛丽去和他睡的,所以她现在也很高兴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他觉得很奇怪,她没有要求他们为她写一封求职推荐信。

杰米已得到了2000英镑的特别补偿金。莫伊拉还没有提起过掐脖子那件事,托马斯觉得她可能现在也不会说。

大厅、厨房,整个房子空荡荡的。他们还没有吃晚饭,莫伊拉提议去厨房看看。

冷冻室里很温暖,没有窗户,呼呼的马达声在地面上弹跳。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找到灯的开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根绳子吊在陡峭的楼梯底部,三台大石棺一样的冰柜发出微微的颤音,其中一台被挂锁锁上了。莫伊拉径直走过去,用手指触摸那把锁。

“这一定是肉类冷柜。”她说。

托马斯突然想到了一床的肉,一具尸体,锁在这冰冷的柜子里,但这只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房间,黑暗,沉静,阴森可怕。

他举起冰柜盖子,低头看去,里面的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透明塑料桶里装满了手工的美食,是厨师在离开之前准备好的,一份一份地码放着,每道菜的盖子上都用粗重的卷曲字体清晰地标明着菜名。

莫伊拉已经打开另一台冰柜,发现里面塞满了不同种类的面包、配料、冷冻的香草和奶酪、冰冻的果汁。她得意洋洋地提起一只被霜冻覆盖的圆筒状袋子的顶端,“看!”

迷你比萨饼,廉价的迷你比萨饼。“这一定是他们吃的东西,”她说,“员工们吃的,我们就吃这个吧!”

“但是你要怎么做?”

“放在烤箱里,”莫伊拉解释说,“包装上有说明,包在我身上。”

她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爬上楼梯直奔厨房而去,准备为他做饭,证明她能行。但她让冰柜的盖子敞开着,靠在墙上,冰冷的雾气嘶嘶地从里面涌出,弥漫在温暖的房间里。托马斯等到她的脚踝从通往明亮厨房的台阶上消失后才走过去,把冰柜的盖子盖上。她听到了这一声响,弯腰蹲伏在楼梯口,微笑着说:“对不起,出师不利。”她站起来,走向厨房。

托马斯又看了一眼那台上锁的肉类冷柜,里面没有人,莎拉·埃罗尔不在那里,埃拉也不在那里。这只是一个有点阴森可怖的房间。

他爬上楼梯来到厨房,发现莫伊拉把头埋在烤箱里,有一片刻他以为她是要用毒气自杀,在一台电烤箱里,他想到她要死了,却并没有动身前去把她拉出来。

“啊,在这里……”她把头从烤箱中缩回来,冲他微笑,“是电的,我真傻。”说完按下电源开关,转动旋钮。

托马斯惊恐地发现自己是如此冷漠,如此铁石心肠,于是他改变了话题,“妈妈,钥匙放在哪儿了?”

她指了指厨房门后面墙上的小金属柜。他打开门,发现有六个钥匙钩,每个上面都挂着钥匙,每只钥匙上都贴有标签。在一根粉色带子下面的钥匙圈上有一把写着“冷冻室”的小钥匙。他取下这把钥匙,沿着通往冷冻室的陡峭台阶,小心翼翼地走下去。他站在楼梯底部,看着对面的那把挂锁。

锁很小,黄铜的,他不想打开。他再也不想看到像莎拉·埃罗尔那样的一团糟了。但是时间呆得越久,他就越发害怕。他强迫自己走过去,盲目地摸索着那把锁,用小钥匙寻找锁眼,没有对准,他感到这种行为有点像性行为,很可怕,很可耻,很肮脏,但是他必须继续这么做,因为不知道的感觉更可怕,他将整夜想着这个,无法入眠。

挂锁弹开了,落进他张开的手中,他把铰链推到一边,站在那里,看着,然后掀开盖子。一层霜冻的肉。牛排、羊排、鹿肉、蹄髈。一只巨大的羊腿。没有尸体,没有血,没有死去的埃拉。

“肉?”莫伊拉已跟着他下来了。

“是的,”他砰的一声盖上盖子,“只是肉。”

“你认为他会把钱或什么东西藏在里面吗?”

“没有,我只是……很好奇。”

在等待烤比萨饼时,托马斯从冰箱中取出一瓶啤酒打开,两人享受着家中的宁静。莫伊拉解释说,拉尔斯的公司破产了,只给他们留下一年至多30万的经费,他们需要卖房子,住到别的地方去。那架ATR-42飞机归公司所有,那栋远在南非的房子也归公司所有,托马斯从来没有去过,因为他们总是在他上学的时候过去,还有大多数的汽车和伦敦金融中心的写字楼以及斯坦福桥球场的会员资格,全都归公司所有,所以他们将再也看不到这些。托马斯不在乎,他本来就没那么喜欢足球。

她把比萨饼从烤箱中取出来,放在案板上切开。很可口。

托马斯看着莫伊拉吃,“你的嘴不干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知道他想问什么,“你说得对,不干了,我戒了。”

“什么时候?”

“五周前。你父亲一直不怎么回家。”

托马斯不清楚母亲是否知道拉尔斯去了哪里,托马斯非常清楚他去哪里了,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的另一个妻子。

那是他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谈话。在秋季学期开始的前一天,拉尔斯带他出去,他们来到福特纳姆冰淇淋店,在那里每隔一张桌子就会有一个西装革履、眼神冷漠的父亲看护着一个与自己疏远的孩子。托马斯比其他的孩子大点,他不知道父亲是否注意到他已经长大了许多。

托马斯看着莫伊拉。她也许知道。她也许不在乎。

“为什么他真的要自杀?”

莫伊拉耸耸肩,“他们取消了他的资格。我想,他知道自己再不会成为大玩家了,没有这个游戏他不能生存。他没有朋友了,也没有别的兴趣爱好,我想。”她看起来像在做梦,“你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样子。那时的他是那么有趣。非常有趣。那时的他很幽默。而且早先,我们真的很相爱。我们有朋友。我们本来可以一直幸福的,但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上帝……我们有那么多可以挥霍。”

托马斯听着,点着头,直到莫伊拉看着他,看到了他红红的眼睛,她于是叫他去睡觉。

“我需要洗个澡,”他平静地说,“我真的需要先洗个澡。”

第十七章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莫罗匆匆穿上外套,检查了一下包里的钥匙和手机,这时鲁瑟轻轻敲了敲门。

“班纳曼督察想请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探长。”

“谢谢,鲁瑟。”

他悄悄溜回走廊,莫罗叫他回来。

“任务下达会上你为什么迟到?”

鲁瑟永远也当不成间谍,因为他的脸是如此具有表现力,光通过他面部表情上的细微变化她已经可以看到整个故事了:他的两只眉毛聚拢,因为他之所以迟到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而且那不是他的错,然后他突然想起迟到不是件坏事,不会得到晋升是好事,于是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庆幸自己这么机灵敏锐。最后他编造道:“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在下午5点,你睡过了头?”

他装出很糊涂的样子,“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莫罗盯着他,看到他的脸一阵潮红,“出去。”

他很高兴地离开了。

莫罗沿着走廊来到班纳曼的办公室门口,门半开着,他正在和谁说话,“是的,是的”说个不停。她敲了敲门,走进去,发现他是在打电话,在对电话那端的人表示赞同。他看了一眼面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她坐下来,等着他,打量着他的办公桌。

当他们共用一间办公室时,他的桌子上总是摆得满满的,好像主人在大声宣告“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莫罗什么也不信,但是她觉得读起来很有趣,可以磨炼她识别表象背后的技能。班纳曼午餐时吃健康的条状食品不是因为他有健康意识,而是因为害怕发胖。她也没有被那个冲浪板镇纸蒙骗:他并不喜欢户外探险,只是偶尔晒个日光浴罢了。她讨厌他,因为她看到他是如何处心积虑从警员中脱颖而出的,知道他可以做到是因为他野心勃勃,而且他的父亲是一名警察,他知道游戏的规则。

得到提升后,班纳曼除了控制权以外什么事情都不关心。

他挂掉电话。“这个案子我要亲自接管一部分工作,莫罗,”他毫无歉意地说,“因为那笔钱,很让人担心,不只是因为它出现在那个地方并且数额巨大,还因为是欧元。”

又一个谎言。钱是一部分,但他想要的不只是这部分荣誉。他想要别的东西。“他们有没有检查过这笔钱是否涉嫌毒品?”她问。

“是的,检查过了,没发现任何迹象,很少或几乎没有。莫名其妙的一笔巨款,好像是直接从银行提出来的。至于说是哪家银行还不太确定,钱的序号并不是连续的。我们正在调查这个国家的大宗欧元提款,但是这些钱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我猜是纽约。”

“是的,那里有足够多的欧元在流通,这是有可能的。”

她不知道如何提起那些警员不会为他好好干的事实,“督察:风纪,他们正在比赛看谁是最没用的——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班纳曼看了一下她身后,放低声音说:“我知道,我已经注意到了,明天上午我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不,请不要——”

“风纪既是你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如果他们不能自律,我将不得不动用铁拳。”

铁拳:老板用语,好像可以用铁拳打出这些人的热情似的。这些人年纪更大,更自信,不是刚刚从警校出来的。“他们不是那种队员,督察。”

“我不想让哈里斯承担太多工作,”来了,他低垂的眼睛发出了重要信号,“你为什么不多用用怀尔德?”

“因为他是个混蛋。”

他瞪了她一眼,一个警告,“你要回家吗?”

“正想回家,”她把东西收拢,“我认为莎拉·埃罗尔给人的印象是,她只是一个英国上流社会的时髦女子,但实际上不是这么简单,我们讯问过她的律师,她——”

“我知道,我看见了。”

她停下来,看着他,他真的已经接管了,她什么也不能做了。“那好吧,”她带着怒气说,“明天见。”

“晚安。”

伴着关门时的咔嗒声,她轻轻咒骂了一句。

鲁瑟又一次出现在走廊里,她正好把怒气发泄到他身上,“你打算整夜在走廊里晃悠吗,鲁瑟?”

看到莫罗竟然如此恼怒,鲁瑟很惊讶,结结巴巴起来,“不,我是……我是在等你,初步调查结果放在你桌上了,麦卡锡一直在查看莎拉的通话记录,她是一个出入高档场所的妓女。”

“噢,该死。”莫罗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把包甩到办公桌上,“开始干活。”

马克·麦卡锡的脸色像血友病患者一样难看,是莫罗在警员中遇到的看起来最不健康的典型。她总是感到很惊讶:他怎么没有被调派去缉毒组做卧底工作?

她走到他的桌前,他笑着说:“搞到一个好东西,头儿,这部手机上有你想要的一切。”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给我。”

“好的,”他把手机从塑料包装袋中取出来,指尖上还沾着搜索指纹时染上的黑色粉尘,“首先,我们取得了正面的指纹,不是她的,但是非常完好。”

“是有犯罪记录的人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匹配的对象。”

“该死!”莫罗故意说得这么有力,她真正想得到的是一个有同样犯罪记录的人的家庭住址,这样她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麦卡锡看上去很受伤,“这仍然是个好东西,不是吗?”

“噢,是的,是的,还有呢?”

“最后一次拨打的电话是……这是他们送来的。”

为了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已经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了:他来回移动鼠标,打开电脑屏幕上的一个音频文件,然后从菜单中选择“复制”,把它拖到U盘中,等着下载完成,最后点击退出U盘,递给她。忙碌了一天,看到太多人毫无掩饰的冷漠态度,此时的莫罗真的有些感动。

“你能听见莎拉的声音吗?”

“是的,还有……”麦卡锡点开电子邮件列表,每封邮件都以发件人的姓名打头,大多数来自一个叫斯科特的人,主题是“格莱纳沃”或“房产结算”,但随着鼠标继续往下滚动,一系列更老的电子邮件出现了,全都来自“萨宾”。“看到这些邮件的标题了吗?全都有个‘回复:……,这意味着这些邮件来自另一封电子邮件,而且讲的全是同样的事。”

麦卡锡打开一封。P会去伦敦出差,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过她,他知道比分和价钱,希望他们能聚到一起玩玩。他给出了自己的酒店名称和一个电话号码。他们是通过网络勾搭上的。

“她回复了吗?”莫罗问。

“不,如果侧边有一个小箭头,”他关上那封邮件返回到列表,“则说明这封信已经回复过了,这些信前面没有。她两个月前就不再回复邮件了。”

“自从她母亲去世后,”莫罗说,“她也不再需要支付护工费了,她母亲在家一天24小时都需要有人护理,非常昂贵。”

麦卡锡点点头,但她可以看出他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她不在乎他之前是否知道,她只是想让他顺便把这一点告诉其他人。

“这部手机有照相功能吗?”

“有,”他回到主菜单,选择图片文件,“这是一部老款苹果手机,她一定很早就开始使用这种手机了:内存很小,只能存100张左右照片。我们正在查看她的笔记本电脑,”他指着桌上一台银色笔记本,“但她所有的东西都有密码,而且每个密码都不一样。”

手机里87张图片,有些是人,但不少是很奇怪的东西。他们打开照片,可以看到一些黄页内容,列着盖屋顶的工人和化粪池的工程技术人员,她之所以把这些东西拍下来,大概是因为这样就不必拿笔记下来吧,其余的东西是最近的,有许多是纽约的街景、公园,以及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乘船离开曼哈顿时胡乱拍的一些乘客。

“她定期下载照片吗?”

“是的,目前我们是这样认为的。”

“我从不记得下载,我的手机快被老照片挤爆了。”她皱着眉头看着那部手机,这似乎很奇怪。

“给我看看那些在纽约拍的照片日期。”

麦卡锡移动鼠标到照片上,日期显示出来,是在过去的一周里拍的,“这些全都是新的。”

莫罗咬着嘴唇看着,“过去的一年里她去过那里七次,还要这么兴奋地拍照片,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就好像她在假装自己是一个游客。”

“也许她的确是个游客。”

“但是她在11个月内去过七次,在第七次后谁还会像这样拍照?”

“她在那里的确是在旅游观光,她正准备去博物馆,你看,”他指着陈列桌上的一只旅行箱,“她买了一本博物馆目录,她一定非常喜欢才购买的,因为这本书非常沉重,使她的行李重量增加了两倍。”

莫罗看着那只白色小旅行箱,它躺在那里,敞开着,里面是一小堆折叠整齐的衣服和一个透明的盥洗用品袋,旁边躺着一大本用玻璃纸包着的书。

她站起来,走到桌旁,查看箱里的东西。

现代艺术博物馆巨大的淡绿色目录册仍然密封在玻璃纸内,收据用透明胶带粘贴在上面。

购买日期正好在上一次旅行期,箱子里面还有换洗的内衣,一件蓝色的粉红蕾丝花边的连裤紧身内衣,与他们在莎拉家发现的那条内裤是一个系列的,一件银色连衣裙,各种面霜和乳液被转移到适宜飞行的小瓶子里,装在盥洗用品袋里,外面套上透明的塑料自封袋。莎拉一直在服药。

箱子里没有以防丢失的家庭地址,没有照片,没有杂志,没有备忘纸条,没有旧票据,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莫罗看着目录册,试图用一只手拿起它,太沉了,差点扭伤手腕。她抓住箱盖,盖上,看了看,然后又打开,然后又盖上。目录册几乎占据了箱子一半的空间,她再次把它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看着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玻璃纸略微有些松散,接缝不一致,被人动过。

她取出车钥匙,对准玻璃纸的边缘,割开一个口子,把包装扯掉,再用钥匙边缘翻开书。

莫罗笑了。书里面的中央,在一些粗糙的黑白立体拼贴画中间,有人剪出一个凹陷,放进一摞500面值的欧元,用两根橡皮带缠着,厚如砖头。莎拉可能反复携带同样的目录册,为了有一张日期吻合的收据而买一本新的,重新包装它。这解释了她办理行李托运的原因。如果她随身携带,目录册从肉眼来看可能是新的,但安全X射线扫描则会显示出一个灰色的长方形,以及纸张的不一致性。纽约的照片只是她装作普通游客掩人耳目的手段之一。

麦卡锡站在桌子的另一边,着迷地看着那摞钱,鲁瑟也凑了过来,一名年轻警探站在桌上,踮起脚尖看。

莫罗转身看看他们,他们一个个大张着嘴,眼睛盯在钱上,但他们的心思已游离到遥远的地方,在赛马会上,在汽车展示厅,在他们渴望所在的地方。夜班的分配情况不得不重新安排了,麦卡锡和鲁瑟必须看护现金,直到运钞车司机可以从床上被叫醒。尽管从这本册子上找到任何与谋杀案调查有关的痕迹似乎不太可能,班纳曼还是坚持要亲自把目录册带去实验室处理。莫罗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查看那部手机中的文件。

她在一堆照片中发现了一个银发男人的三张照片,她记下笔记,想看看它们是不是在格莱纳沃的什么地方拍的。再老些的照片是莎拉母亲的,一位个子矮小、行动迟缓的老妇人穿着过时的衣服,后来的那些照片显示她盯着摄像头,穿着崭新的睡衣,淡蓝色的、粉红色的,膝盖上搭着毯子,坐在厨房的扶手椅上,坐在床上,坐在窗户边。这些照片上的老人显得慈悲而温柔。莎拉不得不蹲伏着,与母亲的眼睛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所有照片的灯光都很柔和。一些在厨房里的照片,凯出现在背景中,微笑着回头看着已故的埃罗尔夫人,看起来充满母爱,莫罗摸着屏幕上凯的脸,笑了。

莎拉手机中的电子邮件几乎全是有关房子的。斯科特似乎决心要写信告诉她有关销售和地产结算的每一个细节,毫无疑问,每次都收费。这些邮件都经过精心措词,充满了阿谀谄媚的味道。她可以想象这种过分逢迎拍马的语气会让莎拉愈发瞧不起他,并感到一种欺骗戏弄他的欢愉。

另有许多电子邮件是写给萨宾的,要在某个时间在某家酒店共度美好时光,但是对于具体做什么却含糊不清。她做出这样的事真是不幸。警察对性工作者是毫无同情心的,无论他们受过多少次的培训教育。激发大多数警察同情心的唯一办法是把受害者定位为被骗的孩子们,称他们“女孩”和“男孩”,或者他们不慎成了瘾君子:他们为了药物才那么做。无论是哪种原因,他们都别无选择。

莫罗捂住脸,思考着莎拉的事。在某种程度上,莎拉应该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她所做的工作使得那一刻的到来更加可怕。无论入侵者的罪行多么可怕,性工作者们总是自责。在做一个强奸案的报告或野蛮的殴打行为的细节时,有一半的努力是让她们承认自己是受害者。莫罗想象莎拉躺在地上,当一只脚朝她的脸踩过来时,她最后有意识的思考竟是自责。

莫罗坐回身子,揉了揉热胀的眼睛。天色已晚,房间里很暗,外面的走廊很静。她想回家,和布赖恩一起躺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作为最后一个苦差事,她戴上耳机,开始倾听拨打999的那个音频文件。

如果莎拉提前5秒钟开口说话,她是可能得救的。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莎拉拨完号到说话之间的那段停顿使接线员以为这是一个无声呼叫,把它接到了录音机上。无声呼叫通常是那些酒醉的青少年或爱出风头的白痴们干的,或者是5岁的小孩子在妈妈洗澡时玩电话,无意拨出来的。录音机是一个基于数据统计的实用系统,用于淘汰浪费时间的呼叫。几乎总是这样。

莫罗倾听着,她听到了莎拉站在远处发出的模糊不清的柔和声音。她看到了在任务下达会上那些警员们空洞而冷漠的眼睛,他们都急着想回到各自温暖而安全的家中。

她听完一遍后又听了一遍。她发现自己在黑暗中哭泣,不只是为莎拉·埃罗尔,也是为自己死去的父亲,为了JJ,为所有那些不被爱、不可爱的人。

听完第二遍后她擦干眼泪,听了听走廊外的声音,然后悄悄溜出警局大门。她绕过巨大的花圃,沿着墙根走到停在街道暗处的汽车旁。

她滑进驾驶座,锁上车门,坐在黑暗里,感觉到羞愧和疼痛,感觉自己不过是脆弱而愚蠢的孕妇。

第十八章

托马斯筋疲力尽,更感觉紧张不安。他刚洗完澡,披着一条浴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每30秒换一个频道。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许是《恶搞之家》之类的喜剧片,短小点的节目。他灼热的双眼盯着电视,模糊的思想渐渐在脑子里形成。如果他真的关注节目,他是不需要处理这些思想的。

他正在观看一个说唱音乐集锦,丑陋的家伙们在一座豪华宅邸的游泳池畔,与一群漂亮的脱衣舞娘一起摇摆。他想起了父母。对于托马斯而言,拉尔斯始终代表着权威,需要托马斯努力去取悦。他总是感到迫在眉睫的压力,总是觉得自己注定会让拉尔斯失望,因为他实在在哪方面都不出色。拉尔斯曾多次告诉他,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拉尔斯的儿子。但现在拉尔斯走了,所有那些让他头痛的压力也随之而去。莫伊拉曾经那样冷漠而疏远,但是她现在就在这里,很温暖。如果他们再也不说话了,如果她今晚因为用药过量而永远不再醒来,托马斯知道今晚将成为他们最美好的回忆:在一起聊天,做眼神的交流,她向他道歉。

他知道,无论是莫伊拉的温暖还是拉尔斯离去的喜悦,他都不配得到。就在他做出那样的事后,竟迎来这样两件不可思议的好运气。这是不对的。感觉就像希特勒中了彩票。

他在潮湿的浴巾上挪了挪屁股,换了个频道。鲨鱼在阴暗的蓝色海水中张开嘴巴,朝摄像师径直冲过来。他想到了站在楼梯顶端的莎拉·埃罗尔。当她抓住楼梯扶手,迈下第一级台阶时,他看到了她赤裸的屁股。斯奎克冲过去时,撞到了他的肩膀。斯奎克伸出手拉住莎拉的头发。金色的头发。许多种不同的颜色,金色的、黑色的、黄色的,甚至于白色的,然后是粉红色和猩红色。她被拉回来时,一缕缕头发脱落出来,悬挂在斯奎克的拳头里。

一阵颤音使他坐了起来,他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是他的手机,还在隔壁房间的行李袋里,在他卧室的地板上。保姆玛丽放在那里后就没再管它,因为她被召唤去见莫伊拉,被告知她被解雇了。他慢慢走过去,取出手机,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斯奎克。

托马斯拿着手机,看着它响。斯奎克想威胁他。这是很可悲的。他想把这一切再贯穿到一起:是你把我带到错误的房子里去的……托马斯不想搭理对方。他想象斯奎克坐在宿舍的卫生间里,坐在黑暗中,因为现在已经是熄灯后了。斯奎克一定是坐在马桶上:浴室很小,那是唯一可以坐下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在学期开始时把手机交到宿舍管理处,然后在周末取回来,但是斯奎克有一部非法手机,一部用于寻找色情刺激的手机。他坐在黑暗中,坐在马桶上,用非法手机呼叫,等着对方接听。

托马斯摁下绿色按键,把手机举到耳边,“是你吗?”他用的是耳语,斯奎克会因为私藏一部非法手机而陷入麻烦。

“是的,是你吗?”

“是的。”

“还在为你老爸的死感到难过?”

“不,没有。”

“自己吊死了?”

“是的,在他的草坪上。”

斯奎克无声地笑了,他知道那草坪。

托马斯看着隔壁房间的电视,还是那个鲨鱼节目:血腥的海水。

斯奎克对着话筒深吸了一口气,“之前的事真是对不起。”

“是啊。”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对什么人坦白了,把我也供出来了。”

“扯淡。”托马斯轻声道,抠着墙上的一个记号。

“是啊,吓了一跳。”

“不,只是……你知道,”托马斯点点头,不想听起来像一件很大的事情,因为对他而言确实不是,“拉尔斯走了。”

“嗯,”斯奎克表示理解,“我们还好吧?”

“当然。今天有什么事?”

他能听到斯奎克的微笑,“社会科学的预备考试我得了89分。”

“好样的!”

“我知道,想知道你得了多少分吗?”

“多少?”

“46分。”斯奎克笑了,因为这点分实在太可怜了。托马斯也笑了,这没关系,反正社会科学是门狗屎学科,但是这不是托马斯笑的原因,他发笑是因为斯奎克在和他捣蛋,在拿他开玩笑,而这意味着一切正常。

“你他妈的又沾沾自喜了,”托马斯温和地说,“我正梦想成为一个社会科学家呢,你却粉碎了我的梦。”

“是的,”斯奎克笑了,“不扯了,埃拉回家了吗?”

“明天早上回。”

“嗯,告诉她我想她……”托马斯闭上眼睛,知道他要说点关于她的什么话了,有几分反感涌上心头,“只是别告诉她我在想她的时候在做什么。”

“是的,”托马斯警告道,“她才12岁,哥们儿。”

“嘿,”听到他的语气,斯奎克似乎有点恼火,“在得克萨斯,我可以和她结婚了。”

“那也不对。”

“在荷兰——”

“不对,哥们儿,”托马斯坚持立场,“她是我妹妹,我虽然讨厌她,但她还是我妹妹……你知道。”

“好吧,好吧,你他妈的滚蛋吧。”他听起来有点生气。

“你自己滚蛋吧。”托马斯告诉他挂掉电话。

“好吧,”他让步,“滚吧……”

斯奎克虽然这样说,但是他没什么意思,他对年轻女孩根本没兴趣,这一点托马斯知道。如果可能,他会对保姆玛丽那个年龄段的女人感兴趣。他的本意是一种恭维,幻想得到哥们儿的妹妹意味着他并没有与猪或者肥婆一样的女人有染,但是托马斯还是很反感斯奎克那样说话,因为他看到过斯奎克手机里的那些东西,动物和肛门以及诸如此类,他不想现实生活中的他与那种狗屎有任何关系。

“我挂了。”斯奎克说,在托马斯有机会说再见之前挂掉了电话。

托马斯把手机扔到床上,懊恼地看着它,好像它是斯奎克的色情手机一样。他转动脚后跟,目光落在莎拉·埃罗尔赤裸的屁股上,她正扶着楼梯扶手,迈下第一级台阶,斯奎克经过他时,他感觉肩膀被撞了一下,斯奎克的手伸出去,抓住她的头发。然后是那只手,白色的指关节,因为斯奎克抓得那样紧,尽管她的头不能动弹,她的脚还在移动,她倒下去,沿着楼梯滚到底部,斯奎克蹲伏下来,仍然握着那把头发,直到它脱落出来,他跟着她下到楼梯底部,回头看着托马斯,激动,快乐,好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好像他有过的每个圣诞节一起到来,而他不知道他怎么会得到只有好孩子才能得到的这一切。

托马斯看着床上的手机,又感到一阵恶心,与他看着楼梯底部的斯奎克时感到的那种恶心轻轻呼应着,一种沉重的悲伤,世界在摇晃,他的脑袋里仿佛充满了石油。

当他们在那个楼梯上时他曾拒绝过这种意识,但他现在可以面对了:如果他们把你打倒,任何人都会那样对你。任何人。

第十九章

已经快11点了,这个时间去串门太晚了,但今天是很郁闷悲伤的一天,莫罗需要寻找到一丝安慰,所以她继续往前开。

卡西米克高层公寓周围的道路笔直宽广,是专为汽车时代规划设计的,但是这里的人却买不起车,只能坐公交车出行。宽阔的街道是用于撂倒蹒跚学步的儿童的,或者成为盗车贼畅通无阻的赛车道,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别的用处,所以规划者在路面上采取了交通减速措施,设置了许多减速带。莫罗的车速是每小时10英里,却仍然感觉很颠簸。

经过当地的警察局,另一座棕色砖块垒起的坚实堡垒,在一座低矮而陡峭的小山下,她减速停下,那里有20个泊车位,她把车停了进去。这里的公寓看上去破败而阴森,似乎预示着一种不祥的兆头,三栋高楼并排俯视着这座城市。每栋楼的楼梯井玻璃柱都是不同的灯光颜色,中间的那栋是蓝色的,两侧的分别是橙色和紫色,而外墙则是浅淡柔和的芥末色、豌豆绿和棕色,与玻璃柱上充满活力的彩色灯光不太协调地交织在一起。

她跳下车,思忖着自己的行为:她不但要单独探访证人,还公然把私家车停在这些公寓前面。她环顾四周,每个角落的灯柱上都安装着闭路监控摄像头,从她所站的地方能看到十多个这样的摄像头,而且看上去全都在运行。

如果今晚有任何事情发生,上司们就会知道她驾着私家车单独来过这里。但她仍然没有转身回到车中,而是走向了中间的那栋楼,查看笔记,寻找公寓号码,按下了门禁上的蜂鸣器。她透过大门朝里面张望,大厅铺着白色的瓷砖,像手术室一样干净。墙上贴着慷慨激昂的口号标语,指令居民不要在公寓里养狗,不要在电梯里乱扔垃圾,不要到处涂鸦。在这里他们似乎并不需要太多的指令,因为即使那些口号标语也是干净的。

门禁对讲机中传出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你好?”

“你好,这是凯·默里的家吗?”

女孩转头朝里面大声喊道:“妈妈,找你的!”

听到凯的声音靠近,莫罗笑了。

“……下次先问问是谁,然后再朝我嚷嚷。”

但女孩蹬蹬蹬跺着脚跑开了。

凯清了清嗓子说:“喂?”

“凯吗?是我。”

短暂的停顿。

“亚历克丝?”

“是的。”

“噢,上来……”

大门嗡嗡叫着,莫罗推开门,穿过大厅,按下了电梯按钮,电梯门滑开,电梯里是温暖的橙色灯光,地板很干净,没有一个塑料按键有被打火机烧焦的痕迹,只有一点点消毒剂的味道。这是一个不具有任何威胁性的环境,但是当电梯门在她面前关闭,开始上升时,莫罗仍感到腹部一阵战栗。

电梯门再次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条形照明灯,一个门把手上挂着一只外卖食品包装袋,散发出挥之不去的咖喱味道,地上是充满活力的粉红与天蓝色菱形方块拼接成的一条人行道,所有的门都是天蓝色的,镶着斑驳的玻璃面板,有些里面有灯光,有些一片黑暗。莫罗走向8号公寓。

默里家的玻璃面板里面镶着粉色的网眼花边,是一扇很老的门,这是一个好迹象:意味着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付得起房租。一扇破碎的打过补丁的门是问题家庭的经典标识。

莫罗敲了敲门,退后一步,等待着。在她身后,电梯门嘟嘟响着,她转身看着橙色的灯光渐渐变成一道窄缝直至消失。

没有任何征兆,前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站在那儿,打量着她。

“你好!”

莫罗勉强微笑道:“这是凯·默里的家吗?”

他看着她擦得锃亮的鞋子咧嘴笑了,“上帝,你真的是一位警察,”他探出身子,拉着她的胳膊,轻轻地把她带进狭窄的门厅,关上门,“妈妈说遇到了一个老同学,现在成了警察,你真的和她一样大吗?你看起来更年轻。”

“噢,我膨胀成这个样子了,因为我怀孕了。”她说。尽管如此,她还是很高兴。

门厅里摆满了空纸箱,装着洗涤剂、洗衣粉、薯片、饼干、盛洗涤液瓶子和洗发水的空托盘。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码了四五层靠在墙上。有一片刻,莫罗很自然地想到了商店行窃、卡车劫持和偷窃雇主等犯罪行为,但她很快停止了瞎想:她是来这里看望凯的,与公事无关。

在她右边是敞开的客厅和厨房的门,面前还有三扇门,每一扇门都被其占有人以不同的方式装饰过:其中一扇是暗淡的黑色,一扇被刷成了粉红色,上面随意地贴着几只闪闪发光的蝴蝶,第三扇门从中间劈开,一半是凯尔特队的经典绿,一半是突击队的经典蓝。凯尔特队粉丝用毡头笔回收了部分边境土地,但突击队粉丝则用一块湿布将那一片绿色入侵地擦模糊了。

浴室的门打开,凯走了出来,湿头发凌乱地搭在脸上,一条紫色旧毛巾搭在肩上,边角已经磨损,星星点点的还有几滴陈旧的染发剂留下的污点。她生气地看着男孩,踢了一下空盒子,“我告诉你多少次了要把这些东西拿下去,但你总是从它们身边走过却视而不见。”她冲莫罗挤出微笑,“我的朋友有一张好市多的卡。”

“你真幸运。”莫罗说。

“是的,感觉棒极了,”她拾起一只空薯片盒子,放在其他盒子上面,把它们踢到墙边,“我们有个团购俱乐部,批量购买,拿回到这里后再分,我不知道这样做我到底是省了钱还是只是买回了更多的东西。”她指了指开门的男孩,“他们就是一群塘鹅,我带回什么就吃什么,食品一到家就蒸发了。他们正在狼吞虎咽一桶鱼丸。”

男孩伸出舌头,“恶心死了。”

凯用毛巾擦着头发,“还不是照样要吃。”

男孩肤色黝黑,相貌英俊,蓝色的眼睛,两只眉毛长得连到了一起,显得英气逼人。莫罗可以在他身上看到凯模糊的影子,但并不太多。男孩突然很认真地问莫罗:“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怎么才能当警察?”

凯对莫罗摇了摇头,“真是见鬼。”

莫罗耸耸肩,不确定他是不是认真的,“只要申请就行,打电话问他们怎么办,不过你必须申请好几次,所以不要气馁。”

他想了想,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不会气馁的。”

凯显得很尴尬,说:“好像他们会接受你似的。”

“为什么,我怎么就不行了?”

凯不耐烦地嘘了一声,穿过大厅,朝厨房走去,边走边用毛巾擦着头发,她把水壶盖轻轻弹开,“你自己很清楚。”

“说真的,我到底怎么不行?”

凯不理他的问题,“亚历克丝,喝点茶吗?”

没有值勤的警察会接受群众的一杯茶,这会使他们呆的时间更长,而且你永远不知道茶里面会被放些什么,但莫罗说:“好的,谢谢。”仿佛是要证明这不是一次公务拜访。

男孩还在说:“就这么定了,我准备打电话,索要申请表,妈妈,你会帮我填一下吗?”

粉红色的卧室门打开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用责备的眼神向外面看了看。她胖乎乎的,比当年的凯更漂亮。莫罗给了她一个温和的微笑,“你好。”

女孩似乎突然害羞起来,把门关上了一点点,半掩藏着脸。

“你妈妈在你这么大时和我是好朋友。”

“哦。”女孩显然不感兴趣,但是因为良好的教养,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目光游移到墙上。

“她那时和你长得非常像,只是没你这么漂亮。”

女孩的脸红了,惊慌地把门关上,她的哥哥微笑着看着那扇粉红色的门,知道妹妹正在偷听,他说:“她很漂亮,不是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莫罗很感动,在过去的苏格兰很难见到赞美孩子的行为。她在遇到布赖恩之前还从来没有在任何方面得到过赞美,那时已经太晚了,她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他的赞美。

凯抬起头,叹了口气,“好了,乔,”她温和地说,“你去一边吧,我和客人聊聊。”

“啊,是的。”乔提示性地对莫罗扬起眉毛,“过去的时光吗?绅士的电话?”

“莎拉·埃罗尔。”凯看起来很悲伤。

“噢。”对于此,乔再也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可说了,“太可怕了。”他后退到妹妹房间的门口,敲敲门,没等到应答就推门进去了。她们可以听见兄妹俩的说笑声。

凯从橱柜中取出一只杯子,看了看里面,又放回去,从其背后选了两只。厨房的台面上到处是超大包的薯片和蛋糕,水槽被茶叶袋堵塞着,屋内散发出一股烟味。

莫罗走进厨房,“希望我的到来没有打扰你?”

“啊,”凯说,“没问题。”但是她很尴尬,指着那团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只是我没有准备,家里乱成了这样子。”

莫罗说自己家里也一样乱,她不诚恳的声音被隆隆作响的水壶烧水声掩盖了。

她知道应该为凯感到难过。这是个好家,家人们无话不谈,但她觉得她们两个都沮丧地意识到,这里就像是她们所成长的那个地方的情景再现,家里充满了香烟的味道、破碎的饼干、无言的愤怒、勉强的爱以及被嘲笑的梦想。

凯从一大包泰特利中取出两袋茶叶,放进杯子,倒上水。莫罗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积极的话,“他很可爱,你的乔,很英俊。”

“太迷人了,爱惹麻烦,”凯纠正自己,“不,他们是好孩子,兄妹关系也很好,好兆头,我觉得。”她从一只6升容量的纸盒中倒出一点牛奶加到茶水中,把纸盒放回冰箱,“要糖吗?”

莫罗摇摇头,凯递过杯子,“跟我来。”

莫罗跟着她走进客厅,一张有点磨损的皮沙发上堆满了折叠好的干净衣服,一排排整齐地码放在那里,一个熨衣板立在一台四四方方的旧电视旁,四周的墙上挂着一系列家庭照片集锦,许多从玻璃后面滑动过,展示一种闹翻了天的家庭聚会和学校剧团活动的热闹景象,把人带到了模糊的过去,让人有一种时光飞逝的感觉。

莫罗注意到凯焦虑看了看地上的污点,然后又看了看电灯开关四周油腻的印记。

凯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地上,寻找可以让莫罗坐下的地方。她小心地把堆积在沙发上的衣服收起来,放到熨衣板上,腾出地方来。

莫罗没有脱下外套,把杯子放在地板上,坐下。

凯坐在扶手椅上,看着莫罗,似乎有些恼火。她又看向莫罗的马克杯,“只喝点茶行吗?要来点脆饼吗?”

莫罗微笑道:“不用。”

“合包装的呼啦圈?”

“不,我没事。”

凯举起一只手,在面前挥舞出一道彩虹般的弧线,“包括所有的味道……”

“不用,谢谢,反正我还要回家吃晚饭的。”

“太晚了……”她看着莫罗的肚子,“吃很重要,不是吗?”

她们突然无话可说了,莫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这是她在公务出访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凯打破沉默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亚历克丝?”

“你的意思是?”

“为什么你会一个人到这里来?”

凯知道警察总是两个一起出行的,莫罗很纳闷她怎么会知道这个规则,“我想问问你关于莎拉的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诸如此类的事情。”

“背景方面的事情?”

“是的,你知道,背景……”

但是凯眯着眼睛凝视着莫罗,许久许久,试图读懂她。

莫罗始终面无表情,一个微笑会显得很不真诚。莫罗在工作,她住在一所买来的房子里,有一辆车。她已经逃了出来,但是凯没有。莫罗担心这就是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寻找安慰或怀旧或搞明白莎拉·埃罗尔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把自己与凯作对比,寻找廉价的肯定、估量和权衡,她比自己的老朋友过得更好。

凯眨了眨眼睛,开始机械地陈述:“莎拉这个人很好。她爱母亲,尽管埃罗尔夫人很无赖,像个调皮的孩子。我喜欢乔伊,那是她的名字,埃罗尔夫人,乔伊·爱丽丝·埃罗尔。大家都叫她埃罗尔夫人。”她伸直一条腿,挪了挪身子,取过熨衣板上的香烟和打火机,打开烟盒,看着莫罗的肚子,“介意吗?”

“速战速决。”

她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因为这样的对话她们曾经进行过100次。凯点燃香烟,用力吸了一口,靠向椅子一侧,取过脏兮兮的玻璃烟灰缸,搁在膝盖上。

“莎拉有男朋友吗?”

“从来没有带过男朋友回家,但是我知道她在外面有人,她会收到短信和……怎么说呢,她会看着手机傻笑……”凯安静地回忆道,“身为青春期少年的母亲,你会变得像通灵的巫师。可能是她不想让男友见到母亲吧。”

“她母亲很难相处吗?”

“啊哈,并不是只有难处的母亲才会让孩子们守口如瓶。她们就是那个样子。这是天性,不是吗?”凯想了想,笑了,“不过乔伊的确是个很难相处的人,疯狂而又糊涂,一身的坏毛病,即使她不讨厌人家,人家也会讨厌她的。”说到这里,凯模仿老太太的声音尖声道,“凯,你看起来太可怕了!你简直太肥了!”

“莎拉喜欢母亲吗?”

“莎拉是个孝顺女,连乔伊自己都很困惑,莎拉竟然那么爱她,这是不常见的。要知道,莎拉是个独生女。” 凯低垂下眼睛,陷入回忆。

“你怎么知道她爱母亲?”

凯笑了,“每当她看到或谈论起母亲,她总是容光焕发,‘我愿意为我妈妈付出一切,她说过一遍又一遍,全能的上帝,我很想念乔伊。”泪水突然从凯的眼中涌出来,她用力眨眼克制住泪水,“只是——她的陪伴,知道吗?”

“你们很亲近?”

“可能算不上吧,”凯对着烟灰缸微笑,“与老年痴呆症患者相处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个性改变了,家人不认可他们,因为老年痴呆,她的性情改变了,但我却非常喜欢她。”

“你在那栋房子里看见过别人吗?比如说莎拉的什么朋友?”

“没有。”

“你最后一次看到莎拉·埃罗尔是什么时候?”

凯吐出一股烟,对她皱了皱眉头,“嗯,严肃地说,亚历克丝,这真是一个警察的问题。我们不应该等到另外一个人……?”

“啊,是的,是的。”

“你目前在那个地方的另一户人家工作?”

“是啊。”

“那里的人都很富有?”

“不像过去那么富有了……他们损失了许多钱——你应该问问他们,他们全都把钱投资于股票了。”

“你为泰莱恩夫人工作?”

凯摇摇头,“看,这是一个警察问题,”她紧盯着莫罗,“你不应该独自到这里来的。”她觉得自己太严厉,于是缓和语气说,“告诉我,这件案子和性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在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只为了解背景。”

凯对着手中的香烟点点头,“好,我很不愿意想到她会受到性侵犯,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很传统的那种人。”

“传统?”

“像个真正的淑女,”凯摸了摸手腕,“总是带着手帕……”

有一片刻她失神地游离在自己的思绪中,歪着头,眼睛潮湿。莫罗静等着她自己回过神来,开始怀疑警方的判断是不是错误的,但是从另一方面讲,“传统”也可能恰恰是问题所在。

凯满怀希望地看着莫罗,“这不可能是一个意外事故吗?”

莫罗没有回答,她不想让对方听出自己的态度。

凯抿了一口茶,两人又陷入沉默。外面门厅里,前门打开了,一个男孩的声音叫道:“嘿,是我!”

凯回应了一声“嘿”,但男孩并没有到客厅来,乔和妹妹也应声喊叫起来,她们可以听到卧室的门打开以及孩子们热闹的喧哗声。

凯放低声音,急切地问:“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亚历克丝?别误会我,我很高兴见到你,但是你不应该单独一人跑到这里来,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莫罗点点头,“是的。”

“是的。”凯快速地弹了弹香烟,在烟灰缸的边缘轻轻叩击着,突然很生气地说,“是的,老实说,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我有点生气,因为如果你找到了凶手,而他逃脱了惩罚是因为你在这里问过我一些问题,而没有人来确证这一点,然后案件审理没法进行,因为——”

莫罗严厉地大声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凯僵在那里,凝视着莫罗。她举起香烟,吸了一口。她放在扶手上的手在颤抖,“我是这个地区犯罪检举委员会的主席,我们组织了一场运动,抗议马路对面的警察,”烟雾开始从她的鼻子和嘴中渗出来,缓缓升起,萦绕在她的脸上,沾到她的湿头发上,“他们只派一名警察去那些遭到入室盗窃的受害家庭调查,这样其他值班的人就可以享用晚餐。”她眯起眼睛看着莫罗,“这里盗窃案破案率太低了,我认为他们从未真正抓到过哪个罪犯。这里的很多人不知道派一名警察过来意味着警方根本不在乎。所以我发起了一场运动,告诉每个人关于补强证据规则,我给这栋楼的每个人发了一份传单,你可以去车站打听打听,他们全都认识我。”

如果凯的指控是正确的,那么这是让人无法容忍的,这不仅意味着上级警官已放弃侦破入室盗窃案的可能性,还意味着下级警员因为在没有协助的情况下单独办案而被置于危险之中。但莫罗以前也听到过公众的投诉,她认识到自己意识中那种奇怪的感觉正在慢慢地消退。这是一种条件反射性的家族性自卫,老掉牙的借口涌上心头:他们不知道我们承受的压力,他们不明白,他们——他们——他们与我们——我们——我们处在对立面。她已经选好站在哪一边。

凯俯身向前,仿佛看出了莫罗的立场,“你最好找出杀害莎拉的凶手。”

“我会的。”

“因为她是个好姑娘。”

“我会的。”莫罗惊讶于自己的承诺,而她真的不知道是否能找到凶手。

“妈?”门开了,乔朝里看了看,他的弟弟在他背后,一个不同类型的男孩,个头儿比乔稍矮些,像他的妹妹一样胖乎乎的但并不好看,头发染成了黑色,耳朵上打了好几个耳洞,穿着一件黑色T恤,上面印着白色的字。他微笑着向莫罗点点头,上下打量着她。“妈,”乔说,“弗兰克买了一张DVD,我们可以用电视吗?”

弗兰克微笑着,自豪地说:“刚刚付了钱。”

“是什么?”

“《灵动:鬼影实录》。”

“现在太晚了,再说,看这种电影,玛丽是不是还太小了?”

“她是小了一点点。”

“我听说很吓人。”

女孩从前厅叫喊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凯也朝她叫喊道:“是的,玛丽,但是你还没有15岁。”她压低声音,“弗兰克,放点别的东西,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她可以和你们一起看的东西。”

他们母子之间的对话在莫罗耳边盘旋,但莫罗并没有在听。

她看着那个男孩的脚,觉得不太舒服,因为他的脚上穿着和案发现场一样的菲拉运动鞋,黑色绒面革的。

驱车前往马路对面的警察局时,莫罗感觉很愚蠢,好像自己是在背叛凯似的。

她把车停在警察局大楼的后面,锁好车,走向大楼前门,自动门嗖的一声开了,她走进去,来到无人值守的前台,按响了桌边的门铃。他们正在远处的什么地方看着她,她知道,所以她对着墙上镜子中的自己点点头,取出授权证,举起来,直到门开了,一名中年警员走出来,检查她的证件。

“我能为你做什么,探长?”

“我过来想找个人了解一下情况,你知道那边的高层公寓吗?”

“是的。”

“凯·默里?乔·默里?弗兰克?你知道他们吗?”

他扬起眉毛,再次查看了一下她的授权证,然后打开前台铁栅,“你最好进来和警探肖谈谈。”

他让她在传达室等着,自己打电话寻找同事。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尽管现在不是换班时间,他似乎很确定肖就在这栋楼里。肖终于出现了,她发现他是那种老式的警察:漂亮整齐的发型,简洁迅速的言谈举止,和她差不多年纪,但并没有那么敏感急躁。

“默里家的人简直是害虫,那家的母亲发起了一场运动,恶意诋毁本局,拉大了我们和公寓居民之间的鸿沟,我们花了好几个月才让他们遵守规则。”

“真的吗?”

“是的,简直是乌合之众。”

“那些孩子怎么样?”

“噢,听着,他们帮她四处散发传单,塞进别人家的门缝里……”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话头,好像心里有鬼,挪动着双脚。

他抬起头,用怀疑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调查警察局的业绩。莫罗并不想解释。

“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全在正常运行?”

她看见他的目光躲闪到一边,因为他想到了录像回放画面中警察单独在高层公寓那边漫步的镜头……

“听着,”她说,“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会马上把你带到伦敦路。”

“是的。”他机械地答道。

她转过身,打开通向前台的门,“你担心初级警员的安全吗?”

她看到他眼中耻辱的火花。“缺乏经验的年轻警员,独自面对敌对环境?他们需要协助,你们却在这里看报纸,即使他们不会出什么事,他们会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做法,然后他们把警察派出去,最后事情发生了。”她越来越像是在指控了,所以她停下来,“如果我再听到关于你们这个分局的任何事情,我还会回来的,我不会放过你的!明白吗?”

当她训斥时他的嘴巴紧闭着,所以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走开,用力关上身后的门,快速穿过前台向大门走去。

外面的空气已结了霜,要变天了,她从汽车侧面回头望了望高层公寓。

关于默里家,肖已告诉了她很多,而他没有提到的却重要得多,他没有任何具体的事例可以诋毁凯的,孩子们也没有任何不良行为记录。凯没有与邻居或某个前伴侣有过任何争吵,她不酗酒,也没有参加任何醉鬼聚会的倾向。如果有这样的事情,他一定会提到的。

不管怎样,默里家比她家更好。

第二十章

飞机库非常寒冷。他们站在那里等待着,戴着手套的手插进口袋里,缩着脖子对抗着刺骨的寒冷。地面和楼梯台阶上已经结下了一层晨霜,尽管如此,托马斯和莫伊拉并没有在办公室等着。他们站在凸起的平台上,也就是前一天晚上保姆玛丽所站的地方,等着派珀落地入库,他们特意站在高处,这样埃拉能够在第一时间看见他们,有一种不一样的回家感觉。这是莫伊拉的主意:显示他们团结一心。

托马斯先感到了手机的震动,然后听到铃声,他用戴着手套的手费力地想把手机从口袋中取出来,与莫伊拉一起嘲笑自己的笨拙,最后还是决定先把手套脱掉,再取出手机来。他期望在屏幕上出现“唐尼”或者“哈米什”的名字,今天早上会在自习室学习的男孩之一。不可能是斯奎克,早上他要做弥撒侍者。应该是哈米什打电话来向他问好,是否别来无恙,回家后有没有又和保姆睡觉。来电显示是“斯奎克”,托马斯感到握着手机的手指发软,他没有接听,把手机又塞回口袋。

“是谁打来的?”

“一个我不想说话的人。”他看着远处飞机库的门,但能感觉到她的眼睛仍在盯着自己。

手机顶着大腿震动了一会儿后,终于静止不动了。

“记者吗?”她问道。

“不是。”他回避她的目光。

她觉察到了他的不安,试图和他聊聊天。“他们一直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到我号码的。”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莫伊拉眼珠一转,说:“不用管它,汤姆。”

“我不会管它的,我来得及去一趟厕所吗?”

“快点。”

穿过门,办公室稍微暖和些,一只丁烷气炉正在燃烧,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紧挨着炉火,双脚搁在垃圾箱上,他正在看报纸,一种廉价的街头小报,那种只用下流词汇做标题的报纸。

如果不是那人在看到托马斯后调整了一下坐姿,托马斯本来不会注意到报纸的头版的。那人坐直身子,匆匆忙忙地把报纸塞到桌子底下,托马斯看不见的地方。

托马斯伸出手,“我可以看看吗?”

那人看着他的口袋,里面的手机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托马斯耸耸肩,再次伸手索要报纸。

那人把报纸递给了他。

报上的照片是一片广阔的灰色天空,中心是一个人的身影,松软无力,像泄气的气球一样悬挂着:拉尔斯挂在草坪的橡树上。托马斯认识这种视觉的草坪,是以仰视角度拍的,是从保姆玛丽的卧室窗口向外看过去的样子。

看着拉尔斯的照片,看着他柔软无力的脖子,看着他桶状的身体和细长的腿,托马斯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告诉自己,他应该感觉到什么,但是他能找到的全部感觉不过是对那棵橡树的一丝同情。照片上的那个人不像拉尔斯,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吓人。

托马斯任报纸滑落到桌子上。那人低下头,低声说“对不起”。托马斯耸耸肩。

他感觉比刚才更冷了,他问厕所在哪里,那人指了指房间后面。

穿过一扇门,他来到一个小房间,赤裸的水泥墙壁似乎在向外散发着寒流。他锁上门,静静地站着,看着赤裸的潮湿墙面。

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响起来,托马斯用力拽出手套,拿起手机,打开后盖,取出SIM卡,彻底关闭了这烦人的东西。他看着这个小小的金色方块,举得远远的,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仿佛斯奎克就藏在里面。他把卡扔进马桶,冲水,这个小小的金色方块旋转了两圈后被吸进了管道。

他盯着马桶中的水,紧挨着拉尔斯照片的标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只有几个字,全都一个字号:女继承人惨遭谋杀。

托马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紧闭双眼,头歪向一边,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几个字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使它们从耳朵中掉出来,再也不会出现在报纸头版上。这就是斯奎克打来电话的原因。斯奎克不是要威胁他,而是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看见。斯奎克去做弥撒服务了,看见了报纸。肖尔萨姆神父每周四早上做弥撒,经常读《每日邮报》。神父一定是把报纸留在了小礼拜堂里。托马斯很高兴的是手机SIM卡被冲走了,斯奎克再也联系不上他了。即使斯奎克从此不再理他,他也不在乎。

他拉开门,走进办公室,再次看着那个标题:女继承人惨遭谋杀。

他一言不发地从那人手中取过报纸,转过来看了看:详细报道请见第三至第七版。托马斯打开第三版:一张莎拉的照片,是她更年轻时的样子,金发碧眼,身穿红色比基尼,身后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莎拉·埃罗尔在托马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所贵族女子学校读书,对于她,一个老同学有过一句毫无意义的评价——她乐于助人。文章指出,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一直在照顾年迈的母亲。一位英俊的高级警官在好几版中出现过多次。“太残忍了,如果不尽快找出凶手,这样的悲剧还会重演,”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更骇人听闻的罪行。”

“你拿去,哥们儿,”那人说,“如果你想要……”

“谢谢你。”托马斯拿走报纸,并不是因为他想读它,只是不想让这个人读到她。走到门口时他想起拉尔斯也登在报上,而莫伊拉就在外面。他转过身,在门口停下,看着那张报纸,然后求助地望着屋里的那个人,“不想让我妈妈……”

“折起来。”

他于是把报纸折起来,但是太厚了,他把中间的体育版抽了出来,还给那人,把剩下的报纸折成很小的方块塞进口袋里。他走出去,小心地关好门,朝寒冷的飞机库走去。

莫伊拉抬头看着他,眼睛明亮,亲切而温暖。发现他异样的神色时,她的笑容消失了。

“是谁的电话?”

“没事,没有谁。”他伸长脖子寻找飞机。

“汤米,到底是谁?”

“没有谁,没事。”

“你的脸色很难看,就这么一会儿时间。”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报纸,递给她。她打开报纸,叹了口气,“啊,不,啊,保姆玛丽,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太阴险了,那些保密条款对她而言一文不值……”

“她没有要求付款吗?”

“没有,”莫伊拉审视着那张照片,“不知道她藏着什么别的花招没有……”

他们听到了类似昆虫的嗡嗡声,正在渐渐逼近,飞机从拐角处出现,进入视野,向这边慢慢滑行,直到他们能从窗户看到杰克机长的脸,以及后座上埃拉的小脑袋。

“把它藏起来,妈妈。”

莫伊拉迅速把报纸折起来,交给托马斯,托马斯急忙把它塞回到口袋里。

他们看着飞机在面前慢下来,托马斯知道肯定有问题。他想起那次和拉尔斯一起在阿姆斯特丹,拉尔斯关上卧室的门,把托马斯与一个情绪低落的来自基辅的女孩留在一起,两个孩子在一起嘀咕了半小时,谈论他们是如何不想呆在那个地方。托马斯也不想呆在这里。这种感觉是一样的。

托马斯紧紧抓住栏杆使自己镇定下来,手指紧握冰冷的金属,享受着那种尖锐的痛苦。莎拉·埃罗尔没有孩子。她不是拉尔斯的另一个妻子,不是他的骄傲和安慰。她和托马斯一样,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脚注。

“现在微笑。”但莫伊拉因为还在生着保姆玛丽的气,脸上的笑容已变得很僵硬了。

派珀朝飞机库滑行,缓缓穿越敞开的一道道门,埃拉圆圆的小脸出现在窗口,她用期待的眼神寻找着到家后迎接她的第一个景象。托马斯看到她的眼睛从莫伊拉身上掠过,落到自己身上,从莫伊拉微微张开的涂着棕色口红的嘴巴移到他悲伤而内疚的眼睛上,然后她突然缩回进黑暗的机舱里。

飞机停了下来。杰克机长等待引擎彻底熄灭后,打开门,爬了出来,帮助埃拉走出机舱。

她穿着学校的灰色外衣,头戴与外衣配套的克洛什钟形女帽,脚穿米色橡胶鞋底的黑色小鞋子。她等待取行李的时候,托马斯注意到她在挣扎着不流泪,紧闭着双眼,然后睁开,咬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

莫伊拉仍呆在原地,保持微笑的样子。

托马斯走下台阶,朝这个自从出生就让他讨厌的妹妹走去。他走到埃拉身边,紧紧地抱起她,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肩膀耸动起来,托马斯安慰着她。

“别哭,埃拉,”他的声音像泄漏的汽油一样平静,“别哭,我会照顾你们的,我发誓我会。”

第二十一章

清晨的警察局总是像婴儿室一样温暖,莫罗已经累了,汗水濡湿了脖颈和腋窝,她把外套和手提包扔在办公桌旁,关上门。

看着桌上的公文篮,她深吸一口气,坐下来,把公文篮拉到面前,两只手分别放在桌子的两边,像钢琴家在独奏会开始之前一样调整着自己。她低头看着那堆整齐的绿色和黄色文件,她承认,她真的不想接这个案子。她不喜欢。她正在失去对莎拉·埃罗尔的同情,她发现这个受害者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她也不想见到凶手。

她抬头看着房间。单调乏味的褐色木制桌子,灰色的塑料椅子。墙上有几个取掉画报和海报后留下的污点,在她前面是另一张空空如也的办公桌。她想起默里家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混乱厨房,还有被茶叶袋堵塞的水槽。与那个厨房相比,这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那么贫瘠。

她开始阅读报告,计划上午的任务下达会议。

挨家挨户的查访报告。她仔细审阅着与泰莱恩夫人的谈话笔录;伦纳德和怀尔德一起去的,笔录中没有提到钱,稍微提到过凯以及她的承诺:她答应过来帮助确认有什么丢失的东西。

莎拉·埃罗尔支付护工的账簿:对于工资和各种花销,她有非常详细的记录。她在一张标签纸上写下了“妈妈”两个字,贴在账簿的前面。莫罗看了看总数,一年达到数万英镑。但是那些账目并非全是莎拉的笔记,另外一个人,一个很细心的人,在帮她填写。

一些实验室的报告也在其中,楼梯上的脚印和血迹照片,但摄影师已经缓和了血迹的颜色强度,所以看起来像棕色。脚印痕迹很独特:足弓处是三个圆圈,有两组不同的脚印。报告中没有提到品牌,但有尺寸提示:一双是8码,另一双是9码或10码。莫罗在上面写下“菲拉?”,看了看,又划掉。她再次看了看,自问为什么要把凯的儿子排除掉,动机是什么?然后重新写下“菲拉?”。

报告中还有从窗框上、苹果手机以及栏杆上提取的指纹。实际上有两组指纹,两个入侵者,但是藏在博物馆目录册中的钱上根本没有指纹。还有一张照片拍的是房前泥泞中一只不能识别的轮胎。

这些报告中什么都有,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件证据可以用来找到嫌疑犯的,哪怕只是确认一个。现在框架中一个人也没有。

她能听到上白班的警员正聚集在外面,与下晚班的人互致早安。她打起精神,再次仔细查看照片,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一阵砰砰的敲门声,紧接着班纳曼推开门,仍然穿着外套,戴着围巾,“早安。”

“早安,督察。”

“你做完任务下达会后,我要给他们讲话。”

“这其实没有必要的。”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挑战性地扬了扬眉毛,然后转身离开,把门关上。

她今天早上要做的不仅仅是任务下达会,还是一份销售工作:她不得不设法让警员们关爱一个时髦而富有的妓女,这个女人没有活着的亲人,遭受了极端可怕的伤害。然后班纳曼会进来,使他们再次失去这份关爱。

她站起来,打开办公室的门,大声喊了一声戈比。她听到人们传达着她的口令,戈比很快赶过来。她从公文篮中取了一份报告递给他。

“把这个复印10份,钉好了,带到任务下达会上去。哈里斯……”

哈里斯来得很早,总是来得很早,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莫罗办公室的门前,“早安。”

“嗯,”她说,“早上好。给我的笔记本电脑拿对扬声器来。”

哈里斯无可奈何地带着怨气走开了。设备问题一直是件麻烦事,要么是找不见,要么是坏了,或者根本就是买错了东西。等到一个警员有足够的资历控制设备预算时,他们却往往是无可救药的技术盲。据说谈论起最近买来的电脑设备时,他们夸夸其谈的总是花了多少钱,但从来不是这些设备可能用于什么。

现在是8点钟,警员们正陆续涌入对面的专案室,她把文件收集起来,整整齐齐地码放成一堆,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来到外面的走廊上。

鲁瑟正站在那里,咧着嘴笑,看见她时,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进去吧。”她说。

专案室是又一个丑陋的摆满了公用办公桌的小房间,一块专案板摆在房间的一端,正面墙上挂着一块白板。

上夜班的人坐在前排,离门最近的地方,公然无视离他们只有3英尺远的班纳曼。他站在白板边,每个人的视线前面,以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老大,但是站在那里的他显得孤单而迷茫。他看见莫罗进来,纯属多余地向她点点头,暗示欢迎她到来,她可以开始开会了。她没有点头表示回应。

“好啦,”她说,他们安静下来,“莎拉·埃罗尔很有钱,年轻,漂亮,没有家人,谁在乎?我在乎,但是我认为我是这里唯一一个在乎的人。”这是一个与惯例不同的开始,足以令每个人都惊讶到直起身来认真聆听。“今天我的工作非常艰难,因为我不得不努力让你们在乎起来。”她看着他们,“这让人很恼火。”

她看见他们对着面前的桌子傻笑着,内疚而坦诚。

她点击笔记本电脑,一张埃罗尔夫人穿着睡衣坐在厨房里的照片出现了,“这是莎拉的母亲,埃罗尔夫人。”他们窃笑起来,因为乔伊·埃罗尔看起来又老又暴躁,“这是莎拉。”

她点开一张莎拉的照片。莎拉站在街上回眸微笑着,苹果般的脸蛋轮廓鲜明,眼神温柔,洋溢着爱。莫罗把鼠标停在这张照片上,让他们看着它,而她则继续往下讲,告诉他们自己知道的情况,埃罗尔夫人昂贵的护理费用以及最近的死亡。她告诉他们关于莎拉的性工作,但是说明自从母亲去世后,莎拉便不再做了,让他们自己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希望可能激起他们同情的火花。

没有任何警告,她突然点开一张犯罪现场的照片,看着他们的眼睛越瞪越大,脑袋歪斜,好像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东西一样迷惑。

莎拉·埃罗尔的脸被反复踩踏过,而且承受的是袭击者的全部重量,她的鼻子除了一点赤裸的珍珠白的软骨根外,什么也没有,眼睛是两个无法辨别的黑洞,头发是一团纠缠不清的金色与血色混合而成的线团。施暴者对于这张脸愤怒的程度简直让人难以理解。这个人是站在紧挨着她的头的台阶上,一遍又一遍地踏上去的,直到这张脸面目全非,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剩下。一只耳朵没有了,头骨从嘴巴处塌陷,牙齿倒进张开的喉咙后面,只有嘴唇或多或少还算完整。

为了给他们留下片刻思考的时间,莫罗说:“凶手抓住楼梯扶手以保持平衡,然后抬起一只脚,跺下去……”

然后,她开始不带感情地按时间顺序陈述事情的经过:两个年轻人从厨房的窗户进来,上楼,检查她的钱包,发现了她的泰瑟枪。莫罗点开大厅地上那部假手机的照片,然后又回到莎拉的照片上。她告诉他们,三个人全都下了楼,两个男孩在楼梯底部夺去了莎拉的生命。没有用武器,只是用脚。她展示了一只脚印的幻灯片,一个黑色绒面革纤维的特写镜头,是在实验室拍的。她还给他们看了看外面泥泞地上的轮胎印。

哈里斯负责确认运动鞋的品牌——她特别提到了菲拉牌——怀尔德负责查看所有的护工姓名及档案。她把上午的其他工作分配给了其余的日班警探。

警探伦纳德举起手来提问,其他人暗自窃笑,因为伦纳德违反了这里的惯例。通常情况下,如果有问题是要等到最后,在探长讲完预先准备的会议内容后。但是莫罗很惊讶有人在认真听,并且很高兴被人打断。她对伦纳德点点头,希望对方的问题不是关于日夜班值班表。

“你怎么知道是两个年轻人?”

她对戈比点点头,让他把复印件发出去。莫罗是在冒险。有人可能会回家告诉妻子,有人可能晚上会和一个记者喝啤酒,无意中透露重要的细节。

在确定每个人都有一份复印件后,莫罗“嘘”了一声,叫大家安静。

“好啦,”她大声说,“听着,莎拉·埃罗尔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指着白板,让他们都看着那张照片,“是呼叫999,但莎拉没有说话,所以电话被接到自动录音系统去了。”

他们开始活跃起来,因为突然间得到了上司如此的信任,获得了这么重要的证据以及需要分析和思考的事实。

莫罗按下播放键,在不至于让噪音干扰太强的前提下把音量尽可能调大。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虽然录音已经被放大,以突出莎拉·埃罗尔的声音,但并没有被适当地清理过,不是十分清晰。

莎拉·埃罗尔: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接下来是一阵停顿,没有动静,莎拉一定是转向手机了,因为下一句很清楚。

莎拉:滚出我的房子。

她听起来很恼火,但并不害怕,声音很女孩子气,口音是那种慢吞吞的河口英语,还略微带点睡眠的鼻音。

莎拉:这不是没人居住的(模糊不清)空房子。

另一阵停顿,但当莎拉再次说话时,她的语气已有了很大改变。

莎拉:我的母亲死了,我还活着。

然后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太稳定。他的声音响亮,且充满自信。

嫌犯1:你的孩子们在哪里?

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坐直了身子。

莎拉:孩子们?

嫌犯1:你有孩子。

莎拉:不,我还没有孩子。

嫌犯1:你有,你他妈的肯定有。

莎拉:你们走错了房子。

嫌犯1:不,我没有。

莎拉:听着,你们最好马上离开,我一分钟前就报警了(模糊不清),警察正在赶过来,如果你们不走,麻烦就大了。

这次没有人再笑了。

莎拉: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她似乎走动了,离手机更远了,但他们仍然能听到她的声音。

莎拉:你不知道你正在和谁玩儿,你挑错了对象!

疑犯1:住口,滚回去!

莫罗按下暂停键,大家看看身边左右,很惊讶她突然在这里中断了。

“他的口音来自哪里?”她问。

一阵内疚的沉默,这就像他们正在打瞌睡时突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拼写测试。

“英格兰?”新人伦纳德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周围的每个人都点点头,表示他们一直在认真听。

“不,”莫罗恼怒地说,“我不是在测试你们是否在听,这是一种奇怪的混合型口音,我想让你们好好思考,分析一下,看你们能否识别它来自什么地方,或者哪怕只是一部分。”

她倒了一下带子,再次按下播放键。

疑犯1:住口,滚回去!

现在他们真的在仔细听了,面部表情反应非常灵敏,仿佛他们正在莎拉的房间里,准备介入一样。

脚步声,噔、噔、噔,是光脚丫踩在硬地板上的声音,正在靠近手机,莎拉突然控制了局势。

莎拉:(大叫)赶快滚出去,马上!

莫罗一直低头看着地板,但是她笑了,她为莎拉感到骄傲。受害者可能会招人同情,但他们常常失去警察对他们的尊重。真正的警察见过太多那样的情形了,所以很难保持同情心。

莎拉:你是谁?我认识你,我肯定认识你,我见过你的照片!

疑犯1:照片?(模糊不清)我的照片?

对于这个压抑的、愤怒的声音,警察们条件反射性地全都坐直了身子。

疑犯1:他妈的谁给你看过我的照片?

疑犯2:住手(模糊不清),哥们儿(模糊不清),吸气,深吸一口气。

疑犯1:妈的(模糊不清)手机。

短暂停顿。

疑犯1:(模糊不清)妈的快点!

警员们聆听时,莫罗观察着他们,当莎拉坚持说认识其中一个人的父亲,并称那个男孩撒谎时,莫罗注意到他们有些畏惧的样子。

莎拉大声呼喊救命,她说有两个男孩在她的卧室,她认识他们中的一个。然后是一片死寂,电话断线了。

莫罗听到他们深吸一口气,焦急地看着周围,想确认威胁已经结束。她看着班纳曼,请求允许散会。他嘴巴紧闭,但是点了点头,莫罗转向大家。

“谢谢你们的聆听,先生们,你们可以走了。”

他们站起来时,莫罗可以看到每个人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了。

“慢,”班纳曼向前一步,举起手,“坐回去。”

他听起来像一个愤怒的校长,上夜班的人犹豫了,求助地看着莫罗。她闭上眼睛,班纳曼又要把事情搞砸了。

“我注意到,你们的眼睛一直盯着时钟,”他指向他们,莫罗看到他们一个个缩回身子,低着头,看着桌面,刚才会议上她的努力算是白费了,“如果我看不到你们对这起案件所做的努力,我会考虑调离或裁员,明白吗?”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抬头,除了哈里斯,他两臂交叉,双唇紧闭,端端正正地坐在后排,直面班纳曼的挑战。

“明白了吗?”

“是的,督察。”他们参差不齐地回答,只有哈里斯什么也没说。

“好吧,就到这里。”他举起一只手来表示散会。

“谢谢你的帮助!”在挪动椅子的声音淹没说话声之前,莫罗用嘲讽的口吻大声说。警员们都听到了,互相看了看,笑起来。

班纳曼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他岂止是生气,她知道,他要让她为此付出痛苦的代价。

第二十二章

还没到家,托马斯又开始讨厌起埃拉来。

她一个劲地哭个不停,每隔一会儿悲痛声就会衰退,变成一阵呜咽,然后她会屏住呼吸,用力发出一阵哀号,再重新开始。她的哭泣声是不均衡的,戏剧性的,做作的,好像她有话要说,但因为在哭泣所以没必要说。

莫伊拉同情地抚摸着埃拉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嘘嘘,让她安静下来,而埃拉因为哭得太凶,声音开始渐渐嘶哑。她的纸巾用完了,来自汽车租赁公司的豪华轿车司机在红灯处停下时,递给他们一只盒子,尴尬地避开了后视镜中托马斯的眼睛。

埃拉让莫伊拉拥着她,这是不寻常的。车子在房子外面停下时,她紧贴在母亲怀里。司机拉上手刹,在有人说话之前的那个安静时刻,埃拉突然向托马斯的腿部扑过来,看着那棵橡树,大声呼喊:“爸爸,我的爸爸!”她再次开始失控地号啕大哭起来。

托马斯看着车窗外的草坪。“爸爸,我的爸爸”听起来似乎非常熟悉,他想起来那是电影《铁路少年》中的一句台词,珍妮·艾加特站在烟雾弥漫的站台上,看见父亲走下火车时喊的就是这句。

他感到胸中正在燃起一丝愤怒的火花,想起了口袋里的报纸,意识到比起从电影中借用一句台词,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要可耻得多。

司机为莫伊拉打开车门,她把埃拉从怀中轻轻推开,让其靠回自己的座位,她的丝绸衬衫已被眼泪弄湿。她走下车,把手伸回去帮助埃拉下车。

这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时刻:埃拉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但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精明和冷静。她看了看莫伊拉,又瞥了眼托马斯,神情冷酷,好像是在评估谁才是最安全的依靠,然后她抓住莫伊拉伸出的手,拖着绵软无力的身子下了车。

托马斯对她而言一定看起来不安全,他一定很像拉尔斯。这是他第一次从埃拉的角度来看问题。拉尔斯带他去购物,带他去阿姆斯特丹,高调地为他的学校捐建了一栋六年级侧楼。拉尔斯甚至把家中主楼里一套自己的公寓送给了托马斯,还有自己的保姆,在埃拉的保姆被解雇很久以后。拉尔斯和莫伊拉确实总是去埃拉的学校看望她,但那是因为她的学校离家更近,而托马斯的学校在遥远的苏格兰。托马斯从来没有认为埃拉是失败者,但有时对她而言的确也不太公平。

他看着她们下车,看到拉尔斯和莫伊拉已把他们兄妹俩放在了两个对立面,虽然不总是故意的,但遗憾的是现实就是这个样子。埃拉是他唯一的妹妹,而他们却彼此不了解,从来没有在一起玩耍过。

托马斯那边的车门没有打开。

他看着车门,司机本来应该为他打开的,但是司机现在正从后备厢里为埃拉提行李,忘了自己的职责是先让每个人下车,然后再去取行李。司机是雇来的,50岁左右,白发,可能是一个失败的地产商。

莫伊拉和埃拉已到了前门。莫伊拉掏出钥匙,埃拉看着,不再哭泣,只是很疑惑,为什么母亲会把房子的钥匙随身携带着?管家应该为他们开门的,她应该站在门口接过他们的外套。

托马斯自己打开车门,走出来,让车门敞开着。他慢吞吞地晃悠,想给她们时间先进去,希望自己进去以后她们已经散开,回到各自的房间。迎面走来了为埃拉送完行李返回来的司机。

司机觉得应该和他打个招呼,微笑着,友善地说:“我很抱歉你的妹妹这么难过,她身体不舒服吗?”

托马斯抬起头,耸耸肩,“她很心烦。”

司机回头瞥了一眼大门,看见莫伊拉正在往锁眼里插钥匙,埃拉绷着脸,还在流泪,“她非常伤心,孩子。”

托马斯解释说:“我们的父亲刚刚去世。”

“啊,”司机很震惊地说,“对不起。”

“他吊死了自己,就在那边,在那棵树上。”托马斯继续说,他意识到司机是对的,即使真正可怕的打击也不能完全解释埃拉的行为,“她还太小。”

司机“嗯”了一声,喃喃地说了声“太可怕了”,但托马斯看见他又回头瞥了一眼埃拉。她跟在莫伊拉身后,正准备进去,她后面的头发没有梳过,脑袋歪向一侧,嘴巴张开,她看起来真的很奇怪。

托马斯不喜欢司机这样谈论家人,但不能因为司机惹人讨厌就漠视他的话,何况他不讨厌,似乎也不愚蠢。

“好吧,再见,先生。”司机挪动脚步,正要走开,托马斯伸出一只手。司机看着他,犹豫着。他们是不应该握手的,但托马斯想看着他的眼睛,把他当作一个平等人,让他知道他们并非全都被击垮了。司机犹豫了一下,握住托马斯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注视着他的眼睛,微笑着。

“再见,”托马斯说,希望自己听起来像拉尔斯一样威严但是更加友善,“谢谢你的服务。”他后退一步,朝敞开的家门走去。

屋内,莫伊拉和埃拉已经把脱下来的外套扔在了地上,紧挨着手提箱,衣服摊在地上的样子,像是从她们身上融化下来的。托马斯把外套捡起来,环顾四周,寻找一个能挂起的地方。

他走向一扇大门,打开,灯光自动亮起来,他以前从来没有走到这边。

这是一个正方形的小型衣帽间,三面安装着挂衣服的横档,按人分组,户外鞋放在行李架上,一个高架上整齐地摆放着木箱,每只箱子上面都有手写的标签:“拉尔斯的手套”、“莫伊拉的帽子”、“围巾”。

托马斯刚刚挂好外套,门就徐徐关上了,把他封锁在里面,他听到了咔嗒的关门声,灯随之而灭,他心怀感激,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喜欢在这里,在没有窗户的无边黑暗里。

他的脑中形成了一句话,缓慢地上升到他的意识中:

我们不应该被人看见。

他的头慢慢地垂下,直至胸前,他就那样站着,直到脖子开始酸疼,他仍然站在那里,弯曲的气管压抑了呼吸,脖子、肩膀直到手臂开始灼痛,他永远也不想再次抬起头面对这个世界。

然后是拉尔斯和他说话:你这个混蛋,你呆在那里,没用的东西,什么也别做,就呆在那里!

托马斯抬起头,推了推门,让它半开着,灯再次亮了,他慢慢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报纸。

报纸的另一版有一张莎拉·埃罗尔在聚会上的照片,左右两侧拥着她的女孩的脸上打上了马赛克。她微笑着,他感觉她不太舒服,好像希望这张照片是最后一张,照完后就结束了,她不想再被看见。照片上的她看起来不太漂亮,托马斯觉得现实生活中的她更美。

报道说莎拉24岁,比保姆玛丽年轻些。她18岁离开学校后曾在伦敦金融区一个叫胡桃的香槟酒吧工作过,但后来她离开了那里,回到苏格兰的老家,照顾母亲。

拉尔斯爱去胡桃酒吧。他一夜喝出的账单简直是一个传奇:5万或2万英镑。她一定是在那里碰到了他。当拉尔斯来到酒吧时,莎拉一定抬起了头,脸上带着梦幻般的笑容。也许拉尔斯注意到她不想被人看见,他喜欢她的这个特点。

托马斯看着莎拉的照片,第一次感觉她是个真正的人,独立存在的人,与拉尔斯无关,与他无关,与斯奎克无关,与这一切都无关。他看见她站在老房子的一只柜橱里,低着头,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是血淋淋的模糊一片。

他赶紧冲了出去,匆忙走进大厅。他无法面对孤独,于是他提起埃拉的手提箱,爬上楼梯,来到二楼,沿着走廊向前,目光一直低垂,避免看到镜子。

他平时很少到二楼来,已忘了这里的样子。这里的门高大结实,门把周围的镶板是温暖的褐铜,上面刻着弯弯曲曲的花朵和小太阳。埃拉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的右侧,紧挨着主人套房。他不确定莫伊拉是不是在里面和埃拉在一起,他很正式地敲了敲门,听到了一声吸鼻声,他在门口踱着步。

“你的箱子。”

埃拉的房间天花板很高,包括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和一间大浴室,起居室有一扇很大的飘窗。她自己亲自挑选的家具,一切都是粉红色的,即使是壁炉上方的宽屏电视也有一圈粉红色的花边环绕。

她独自坐在印有玫瑰花图案的沙发上,优雅地折叠着双腿,看着窗外。她看起来小巧玲珑,身材苗条而迷人,有一头飘逸的金发和一张精灵般可爱的脸蛋。她的眼睛哭红了。看着她的样子,托马斯觉得他可以看出拉尔斯曾经喜欢莫伊拉的什么了。

他把手提箱平放在脚凳上,准备为她打开箱子,取出里面的东西。

“你真是个马屁精,”她大声地说,“我恨你,你是个卑鄙小人!”

站在墙边的托马斯僵住了。她正看着窗户,他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和窗户上他的影像说话。她突然转过身,坚定地喊道:“托马斯!我知道是你在这里!”

“好吧。”托马斯小声说。

她笑了,转过身。托马斯沿着墙壁走过去,来到一张摆满小芭蕾瓷俑的桌子旁,他感到很困惑,很受伤,“我很卑鄙?”

她盯着他,想了想,说:“不,把那个放下。”

他看着自己的手,感到了一点点宽慰,因为她的评论是恰当的:他手里拿着一个雕像。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向她发起挑战。埃拉冷冷地看着雕像,很显然,那不是她的最爱,因为她耸了耸肩。

托马斯放下雕像,“你在车里哭成那个样子,有点演戏的成分,不是吗?”

她耸了耸肩。

“拉尔斯告诉过你有关他的另一个家庭吗?”

埃拉的嘴抽搐出一个笑容,“反正我早就知道。”

她等着他发问。

“为什么?”

“噢,他会带我去哈罗德百货公司,买八条裙子,给我四条。愚蠢的马屁精。那女孩一定和我一样大,或者和我个头差不多。”

“那男孩则和我一样大,应该有人告诉我……”

“嗯。”她似乎很高兴他也有这样的困惑。

“你认为莫伊拉知道吗?”

她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现在,他离得更近了,能看到窗外,他意识到她可以看到橡树,刚才可能是在和橡树说话,或者在和拉尔斯说话,而不是一个隐形人或者什么东西。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噢,那个笨蛋吉利夫人打电话告诉我的,绕了半天圈子,胡扯了半天,说什么‘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亲爱的,真他妈的不吉利。”

他们都认为莫伊拉应该亲自告诉他们的。埃拉死死地盯着他,低声说:“她在……”她朝门口点点头,“你知道吗?”

“是的,不过,她的嘴现在不干燥了。”

埃拉点点头,“她也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做出一个莫伊拉过去常做的表情,先闭上眼睛,然后瞪得超大,仿佛眼球要跳出来似的,“她什么时候……?”

“最近的几个星期,她说的。”

埃拉谨慎地看着门,低声说:“因为吸毒者一旦停止吸毒,很可能会发疯,甚至于杀害自己的家人等,你听说过吗?”

托马斯不记得听说过这样的事,“不知道。”

“他们会,比如说,拿着猎枪,在房子里转悠,在你睡觉时,轰掉你的脸,”她看起来很担心,“我的意思是我会是第一个,你住在楼下,而我就在她隔壁。”

“她看起来没事了,埃拉,那是以前的行为,不是吗?你不要疑神疑鬼。”

埃拉对着门傻笑,“我们还有枪吗?”

“有一些,在楼下拉尔斯办公室的保险箱里。”

她咬着嘴唇哼了一声。

能够这样深入交谈,是相当令人愉快的。

“女管家走了,家里的工作人员都走了,”他说,“她解雇了他们。”

埃拉皱起眉头,“这很愚蠢,谁来做那么多事情?”

“你做,你回来之前我们投票表决过,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归你做了。”

她笑了,“但是,说真的,谁……?”

“我们必须把房子卖了,我们得搬家。”

埃拉环顾着自己的小世界,扶手椅、粉红色的迷你冰箱、电视。她面对窗户,再次说话时,她的声音非常低,“我们还能回去上学吗?”

托马斯认为不能了。一年30万几乎等于零,用这点钱根本无法支付他们的学费。但是他没有必要说出来。埃拉善于演戏的眼中又溢满了泪水。

“我在那里才呆了一年,刚刚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她突然变得很生气,“我是不会去上什么综合学校的,那里太乱了,我会被刺伤、被强奸。我想要一位家庭教师。”

“别胡思乱想,埃拉,我们破产了,没有请家教的钱了,什么钱都没有。”

“我不想去综合学校,我会被人欺负的。”

他看着她。阳光照在她背后,在头发上形成一个光环,使她的蓝眼睛更蓝。她的校服裙子很短,露出修长的腿。她看上去漂亮、时髦、苗条。“我想你不会被人欺负的。”

埃拉感觉他要夸自己了,害羞地歪着下巴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

她等着他说明理由,但他没有,所以她提示道:“为什么?”

他走到飘窗前,绕过沙发扶手,把窗帘又拉开一点,看着房前的草坪。“不会就是不会。我想在新学校你一定会是最优秀的宠儿,来自其他家庭的孩子不寄宿,他们走读。”

“混蛋,拉尔斯告诉你的?”

“是的。”

“真幸运。”当你可以选择寄宿却仍然走读时意味着你的父母愿意把你们留在家里,意味着有当地的朋友和社交生活,意味着正常,“是哪些学校,那里有我们认识的人吗?”

“还不知道,不过,他应该会来圣奥古斯都,下学期。”

埃拉睁大了眼睛,“跟你在一起?”

托马斯没看她的眼睛,但是点了点头。

“那她要来我的学校?”

“是的。”

她再次看着橡树,气愤地喘息着,“蠢货!”

“在学校他们并不喜欢我,”她低声说,“我根本不是什么优秀的宠儿,那里的很多女孩是婊子……”她的声音慢慢微弱下来。突然间她的情绪变了,她咧着嘴笑,趴在膝盖上,和托马斯一起看着那棵橡树,“我看过报纸,”她说,“他吊在那里,像个白痴。”

托马斯看着那棵树。可怜的树。“你回到家里真好。”他的脸红了,因为他是认真的。

埃拉望着窗户傻笑着。

“在车上你是为了莫伊拉才哭成那样的吗?”

她看了看四周,耸耸肩,仿佛她的谎言被揭穿了,“照片是从保姆玛丽的房间里拍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虽然按理来说他不应该知道。她得意地笑了,“你在和她睡觉,是不是?”

“住口!”

“只是问问。”她看上去很顽皮。

“嘿,”他说,“我们去草坪上走走吧。”

她的下巴垂下来。托马斯捉弄她,拿她开玩笑,“啊,我的上帝,”他模仿着灾难预言者的声音说,“不要践踏草坪!”

埃拉咯咯地笑了,学着他的语调说:“离我的草坪远点!”

“草坪,草坪。”他压低了声音,“嘿,昨晚我们去了冷冻室,拿了一些小比萨饼,莫伊拉用它们做了一顿晚饭。”

埃拉转过身,盯着他。

他咧嘴笑了,“迷你比萨,我们在厨房里吃的,我还喝了一杯啤酒。”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小圈圈,“迷你比萨?就像派对上的那种迷你烤面包?”

“不,”他举起两只手,做了一个更大的圈圈,“比那个粗糙点,真正超市卖的那种迷你比萨,莫伊拉用烤箱烤熟的。”

埃拉看着窗外,脸上泛起怀疑的涟漪,“冷冻室在哪里?”

“在厨房下面。”

“哇。”她点点头,他希望她真的领会了,懂得了这种新生活中的一点点喜悦,走出拉尔斯的阴影。

她突然喘了一口气,把手伸向他,虽然他还在沙发后面。“来吧,”她兴奋地说,仿佛换了个人,像电影中的人,带着喘息声,可能是海伦娜·伯翰·卡特或者凯拉·奈特利。

托马斯厌恶地看着她的手,“滚开,埃拉。”

她没有和他争吵,只是放下手,说:“走吧,我们去草坪上跑一圈。”

托马斯看着窗外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海洋,他们之前可是一直被禁止入内。

莫伊拉已经受够了。她在窗边吸烟,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即使是在黑暗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在上午吸过烟,孩子们总在家中,他们会不断地说话,会有无休止的需求,想到这些她很烦躁。埃拉是个爱管闲事的孩子。他们是如此吵闹。等搬到一个更小的房子里,会有朋友过来,她甚至没钱雇人照看孩子。她将不得不为他们做饭,每天晚上都吃比萨饼是不行的。

她正吸着烟,担心着今后的生活,大门前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是脚步声和叫喊声。她身子前倾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窗台挡住了视线。直到埃拉和托马斯出现在车道上,她才看见他们。他们正在奔跑,埃拉有时甚至跳跃起来,厚重的羊毛校服裙子绕着赤裸的腿旋转着。

他们跑到草坪边停下,埃拉用脚趾轻轻试探了一下,像是在测试游泳池的水温,然后他们开始各就各位——预备——跑——他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到草坪上,大声笑着。他们的跑道时而分开,时而合并。莫伊拉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们消失在陡峭的坡道上,然后再次出现。她吐着烟,笑了。

他们走到橡树下,找到拉尔斯吊死的那根树枝,轮流站在下面。托马斯伸手去触摸它,还差两英寸,他跳起来,拍打着那根被绳子勒出印迹的树枝。

埃拉看上去是那样年轻和弱小。她什么也没有看,只是直直地盯着房子,脸上堆满茫然的笑容。莫伊拉开始哭泣。

第二十三章

清晨,伦敦路警察局大厅的长椅上坐满了一群妇女,每个人都愤愤不平。穿堂风从大厅里吹过,让她们感到阵阵寒意。大厅地面铺的是棕色瓷砖,一排排的椅子被固定在地板上,全都面对一面双向透明玻璃镜,一个荒谬的、按真人大小裁切出的女军官微笑着站在一边,仿佛是在向这些满肚子怨气和苦水的来客致歉。

等到莫罗经过这里朝审讯室走去时,这些人已成立了一个投诉委员会:当莫罗从刑事调查部的侧厅走出来时,其中一人站了起来,其他人用期待的眼神观看着,那人预计莫罗前进的方向,大步跨过去,挡住她的路。

“嘿,你,这里是你负责吗?”

她的双手放在丰满的臀部,歪着脑袋,俯视着莫罗,一副挑衅的样子。她的腹部很圆,穿着黑色裤子,上面则是一件非常花哨的紫色上衣,头发很短,染成了紫红色,但这并没有使她黄色的脸更好看。

“是你吗?是你负责吗?”她想找人打架。

即使带着十个警校实习生,穿着防刺背心,莫罗也不会和她交战的,“我看起来像是个负责人吗?”

她审视着莫罗,发现是个孕妇,“我们被同时召集到这里来——”

莫罗打断了她,“你知道这是一起谋杀案的调查吗?”

她伸长脖子,靠近莫罗的脸,“你知道我们全都放下工作坐在这里等你吗?”

她身后的妇女们看着她俩,点头附和着。

“好吧。”莫罗绕过她,对那群妇女说,“你们每个人都会适时得到接见的。”

但紫衣女人觉得她赢了,这让她有足够的信心进一步走到莫罗面前,“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适时,那是什么意思?”她俯身靠近莫罗,决定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被敷衍过去。

莫罗看到双向镜后面的灯光变化,值班警官就在那里,如果这个女人看起来要向警官伸起拳头,他会很高兴找到这么好的理由,立刻跑出来。

莫罗没有时间打混战或者为附加的控诉填写表格。今天早上在任务下达会上取得的胜利让她有点过于自信了,她朝镜子举起一只手,告诉里面的警官不必出来。她感觉到这些聚集的妇女并不是真的想离开,这样做只是为了找一些具体的事情做,她径直走过去,对她们说:“好吧,女士们,事情是这样的:莎拉·埃罗尔前天被杀了——”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坐在后面的一个女人说。

“你们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看着她们,让她们想象,“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们,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必须找到凶手,我们必须很快找到凶手。”

“我们能得到报酬吗?”紫衣女人从后面走过来,试图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

莫罗很愤慨,“为了找到凶手?”

“她说得对,安妮·玛丽。”另一个女人对紫衣领队说。她看着莫罗,“但是你看,从来没有人跟我们说过什么,只是告诉我们到这里来,我们全都把工作扔下,你们能在同一时间会见所有人吗?”

“好,好吧,”莫罗点点头,“对,我们会努力在午餐前接见完你们所有人。那边两个街区外有家外卖咖啡店,”她指着门外向右的方向,“你们可以派一两个人去取点茶水。”

有些人点点头,有些人则低声抱怨,紫衣女人安妮·玛丽沮丧地溜回座位。“嘿,你,你,”莫罗指着她,“你不点些什么吗?因为我要先带你进去。”

安妮·玛丽曾为埃罗尔夫人工作不到三周,毫无疑问,报酬很高,在这方面她很满意,但老太太的残疾程度比中介机构告诉她的要重得多,而且埃罗尔夫人的女儿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她用怀疑的语气告诉莫罗和伦纳德这件事,边说边把手从领口伸进脖子,伸进袖子里,拽回溜到肩膀上的胸罩带子。

安妮·玛丽所在的那三周是在夏天,其间莎拉·埃罗尔离开过两次,一次去纽约,一次去伦敦。她从来没有任何朋友过来,也没有人打家里的电话找她,或给她留言。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妮·玛丽耸了耸肩,“怎么说呢,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

“我觉得她有一点窝囊,有点迷迷糊糊的,”安妮晃动着脑袋,“脑子总在云里雾里似的。”

“从哪一方面讲?”

“什么从哪方面讲?”

“你怎么说她的脑子在云里?她有什么野心或抱负吗?她谈到过自己的人生理想吗?”

“没有。”

“她怎么看起来很窝囊?”

“是这样的,当我被解雇时,我去找她,我说,‘你看,这是不对的,我因为这份工作而放弃了另一份工作,现在我就这么被她不光彩地打发走了——”

“等等,她是谁?谁解雇了你?”

“她,另一个人,她说我很懒,她说当她进来时总是看到我坐在床上,她说当埃罗尔需要换洗时我只是——”

“另一个人是谁?”

“凯·默里,”安妮苦巴着脸,“她。”

“凯·默里解雇了你?”

“嗯,她实际上从没有真的解雇我,她只是给我设了个圈套,她给我沏了一杯茶,说,‘噢,我可以看出来你在这里很不开心。”安妮·玛丽挥舞着手臂,一脸的愤怒,好像凯很不通情理似的,而她听起来却从容不迫,“我说‘不是这样的,而她却说,‘嗯,也许另一个位置会更加适合你,你说过到这里来的交通费用很高。然后我说,‘但是,如果你能支付我的交通——”

“行了,”莫罗打断她,“所以你去找莎拉,她说什么了?”

“凯是做决定的人。”

莫罗很惊讶凯的权力,据她所知,凯并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培训,而凯也明确说过自己与莎拉关系并不亲密。

“你有钥匙吗?”

“没有,凯·默里负责我们进出,她有。”

“还有谁有?”

“没有其他人,只是凯·默里有。”

“那么凯和莎拉关系很亲密?”

“不,只是凯和她母亲,埃罗尔夫人,关系亲密。”

“乔伊·埃罗尔?”

“是的。”

伦纳德插话道:“我想她不是有老年痴呆症吗?”

“是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能有朋友,对吗?”她以高人一等的姿态看了伦纳德一眼。

“她们是怎样的朋友?”

“老太太一看见凯就容光焕发,凯晚上离开时,她还会哭,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是如果凯不在房子里,她总是知道。”安妮·玛丽撇了撇嘴,露出一丝苦笑。

“你记得门廊里面那个方方正正的前厅吗?”

“记得。”

“你在那里时前厅里放着什么?”

“只有那只黑色大橱柜,仿佛来自恐怖电影里的东西,上面有很大的球形把手,垂下来。”

“很大……”莫罗点点头,鼓励她说下去。

安妮·玛丽点点头,“很大,是的。”看到莫罗还在探寻更多的信息,她很乐于助人地补充道,“橱柜……”

下一个女人在那里工作了五个月,直到她的孙女生孩子,她不得不放弃工作,在家照顾曾孙女。那婴儿是个早产儿,母亲得了产后抑郁症。她对莫罗的肚子点点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个子很小,很健康,只是非常邋遢,一只靴子侧边的三个纽扣甚至都扣错了,她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上面绣着金色的ABBA标志,左肩已经褪成灰色。当意识到这只是一个为照顾婴儿而筋疲力尽的曾祖母时,莫罗笑了。

女人记得那只黑色橱柜,她说那是一个梳妆台,至少有10英尺高。这是错误的,因为警方测量过留在墙上的记号高度,是7英尺。她不知道橱柜后来被弄到哪儿去了,莎拉是一个可爱的人,虽然她的母亲已经相当糊涂了,有时甚至很难相处,但是她对母亲总是很好。

“怎么难相处?”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脸涨得通红,“胡说八道很多话。”

“她吗?”

女人抿着嘴唇,好像担心自己可能会突然脱口而出一些脏话似的,“这是因为她糊涂了,”她低声吐露道,“糊涂,她像有教养的优雅女士一样说话,但是会夹杂一些脏话。和她在一起会有许多笑话,得体的笑话。”

“你在那里工作愉快吗?”

她想了想,说:“很愉快。我做的这种工作,你知道,有时候很悲哀,我是说人们待我们的方式。”

“但在那里她们待你很好?”

“是的,那里待遇很好,凯是她的朋友,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朋友,正因为如此,埃罗尔夫人才仍然被当作一个正常人。我的意思是,在最开始时,莎拉和我们一起坐下来说,这个家一直是个快乐的家,她希望在这里工作的人也快乐,她说虽然妈妈已经糊涂了,但是身边的人快不快乐,她是知道的,她说如果我有任何怨言,或者让我担心的事,我应该去和凯说。”

“你有什么怨言吗?”

“没有。”

“凯这个人容易相处吗?”

“好极了,她全心全意照顾老太太,为其穿上最喜欢的衣服,虽然那些衣服不再适合了,她还找出一些老电影,两人一起看。如果埃罗尔夫人不高兴,她就说刚刚遇到了女王的事,老太太会立即高兴起来。她们一起做饭,做面包和烤饼。”

“凯和埃罗尔夫人彼此喜欢?”

“啊,我的上帝,”她转了转眼睛以表示强调,“她们简直是相互热爱!”

另外两个女人没有多少好说的,她们也是只呆了几个月,然后不得不离开,一个是因为交通问题,另一个是因为背部出现问题,不能干托举之类的活。凯因为喜欢她而留下她来做清洁工,但是她的病情不断恶化,最后连这种工作也做不了。

莫罗正要喊下一个女人时,怀尔德走进审讯室,告诉她护理机构的头儿杰姬·亨特已到了楼下。

杰姬·亨特50岁,看起来像个离婚女人。她的黑色短发挑染着巧克力色的条纹,闪闪发亮,保养得非常好,像是从一个年轻女人身上偷来的,满口洁白的牙齿也一样保养得非常好。她说话声音很柔和,非常明显的吉夫诺克口音,她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点着头,仔细聆听。莫罗可以想象当客户们哭泣时她流露出的同情,会让他们感到被倾听的安慰。

杰姬解释说,莎拉是三年前找到她的,当时她母亲第一次轻微中风。莎拉曾在伦敦工作,在金融区,与同学住在一起。她当时没有意识到母亲开始糊涂了。埃罗尔夫人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像许多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一样,她隐藏着自己的病情。莎拉在电话中意识到母亲听起来不对劲,但是她以为那只是母亲为自己搬到伦敦的事生气而已。

杰姬安排对埃罗尔夫人进行秘密医疗鉴定,结果很清楚,她需要非常精心的护理,而这将是非常昂贵的。

“莎拉怎么想?”

“我记得莎拉相当懊恼。她说她负担不起,她们已经没有钱了。要么莎拉自己照顾她,要么她们卖掉房子。埃罗尔夫人是决不会愿意搬到别的地方去的。几周后,她联系到我,说我们可以开始面试护工了,有人已经同意为她支付护理费,一个亲戚。”

“这个亲戚是谁?”

“我不知道,这个亲戚后来再也没有被提起过。”她一副客观公正的姿态。

“大概需要多少钱?”

“24小时全天候护理,一周的费用可能达到2万英镑,取决于员工的人数和资历。”

“莎拉是以什么水准面试的?”

杰姬坐回身子,小心地交叉双腿,在脑子里计算着,“两个全职护工,一个助理护工,一个夜间助理护工,这样一个月需要花费5000英镑。”

这与会计账簿上的数目是一致的。“大约6万一年?”

杰姬·亨特点点头,“这仅仅是给护工的,还不包括设备、食品以及加班费。这是一笔很厚重很厚重的账单。她在伦敦金融区的一家酒吧工作,我想她一定认识很多阔佬……”

莫罗不想告诉她莎拉·埃罗尔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你喜欢莎拉吗?”

“在那以后我并没有怎么看见她,我主要面对凯·默里。”

莫罗在食堂吃着布赖恩给她做的盒装午饭,黑面包夹火腿和奶酪,另加一个苹果。食堂里人很多,但是她找到了一个单独的靠窗座位,打开几页笔记放在面前,这样如果有人想和她说话,她就可以假装正在阅读。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虽被称为食堂,但其实不过是一个摆有饮料机和桌子的房间而已,一个用来吃自备食品的地方。围绕在桌子旁边的是三五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员,她自己的一些队员夹在其间。她注意到他们进来时看见了她,却坐得远远的。一些更善于社交的人会与她眼神交流,虽然知道她不会动,但还是会微笑一下,礼节性地邀请她坐过去,其他人则公然躲避她,不看她。鲁瑟盯着自己的薯片袋,哭丧着脸。这里的气氛似乎与办公室里有些不同,一场针对班纳曼的战争即将爆发,她将不得不选择自己的立场。但与他们不同的是,她正好站在中间,她不会在这里试图控制后果,等她休完产假回来,无论是什么结果,她将不得不面对。她别无选择:要么是警员恨她,要么是上层的人恨她。

她看了看那些穿着制服的警员:他们表情简单,愤愤不平的,饥饿的,呵呵傻乐的。至少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动机。他们想的是钱。

她的眼睛停留在一页笔记上。莎拉·埃罗尔的笔记本电脑的密码已经被绕过,他们成功地进入了系统。莎拉有非常明细的电子表格,记录着她的每一笔收入。在萨宾工作生涯的顶峰,她一年的进账是18万英镑。报酬是一笔笔输入进来的,从800到3000不等。对莫罗来说,记录这样的账目是很天真的,一旦文件被发现,被捕的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

她咬了一口苹果,想象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一个难看的陌生人爬到自己身上。她发现很难想象她会让那个人哪怕碰自己一下,而不打烂他的鼻子。她曾身穿制服抓捕过嫖妓的男人,知道他们并不是长得都难看,有些人甚至很英俊。丑陋的不是人,而是他们这种买卖行为。甚至对于相互喜欢的常客,他们之间的交易也隐藏着尖锐的问题,比如说一段变质的婚姻,一段让人鄙视的情感。

她想象自己是莎拉,躺在豪华的床上,看着天花板,而一个隐约带着鄙夷的男人趴过来,因为付钱而进入她的身体。她知道为什么莎拉会把这些记录下来:躺在豪华的床上时莎拉思考的是钱。

在她坐上飞机回家的路上,她思考的是钱,当她回到家填写表格,记下那些金额时,她是在把一个可鄙的男人写进记忆里。

让莫罗困扰的是,她是怎样学会这种技能的?莎拉是怎样学会把手放在两边只想着钱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已经学会了。

莫罗抬头看着天花板。鲁瑟正要与他的亲信一起下楼。很忙碌。有许多事情要做。他们的调查已到达一个关键阶段:昨晚的新闻报道了这起案件,今天早上的报纸全是这个故事的报道,当地的居民都愿意支持警方的工作。新进来的信息量多到要瘫痪的边缘。老校友与疯子们纷纷联系警方,告诉他们明显不相干的琐事。如果这些信息中有一条到最后被证明是至关重要的,而他们却置之不理,他们则会受到公众的嘲笑。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他们正以有限的工作人员筛选与案情相关的笔记。

双层门打开了,哈里斯和戈比一起进来,找到莫罗,走过来,一副自得的样子。其他刑侦人员的眼睛跟随着他们,朝莫罗这边看过来,而她正在想着紫衣女人安妮·玛丽。

“那么,”他说,“不包括博物馆目录册中的钱,今天总计是654576英镑。”

“噢,我不知道,”莫罗说,她很感谢他们把自己的思绪从豪华酒店带出来,回到了简陋的食堂,“这是假如你从货币兑换所兑换会得到的数字吗?因为我认为银行的汇率更高些。”

戈比在哈里斯的身后咧着嘴笑。

哈里斯不为所动,“任何一家繁华商业街上的银行得出的总数都会更接近我的猜测,而不是你的。”

“你是只小飞猴,哈里斯。”她把手伸进手提包,从钱包中取出10英镑,“今天上午你去过案发现场吗?”

“去了,”他把10英镑装进口袋,和戈比一起坐到她对面,“所有的法医取证工作已经完成了。”

“我会回去做最后的扫描。”

“在拍卖行里找到了一些家具的销售凭据。”

“已经卖了?”

“是的。”

莫罗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凯·默里今天到房子里来过吗?”

“没有,她应该来的吗?”

“是的,应该来。”

哈里斯看了下手表,“好吧,现在才3点,她可能还会过来。”

“原来她和她们非常亲近,”莫罗又咬了一口,“我完全不知道,她从来没有透露过。”

哈里斯点了点头,“比她表面上看起来更重要吗?”

“重要得多。”

食堂的门打开了,一阵寒气弥漫进来,大家的聊天声低下来,哈里斯像猫一样坐直了身子。班纳曼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寻找莫罗,发现她正和哈里斯以及戈比坐在一起。莫罗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走过来,班纳曼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哈里斯身上,哈里斯从桌面上缩回身子。

班纳曼站在桌子的一端,手指放在桌面上稳住身体重心,“那么,”他冷冷地说,“她是一个妓女。”

莫罗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么有可能是任何人。”他说,耸了耸肩。

第二十四章

莫罗站在车边,屁股靠着仍有余热的引擎盖,抬头看着格莱纳沃。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栋房子看上去不再那么阴森灰暗。灰色的石头在阳光下发出亮光。坚固的外表使房子看起来像一个顽固的老人,有时会有些孩子气,但大多数时候是淡漠而温和的。

她已经派出伦纳德去询问值班警察谁来过这里,并检查来访记录。侦缉科无论有什么事情,伦纳德总是被排除在外,莫罗发现自己已不自觉地喜欢这个新人的陪伴,喜欢这种中立的感觉。她朝台阶走去,一边走一边清理思绪,任凭之前的印象像洪水一样漫进来。她需要了解莎拉,但这个女人实在难以捉摸。班纳曼已为她定好了明天飞往伦敦的机票,让她去询问莎拉的酒吧同事,以此来了解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并试图得到莎拉的国民保险信息。她需要知道莎拉是个什么样的人。

护工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她们一直从前门进出。因为凯·默里总是在那里为她们开门,所以护工们都没有钥匙。凯一定每天工作很长时间。莫罗很高兴凯有钥匙:这使得从厨房破窗而入的事实与凯扯不上什么关系。

莫罗走进房子前门时,听到伦纳德正在询问凯·默里是否上来过,被告知还没有。莫罗将不得不去找她。

黑暗的门廊里手提箱已经不在了,但是夹克还在。黑色的门廊,鞋子,一只站立着,一只倒在一边。更黑暗的前厅,气势宏伟。通过拱门走向楼梯。想起莎拉尸体的那一刻,莫罗缩了一下脖子。干涸的黑色血印还在那里,从地板上一直延伸到两级楼梯台阶上,好像莎拉曾试图爬进房顶躲藏起来一样。

她瞥向泰瑟枪原来所在的地方,虽然想到了泰瑟枪,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为了避免看到楼梯。

台阶上的血迹仍然猩红,但溢向侧边的已经风干成了黑色。两组脚印,一组比另一组稍大点,两组现在都在眼前。小一点的脚印离莎拉的头更近一些。两组脚印不断地接近,大一点的脚沿着台阶制造的印迹更远,远离着莎拉。

莫罗走回来。毫无疑问,他们都经过了莎拉的头,在一级台阶上可以看出小一点脚的人是左脚站立在那里的,非常接近莎拉的头。

他们在用另一只脚跺她。

莫罗看着脚印,想象他们站在那里,垂着手臂,像排队等候的人一样面无表情。他们会单独接受审问。他们互相指责,他们总是那样。这没关系,他们都会被定罪,但是这一次,如果其中一个说自己是无辜的,他可能说的是实话。

她走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看到伦纳德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凯·莫罗昨天在哪里工作?”

莫罗站在门口呼吸,这是一个可爱的花园,房子前面有茫茫一大片斜坡式的白沙石空地,一条垫脚石铺成的小路,呈弧形环绕着前门,为花园镶边的植物色彩鲜艳,粉红色和蓝色的花朵,浮在水灵灵的汉白玉碎石上,高高的栅栏保护着它们,把它们隔离在邻居视野之外,支架上的亮橙色花朵掩盖了花园。

伦纳德在书面报告中称泰莱恩夫人的家为“老格莱纳沃马厩区”。莫罗可以分辨出一条通往大房子的小路,小屋一侧的小山头上有一片踩踏过的空地。

现在这里看上去不再像马厩了,四周风景如画,崭新的房子刚刚粉刷过。莫罗打开顶上安有转轴的大门,扶住。伦纳德来过这里,带上她是明智的,这样泰莱恩夫人就会知道她们是谁,无需多费口舌了。

莫罗按响了门铃。

不一会儿,一个苗条的女人打开了门。一个很整洁的女人,灰白的头发中夹杂着一缕缕金发,穿着宽松的米色长裤和与之匹配的石色针织套衫,蓝色的丝绸围巾松散地围在脖子上,塞进上衣的圆领中。她透过半月形的老花镜看着来访者,认出了伦纳德。

“你好,又见面啦!”

伦纳德承诺过,如果在村子附近出现了凶手,她还会回来通知泰莱恩夫人和丈夫一起撤离。泰莱恩夫人非常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倒杯茶或咖啡,或奉上一小盘可口的饼干,只是与她们一起坐在客厅里,询问调查的进展。

“还没有找到嫌犯吗?”

“没有,”莫罗坚定地说,“我们非常确定不管是什么导致莎拉的死亡,一定是因为个人恩怨,其他人不会受到威胁。”

“所以,我不用担心?”

“是的。”

“好。”听到这话她似乎松了口气,但是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那你们为什么又来了?”

“我在找凯·默里。”

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凯?”

“你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

她们对视片刻。窗户上挂着一个喂鸟儿的盘子,一只小鸟正在啄食,嗒-嗒-嗒。

“你认识莎拉吗?”

泰莱恩夫人不喜欢这种对话,她似乎认识到莫罗是一种不同类型的警官,不是待人友善的那种。嗒-嗒-嗒。

“莎拉是在这里长大的,当然上学时离开过,我们没什么交往,但她是在这附近长大的。”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从小很害羞,不接近本地的孩子。”

“她自己不接近,还是不让接近?”

“怎么说呢,我的孩子们曾经被邀请上去参加她的生日聚会,但是我们总感觉他们其实不受欢迎:他们只是被当作陪衬而已。我的大儿子非常喜欢莎拉,说她很有趣,她扮演家里的保姆,全是法国人,她把孩子们全逗乐了。”

“他们家的经济状况最近不如从前了,是不是?”

“最近所有人家的经济状况都不如从前了,看看像凯·默里那样的人,我的意思是,人们都会绝望,不是吗?四个孩子,没有丈夫——”

莫罗突然呵斥她道:“你们家的经济状况最近也不如从前了?”

泰莱恩夫人摸了摸脖颈处的围巾,张了张嘴又闭上。嗒-嗒-嗒,窗边的那只鸟又啄了几口后,终于腻烦了,拍动黑色的翅膀,飞走了。

泰莱恩夫人深吸一口气,“我们把积蓄投资在股票上,通过一个叫联合全球投资的经纪公司,结果钱全赔进去了。”

“有多少钱?”

泰莱恩夫人又摸了摸脖颈,“约60万,差不多。”

她开始哭泣,但是竭力克制住,嘴唇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块丝绸手绢,轻轻地点拭着眼角,生怕弄乱了妆容。

莫罗可能会羞于承认,但眼前的情形的确让她感觉很无聊。泰莱恩夫人在为钱哭泣,而格莱纳沃的楼梯上则洒满了莎拉的血,等到她的抽泣声减弱,莫罗轻声问:“联合全球投资把钱全赔光了?”

“是这样吗?钱都到哪儿去了?”她突然反问道,好像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难以承受了,她冷冷地看着莫罗,“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这个村子里你还认识谁?”

“大多数老住户。”

“这里的人相当混杂吗?”

“你什么意思?”

“老人,带着孩子的家庭?”

“是的,很混杂。”

“许多青少年?”

“有一些。”

“你认识哪些家有十几岁的孩子吗?”

“坎贝尔家有两个女儿,一个19岁,一个15岁。”

“没有男孩?”

她顿了一下,看着莫罗,不知怎么的,她似乎知道这是莫罗不想听见的:“凯·默里有三个儿子,全是青春期的少年。”

“我的意思是住在这一带的人。”

泰莱恩夫人又开始哭泣,她无法控制自己。“不管怎样,我们要搬走!”她哭喊着,用手绢捂着嘴巴,断断续续地哽咽着,“我们要把房子卖掉,去和孩子们住在一起,我们在这里生活了32年,现在不得不离开,去投奔孩子们。”

对于泰莱恩夫人的损失她毫无恻隐之心,莫罗感到很是抱歉,于是伸出手,轻抚对方的胳膊,对心中的那份刻薄表示歉意。

第二十五章

凯正在往盘子里装肉末和土豆时,门铃嗡嗡响起,把她吓了一跳。约翰在等朋友罗比。罗比看起来总是一副很内疚的神情,就像那种经常——而且可能是在非正常时间——自慰的小男孩。约翰告诉凯罗比今晚要过来一起写作业,已经说了三次,所以凯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打算写作业。还有,只要他们在家里晃悠,她就会不断推开卧室的门,径直走进去。罗比的哥哥也因为打架而被记录在案。多么令人讨厌的一家人。

门铃又响了,她大声喊道:“约翰!”

约翰从卧室里走出来,疑神疑鬼的样子,看见妈妈正拿着一大锅肉末准备装盘子。

“门铃,可能是罗比。”

约翰拿起听筒,转过身去,“谁?”

凯感觉外面的人似乎说了很长的话,所以不太可能是沉默寡言的罗比,但也可能是罗比在陈述不能上来的理由。约翰按下了一楼大门的按钮,挂好听筒。

“他不来了吗?”

“嗯?”

“是罗比上来了吗?”她慢吞吞地说,“他想喝些茶吗?”

约翰似乎有些含糊,“不,是警察。”

“警察?又来了?”

“要和你说话。”他把T恤衫的下摆塞进牛仔裤里,走开了。

凯加快动作,用长柄勺迅速把肉末装进五只盘子,盛起煮好的土豆和豆子,她正在往四只盘子里挤番茄酱时,前门的玻璃面板上响起了敲门声。

她走进门厅,快速而用力地敲了敲玛丽的门,有些愤怒地推开,“嘿!”

在斑驳的玻璃面板后面有两张扭曲的脸,并没有哪一个像亚历克丝。个子矮点的人头发整洁,正看着走廊,另一个人则直直地盯着玻璃,好像能看到屋里的一举一动似的。

“茶好了,”凯喊道,一边在门厅里走来走去一边看着前门,“没有番茄酱。”

“我不想要——”

“别给我找麻烦,玛丽。”

她来不及敲门就推开了乔和弗兰克的门。“茶好了。”她听到他们下床的骚动声。她推开约翰的门,透过立体声音响的高音,大声喊道:“肉末!”

警察可以看见她在屋里走动,矮个子举起一只手,准备再敲一次门,就在这时,凯打开了门。

“你们是?”她问。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人有一张与脸形极不相称的小嘴巴,像铁丝一样坚硬的黑头发;女人正是她头一天在泰莱恩夫人家见过的那位,个头很小,皮肤很黑,大鹰钩鼻子,但是站在凯的家门前,女警看起来有些不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像那种可能成为朋友的女人。

他们自我介绍——哈里斯和伦纳德。伦纳德微笑着伸出灵巧的小手,问他们是否可以进来和她聊聊莎拉·埃罗尔。

凯叹了口气,继续把住门,这样她的胳膊可以挡住来访者进入门厅。她转过身,恼怒地对孩子们喊道: “茶好了!”

乔回应说他这就过来,玛丽来到卧室门口,往外看了看,似乎有些生气。凯指着厨房对她说:“你的晚餐在那里,要凉了。”

玛丽冲母亲讥笑一声,“我不饿。”

乔和弗兰克从房间里小跑出来,对两位警察点头致意,约翰也出来了,对来客视而不见,低着头,帽檐遮住了脸。

“好吧,玛丽,晚一点什么也吃不到,”凯有些不合时宜地生气了,因为玛丽对她这样没有礼貌让她感觉很难为情,“不要以为跳过晚餐你就可以吃一夜的垃圾食品。”

玛丽转过身,砰的一声关上门,因为用力过猛,门又反弹开来,像一个魔术师的助手一样把她暴露出来。她恼羞成怒地用双手再次把门关上。乔和小弗兰克从厨房中出来,各自端着晚餐盘子,愉快地冲凯笑着。

凯的怒火突然熄灭了,就像一天结束时那样,她转身面对警察——

“谢谢,妈妈。”乔从她身后喊道。她感到了一丝安慰,心变得柔软起来。

她靠在门上,“你们想知道什么?”

哈里斯朝客厅做了个劈柴的手势,“我们想进去再说。”

凯吸了吸牙齿,有些不情愿。这是她的时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她只需要熨熨衣服,抽抽烟,看看电视,每次上厕所时突然闯进约翰的房间看看。

但他们是警察。她后退了几步,挥手示意他们去客厅。她让他们自己进去,她则走进厨房,端起晚餐盘子,带到客厅里去。她暗忖,为了给他们沏茶而让自己的晚餐凉掉,不可能,绝对没门!

伦纳德坐在扶手椅上,凯的饮料、香烟和打火机摆放在旁边。

“这是我的座位。”

伦纳德看着哈里斯寻求指令,他轻轻点点头,意思是她可以挪个地方。凯觉得他们比那些讨厌的孩子还讨厌。伦纳德小心地绕过那个无所不在的熨衣板,在沙发上坐下来,而凯则坐在扶手椅上,把盘子搁在膝盖上。

熨衣板正好在他们之间,所以凯伸出一只脚,把它朝电视那边推了推,小心翼翼地,生怕踢翻了它,因为烟灰缸和一件熨了一半的衬衫还在上面。肥皂剧《圣橡镇少年》刚刚开始。

她把一只煮土豆切成两半,看着哈里斯,“什么事?”

哈里斯从中间已经凹陷的沙发上挪了挪身子,向前坐了坐,“好吧,默里小姐,你知道莎拉·埃罗尔被杀害……”

他继续说,但是凯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完全在电视上,她的思绪在漫游,推测着《圣橡镇少年》中的剧情,分析剧中的人物,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能把电视关了吗?”凯看着伦纳德,“遥控器在熨衣板上。”

伦纳德站起来,找到遥控器,关掉电视。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哈里斯注意到似乎谁也不太高兴,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今天你为什么没有去格莱纳沃?”

她本应该去的,她答应过今天去的,但是她无法面对亚历克丝。她还在生莫罗的气,因为莫罗独自跑到她家中来的事。她知道对于这个地方,她的家,以及她还在吸烟的事实,亚历克丝是不会喜欢的。

她把土豆放进口中,耸耸肩,“我应该去吗?”

“是的,你应该去,你说过你会过去看看,告诉我们有什么丢失的东西没有,你告诉过亚历克丝·莫罗探长你会过来的,当时警探怀尔德也在场,我们一直在等你。”

凯叉起一块肉末,蘸了点番茄酱,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看着两人。他们派了两个警察过来,斥责她没有积极协助。她扬起眉毛,发起了挑战,“我忙得很,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你们要我说什么?”她的目光从两人身上一一扫过,“你们到这里来是要我道歉吗?”

哈里斯没有回答,伸手打开公文包,拿出笔和夹纸写字板,凯一边吃一边看着他。这块写字板和他们在泰莱恩夫人的房子里填写用的一样。一定是一套标准的表格,他们要求每个受访的人都要填写。

“能告诉我你的全名吗?”

“凯·安吉拉·默里。”

“婚姻状况?”

凯垂下眼睛看着盘子,“未婚。”

他没有询问就填下一些内容——凯可以看到他填写了地址并猜测她的年龄在45至60岁之间。实际上她才38岁。

“你一直是一个人吗?”伦纳德微微笑了笑,并非不友善,只是带着怜悯。

“你什么意思?”

“孩子们……”伦纳德看起来有些悲伤。

凯盯着她,“我不会自己怀孕的,如果这是你要问的。”

伦纳德尽职地笑了笑,“一定很困难……”

凯很讨厌回答这个问题,她很讨厌人们假设她的生活很艰难,很不幸福。为什么?只是因为她没有一个和她抢遥控器、对她大声喊叫的丈夫吗?但她什么也没说。

哈里斯询问了她的手机号码、出生日期,凯看见他根据出生日期把大约年龄改过来了。

“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吗?”他朝卧室那边点点头。

凯鼻子哼了一声,仍然为在大厅里受到的羞辱感到刺痛,“你不会认为别人家的孩子竟敢那样对我说话吧?”

“不,我的意思是,没有哪一个是收养的或者什么的?”

“没有。”

“那个玛丽,她……?”

“13岁,最小,”她说着,他写着,“然后是约翰,14岁,然后是弗兰克和乔,一个15岁,一个16岁。”

“相当密集。”伦纳德富有同情心地点点头。

凯接着吃东西,“你有孩子吗?”

伦纳德摇摇头。她30岁出头的样子,凯认为这是正当恐慌的年龄。

“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凯说。

这句话只对没有孩子的人管用。哈里斯肯定有孩子,他看上去很怀疑,“你没有和他们的父亲在一起吗?”

“没有。”

“跟他有联系吗?”

“没有。”

他看着她的眼睛,想让她承认孩子们不止一个父亲,但这是不可能的。这根本就不关他的事。死的人是莎拉·埃罗尔,不是她。

“默里小姐,我们正在调查莎拉的谋杀案,你知道,我们调查过的所有护工都说你负责管理格莱纳沃的员工们。”

“那又怎样?”

“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你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他笑了,“你有资格吗?”

凯舔了舔嘴唇边上酸酸的番茄酱,“不,我和莎拉相处得很好,她相信我能在她不在家时照顾好她母亲。我和埃罗尔夫人:我们很合得来。”

“莎拉告诉过你她靠什么谋生吗?”

凯耸耸肩,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此事,她认为一定是那种她搞不懂的技术性工作,所以她没问,“莎拉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他盯着她的脸,想看看她是否在说实话。她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他继续说:“在厨房里,莎拉的厨房里,那张桌子……”

他们彼此对视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这是一个问题吗?”

“你注意到奇怪的地方了吗?”

她努力想了想,“无法弄干净?有一些污点,你是要问我这个吗?”

“你拖过厨房的地板吗?”

“有时候。”

“桌子底下呢?”

她真的很困惑,“嗯,我没有爬到桌子底下去过,但是如果确实需要,我会用拖把伸到底下去。底下是有个地板门还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回答,“大厅的梳妆台不见了——”

“莎拉把它卖了。”

他把这点记下来。

“在克里斯蒂,我想是克里斯蒂拍卖行,货车上面刷着这个名字,四个人才把它搬上去。”

“她卖掉了家里的很多东西吗?”

“你已经听到村子里的闲话了,是不是?他们对于她在卖东西的行为很生气,好像那栋房子属于他们似的,但是你知道在家里护理一个至亲老人要花费多少钱吗?很大很大一笔钱。”

“她已经卖掉了家里的很多东西?”

“是的,她反正要离开那里。她母亲去世后不久,她打算去纽约生活,还说我可以去纽约看她。”

他似乎很惊讶,“你和莎拉这么亲近吗?”

对于他的惊讶她很恼怒,“有一点。”

“莎拉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你看来?”

凯耸耸肩,“对她母亲很好。”

“她很善良吗?”

凯第一次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莎拉为照顾母亲花尽了积蓄。”

哈里斯提示道:“她聪明吗?对于母亲的情况她感到沮丧吗?她孤独吗?”

“我不知道,”凯没有时间去揣摩别人的心思,“我接受每个人的不同之处。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她是个安静的人。我们只谈论乔伊。乔伊吃了些什么,什么时候睡觉。”

“对于那里的工钱你一定很满意吧?”

“当然,但是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全为了钱,我和埃罗尔夫人……”凯翻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不是糊涂了吗?”

“噢,是的。”凯再次涌起一阵刺痛的失落感,“但是当你变得糊涂以后,你身上原有的许多垃圾也随之清除了,包括你说过的所有诸如你有多棒或你去过哪里的故事,她不再记得那些事情,她就是她本来的样子,她本来的样子很可爱。”

凯看着盘子里吃了一半的食物,想起乔伊她的喉咙发紧,无法吞咽了。她把盘子放在椅子上,拿起饮料。大厅里的门铃响起来,她听到约翰轻轻的脚步声。约翰拿起听筒,窃笑了一下,摁下按钮,打开楼下的大门。

“嗯,”哈里斯看着表格,“我们调查过的护工中有一两个说是你解雇了她们。”

“谁?安妮·玛丽和另一个人,那个瘦小的女孩?”

他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安妮·玛丽是一头懒惰的母牛,每天都拉着张破脸,那个瘦女孩每天都迟到,你不能雇用这些人。乔伊的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有时候她的状况好一点时,还能走动,但是房子里塞满了有可能绊倒她的东西,我的意思是那栋房子外面有一个50英尺高的陡峭落差,如果她出去——”

“莎拉有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放在家里?”

“我没看见过。”

“嗯。”他点点头,好像这一点很重要。

外面罗比已经到了门口,凯听到他和约翰在那里窃窃私语。她想去告诉那个猥琐的小混蛋滚回自己的家。

哈里斯看见她的注意力转向了门厅,他对那边点点头,“门厅里的那些箱子是从哪里来的?”

凯端起饮料,透过杯子的边缘瞪着他,喝了一口后放下。

“你认为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你认为它们是偷来的?我是贼吗?我堕落到要偷空纸箱吗?”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因为这种暗示是对我的侮辱。你为什么不问亚历克丝,当她问我这些箱子是从哪里来的时,我是怎么说的?”

凯看见他低头看着写字板,意识到他并不知道亚历克丝来过这里,而且是独自来的。她并不是有意要出卖莫罗,原则就是原则,并不在于你是不是要把原则应用在你喜欢的人身上。但是哈里斯很聪明,他现在知道了。

看到约翰紧紧地关上卧室的门,凯站了起来,“我要你们现在就离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走进门厅,靠在约翰的门上,用力推开,让门大开着,“晚餐吃完了?”

短暂的停顿后,约翰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内疚地说:“吃完了!”

“那么把你的盘子拿出来洗。”她回头瞥了一眼厨房,玛丽的晚餐没有动,凝结在盘子里。

两名警察已经来到门厅,哈里斯把写字板放回公文包。乔和弗兰克走出房间,乔端着一叠盘子和餐具。凯尴尬地看到,顶上的那只盘子已被舔干净了,盘子四周有大大的舌头舔过的痕迹,她看见警察用异样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两个男孩。

“好啦,妈妈,”乔没有觉察到她的尴尬,“又一次厨艺大胜利!你们要走了吗?”

哈里斯没有理会乔,“我们还会再来的。”

“随时,”凯说,她非常讨厌哈里斯打量孩子们的眼神,几乎是推搡着那两个警察送到门口,“随时都可以。”

她关上门,透过玻璃面板,可以看见他们仍逗留在外面,没有说话。她等着他们走开,直到听到电梯的开门和关门声。

她瞥见约翰的卧室门又慢慢地关上了。

她愤怒地冲过去,一脚把门踹开,门在墙上反弹了一下,她小声说:“我知道你在里面干什么。”

乔在她后面说:“让他自慰吧,妈妈,这是很自然的方式。”

弗兰克大笑起来,凯甚至听到玛丽在自己的房间里笑起来,她有好几个月没有听到这种笑声了。

莫罗和麦卡锡不知道酒店经理是否可以看见他们,但是他们肯定可以看见他:清瘦而冷漠,带着一种练习过度的专心。他盯着网络摄像头,一动不动,在回答有关莎拉·埃罗尔的问题时,他很少眨动眼睛,似乎很傲慢,很恼怒。

莫罗和麦卡锡不得不说得非常慢,以克服口音问题,剔除掉苏格兰方言,努力清晰地发出苏格兰人不擅长发出的音节,莫罗感觉自己听起来很可笑:“你可以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莎拉·埃罗尔的事吗?”

他像是在按电视播音提示机读着一段独白,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莎拉·埃罗尔曾多次入住他们的酒店,她只是一个迷人的客人。不,绝对没有从事卖淫行为的暗示。她住在酒店时,总是与一位绅士见面,偶尔两人也一起过夜。

“我明白,”莫罗尽量口齿清晰地说,“你说‘过夜的意思,是指他们睡在一起吗?”

“这似乎是有可能的。”

“你认识那位绅士吗?”

经理得意地笑了一声,但他实际上看起来有点恼怒,“那位先生说自己叫‘萨尔·安德斯,那不是他的真名。”

他停顿下来,等着她发问,她觉得他这样卖关子有点讨厌。

“他的真名叫什么?”

“拉尔斯·安德森,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因为那位先生已经走了。”

“去哪儿了?”

他看上去很困惑,“不,安德森先生死了。”

“什么时候?”

“这个星期?”他的怀疑即使跨越大西洋也是可以感知的,“这里所有的报纸都已报道过此事了,我相信它发生在英格兰。”

“他很有名吗?”

“非常有名,”经理停顿了一下,“在这里。他死在英格兰。”

“是的,我们在苏格兰,苏格兰与英格兰不同,所以这件事在我们那里也许不是大新闻。”

经理感觉自己的智力受到了侮辱,他眨眨眼,继续说,语气则和之前完全一样,“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件事在我们这里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新闻,你真的可能没有读到过吗?联合全球投资公司?数十亿英镑不知去向?拉尔斯·安德森?”

莫罗觉得自己听说过一点,但她没说什么,只是看着麦卡锡。麦卡锡猜测道:“他是搞金融的吗?”

“金融丑闻的中心,”经理点点头,“他两天前上吊自杀了,你知道,这是这里的谣言,但我们听说英格兰的媒体已经刊登了他上吊的照片。我们这里没有那样的媒体,这是相当不同的……”

莫罗问他是怎么知道那人的真实姓名叫拉尔斯·安德森的,他看到过一张卡片或什么东西吗?酒店经理在椅子上转了转身子,说他的工作就是了解这样的事情。

“但是你有证据证明吗?”

“我有酒店的信用卡收据。”

“用的是他的真实姓名?”

“是的。”

“他为什么要换名字登记,然后却用自己的信用卡付款呢?”

听到这个问题,经理露出神秘而调皮的表情,“我认为那位绅士并不关心自己的身份秘密,我想那只是一个令牌,他是在告诉我们要谨慎小心。”

麦卡锡突然想起一件事,坐直身体,“噢,是的,我记得他结婚了?”

“所以我相信……”

莫罗开始扼要复述经理的证词,确保他们的理解正确,这样可以写下来,传真过去让他确认:莎拉和拉尔斯·安德森是一对情侣——不,经理突然打断她,他们不是情侣,他们可能上床了,但他们不是情侣。他从酒店的商店给她买了一件礼物,一只手镯。情人是不会这样做的。酒店的礼物意味着他只是在来酒店的路上才想起她,而不是当两人不在一起时他一直想着她。莫罗说也许他很健忘。经理没有表态。你怎么知道手镯是给莎拉的?经理又得意地笑了,说因为莎拉把它当小费送给酒店的女仆了。

“那么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急风骤雨?”

“或许,只是一种便利……”他暗示道。

莫罗已经厌倦了经理极其微妙的社交表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经理慢慢地眨了眨眼,他也厌倦了莫罗,“他们是在相互利用。”

“好吧,”莫罗站起来,“我会让同事和你一起复述你所说的要点,他会传真给你,让你签字确认。”

她没有说声再见,径直奔专案室去了。

鲁瑟正越过别人的肩膀,看他们工作。“你,”她说,“我要你在报纸新闻中搜索这个名字。”她在一张纸条上写下“拉尔斯·安德森”几个字,递给他,“20分钟内我要看到打印出来的文件。”鲁瑟接过纸条。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到10分钟鲁瑟就过来敲门了,带着今天的报纸和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温热的资料,走了进来。

“我一直在跟踪这个故事,”鲁瑟兴奋地说,“他是一个十足的坏家伙。”

莫罗点点头,假装听说过安德森,但她真的并不爱读报纸。

“你看,就像‘这里(here)和‘头发(hair)一样,‘拉尔斯(Lars)听起来真的很像‘骗子(liars)。”

莫罗看着他,他是对的,“好,看来你并不笨。”

鲁瑟笑着离开了。

“过来,”她说,“把门关上。”

他不安地走过去,站在莫罗面前。

“那么,”莫罗对他身后的门点点头,“你们在搞什么鬼?”

“哪一方面?”他生硬地说。

“你们正在密谋什么事?”

他的下巴哆嗦着,开始冒冷汗。

“鲁瑟,”她平静地说,“如果一张脸可以拉屎,你这张脸就可以。”

他不觉得好笑,哭丧着脸。

“滚出去。”她说。

他仓皇地撤了出去,把门带上。

莫罗开始看第一个故事,令她非常震惊的是在报纸的头版上竟会有拉尔斯吊在树上的照片——她不知道他们竟然可以把这个也刊登出来。她知道自杀事件一般是不予报道的,因为这样会鼓励许多盲目的模仿者。

文章主要讲拉尔斯·安德森是一位金融家,他已经成为媒体上一场抗议运动的焦点。《星期日时报》有关他的骗局的解释莫罗读了三遍,但仍然不明白他做了什么会损失这么多的钱;竟然达到了数十亿英镑。她最多能得出的结论是,他给人们的抵押贷款利率太高,致使人们无力偿还,但她并没真正明白,为什么这就使他变成了一个恶魔。她想人们首先应该搞清楚自己的还贷能力再决定是否贷款。

不管做了什么,反正他是赚了很多钱。他在肯特郡的房子是从空中和地面两个不同的角度拍的,还有他在南非的度假别墅的航拍照片。他的地产代理商提供了别墅内部的照片。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好。有多张他妻子的照片,开车时拍的,走路时拍的,总是戴着墨镜,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但是拘谨得体。

拉尔斯的好几张照片其实是同一张,她不知道为什么。有几张照片是他匆忙钻进汽车或者走出办公室时用卷起的报纸或者手遮住脸的情景,但那些他特意摆拍的照片,却是魅力四射,光彩照人。

其中有一张,一个高额头、满头银发的男人站在一架直升机前,外套敞开着,提着一只公文包,看起来好像是为了迅速抓拍一张照片,特地停了下来,然后才登机赶赴某个重要场合。这是一张精心设计的照片,他很小心地整理好仪容,摆好姿态,但是他微微隆起的腹部和紫红色的酒糟鼻并没有被完全掩饰住。拉尔斯直视镜头,傲慢而阴险。大多数人都会微笑,试图看起来令人愉快,但这就是他想让这个世界看见他的样子。她觉得这一点说明了真实的问题所在。报纸详细报道了他所拥有的东西,财富,甚至家眷,他们似乎被他弄得头晕目眩了。

根据报告,联合全球投资公司和他的私人银行账户已被重大欺诈调查局冻结,等待调查。泰莱恩夫人提到过联合全球投资公司,所谓她以前听说过一点点,指的就是泰莱恩夫人提起的那一次。两天前安德森离开了一场民事庭审听证会,听证会永久取消了他继续在有限公司任职的资格。重大欺诈调查局的调查意味着无论他多么有能力,他再也不能运营管理他所在的公司了。此后他直接回家,上吊自杀了。他是在莎拉·埃罗尔被杀前四小时被发现自杀身亡的。

莫罗从莎拉的苹果手机中调出图片缩略图,在纽约的照片中发现了那个银发男人,虽然很模糊,但细加辨认,此人正是拉尔斯·安德森。

她拿起电话,选择外线,拨通了伦敦重大欺诈调查局的电话,语音信息说他们只工作到5点15分。作息制度很人性化。

一阵急促而熟悉的敲门声。

“进来,哈里斯。”

哈里斯打开门,探进脸来。

“哈里斯,你明天要去伦敦吗?我想和重大欺诈调查局预约一下,但他们已经下班了。”

他的外套还没有脱下,看上去很激动,“探长,凯·默里家有古董,伦纳德说能值很多钱,非常珍贵,她的孩子们穿着相同的黑色绒面革运动鞋。她对我们有很深的敌意。我们需要把她带过来接受调查。”

第二十六章

莫罗坐在办公室里,紧张地咬着嘴角,对于即将到来的对凯的讯问,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定会产生什么可怕的、悲伤的、令人厌烦的问题。

她站起来,驱赶走恐惧感,打开门,在专案室外停留了一会儿。他们现在感觉更轻松自在了,因为他们认为就快结案了。犯罪现场的照片不再是关注的焦点,也没有人刻意回避,他们只是认为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班纳曼的门开了一条缝。莫罗敲了敲门,在里面的人还没有机会问是谁之前探进头去。她很惊讶地发现班纳曼正在跟顶头上司麦基奇尼谈话,莫罗甚至不知道他在这栋大楼里。

麦基奇尼是个政治家,大腹便便,却脑袋尖尖,老派而刻板,讲究一切按部就班,按程序来。

班纳曼靠在书桌上,咧着嘴笑,麦基奇尼自鸣得意地把手放在肚子上,背靠在硬椅子上。他们之间永远有一条纽带,是麦基奇尼把班纳曼提拔上来的,他到这里就是要亲眼目睹他培养的奇才如何大显身手,亲自操刀断案的。

“长官。”她点点头。

“这个案子干得不错,莫罗。”麦基奇尼说,看着班纳曼,寻求确认。

班纳曼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干得非常棒,明天我需要哈里斯留在这里。”

但哈里斯已经订好了飞往伦敦的机票,这是不可转让的。

“我们只在那里呆一上午,下午我们就回来了。”

“明天上午我需要他留在这里,你带怀尔德去。”

班纳曼是想让莫罗远离哈里斯,孤立哈里斯。他故意当着上司的面提起这件事,这样莫罗就不会反对,因为任何抱怨都会让她成为叛乱分子中的一员。没有摇旗呐喊或警告,战争已经开始了。

“好的,”莫罗说,“我不打算去审讯室了。”

班纳曼点头,“我已经解释过了,你认识嫌疑犯。”

“不,嗯,”莫罗紧紧抓住门的边缘,“默里其实不是嫌疑犯。”

班纳曼点头表示让步,“接受你的观点,是嫌疑犯的母亲。”他看着麦基奇尼,“她可能是嫌疑犯,等我们到了那里才能做决断。”

“那些孩子们在后面?”

“是的,我们已经把他们的鞋子脱掉了,把他们家随处乱放的所有古董都带了过来。”他对麦基奇尼解释道,“我们的一个新警员在一次例行查访中发现了这些东西。”

他的语气好像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大英博物馆。莫罗并没有在凯的家里看到很多古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班纳曼把桌上一摞用复印纸打印出来的彩色照片推向莫罗。她走过去,用手指拨弄着它们。

墨水有一点擦痕,那些东西是紧挨着一把尺子拍下来的,旁边带有一个展品编号,使它们看起来似乎是偷来的。

第一件东西是一只银质蛋杯,是在厨房橱柜的顶部发现的,上面落了一层油腻的灰尘。她仍然可以看到杯子边缘沾着细小的毛发。

第二件是一块装饰派艺术风格的手表,矩形的表面镶嵌了一圈钻石。

“这是在她床下的一只袜子里发现的。”班纳曼告诉麦基奇尼,帮助莫罗翻到下一张图片,是发现这块表的现场,床下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失物随意地散落在深蓝色的地毯上,一条紧身裤卷成了两个炸面圈,一只空灯泡盒,一本名人杂志,那只橙色袜子就躺在壁脚板旁。

第三件是一只外表涂满彩釉的碗,是在熨衣板上发现的,在一个生动的花朵图案上有棕色的烧伤痕迹,凯一直把它当作烟灰缸使用,互联网上的搜索显示它价值数千英镑。

“并没有那么多。”莫罗听起来心情很坏。

他们没说什么,但莫罗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并不在意,从一开始她就没觉得他们对自己有什么好看法,她很快会离开这里。她把手放在腹部安抚着胎儿,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手垂到了一边。

班纳曼礼貌地改变了话题,看着麦基奇尼说:“现在过去吗?”

麦基奇尼微微一笑,“你说了算。”

他们站起来,经过她走向门口。麦基奇尼很高兴,因为一个备受瞩目的案件即将结束;班纳曼也很高兴,因为他正是那个收尾的人。莫罗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远程观察室里有一排椅子,总共四把,麦基奇尼坐在中间。

“先生,这是警探塔姆辛·伦纳德,正是她发现了那个烟灰缸,才使我们决定搜查那里的。”

莫罗和伦纳德分别在麦基奇尼两旁坐下来。

鲁瑟走进来,检查审讯室的摄像头,打开四四方方的电视,调好频道。屏幕上模糊的雪花点消失了,高高窄窄的房间出现在画面上。摄像头指向门和两个空座,班纳曼和戈比在后面,所以他们的脸看不到。他们正忙于脱掉夹克,把录音带放在桌上。戈比倒了三杯水,班纳曼转身对着镜头微笑,这在麦基奇尼看来太油头滑脑了——他不满地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

每个人都在等待,房间看上去小得令人窒息,高高的墙壁,一张狭窄的桌子,两个大男人坐在桌子的一边,面对着大门,等待着,期待打败下一个接受讯问的人。

门慢慢打开,麦卡锡的脸出现了,他显得忧心忡忡,但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检查椅子是否在那里。凯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来,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双手紧握着放在桌子上。她迅速与麦卡锡忧虑的眼神对视了一下,眨眨眼睛让他知道自己没事。莫罗很好奇地想,他们是不是彼此认识。

凯看了看班纳曼和戈比。“你们好。”她很正式地说。

戈比点点头,班纳曼同样用礼貌的语气回应她,但听起来很滑稽,“晚上好,默里女士。”他把磁带拿起来,“我们要把这些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我们的谈话将被录音。”

在莫罗身后,麦卡锡走进了观察室,从墙边拉过一把椅子,看着电视屏幕。莫罗看着他,他扬起眉毛,询问她自己是否可以留下来,她点了点头。他继续看着屏幕,皱着眉头,忧心忡忡,莫罗很感动:麦卡锡并不认识凯,他只是喜欢她。

在审讯室里当班纳曼和戈比忙于打开磁带包装、放进带子时,凯环顾着四周,以为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她似乎是在向上看,寻找一个窗口,或另一扇门,一条出路。她的眼睛瞟到了摄像头上,看见了那个闪烁的红灯,即刻意识到机器是开着的,脸上流露出狂怒的神情,仿佛被逼到了死角。

班纳曼坐回身子,冲着录音机做了说明,今天是哪一天,他们在哪里,谁在那里。他告诉凯他们正在拍摄,可能被警察局的警官远程观察着。凯直直地盯着镜头,眼里充满恨意,好像是她能通过镜头看到控告她的人似的。

莫罗惊讶地冲屏幕眨着眼,似乎是要把凯无情的眼神抹去。

“那么,”班纳曼开始,他们在后面可以看到他在微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到这里来吗,凯?”

凯并没有报之以微笑,“因为你们在我家里发现一些你们认为我不应该有的东西?”

“不,”他回答得很干脆,“不,因为莎拉·埃罗尔的死亡,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相遇的原因,莎拉·埃罗尔在家里遇害,而你可以自由出入她家,你可以进入她的银行账户,”他稍作停顿以示强调,“因为你家里的那些东西似乎并不属于你。”

“比如说什么?”

“嗯,”他看着潦草的笔记,又打开文件夹,看了看一张蛋杯照片的复印件。他决定现在还是不要讨论这个了,于是合上文件夹,抬头看了看,“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麦基奇尼压低嗓门,喃喃地说:“噢,别。”莫罗也有同感:班纳曼准备使用拖延战术了,她估计这一拖就可能是两个小时,这是通常情况下用冗长的提问使嫌疑人防线崩溃并最终打败他们所需要的时长。两个小时对个人资料、出行时间表,以及稍许有些差错的私人电话号码的无聊提问,然后这种无聊终于让人无法忍受,致使他们心甘情愿地举手投降。现在已经是10点55分了。

“你怎么得到护理埃罗尔夫人的工作的?”

凯眨了眨眼睛,顿了一下。“不,”她非常坚定地说,“我们不要从头开始,让我们从主要的——”

“不,”班纳曼知道麦基奇尼正在观看,“我们将从头开始——”

“不,不行!”她坚定地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有四个孩子,其中两个现在就在警局的楼下,他们吓坏了,还有两个在邻居家等着我,他们明天早上都要上学。”

“我认为这件事更重要。”他的声音很大。

但凯的声音更大,“是吗?听着,我不这么认为!”

莫罗俯身向前,胳膊肘放在膝上,手捂住嘴,掩饰住一个微笑。

“因为,”凯继续说道,“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在那里,我也了解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们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她继续强调这一点,她本来可能赢得优势,但是她突然丧失了勇气,她的胸中似乎鼓起了恐慌的泡沫,把她推回到椅子上,使她的声音扭曲成微弱的哀怨,“我知道你们会查出事情真相的,我要让孩子们回家,让他们睡会儿觉。”她哭了,脸扭曲成一团。她用一只手捂住眼睛,颤抖着。

“没有必要害怕。”班纳曼听起来很气恼。

凯仍然捂着眼睛,屏住呼吸说:“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这可不是麦基奇尼期望看到的情景,他已经不再看着屏幕了,而是低头检查着裤子上的皱褶。

凯放下手,眼睛湿润,嘴唇冒泡,“我有很充分的理由感到害怕!”

“你做过什么,凯?你可以告诉我们。”

“不!我没有!”她停下来,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我害怕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不信任你,包括你们所有人。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的孩子们什么也没有做,我不相信你们会搞清楚这一点!”

这是一个不好的开始,班纳曼没有想到凯是如此伶牙俐齿,善于表达。他沉重地坐回去,轻蔑地看着她。等到她冷静下来,他才平静地说:“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凯再次吸了吸鼻子,恐惧感已经退去,愤怒感又开始袭来。

“你是怎么得到埃罗尔夫人那份工作的?”

凯舔了舔嘴唇,看了看桌面,看了看摄像头,看了看戈比,然后看着班纳曼。“好吧,”她做出了让步,“是这样的:我在泰莱恩夫人和坎贝尔家做清洁工,一天晚上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我遇到了一个叫简·马努斯的清洁工,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她说莎拉·埃罗尔正在打广告为母亲寻找护工——”

“简·马努斯是谁?”

“——一小时10英镑,于是我放弃那趟火车,上山来到那栋房子前,敲门,莎拉开的门,我对她说,我听说你在招人,虽然我没有什么资格——”

“简·马努斯是谁?”

“——资格证书或相关经验,但我不怕累,而且我喜欢老人,让我试一试,前三天我不要钱,每天上半天班。我和埃罗尔太太相处得很好,于是莎拉给了我这份工作。”

莫罗越过麦基奇尼看了看伦纳德,她站在凯的那边,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微笑。

“默里小姐,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班纳曼伸出一只手阻止凯继续说下去,“我提问,你回答问题,因为我们需要整理信息,我们知道需要问什么——”

“你们需要知道我完整的工作史?”

“我们需要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莫罗以前见过他这么干过:使用他认为被问者不会理解的措词,在对方琢磨意思的一刹那,抢占上风,使其失去谈话的立场。但他根本不是凯的对手,凯思维敏捷,反应迅速。

“你可以去别人那里了解来龙去脉,我有自己的事,我需要赶紧结束谈话。”

“啊哈,”他不快地轻笑一声,“我认为公平地说,在这里应该优先考虑我们的需要,我们正在调查一起谋杀案——”

“可是我正在帮你们,我很高兴能帮忙。”

“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听到这里,凯带着强烈的厌恶表情看着他,“那么谁会高兴?我的两个儿子在楼下等着你们问话,一个15岁,一个16岁,他们甚至根本不该知道这些事情!如果你胆敢给他们看那些肮脏的死人照片,我和你没完!我已经跟你们谈过四次了,这是我第四次和你们谈话——”

“第三次。”他看了看笔记,“我们只和你谈过三次,哈里斯警探和伦纳德警探去过你家一次,你在林荫路上遇到了莫罗和怀尔德,再加上这一次。”

凯坐回身子,吸了口气,朝摄像头看了一眼。

“你说什么都喜欢夸大其词吗,凯?”

她什么也没说,班纳曼因此觉得自己找到了对方的弱点,“当你和儿子们谈到莎拉时,你有没有夸大她的富有?你一定很怀念她给你的报酬吧?”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她家里放着钱吗?”

“不知道。”

“这不是真的,是吗,凯?你一定知道一些钱放在哪里。你用现金支付其他护工的报酬。账本是你填写的,我们比对过笔迹。”

“莎拉把钱留给我,我把数字填进账本里,我们需要多少她就留下多少。”

“她只留下确切的数额?”

“是的,分别装在工资袋里,我甚至连碰都没碰过那些钱。”

“也许你工作时把孩子也带去了,你让他们看到了钱,后来他们为了钱回到那里,然后在惊慌失措中伤害了莎拉。”

“孩子们从未去过我工作的地方。”

“好吧,我们会搞清楚的。你为莎拉工作时挣多少钱?”

“一小时10英镑。”

“你每周工作多少个小时?”

“一天8小时,每周5天。”

“那么,每周大约40小时,也就是说税前400英镑?这是一个大数目,对于你来说,是不是很多?”

凯悲伤地看着摄像头。

“默里女士,这对于你来说是不是很多?”

他问话的语气分明意味着她很贫穷。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是的。”她平静地说。

此后的凯似乎被驯服了,她简短地回答着问题,很少抬头看,不再呼吁自己应得的尊重或理解。她很需要那份收入。她没有从孩子的父亲那里得到一分钱。是的,不止一个父亲。是的,几个孩子之间只相差一岁左右。当班纳曼咕哝着抱怨她应该回答得快一点时,她除了撇撇嘴,什么也没有说。他继续询问孩子们的行为表现,以及上学的情况。

莫罗本可以写一张纸条,让鲁瑟送进审讯室,告诉班纳曼她去过凯的家,这样就可以证明凯说得没错:总共是四次。但她没有这么做。送进纸条只会告诉班纳曼一件事:莫罗站在凯这边。这样的话班纳曼的盘问会变本加厉,不是故意与莫罗作对,只是因为他认为凯赢得了观察室里的观众投票。

凯用单调的声音描述着乔伊·埃罗尔的死:老太太正准备洗澡,当时只有凯一个人在身旁,她让老太太穿着浴衣坐在浴室里,自己出去取升降机,回来时,她发现乔伊已从椅子上摔下来,她确保老太太处于复苏体位,但是因为严重的中风,等救护车赶过来时,乔伊已经死了。

班纳曼问她此后做了些什么,但是凯的思绪仍然沉浸在浴室里。她跪在地板上,握着老太太无力的手。

班纳曼不得不敲了敲桌子,把凯的思绪拉回来。他问到关于桌子底下的钱。

“桌子下面?”

“我们在厨房的桌子下面发现了70万英镑,码放在一个架子上。”

凯接下来的反应很糟糕,她没有惊呼或者说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抬起头。

“70万英镑。”

“那么多?”

从后面看班纳曼,他的两只肩胛骨挤在了一起。“是的。”他说。莫罗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以为抓到了重要信息:一个无辜的人会垂下下巴,询问更多关于那张桌子的事。

“你知道钱在那里吗?”

“不知道。”

他理了理手中的照片,把它们从笔记本后面拿出来,放在凯面前的桌子上。他指着第一张。

“我们在你床下的一只袜子里发现了这块手表,你从哪里搞来的?”

她拿起照片,看了看,“莎拉给我的,在她母亲死后。”

“具体是怎么给你的?”

“葬礼后,她把我带到她的房间,给我看一盒珠宝——”

“盒子是什么样的?”

“绿色丝绸的,很老,有一点点破旧了,”凯看着他,看是不是还需要更多的描述,“六边形的?”

“她说了些什么?”

“拿一件东西。”

“盒里表是最贵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我不太了解那种东西。”

“哪种东西?”

“装饰艺术派风格的珠宝。”

“但你知道是装饰艺术派的?”

“莎拉说的。”

“你为什么选择这件东西?”

凯看起来很悲伤,“喜欢它的样子。”

“但你并没有戴着它吗?”

“没有。”

“你为什么把表放在袜子里,放在床下?”

“以防家里被盗。”

“这个,”班纳曼把珐琅碗放在凯面前,“是从哪里来的?”

“埃罗尔希望我能拥有它,她送给我是因为她知道我很喜欢它。”

“但埃罗尔糊涂了——”

“莎拉回来后,我问过她,她问过母亲后同意送给我。”

“那这个呢?这只银蛋杯?”

她摇摇头,“我不认为我见过这个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它在你家厨房的橱柜顶上,不是你把它放在那里的?”

凯像被打败一样精神萎靡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需要一支烟。”

班纳曼决定先暂告一段落,他冲录音机说,他们要休息一会儿。麦卡锡匆匆走进房间,把凯带出去抽烟。

麦基奇里忍不住干涉进来,“莫罗,把蛋杯拿去检测一下,看有没有她儿子的指纹,很可能她确实不知道它在那里,是她儿子带回来藏在那里的。”

“不,”伦纳德说,“那上面覆盖着一层油腻的灰尘,取下杯子后发现它在橱柜顶上留下了印记,这说明它已经在那里好几个月了。”

麦基奇尼看了看伦纳德,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他希望自己的注视能让她退缩,但她没有,她迎着他的目光,直到他站起来,走出了观察室。

莫罗坐回身子,笑了,看着别人搞砸了是一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第二十七章

托马斯向下步入黑暗中,用脚趾摸索着底下的路,埃拉紧跟在他身后。

“汤姆!汤姆!把灯打开。”她说,既兴奋又恐惧的样子,令人厌烦。

但是开关的灯绳在楼梯底部,他的手扶着赤裸的石灰墙向下滑行,指尖感受着从石灰后面的泥土层中突起的小颗粒。

他用力拽了一下灯绳。

明亮的灯光闪了两下,埃拉变成了另一个角色,一个她在电影或芭蕾舞剧中见过的女孩。她气喘吁吁地看着那些冰柜,跑到他前面,仍然像寻求保护一样抓住托马斯的肩膀。这个角色不断地触碰他,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只是一种依附,好像她是个芭蕾舞演员,正在用脚尖站立,需要他为她保持平衡。他容忍这种依附,因为她的情绪在这个地方四处滑动,他不想让她难过。

“那里有什么东西?”莫伊拉从楼梯顶上向下看,指着那台放着现成食物的卧式冰柜。

埃拉打开盖子,看到里面的东西,后退一步,用手拨弄了一下食物,冰霜沾在她的指尖上。“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她微笑着回头看着托马斯。

“都是食物,”他平淡地说,“莫伊拉,你想要点什么?”

“有蘑菇宽面条吗?”

他在顶上那一层寻找着,所有的盖子上都被整齐地贴上了标签,没有蘑菇宽面条,他提起筐架,看看下面一层,有五份写着“蘑菇宽面条”的盒子并排摆在那里。

“有,”他俯身探到冰柜深处,取出三只盒子,“有一些。”

埃拉突然踉跄着上前一步,从他手中夺过食物,咯咯笑着跑上楼去,好像刚刚做了一件非常有趣而大胆的事情。她跳着经过莫伊拉的身边,一路笑着跑开了。莫伊拉被动地笑了笑,转身跟随埃拉朝厨房走去。

托马斯关上冰柜,拉灭灯,小心翼翼地迈上台阶,也朝厨房走去。莫伊拉和埃拉分别站在黑色的花岗岩餐桌两侧,埃拉看见他出现立刻尖叫一声,向后跳起来,好像他要过来抓她。

“我没有追你,埃拉。”他小心地说。

埃拉等了一会儿,朝窗户外望去,然后又大笑起来,好像他刚刚说了什么非常诙谐的俏皮话。莫伊拉机械地笑了笑。

托马斯呵斥妹妹道:“到底有什么这么好笑的,埃拉?”

埃拉止住笑,抬起头。

“有什么好笑的?”他穿过房间,站在她面前,离得非常近,但她只是越过他的肩膀,直直地盯着前面。

托马斯突然发怒了,捅了捅埃拉的肩膀,他并不是有意这么用力的。他感到脖子后面有一股热气在升腾,他害怕起来,于是选择走开,瞪着桌子上的冷冻食品。

“食物?是这些食物很好笑吗?”托马斯拿起一份,朝她扔过去,但是没有打中,重重地落下,在地板上滑行。

埃拉没有动,但她已经不再笑了。

“是我很可笑吗?”托马斯又问道。

在寂静的厨房里他的声音在花岗岩餐桌上回响着,埃拉的手指在颤抖。

“你他妈的怎么了,你是头有精神病的母牛吗?”

“汤姆,别招惹她,”莫伊拉用丝绸般柔滑的嗓音说,“我们先在微波炉里把食物解冻,该吃晚饭了。”

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串轻轻的颤音,像是警报。

“这是什么声音?”埃拉问。

托马斯走向冷冻室,朝楼梯下查看,以防自己没有关上冰柜的门,“不是。”

“汽车防盗报警器?”莫伊拉提示道。

埃拉指着墙上的一盏红灯,它正随着这阵断断续续的噪音闪烁着。

“家里的电话。”她得意地说。

托马斯走过去拿起电话,“明白吗?你滚回自己的房间去,埃拉。”

“汤姆,”莫伊拉说,“如果是新闻记者,马上挂掉。”

“你好?”

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是的,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托马斯。”

“好,请问我能否与安德森的家庭成员说话?”

莫伊拉疑惑地扬起眉毛。

“你应该先自报家门。”

“我是安德森的另外一个妻子。”

“等等。”托马斯把电话贴放在腹部。

“是谁?”莫伊拉走过来,伸手要接电话。

他挤出一个无力的微笑,“是我的同学唐尼,假装成他妈的记者,我去前面的房间接。”

“哦。”莫伊拉似乎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她收回了手,退避开,“别骂人,这很正常。”

“是的。”托马斯点点头,示意母亲去做晚饭。

“等等。”他对话筒招呼一声后走进了起居室。

他的手在电灯的开关上停留了片刻,但是没有打开,他站在黑暗中说话,“喂?”

“谁?”电话那端的女人问道,“你是谁?”

“我是托马斯·安德森,拉尔斯·安德森的儿子,你是谁?”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听起来态度很强硬,托马斯觉得有点害怕。

“父亲告诉过我你的事。”

“是吗?”对方的声音轻柔起来,“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一个像你一样大的儿子?”

“他说过,菲尔斯,是不是?”

“是的,菲尔斯,菲尔斯……”

“父亲和我谈到过他。”

听到托马斯提到拉尔斯,她的鼻子哼了一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托马斯穿过房间来到窗边,天黑了,一直在下雨,草坪像獾的毛皮一样光滑,他不应该胆怯,他应该努力听起来正常,“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特丽萨。”这是一个爱尔兰名字,但她把重音放在了第一个音节上,这样听起来倒像是西班牙名字。

“你姓什么?”

“特丽萨·罗德尔。”

这不是一个时髦的名字,但她听起来很时髦,当她拖长腔调慢吞吞地说出姓名时,托马斯仿佛能看到她下巴垂下的样子。

“特丽萨,”他恭敬地模仿着她装腔作势的语气,“我可以来拜访你吗?”

一阵短暂的停顿,托马斯以为她是被这种期望吓坏了,直到听到一声瓶子与玻璃叮当碰撞的声音以及葡萄酒或者什么液体汩汩流出的声音,“好的,托马斯,很欢迎你。”

托马斯站在那里,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我明天能来吗?”

“当然。”

“菲尔斯会在吗?”

“不,他在学校。”

“哦,我明白了,那你女儿叫什么?”

“贝萨妮。”

“那么,特丽萨,请问你的地址是?”

她说出了地址,托马斯不认识那个地方,但在黑暗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特里甘特路8号。对方没有约定一个特定的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托马斯穿过大厅,因为要努力记住那个街道的名字,身上不禁冒出汗来,他把电话紧握在胸前,匆忙朝拉尔斯的办公室走去。这并不是父亲真正的办公室,只是个大房间,安放着一个巨大的书柜,尽管父亲从来没有读过什么。书桌是与书柜相配套的黄杨木做成的,细腻光滑,带着原木特有的结点和纹理。托马斯走到桌子跟前,在最上面的抽屉里找到笔,在一张印有浮雕图案的备忘卡上写下街道的名字,然后拨打1471查询台,查出那个地方的电话号码,以防迷路。

记下号码后他又向抽屉里瞥了一眼,看到一个很有光泽的黑色东西,他把手伸进黑暗的抽屉,摸到了柔软而温暖的皮革,是拉尔斯的钱包。拉尔斯总是把钱包随身携带着。托马斯想象父亲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钱包,把它放进抽屉。这竟是他自杀前最后做的一件事。

托马斯把钱包取出来,打开,里面塞满了大额钞票和信用卡,皮革因为长期在后裤兜里与臀部摩擦而变得更加光亮。托马斯慢慢合上钱包,放进左裤兜里,只是试一试,感觉很沉,拉扯着裤子,但是这个重量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就像得到了一点点拉尔斯在时的那种确定性和安全感。托马斯很怀念那种感觉。

他头顶的灯突然亮了,莫伊拉站在门口。

“你在爸爸的书桌边做什么?”

托马斯漫不经心地把备忘卡折叠起来放进口袋,“我把唐尼的号码弄丢了,刚刚记下来,明天我们在城里见面。”

莫伊拉双臂交叉,怀疑地看着他,“为什么唐尼没在学校?”

“他在我之前就被送回家了,他继父得了癌症。”

她知道这是一个谎言,眯起眼睛,“肯定不是唐尼,为什么我没有听说过他继父病了?”

托马斯难以让人信服地清了清嗓子,“他们不愿让外界知道,担心股票价格下跌或什么的。”

莫伊拉思考了片刻后说:“我不信,这是一个很缺德的谎言,托马斯——说人家得了癌症。”

托马斯耸耸肩,绕过书桌,向外走去。

当他走到门口经过她身边时,莫伊拉面露微笑,在他身后唱道:“我想某人有女朋友啦。”

第二十八章

班纳曼很快审问完弗兰克,然后是乔,过程并不困难:警方没有证据,没有对这几个孩子不利的证人,没有任何具体的事例。这只是一次非法的审前盘问。他在每个人身上花了20分钟,问他们在莎拉被杀害的那个夜晚去了哪里,谁能证明,那天晚上他们的穿着打扮,他们是否曾经去过妈妈工作的地方,他们认为烟灰缸、蛋杯以及那块手表来自哪里。

那天的黄昏时分两个男孩都在家,晚些时候都出去过,因为警方还不能确定莎拉·埃罗尔的死亡时间,所以暂时还不能排除两人作案的可能性。他们谁也没听说过房子里有钱的事。

麦基奇尼已经生气地回家了,但是莫罗和麦卡锡还在观察室里,看着审讯室里的一举一动。凯先是坐在乔的身边,然后又坐到弗兰克的身边。他们注意到她为了孩子们而强装镇静,好像在午夜审讯残酷的谋杀案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有几次当孩子们看上去很害怕时,她重复同样的话语:“他们只是需要知道不是你,儿子,这样他们就可以找到真正的凶手。”

乔表现得很好,他迎着班纳曼的目光,努力与戈比沟通,多次回答他的问题,但并没有排除他对自己的怀疑。

弗兰克虽然只比乔小一岁,但与乔相比,却显得很不成熟。他吓坏了,不愿回答问题,只是紧绷着脸,怒视着他们,凯不得不多次鼓励他。他应该更自信才是,因为他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他一直在工作,帮饭店送比萨饼,事发当晚始终和一个叫塔姆的胖子呆在车里。他们需要两个人,因为塔姆是店主的姐夫,他需要这份工作,但是因为太胖,爬不动楼梯,所以他拿出工资的一部分让弗兰克当跑腿。弗兰克每晚可以挣10英镑,最后还能得到一块比萨饼。

当讯问结束时,班纳曼告诉弗兰克和凯,他还会再次约见他们,但是今晚他们可以回家了。此时此刻,莫罗凭直觉断定他们是无辜的。她知道家庭成员中如果有一人被包庇情况会是怎样:他们之间没有目光接触,事先排练好针对重要问题的答案,往往是互相附和。

已经是午夜了,班纳曼关掉录音机,取出磁带,放进证据袋。麦卡锡来到走廊上为凯一家人指路,留下莫罗一个人盯着远程监控屏幕。

班纳曼和戈比站起来,伸伸腿,从椅背上取下夹克,收起文件。麦卡锡在门口等着,凯搂着弗兰克的肩膀,让他站起来。“怎么回事?”她问。

班纳曼用宽宏大量的语气说:“你们可以回家了。”

“怎么回家?我没带钱包。”

弗兰克看着她说:“我有公交卡,妈妈。”

“但是它能把我带回家吗?还有乔,”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班纳曼,“我怎么回家?”

她想被送回家。他们永远也不会这么做的。

班纳曼穿上外套,已经快走到门口了,“你不能乘出租车到了家再付钱吗?”

麦卡锡碰了碰凯的胳膊肘,点头示意她出去。

“我家住在八楼,出租车司机不会让我下车的。”

“让孩子上楼拿钱,你呆在车里。”

班纳曼和戈比从她和弗兰克身边挤过去,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莫罗把车上的收音机关掉,她明天一早要飞往伦敦,清晨6点半的航班,应该回家了,但她不能就这样从凯和孩子们身边开过去。这个地段很荒野。光秃秃的没有门窗的墙构成一条条黑暗的小巷,一片片荒地上长满了野生的灌木杂草。这不是一个适合于走夜路的地方。她看见了他们,凯在中间,两个男孩一边一个,三人相拥着走在黑暗的马路上,凯的头前倾,肩膀却低垂着。他们选择了一条最直的路,但是也要走4英里才能到达卡西米克。凯没有乘车的钱。

莫罗在他们前面停下来,拉上手刹。她闭上眼睛,喘了一口气。他们不会给她好脸色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莫罗看到乔透过车窗看着她,皱着眉头。她向后座点点头。他站起来,低声和母亲商量。凯弯下身子,瞪着车里的莫罗,眼睛愤怒而潮湿,然后她再次站起来,和孩子们说了些什么。

弗兰克打开副驾驶座位的车门,俯身向前,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送你们回家。”

他砰地关上门,但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在低声说着什么。莫罗看到凯用手调整了一下肩膀上手提包的带子。

后车门打开了,乔第一个上去,紧靠着车窗,然后凯和弗兰克也上来了。他们关上车门,一个个系好安全带。

在到达拉瑟格伦之前没人说话。莫罗不敢看车内后视镜。她想打开收音机,但是唯恐里面会传出愉快的歌,这会使她显得更加冷酷无情。

终于,乔突然开口了,“你这个人真不错。”

凯低声说:“闭嘴。”

“但事实就是,妈妈,她很正派。”

“该死的混蛋。”凯没有指定车里到底哪个人是该死的混蛋,但她不需要指出来。

这一段路感觉很漫长。有一刻凯哭了,吸着鼻子,很小心地不发出太大的声音。莫罗出于长期以来的习惯还是看了一下后视镜,只见弗兰克的手臂在妈妈的肩上滑动着,安抚着她。莫罗移开目光。她现在本可能已经在家了,本可能已经在温暖的床上与布赖恩相拥了。她在脑海中整理着千头万绪,想出了正当的理由,说服自己,她只是在工作,她要为莎拉做出这些艰难的选择。

当汽车终于到达从主路通往高层公寓的台阶时,凯说:“这里下就好了。”好像她乘坐的是一辆出租车。

莫罗太累了,所以她什么也没有说,把车靠在路边停下。

弗兰克打开车门,在莫罗还没拉好手刹之前就爬了出去,凯跟在他后面,而乔不说点什么就下车就不是真正的乔了。

“我真的认为你做得很体面,谢谢你!”

莫罗没有等到他们打开一楼大厅的门就驶离路边,掉头走了,有一点太快。

第二十九章

托马斯拐到特里甘特路,停下来,双手攥在口袋里,因为愤怒手心里全是汗。这里的汽车很大,房子很大,窗户很大。

他曾希望这里是一个乱糟糟的地方,那种在伦敦常见的连声调都突然不一样的地方,就像你从一条非常体面的街道拐过角,突然发现自己掉进粪坑一样的地方。但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恰恰相反。

他刚从一个新月形的富得流油的区域过来,在那里巨大的乡村别墅一排排挤在街道上,所有房子都安装着金属百叶窗,报警器和监控摄像头蜷缩在墙上,就像是为强盗设置的警标。从那里托马斯转进了一条适于人居的街道,在这条街上一切都是根据人的需要设计建成的。

特里甘特路的房子很大,但是有些是半独立的,都没有车库,大多数的前院花园变成了停车场。他在一栋房屋的门上看到了不止一个蜂鸣器,这意味着它已变成了公寓,门上有信箱,旁边有门铃。公共服务人员可以直接走过来。这里的人们过着一种温馨简朴的生活。她就住在这里。

托马斯已经知道这个地区。拉尔斯喜欢带他去富勒姆吃午餐。至少有两次,拉尔斯曾叫司机走过这条路。这似乎是一条奇怪的路线,并非必经之路。托马斯想起来了,因为拉尔斯曾解释过自己的指令,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过。他说他想错过富勒姆路拥挤的交通,以及国王路上那些讨厌的行人。托马斯记得他看着那些黄色的房子,很奇怪拉尔斯为什么要解释,一边解释还一边露出滑稽的笑容。

现在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她住在这里,另一个托马斯——菲尔斯——住在这里。

街上没有人,托马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着,把脸埋在帽舌下,帽子是他在查令十字街车站外面的小摊上买的。他左顾右盼,扫描着周边的动静和接近的人,注意到在这里的房子都有隐藏的摄像头。

他找到了8号。

一堵低矮的石墙把它与街道隔开。他看到前面的花园里一个废弃的滑板在草丛中露出了头,这使他再次检查了一下街道号码:他们家是从来不允许随便乱扔个人物品的,无论是他还是埃拉。

但这里确实是8号。房子是半独立的,很高,黄色的墙砖带着白色石膏装饰,和街上的其他房子一样。它们看起来都一样,像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前窗的窗帘拉开着,里衬完美而统一地低垂着。这不是她自己做的。她仍然有家佣。

托马斯看见一辆车从一个街区外驶过来,他急忙打开大门,走上楼梯,在汽车驶过之前小跑至顶级台阶的隐蔽处。

一扇黑色的门上安装着庄重的铜质配件:一个邮箱、一个猫眼和一个沉重的狮子头门环。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声音,他拉起黄铜门环,敲了两次。

从里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猫眼里的灯光变化了,他以为她有家佣,但不是一个女仆开的门。

她比托马斯想象的要年轻,身材苗条,胸部却丰满得令人生疑,白色牛仔裤,浅灰色毛衣,棕色头发高高地向后梳拢成一个马尾,没有化妆。他不敢想象拉尔斯竟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她看上去不够庄重,也不够老,长得很像莎拉·埃罗尔,只是很高,很漂亮。

“你是?”她没有认出托马斯,手放在臀部,见对方不回答,叹了口气,有些恼火的样子,“你,需要我帮忙吗?”

托马斯看看她身后的前厅,很高,很宏伟,一个高高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但是很凌乱:孩子们和成年人的外套随意地扔在椅子和楼梯扶手上,电话没有挂在听筒架上,而是躺在楼梯上,好像她刚刚在和什么人说话,然后随手放在那里走开了。一只马克杯就放在楼梯上的电话听筒旁边,上面还有干掉的红茶印迹。

托马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找对了地方。所有这些小小的瑕疵在拉尔斯的眼里都是犯罪行为,可怕的罪行,会引起激烈争吵的行为。他是一个坚持形式和正式礼节的人。托马斯和埃拉从来都不被允许在公共房间玩耍。即使在家里属于他们自己的区域,一旦结束某种游戏,他们必须立即让女仆收拾东西,整理干净。如果拉尔斯在这里是一个不同的人,他想认识这个人。

他向宽阔的楼梯上面望去,突然,莫名其妙地,他的眼前出现了溅在白色牛仔裤上的血滴,被拉扯下的头皮,莎拉·埃罗尔向后倒去,但只是细节,撕裂的皮肤,头发黏在伤口上。他感到恐惧和恶心。

女人看着他,很快失去了兴趣。他再次看了看大厅,确定自己走错了房子。

“好吧。”她准备关门,但托马斯突然看出那只马克杯是切尔西的,那个书架是带结点纹理的杨木做的,和家中拉尔斯书房里的那个一样。他伸出脚,抵住门,用力推开。

女人看看他的鞋子,又盯着他的眼睛。托马斯看得出她很生气,但她没有大声叫喊。

“对不起,”她轻声说,右手伸到门后,“你叫什么名字?”

“你昨晚给我打过电话。”他说。

她皱起了眉头。她的皮肤光滑如纸,托马斯看不出她到底是多大——似乎很年轻,但穿着老一点,行动也像年纪更大点的人。

“不,亲爱的,”她拖长腔调慢慢地说,“我想你走错了门。”

“但我是托马斯·安德森。”

“啊,我的上帝,托马斯!”她抓住托马斯的衣袖,把他拉进大厅,“我好抱歉,我没认出你。你比你父亲更高,很英俊。”

这时他看见她在门后面拿的是什么东西了:她的手中握着一支棒球棒。

她把球棒重新放回门后,“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妈妈知道你来了吗?”

托马斯静静地站在那里,门关上后,走廊陷入一片黑暗。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仔细聆听,房子里没有别人,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摸了摸胸部,把手放在奇怪的球形乳房上,“我是特丽萨。”

他越过她看着远处,点了点头,过了良久才轻声咕哝了一句:“操,天主教徒。”

她俯过身来问:“说什么?”

他不想再说一遍,所以没有回答。

“你问我是不是罗马天主教徒吗?”她试探性地笑了笑,有点不太自然的微笑,仿佛希望这是一个俏皮话或玩笑什么的。

他没有回答。

“是的,我是——天主教徒,如果这是你的问题,”她做出一个愚蠢的悲伤表情,垂下眼睛,“不合格的。”

托马斯不想看她。他低垂着眼睛,但特丽萨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像抓着小狗的爪子。她看着他,他的眼睛、嘴巴和鼻子,他的身体,“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她的话挺招托马斯喜欢的,因为他确实看起来像拉尔斯,他知道自己在长相上有很多拉尔斯的缺点,比如说薄嘴角和浓密的眉毛。

“确实很像。”

她眯起眼睛,“也许只有很少的地方不同……”

“孩子们不在吗?”

“是的。”她摇晃着穿过大厅,拿起一张照片: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长着雅利安人的金发,阳光亲吻过的肌肤。男孩和托马斯差不多大,但更高更好看。男孩没有笑,但看起来很自信,他有充分的理由自信。他可能正在和同龄的女孩交往,紧跟音乐潮流,喜欢看乐队表演等。

女孩的年龄比埃拉大点,但是没有埃拉那么漂亮,也不像埃拉那样笨拙和疯狂。他们站在一片白色沙滩上,后面是水晶般晶莹清澈的蓝色大海,他们的肩膀紧紧地挨在一起,像一对朋友。

“这是在南非吗?”

“是的,”她谨慎地走开,“是的,那房子……”

“噢,”托马斯再次看了看照片,“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我总在学校。”

“很漂亮,但我更喜欢法国。”

“我也喜欢法国。”他的话听起来并没有异常。

她对他笑了笑,“你看,对于昨晚的电话,我很抱歉,我听起来一定非常……不友好。”

他回想了一下,耸耸肩,“还好,没事。”说完仔细打量着屋子。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你在学校。”

他迟疑了一下,“被紧急叫了回来……”

“因为……?”

“是啊。”

她叹了口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托马斯?”

托马斯没有回答。他真的认为拉尔斯这样做是想报复每个人,尤其是那些共谋把他免职的商人。这是他的风格。死不服输,不惜用自己的死亡来证明自己赢了。但托马斯不认为特丽萨想听到这些。

他犹豫了很久,特丽萨插话道:“拉尔斯只是再也不能承受那样的压力了。”

这是非常善意的解释。他想她可能并不常见到拉尔斯。他鼓着腮帮子,瞪着眼,观察她的家。

“可怜,可怜的人。”她点了点头,跟随他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房子,“托马斯,我知道你已经离开家很久了,一直在学校寄宿着,这让你成长得太快了,但是请你告诉我……”她严肃地说,“你是不是已经大到不喜欢吃煎饼了?”

这是一个仿荷兰风格的煎饼屋,木桌用木屐和郁金香点缀着,一切都是橙色的。她为自己点了三杯黑咖啡,为托马斯点了份糖浆松饼。她说自己不想吃饭,但如果饿了,会吃一小块松饼。她看着服务生端着餐盘走来走去的样子,使他觉得她已经饿了,只不过是在节食。他的松饼上来了,盘子上画着一架风车,松饼美味可口,早餐已经过去很久,他感觉饥肠辘辘。他吃的时候帽舌一直低垂着,她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咖啡。

她说了很多话。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派对上,她遇到了拉尔斯。刚开始她并不喜欢他。他不停地纠正人们的错误,大声地说话,她认为他很不礼貌,很粗野。她要离开,当她正在等出租车时,他的车停下来了,他主动要求顺便捎她一程,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所以叫他滚开,她说自己宁愿步行回家也不愿上他的车。第二天他就开始送花给她,这样坚持了很久很久。她说,事实上后来变得很乏味了。托马斯嘲笑一声,是的,很乏味!她没有地方放那些花!当时她与姐姐住在一起,房子里堆满了凋谢的玫瑰。它们融化到地毯上,染红了地毯。她打电话告诉他不要再这么做了,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竟熟识了。当时她觉得不好意思。在怀孕之前,她甚至不知道他早就结婚了。特丽萨说自己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托马斯长大一点后,可能会更加理解这种事。

托马斯点点头,感觉要流泪了。她又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你懂我的意思,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但也并没有闪开下巴。

“有时候,”她轻声道,“跟你圈子外的人谈谈很好。”说完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抚摸着,又放开。她的手很温暖,很柔软,当它缩回去后托马斯想抓住它,告诉她关于莎拉·埃罗尔的事,探问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但是他没有。相反,他问她在知道拉尔斯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孩子后是什么感觉。特丽萨说,其实那时他的孩子还没降生,莫伊拉和她一样,只是怀孕了。她说自己不得不接受事实,因为既然木已成舟,她只能往前走。但是,托马斯问,你不生气他使你处在那样的境地吗?她耸耸肩,说有些人使你变成了同谋,但你不能认为他们是故意的。这甚至和你没有关系,这就是真实的他们。

托马斯吃完了,她也喝了足够多的咖啡。他从父亲的钱包里取出钱付了账单,看到她注视着钱包里那叠硬邦邦的钞票,就像她刚才盯着那些煎饼盘子一样。

走出煎饼屋,她带他去一个自己喜欢的家具店转了转,然后两人又走进一家古董店,确定哪一件是各自喜欢的,哪一件是各自讨厌的。

她把他带到马路对面的一个中心花园,谈论园艺,闻植物的芳香。她的父母热衷于园艺,他们家有一个观赏植物花园,向公众开放了许多年。特丽萨说,她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园丁,连薄荷都可能被她杀死。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笑了,因为她笑了。一切都很好,就像他们是朋友。如果她是他的母亲,托马斯的人生可能会有所不同,他可能会是一个冷静平和、喜欢玩滑板的小伙子,他可能会有许多兴趣爱好,有和女孩约会的自信。

他开始认为自己对她已经渐渐失去吸引力了,当他看到她在一棵盆景树后面看表时,他们已经在一起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了。

他不想因为呆得太久而不受欢迎,于是他走过去,说自己很快就要回去了,能否先陪她一起走回家。她说是的,她很喜欢,他这样说很可爱。

她挽起他的胳膊,他们一起走回去。

第三十章

胡桃酒吧位于伦敦金融城一条弯曲的街道上,路两旁高楼林立,没有商铺,只有写字楼。这家高级俱乐部在街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宣传,只是墙上有一小块挂匾,上面刻着一棵胡桃树,还有一个蜂鸣器。他们爬上一段阴森森的楼梯,来到一扇门前,一个健美运动员一样的人把守着门,他穿着时髦的黑色西装,口音很纯正,态度坚定,但同时也很有礼貌。

他检查他们的证件,通过蜂鸣器确认霍华德·弗雷德里克确实在等候他们,然后夸张地挥开手,让他们通过镶嵌着天鹅绒的门。

对于公共场合而言,这个地方非常小,只有一个小房间。三条半圆形的黑色天鹅绒长椅靠着墙壁摆放着,连绵不断地相互连接着。所有的游离壁都是烟熏色的玻璃做成的,使这个几乎空空如也的地方看起来繁忙而温暖。一个大肚皮的小男人坐在最远的长椅上,手臂环绕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腰间,女子品着白葡萄酒,开心地聊着什么,男人听着,感觉有些无聊的样子。每条长椅前面都有一张小小的矮桌子,不透明的玻璃桌面,灯光从里面散发出来,中间有一块专门用来放香槟桶的垫子。桌子对面是一个短短的但是储备丰富的吧台,一样是玻璃材质的,一样由里向外散发着光芒,反射到年轻女子的脸上,使她光彩照人。

她上穿白色衬衫,腰系黑色围裙,很整洁,金发拢在后面束起一个高高的马尾。莫罗觉得她有点像莎拉:长脸,身材苗条,化很淡的妆。她冲他们微笑,很惊讶地发现莫罗和怀尔德很老土的西装和发型,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走到吧台前面与他们打招呼,嘴巴微张,双手平放在吧台上,向他们敞开。

霍华德·弗雷德里克突然从后面的办公室冲出来,拦住他们。他用力握住两人的手,紧盯着他们的眼睛,歪着头,好像要把他们的名字刻在记忆深处,又像他已等待他们很久。他指着酒吧侧面的一扇门挥挥手,邀请他们到他的办公室去。

这是一间很不错的办公室,几乎和酒吧本身一样大,房间里有两扇临街的长窗,一张漂亮的胡桃木桌子和与之配套的椅子,一个小保险柜,几个文件柜。他一直在等着他们:莎拉·埃罗尔的雇用档案放在桌上,旁边是一杯水。

他并没有提出给他们来杯饮料或茶或任何东西,只是让他们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他坐在桌后。

“谢谢你们能过来,”他说,可能是出于习惯,“你们对莎拉·埃罗尔感兴趣吗?”

“是的,”莫罗说,感觉自己处于被动的境地,不清楚如何掌握控制权,也不确定是否需要,“她在这里工作?”

“我这里有她的档案。”他把档案打开,“她在这里工作了七个月,后来离职回苏格兰了,因为她母亲病了。”

“她一个星期工作多少小时?”

他看了看档案,“每周五个班,每次七八个小时。”

“从几点到几点?”

“晚上8点到凌晨2点,”他看着怀尔德,“我们的执照允许我们营业到凌晨4点,但我们很少那么晚才关门。”

怀尔德点点头,好像这就是他们来了解的信息似的,他觉得很满意。

“你经常在这里吗?”莫罗问。

“每一天的每一分钟。”他笑着说,虚伪的微笑。

“你和她有性关系吗?”

“不。我不和自己的员工发生性关系。”

“那么她和谁有性关系?”

弗雷德里克向后靠了靠,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看着她。莫罗与他对视着。他的头发染成了黑色,可能是为了掩饰白发,但看起来还挺适合。皮肤接近橄榄色但几乎可以肯定他是伦敦人,口音有典型的工人阶层特征,只是人看上去并不像。对于一个40多岁的男人而言,他很健康,不像吸烟者或瘾君子那样瘦,而是肌肉发达,体型保持良好。她猜他在健身房花了不少时间。

他伸手摸了摸桌上那份档案,嘴唇轻蔑地卷曲着,“我不做那种事的笔记。”

“你能回忆得起来吗?”

“不,”他说,她觉得他说的是实话,“我已经经营这家酒吧九年了,我们一直雇用那些看起来很相像的女孩。实话实说,过段时间她们在我的印象里都模糊了,相互混淆了,我不太记得她。”

对于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到此为止,双手又交叉放在平坦的腹部,扬起眉毛等待下一个问题。

“你有她的国民保险身份证号吗?”

“她自称是学生,”他把写在纸上的一组号码推给她,“这是她给我们的学号,伦敦大学的,你看看。”

她听出他的意思了,“是假的?”

“是的,今天早上我打电话问过那所大学,结果那是别人的学号。”

“她和别的女孩交朋友吗?”

他耸耸肩,看着档案,“她通过好友麦琪得到这份工作,她们是在学校认识的。”

“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麦琪?”

“她就坐在吧台后面。”

“她还在这里?”

“不是还在,而是又回来了。”

“她之前去了哪里?”

“结婚了,她是在这里遇到那个男人的,结果那人是一个笨蛋,所以她又回来了,暂时的。”

“你怎么知道是暂时的?”

弗雷德里克看着她,第一次正眼看着她。他停顿了一下,思考着,莫罗觉得他是在考虑是否该诚实回答。“老实说,我不希望女孩在我这里呆太久,”他含糊地挥挥手,“使我的酒吧……变得陈旧。”

“她们感到厌倦?她们的工作很痛苦?”

“不,是客户感到厌烦。你知道,女孩们在一个房间里,一天又一天,她们刚开始可能没有话说,但过段时间,她们熟识后就会交谈,这里就变成了她们的地盘,难道不是吗?”

“她们都谈些什么?”

“她们的问题,她们的男朋友,她们的家人,谁在乎,”弗雷德里克很明显不在乎,他听起来很厌烦,甚至举这些事例都让他觉得厌烦,“到这里来的男人想喝酒,逃避工作,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妻子,不愿意听女孩们胡说八道,难道不是吗?”

“他们在这里想干什么?”

“喝酒,诱惑,一切都有人照顾。”他深吸一口气,“我们是一家私人会员俱乐部,不是普通酒吧,你要得到推荐才能过来消费。”

“拉尔斯·安德森来这里喝酒,是吗?”

这个问题使他一时间愣住了,他再次看了看莫罗和怀尔德,看看他们的衣服,她的鞋子,她红红的眼睛,瞥了一眼门,“罗科检查过你们的身份证吗?”

“门卫?”她问。

“是的。”

“查过了。”

他轻弹了一下手指,“我能再看看吗?”

他们出示了授权证,他看了上面的照片,又看看背面,特地把怀尔德的授权证折了折,看是不是用坚固的塑料做成的,然后还回,似乎对自己很满意,“知道我如何判定你们不是记者吗?”

他等着回答。“不,弗雷德里克先生,”莫罗红着眼睛,恼怒地说,“你怎么判定我们不是记者?”

“因为你掌权,”他笑着说,“你知道,一个女人,怀孕的,一个怀孕的女人。”

他向后靠了靠,对自己的推理很满意。弗雷德里克拥有一家人们想进入的俱乐部,他花了大量时间陪人喝酒,这两个因素似乎促使他错误地认为自己很有趣。

“拉尔斯·安德森在这里喝酒,不是吗?”她的语调与刚才的呼应,以表示她已经不耐烦了。

“是的。”

莫罗看着他。他看着莫罗。她本来可以说说到现在为止她今天详细的日程,早上5点起床赶6点半的飞机,感觉到恶心,怀尔德因为去了趟厕所差点误了航班,进城的地下通道的那种闷热,伦敦交通早高峰时段的吵闹和混乱,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受到的却是这样的冷遇,就好像她是来自清洁部的女工。她本可以告诉弗雷德里克为什么他应该原原本本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不说的后果又是什么,但她觉得厌倦了,甚至懒得大声说话,所以她坐了回去。

“算我求你了,”她喃喃地说,摇着头,“说吧。”

弗雷德里克笑了,“他和莎拉?”

莫罗重重地点点头,“他和莎拉。”

“相处得很好,见过几次他的车接她下班。”

“她曾经说到过他们之间的事吗?”

“没有,她不会的,她很谨慎,是个好姑娘。”他赞许地点头。

“见过别人的车接她吗?”

他抿起嘴唇,想了想,“没有,她在这里工作时还不是妓女。”他打量着莫罗,“你知道她是妓女吗?”

“是的。”

“她一开始做那行就离开了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

他啪的一声合上档案,“那就是她离开这里的原因。她和另一个女孩相处得很好,纳迪娅。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对她说,不能在这里,莎拉,不可以。如果你想做,你可以滚蛋。所以她走了。”

“谁是纳迪娅?”

他的目光越过他们,看着门,再次抿起嘴唇,“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叫她进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莫罗问,只因为想知道。

弗雷德里克耸了耸肩,“只要可以,我一向很乐于帮助警察。”他说,目光避开莫罗。

坐在吧台后面的麦琪对于莎拉·埃罗尔的死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难过。莫罗很好奇她是否知道莎拉被谋杀了,也许她没看到报纸,但在盘问几个问题后,事情很明显,她知道。她说着和别人一样的话:太可怕了,太恐怖了。但她依然神情冷漠。

麦琪因为结婚而离开过酒吧一段时间,她嫁给了一个商人,两人是在这里相遇的。他们举办了一场船上派对,胡桃酒吧的所有女孩都被邀请了。丈夫比她小两岁,但已经是百万富翁。她真的以为他就要成功了,但是随后金融危机袭来,他应对无方,没有及时逃过一劫,现在他又一无所有了,甚至比一无所有还要糟糕,因为他是用他们两人的钱交易的。她很高兴回来工作;霍华德是位好朋友。她似乎不知道这是暂时的。

莫罗问她是怎么认识莎拉的。

“我们是校友,我比她大几岁,我在妹妹家碰到她的,当时她需要一份工作,她看上去像霍华德要找的那种人,所以我把她带到这里,让她面试,她当晚就开始工作了。”

“她是什么样的人?”

麦琪面无表情地说:“很好,很文静,工作努力,乐于助人……”

“她在学校是什么样子的?”

“很文静,”她纠正自己道,“实际上,我那时并不认识她,你们应该和我妹妹谈谈。”

“你能给我她的号码吗?”

麦琪不得不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找到妹妹的号码。莫罗在笔记本上记下来后抬头瞥了她一眼,看到麦琪正看着办公室的后墙——她的颧骨被侧面的灯光照亮了。她有笑纹,前额上有抬头纹,但是看起来很僵硬,一点也不自然,莫罗突然意识到:麦琪的脸是瘫痪的。她并不是一个冷血的婊子:她的脸上充满了肉毒杆菌。

“你多大了?”她问。

麦琪慢慢地侧过头,“27岁。”

“还很年轻。”莫罗肯定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拯救对方的冲动。

在她的眼睛深处,莫罗仿佛看到了一丝不屑。“不年轻了。”麦琪说。

弗雷德里克很生纳迪娅的气,非常生气。他跟在纳迪娅后面走进办公室,捅她的后背,推搡她,撅起嘴唇示意她坐下。纳迪娅听任指使,好像这是一个性游戏。她的外套是金色马海毛做的,长及脚踝,带纹理的锯齿形黄金项链和耳环很相配,黝黑的皮肤光洁无瑕,头发是黑色和巧克力色,不是那种廉价的或者像假发的感觉,很浓密很华美。

她坐下来,外套滑开,露出完美的棕色膝盖,露出红色的羊毛裙和完美的长腿。她给了弗雷德里克一个责备的微笑。

“你是纳迪娅吗?”莫罗问,感觉对她而言,他们看起来一定太朴素了。

纳迪娅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我是纳迪娅,是的,霍华德告诉我你们想谈谈莎拉以及她的生意?”

“嗯,你了解莎拉吗?”

纳迪娅转向弗雷德里克寻求指示,看到的却是老板的怒视。“不,我恐怕霍华德记错了,很不幸,我并不了解莎拉。”她的口音听起来像中东的,或巴西的,莫罗不太确定。

“他说你了解。”

纳迪娅看着老板,眼中含着调皮的笑。

“别兜圈子了,”弗雷德里克说,“莎拉死了,他们找的不是你。”

纳迪娅用打情骂俏的语调承认道:“好吧,霍华德,我告诉你们真相:我了解她,她是我朋友,好吧?”

“你怎么认识她的?”

“在一个派对上,她在为客人端饮料,霍华德有时会分派额外的工作……”

他们看着他寻求确认,但是他正怒视着纳迪娅。“所以我们就认识了。她很漂亮,但非常缺钱,我于是对她说,你可以做生意,合法的,在互联网上,没有人知道你在做什么,全是私人交易,只是为了好玩。”纳迪娅强调后一部分,好像这是绝对的合法辩护。

“是吗,为了好玩?”

“她听到这个建议是什么反应?”

纳迪娅瞥了一眼弗雷德里克,“非常高兴——”

“不,她不高兴,”弗雷德里克断然道,“她很懊恼。”

“她跟你说过这件事吗?”莫罗问。

弗雷德里克甚至没有看莫罗一眼,“纳迪娅有一个问题,她分不清幻想和事实,这是一个大问题,”纳迪娅对着桌面甜美地笑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妈的在说谎,是吗?”

她瞥了弗雷德里克一眼,如此老练,莫罗知道她在戏弄老板,而且还赢了。

“我们能单独和纳迪娅谈谈吗?谢谢!”

弗雷德里克很不情愿,但是又找不到拒绝的借口。他站起来,走到门口,转身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于是打开门,走出去,把门关上。

纳迪娅撅起嘴唇,像是对弗雷德里克之前那个动作的呼应。

“他是个很情绪化的人——”

“是的,”莫罗打断她,“纳迪娅,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在乎你以做什么为生,好吗?”

纳迪娅看着莫罗廉价的西装和挺起的肚子,整洁干净的头发,明白了他们是如此不同,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威胁,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两件事:莎拉是怎么开始从事这种事情的,拉尔斯·安德森和她是什么关系,清楚吗?”

纳迪娅拉了拉裙子,“拉尔斯是她的一个朋友,颇具绅士风度的朋友。”

“也是一个客户?”

她耸耸肩表示是。

“他对莎拉好吗?”

她睁大眼睛说:“非常好。”

“不,我不是问他付的报酬高不高或是送了礼物没有,我的意思是,他对莎拉好吗?”

纳迪娅再次耸耸肩,这次显得有些矛盾,“他是一个大富豪,不太好也不太坏。你知道男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厌男症。”莫罗说。

“你说什么?”

“厌男症,与厌女症相反,指的是基于性别的原因对男性抱有盲目的偏见。这不是健康的情感,纳迪娅,它会导致两性关系的不和谐。”

“哦,”她很有礼貌地说,“这很有趣,我不知道有这么个词。”

“这是你的职业长期以来对你造成的伤害,不是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莫罗向她靠了靠,“你还会相信男人吗?”

纳迪娅好像遇到了知音,“你不知道钱是如何把你吸进来的……”

莫罗坐回去,“矿工会得尘肺病。”

两人相视而笑。

“也许你并没有我所受到的伤害大:我是个警察,我们也不相信女人。”

纳迪娅笑笑,沉思片刻,轻轻地噗嗤了一声,“即使是不做这一行的女孩……不是每个人都有和谐的两性关系。至少在孤独的时候我很富有,我是富有而孤独的。”

“莎拉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个好姑娘,刚开始她并不想干这个,但她急需要钱,她的母亲病了,付不起医疗保健费。她问我怎么开始。我告诉了她。”

“你跟她说了什么?”

她的嘴唇闪过一丝悔意,“我邀请她参加一个派对,与那些派对女郎一起,她在那里与几个家伙发生了性关系,然后她就上道了。”

“事后她有没有不高兴?霍华德说她很懊恼。”

“她并不高兴,但那不是强奸。她没有哭。事后她感到受够了,我们所有人事后都会有受够了的感觉,在刚开始时就会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艰苦的工作。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干这一行。有时候很难。一种孤独的工作。而且它会影响你。”她看着莫罗,“厌男?”

“是的,厌男症。”莫罗说,“她之后还来上班吗?”

“上过几次班,我跟霍华德谈起这件事,他勃然大怒,叫我从此以后远离胡桃酒吧,这很可笑,因为我并不是在这里遇见莎拉的,我和她是在派对上相遇的,但是此后霍华德说再不准这些女孩参加派对了,因为不知道她们会遇见什么人等等。”她瞥了一眼门,“他对待她们的方式,就好像她们是优良的纯种马一样。”

“酒吧的工作人员?”

“不,只是……他不喜欢我谋生的方式。”她摸着秀发,一种自我安慰的手势。莫罗能看出来她很在乎弗雷德里克的想法。

“你和霍华德……?”

纳迪娅迅速地皱了皱眉头,点点头,“我们曾经很亲密。”

“他很生你的气。”

她再次看看门,确保门是关着的。“他们可以睡我,”她低声说,脸部表情坚硬而愤怒,“但是他们不能拥有我。”她坐回身子,冲怀尔德笑笑,恢复了她的妓女角色,“我让他们发疯。”

伦敦金融城的街道是那么安静,让人产生一种足球比赛期间格拉斯哥万人空巷的感觉。几名游客手拿花花绿绿的地图在街上游荡着,拍着快照,用手机的摄像头记录这座城市。街上主要是公交车和黑色出租车,所以几乎没有拥堵。

莫罗很高兴终于到达了希思罗机场,很高兴与其他回家的格拉斯哥人一起坐在候机厅里。他们的皮肤晒黑了,穿着夏天的衣服,莫罗很高兴和这些陌生人谈话,张大嘴笑。那些穿着漂亮制服的乘务员们看着他们。

怀尔德坐在她旁边,看着一份小报,像是在读《圣经》一样严肃。莫罗则思绪飞扬,想象着派对上的莎拉·埃罗尔:她仰面躺着,脑子里只有钞票和母亲,与此同时,一个满脸涨红的商人在她身上奋力耕耘。这是命运的偶然:莎拉需要钱,她遇到了纳迪娅,她发现自己可以做这种事;她也可能会遇到一个股票经纪人,然后变成炒股达人。

第三十一章

凯转动门上的钥匙,但是转不动,她试着猛地把钥匙捅进去又猛地抽出来,对着它吹气,但是没有用。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钥匙能插进锁孔但是根本转不动。她想用拳头砸门,用脚踢门,用肩膀撞门。

她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慎重。昨天晚上她太累了,那么晚到家后还得到邻居家接回玛丽和约翰,让他们直接上床睡觉。然后她一直坐在电视机前抽烟,直到早上5点。她知道孩子们清醒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眨着眼睛。她早上4点10分去了一趟卫生间,听到乔和弗兰克在说悄悄话。她坐在那里抽烟,喝着凉茶,想着孩子们在警察眼中的形象,她感觉太难堪了,毫无睡意。

她知道他们看起来像工人阶级的后代,她自己有时衣衫不整,但她一直认为孩子们看起来很体面。也许不是这样的,也许他们看起来嫉妒、贪婪、下贱;也许她看起来在 45至60岁之间,弗兰克似乎很古怪,约翰像个潜在的强奸犯;也许玛丽太胖,也许乔喜欢逢迎拍马。她以前从来没对孩子们产生过信仰危机,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为了证明自己是体面的,她只睡了三个小时就起来了,把孩子们一个个叫醒,吃早饭,穿着熨烫平整的干净衣服上学。然后她梳妆打扮,坐上去桑顿霍尔的公交车。在上层车厢她把头靠在咯咯作响的窗户上,陌生人浓稠的口气吹在她的头发上,她发誓要听马格丽的话,对于昨天晚上的事什么也不说。她会拍着马格丽的手,让其别担心。她会忘了自己,好好工作,保持优雅的风度。

但马格丽的钥匙就是打不开门。她闭上眼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放松一下身体,然后睁开眼睛,扭过腰身,面对着厨房的落地玻璃窗。

马格丽正双臂交叉地看着这边。她身穿黄色的宽松长裤,很昂贵的那条,让她后悔买了却又非常喜欢的那条。她很少穿这条裤子,只在很特别的时候才穿。香蕉黄喇叭裤,已经过时了30年。

凯举起手,保持一个静态的挥手姿势,但马格丽没有动。她站在那里,像一张完整地嵌在落地玻璃窗内的照片,直直地盯着这边。凯等着她指向那把锁或邀请自己从玻璃窗进去,但是没有,马格丽打开交叉的双臂,指向凯身后的大门。

凯回头瞥了一眼,大门关着。马格丽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指着门,喃喃地说着“不”或“去”。

里面有人和她在一起。

凯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在砾石地面上,匆匆冲到落地玻璃窗前,握着上面的把手,拧动它,用力拉它,玻璃被震得咯咯作响,她搞错了,不应该是拉,应该推才对,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再次拧动把手,用力推开,落地玻璃门砰的一声撞在里面的操作台上。

马格丽退后几步,抓住水槽,“出去!”

“谁在这里?”

凯走向客厅。

“没有谁。”

她停下来,仔细听了听,没有人在这里,只有马格丽。

“出去!”

凯在流汗,在喘息,马格丽站在那里,冷冷地靠着水槽。在马格丽的面前,她感觉自己这么脆弱,“为什么?”

马格丽走到桌旁,好像这是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把桌上的水晶花瓶挪了一下位置,瓶里插着一枝黄玫瑰。她看着凯,嘴角挂着无情的冷笑,“警察已经来过了,你知道为什么。”

有一片刻凯听不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除了自己血液沉闷的撞击声,她感到血涌上了面颊,涌进了眼睛,涌满了整张脸。

她看见马格丽·泰莱恩站在豪华的大厨房里,龇着牙,她完全知道马格丽看到的是什么:一个失败者及其一团糟的生活。

“你错了,”凯本意是要大声叫喊的,但最终发出的声音却低得像耳语,“这是不对的。”

“出去!”马格丽的语气很果断,那意思是让凯永远也不要回来,不是稍后再来,不是一年以后再来。

凯欲言又止,她太难过了,说不出话来。她走出落地玻璃门,轻轻地关上,看着上面的把手,而不是房间里面。

然后她走向前门,塑料袋的手柄像个孩子一样伸向她,她提起袋子走出大门,高昂着头,直至走到拐角处的垃圾箱旁。她点燃一支烟,转身面向高高的树篱。

她深吸一口烟,强抑住泪水,几乎还没有呼出就又吸了一口。她的恐慌不是因为马格丽对她的刻薄和轻视,而是因为失去了工作。四个孩子需要鞋子和食物,她需要付房租和该死的家庭税。只是关于钱。只是钱。我可以另找一份工作——她告诉自己。她很清楚这样的机会太少了,一直以来她得到的报酬都很好,时间也很适合她。另找一份工作也许是在阿斯达连锁超市上夜班,她会整夜在外工作,而孩子们会单独呆在家里——她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或者谁和他们在一起。

她又吸了一口。不,还会有其他工作。她仍然有坎贝尔家的那份工作。也许他们知道这里还有谁家需要清洁工。也许。

她扔掉烟,非常确信自己已经成功地用四口香烟解决了问题。她打起精神,整理了一下头发,沿着小巷朝坎贝尔家走去。她溜进花园,绕过草坪,来到厨房门前。

莫莉·坎贝尔正在厨房里等她。马格丽曾来过,把她的事情捅到了这里,莫莉打算向凯要回钥匙。

莫莉苦笑着打开门。

“你好,凯。”她把头歪向一边,叹息一声,后退几步,让凯走进厨房,指着一把从桌子底下拉出来的椅子,让凯坐下。凯坐在那里,努力倾听莫莉·坎贝尔解雇她的理由。莫莉详细讲述了凯的纳税细节,解释为什么如果凯永远不回来对每个人都更好。她说是因为税:马格丽已经解释过,如果凯“离职”了,没有那份工作,那么这一份也不值得干了。对每个人都好。莫莉说完后拿出一盒饼干。

凯努力倾听,感到胸中涌起了对失去乔伊·埃罗尔的悲伤,以及与老人在一起时的温暖,温暖与悲伤像波浪,在胸中交替起伏。她感到自己握着乔伊骨瘦如柴的小手,看见了乔伊开怀大笑时露出的被茶叶染黄的牙齿。老人死去时只剩下五颗牙齿,其实只是几个小小的残根,她的牙龈已经萎缩,她再也不愿意戴假牙套了。凯把她从卫生间里抱起,感到了重量。凯的两只手臂搂着乔伊皮包骨头的身体,乔伊的双臂缠绕着凯的脖子。令人惊讶的是,乔伊还能恰当地哼唱出一首老歌,假装她们正在一起跳舞。

凯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收拾好东西,站起来,把门打开,走进花园。

“噢,不,”莫莉·坎贝尔向她伸出手,“凯,我好抱歉,请回来——”

但是凯挥手让其留步,“不,我没事。”

“请回来,再坐一会儿。”

“不,不必了。”她在包里摸索着,还在哭泣。此时她多么渴望乔伊的身体靠着自己的那种温暖,多么怀念已失去的那份深爱。她找到钥匙,放进莫莉伸出的手中,“不是因为这个,”她感觉很可笑,因为这不过是一周两个早晨的工作,看在上帝的分上,“不是因为这份工作。”

她快步跑开,再次绕过草坪,急切地想快点离开这里。

凯在公交站台上抽烟,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马格丽·泰莱恩有可能开车经过这里,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

意识到可能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哭,把委屈深深压在心底。现在她没有任何工作了,没有推荐信,甚至连在阿斯达工作的机会也可能得不到了。也许莫莉会深感歉意而给她出具一封推荐信。

她等待着,泪水已使她的脸失去知觉,手机在手袋中响起,但是她没有接听。她只是等待着,直到公交车过来。她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来。

唐纳德·斯科特请她回电话,是有关埃罗尔的财产清算问题。她必须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她想起来了,他是埃罗尔家的律师,过去常来看望乔伊。斯科特在短信中表现得傲慢自大,他提到了警察、碗和手表的事情,好像一块手表和一只碗会影响财产的最终清算似的。但凯突然想到,可以打电话给斯科特,让他为自己写一封推荐信,他知道凯在埃罗尔家的工作表现,也许她能得到一封很好的推荐信,因而得到一份老人院的工作,她甚至可能得到培训的机会。

希望的火花像滚雪球般慢慢膨胀:斯科特是律师,他的证明会更加可信。这一次,凯看着路,看到熟悉的树篱、转角和树。她平静下来,明白自己的错误在哪里了:马格丽后悔向凯吐露过心事,凯曾听她倾诉,跨越了雇工与雇主之间的界线,两人走得过于亲密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马格丽很有可能在找借口解雇她,就好像凯可以被装进袋子,扔进垃圾桶一样。

不管怎样,这份工作本来很快就要结束了,马格丽已经破产,坎贝尔家的那份工作几乎不够她的交通费,所以她本来应该离开。

她向后靠了靠,感觉到一种香烟烧灼的痛楚和发自肺腑的悲伤。一个新的开始。她再次感到了能量,感到自己有能力接受新的挑战。作为四个孩子的母亲,她心头唯一的阴影是昨晚。他们还会再次被带去盘问,随时都有可能,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警察可能会去学校或孩子们朋友的家,用鞭子把他们赶出来。她想到老师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孩子,想到那些小朋友们叫他们不要再登家门,想到他们被孤立被排斥。

凯决定做点什么,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学会被动等待的技能。

凯把弗兰克和乔从学校领回家,三人围挤在餐桌旁。乔和凯坐下来,弗兰克则骑在梯凳上,高出桌子一大截。

“我下午要出去,现在,”她坚定地说,知道自己看起来很有控制力,很有把握,“你们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弗兰克看着自己的任务清单,“我不认为你需要把我们从学校拖出来做这些事情,妈妈。”

“是的,”乔看着自己的清单说,“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在学校,不管怎样,我要等到放学后,才能跟他们谈谈。”

“孩子们,”她说,“别告诉那两个小家伙。我昨晚可是吓了一跳,我需要今天就把这件事理清楚。我已打电话给警察,我们在下午茶时间回去,所以你们要在4点半钟回家,和我一起去坐公交车。”

乔对着清单眨眨眼,感到好笑地看着母亲,“我们知道你吓了一跳,妈妈。”

“我们都吓了一跳。”弗兰克平静地说。

“你怎么没去上班?”乔问。

弗兰克直到这时才想起来通常情况下,这个时间凯应该在泰莱恩家。

凯伸手去拿香烟,随即又改变了主意,她看着孩子们,“我准备改行了,我要成为一名护士。”

凯在斜桥站下了车,向河对面的布鲁米罗金融区走去。从河面吹过一阵清新的风,一路上升,跟随她吹向密集的公寓楼里,即使是在深深的楼道门口,风依旧把她的衣摆吹起来,把她的头发吹到耳朵上。车流迅速穿过,驶向500码以外的高速公路。

凯告诉自己,这是一个错误,但她还是按下了门上的蜂鸣器。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哪位?”

凯报出名字,女人让她重复了一遍后挂断电话。凯等着。一辆公交车经过,慢下来,停在100码以外的路边,凯想追过去,但这时听筒里又发出了声音,“上来吧。”

她看着玻璃门,期待着一个信号,但什么也没有,她用指尖轻轻推了推,门开了。她走进大厅。

这里是私人公寓,房价昂贵,但大堂比起她住的公寓要肮脏很多。她冲着黏糊糊的地板以及花盆里的烟屁股发出了啧叹声。人们不应该在这种公共空间吸烟的。有人甚至用烟头在假植物的叶子上烫了几个洞。他们那里的孩子们是不会这么做的,否则会被赶走。

她摁下电梯按钮,走进去,按下楼层号,转过身来紧盯着电梯门。电梯升起来,她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头发,从门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苍老、寒酸、疲惫的样子,45至60岁的中老年人模样。电梯停下来,顿了一下,电梯门才打开,她很后悔跑到这里来了。

起初她以为这是另一个大厅,因为它像机场一样又高又大。

满墙的窗户足有两层楼高,俯视着外面的河。周围的墙壁是黄色的砂岩,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张长沙发。就在这时凯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站在10英尺之外,在房间的斜对面,对于要迎接一个从电梯里走出来的陌生人来说,她所站的地方很奇怪,不是通常情况下你的眼睛会注意到的地方。她想让别人来找她。

染过的头发,粉红色唇膏,高跟鞋,她抬起胳膊肘,像个孩子一样挥手,“你好。”

凯点点头,环顾四周寻找其他人。

“我是克丽丝特尔。”

“好的。”凯没有时间和这个女人废话,她只想犯一个错误,然后出去,回家,安静地抽支烟。

“丹尼在这里。”克丽丝特尔指向电梯那边墙上的一扇门。凯走过去,门微开着,她推了推,身后的女人快步走过来,小题大做地用高跟鞋挡住了凯。

“我去告诉他——”

凯举起手说:“我没事。”她走进房间,想快点摆脱内心的挣扎。

这是一间书房,很低矮,天花板上挂着卤素灯,地毯很厚,松木书架靠墙立着,远处的墙上挂着一台凯平生见过的最大的电视,上面的足球运动员如真人一般大小。

丹尼·麦格拉思还不见老迈。他没有花漫长的夜晚护理发高烧的病人,或者连夜在最后一分钟为孩子缝好参加学校音乐会的服装。他从来没有为了支付孩子的保育和房租而一天干两份工作。这些事情他一样也没有做。他只为自己的享乐生活,只为想要的东西工作,比如说面前的这台大电视,比如说他正躺着的那把真皮躺椅。昂贵的酒精饮料满满地摆在他身后的书架上,闪闪发光。他看起来很年轻,精力充沛。

看见凯后,丹尼从躺椅上坐直身子,用遥控器暂停了足球比赛。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邀请凯坐下来。他不知道对方会呆多久。

“凯,你好吗?”

凯双手插在口袋里,环顾房间,对所有的东西都点点头,“很好。”事实上凯极具眼力,她知道这些都是庸俗的大路货,用不了多久。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这是一个错误,她犯了一个错误,她屏住呼吸。

她看着远处的墙,说出了她在公交车上脑子中排练过的那句话:“我需要请你帮个忙。”

他们对视着。丹尼点点头,“什么事?”

“你的妹妹,”凯看着他的T恤衫下隐隐露出来的月光白的肚子,“我要你和她说说,她想找我的孩子们的麻烦,但他们都是好孩子,他们什么也没做。”

丹尼清了清嗓子,“我和亚历克丝不来往。”

“她因为一个谋杀案在调查我的孩子,但事实上案子与他们无关。”

“凯,我和她不来往了,我不理她,她也不理我。”

但是凯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到这里来是个愚蠢的选择,她现在很恐慌,很愚蠢,“你应该想到她要生了……”她开始哭了。

丹尼看着凯哭,“她又怀孕了?”

“双胞胎。”

“我从来没有注意到……”

“现在已经可以看出来了。”

他的视线移到电视上,“啊,是的,她穿着外套。”

“你不打算和她说点什么吗?”

丹尼咂咂嘴,在躺椅里挪了挪屁股,“亚历克丝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我能帮忙我会的,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如果你控告他们,我可以付律师费,怎么样?”

凯做了个深呼吸,脚下的厚地毯随着她移动的脚步发出了咯吱的声音。凯想离开,她从来没有问丹尼要求过什么,到这里来是个错误。

“好吧。”她朝门边退去。

“16了?”

凯屏住呼吸,“嗯?”

“他已经16岁了?”

凯把手放在门上,“你说的是谁?”

“约瑟夫,他16岁了?”

凯转身直面着丹尼,“是的,乔(约瑟夫的昵称)已经16岁了。”

他们看着彼此,丹尼的眉毛慢慢扬起。凯咂咂嘴,“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丹尼,乔长得很好看。”

但是丹尼并不气馁,虽然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乔是他的。他把视线从凯身上移开,清了清嗓子,“乔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丹尼想起了JJ。凯突然看清了他真正的样子。他的眼圈是红红的,他的肚子已经突起来,他的脚踝看起来有点浮肿。丹尼:45至60岁。

凯走过去,把丹尼的脸捧在手里,让他大吃一惊。凯说:“丹尼,乔是一个可爱的,非常可爱的小家伙。”丹尼把脸从凯的手里挣脱出来,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他尴尬地站起来,把凯的手拂开,转过身,用袖子擦了擦脸,吸着鼻子。

“宝贝,”凯说,“宝贝?”

丹尼无法转身面对凯,“什么?”

“我不应该来这里的。”

“不,我没事。”

凯打开门,想在丹尼重新振作起来之前离开,但丹尼已站在她身边,手里握着厚厚一摞20英镑面值的钞票,试图塞进她手中。

凯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那些钱,“离我们远点!”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三十二章

他们在班纳曼的办公室吃三明治,莫罗告诉班纳曼在胡桃酒吧的调查结果。班纳曼并没有认真听。莫罗觉得把莎拉的隐私告诉一个显然不在乎的人是多余的,于是决定不说关于派对的事了。班纳曼一直在等莫罗快点讲完,这样他就可以谈论自己的推理了。他很兴奋,莫罗可以看出来他似乎是顿悟了,对此他很得意。班纳曼不想陷入无休止的信息收集工作,到最后却一事无成,他的推理就是逃避这种命运的手段。这在莫罗看来似乎很不可能。

班纳曼推测的情况是这样的:默里家的男孩通过厨房的窗户闯进了格莱纳沃,可能是在他们母亲的指令下。破窗而入将使现场看起来仿佛与凯毫无关系,因为她有钥匙。他们进入厨房后没有留下任何印迹,直到爬上楼梯来到莎拉·埃罗尔的卧室,弗兰克,那个年龄小一点的,中途憋不住去了一趟卫生间,他的大拇指摸到了马桶盖,留下了一个完整的指纹。然后他们犯了罪,在回家的路上把自己的衣服扔了。因为找不到钱,他们离开时除了一只烟灰缸和一块手表外什么也没拿。银蛋杯现在已不在盗窃物之列了,因为检测过后发现它不是银的,而是电镀的,并已在橱柜顶上放置多年。

莫罗摇摇头,“说他们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没有钥匙而破窗而入,似乎有点太绕圈子了。不管是谁干的,也许那只是因为没有钥匙?”

“但是这样做会使我们觉得他们没有,而实际上他们有。”

“这对于失去控制踢烂莎拉脑袋的匪徒来说,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你不觉得吗?”

“然后他们恐慌起来,只拿走了一块手表和一只碗。”

“还有,有点不可思议,他们把手表放在袜子里,放在母亲的床下,却把那只碗当烟灰缸用。”

班纳曼看得出莫罗并不同意自己的推理。“凯说孩子们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他把一张指纹照片滑到莫罗面前,“我们却在马桶座上发现了弗兰克的指纹。”

“但其他地方没有?”

“没有。戴着手套?”

“如果你戴着手套,为什么在洗手间又脱下来?”

班纳曼已经准备好这个问题,莫罗可以从他得意的笑容中看出来。他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下,拇指反向,模仿掀起马桶盖的动作,同时扬起眉毛,“小便,破门入室,很兴奋,需要赶紧离开……”

“不是撒尿。”莫罗说得很含糊,因为她在思考。如果是哈里斯会明白她什么意思,但班纳曼不明白。窃贼和家庭入侵者如果有排泄的需要,常常会在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客厅的地板或者厨房里,肾上腺素促使一切行动加快。通常情况下,他们成功地进来后,会很兴奋,如果需要上厕所,他们不可能刻意去找卫生间。这并不是许多受害者所认为的一种不敬或挑战宣言。这根本不是什么宣言,只是生理的迫切需要。他们似乎不可能特地为此去找到卫生间,揭开马桶盖,尿完后冲走,整洁而干净,然后戴好手套,继续实施谋杀。再说警方在手机上也发现了指纹,但那不是弗兰克的;如果是,班纳曼一定会说。

她看着那张封在白色塑料袋里面的指纹照片,已经证实是弗兰克的拇指印:钉在照片后面的指纹分析有60分的相似性,而且这只是一个粗略的检查。

班纳曼补充道:“凯在接受审讯时说她的孩子从未去过那座房子。”

没错,凯的确说过,但是如此重大的案子怎么能基于一个单一的指纹就妄下结论呢。

“雪莉·麦基。”莫罗平静地说。班纳曼看着她,仿佛受到了致命威胁。

“我只是说,”莫罗继续道,“这只是一个指纹,我们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警探雪莉·麦基案是一个可怕的警界丑闻。在一个谋杀案现场发现了这位斯特拉思克莱德区警探的指纹,而她从未去过那里。这本来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针对嫌疑犯的法医证据却也是由犯罪现场的一个单一指纹构成的。对嫌疑犯的定罪被推翻了,麦基被停职调查,案件的调查陷入了一种混乱状态:如果警方不能证明她在撒谎,她曾去过那里,那么在过去40年里所有的指纹证据将被公开质疑,一批数量庞大的案件将需要重审。这是很丢脸的事情,但是上层决定吞下自己的苦果。后来雪莉·麦基请了律师,不管怎样,最终还是打赢了官司。大家都在等待还会有人在同样的地方跌倒。

班纳曼翻过一页笔记,暗示改变话题。“伦纳德的‘朋友……”他抬起头,“她……?”

“她怎么了?”莫罗有些咄咄逼人,好像自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友好吗?”

班纳曼得意地笑笑,换了个说法,“只是,他们看起来并不像做电影技术的。”

“什么,你的意思是用看起来又大又脏的假指甲互相挠痒吗?她的朋友怎么了?”

莫罗在暗示他曾访问过色情网站。他似乎有些恼怒,“给她打过电话,她在为我们准备一份报告,我们把照片放大了,好像一只鞋底有个疤。她认为可以分解他们的动作,搞清楚是谁做了什么。”

“好,如果你觉得她的证据分析没问题,我们可以控告他们两个共谋。”

“她喜欢傻笑。”

“啊。”这很糟。

“她听起来好像只有15岁。”

“实际上多大?”

“23岁。我见过她放在网上的一张照片。”

“她看起来很年轻?”

“她在脸谱网的那张半裸照片是在海滩上照的,但她看起来确实很年轻。”

如果她看起来年轻或者愚蠢,他们不能用她作为专家证人,陪审团不会喜欢她的,案件的诉讼将看起来很愚蠢,新闻媒体会很高兴找到在新闻版面印上一张半裸照片的借口,如果她的证据成为素材,他们就会使用那张照片。“那个实验室没有一个我们能用的拿得出手的人吗?”

“不,她自己一个人在开发这项技术,但是听起来很有趣。”

“为什么,”莫罗思索着,“我们是在怀疑一个嫖客攻击她的可能性吗?”

他点了点头,认真地思考着,“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年轻人,也许,不能勃起,恼羞成怒,回来杀了她?”

“这是可能的,不是吗?”

“不,这很愚蠢,她从来没在家里接过客,她早已停止答复邮件。她在家中遇害可能意味着是别的原因,不是吗?”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哈里斯推开办公室的门,他甚至看不到班纳曼。

“探长,一个记者打来电话,想跟负责人谈谈。”

两人冲他皱起了眉头,记者总是不合时宜地打来电话。哈里斯应该让他们免遭媒体的骚扰。

“他是从珀斯打来的。”

“我为什么要和他谈谈?”

“他告诉我们关于莎拉·埃罗尔的死,说她死时没有穿内裤。”

杰拉姆·琼斯听起来像个中年人,但是对自己的工作很热情。他为一家地方小报工作,还没有报道这个案子,而是想马上把这个信息传递给警方,说不定会有价值呢。

他正在采写关闭一个社区中心的小故事,通常他不愿意去那里,因为他们是一家小报,只有四名员工,每个人都很忙,但这一次是在他姑妈家附近,他认为可以顺便去看看姑妈,所以就去了。这个社区中心通常会为退休老人举办下午茶舞会,但现在不得不停止,因为组织舞会的那位神父喝醉了,神父用备用现金买了伏特加酒,这可能是一个大故事。

莫罗正听得不耐烦时,杰拉姆继续往下讲道:他去见神父,发现神父喝醉了,流着泪在读报,指着那篇有关莎拉·埃罗尔谋杀案的报道,说他们找到她时,她正在床上睡觉,没有穿内裤。杰拉姆已经查看过所有有关莎拉的新闻报道,从来没有一篇文章提到这两点。神父说得对吗?莎拉当时正在睡觉吗?她真的腰部以下是赤裸的吗?

杰拉姆重复自己的问题:莎拉真的下身赤裸吗?莫罗说她不能评论。

神父还坚持认为,房子里没有丢失任何东西。莫罗开始边听边做笔记。入侵者把莎拉的脸踢得面目全非,她就是那么死掉的。她的一小部分耳朵也掉了下来,落在肩膀下的楼梯上。

莫罗突然站起来,匆匆穿过走廊来到专案室,看着展示板上犯罪现场的照片。为了防止杰拉姆挂断电话,她追问神父的名字,在哪里工作,是习惯性的酗酒吗?没有哪张照片拍摄到莎拉的耳垂细节。她回到办公室,拿出全部照片,只有一张照片拍到了耳垂,是在莎拉·埃罗尔的尸体被移动后拍的。没有警察见过这些照片。

“杰拉姆,你说的一切没什么意义。”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这些事实是众所周知的。”

他很失望,但试图保持绅士风度,“噢,是吗?”

“恐怕是这样,但非常感谢你打电话给我们。”

“啊哈,我还对此抱着很大的希望,我以为我偶然发现了一个故事呢。”

“嗯,别介意,听起来那个人的麻烦够多的。”

“那是肯定的。”

他们互道再见,挂掉了电话。

莫罗还记得格莱纳沃门厅里的圣水盆,她呼叫当地警察,为她找到在珀斯与自己同级别的警官。

探长丹尼很不友好,不愿意帮忙。他说会派警察找神父谈话,但要明确一个事实,神父是个酒鬼,你是不能用一个酒鬼的话当证词的,难道不是吗?

她挂断了电话,跑去见班纳曼。

“督察。”她站在门口喘不过气来。

班纳曼抬头瞥了一眼。

“珀斯的一位神父详细描述了莎拉的伤情……”

班纳曼向后靠了靠,质疑地扬起眉毛,莫罗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新闻报道过的细节,绝对没有,即使伦纳德的朋友泄漏了案情,神父说的那些细节都是照片上没有的。”

“你认为是这样的吗?”

自从她四分钟前离开这间屋子后班纳曼的情绪似乎完全改变了。他很生气,不是针对她,但确实是针对某个人。

莫罗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门上,她无权对任何事情向他挑战,尤其犯不着和他喜怒无常的心情较劲,但是她摇摇头,“我要去珀斯——”

“不,你不要去。”

“我没法继续调查——”

“你可以按我说的去做。”

他们对视良久。她肚里的双胞胎开始不安起来。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们将继续追踪默里那条线,直到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

莫罗思绪飞扬,“督察,我要把珀斯这条线索记下来,如果最终证明这条线索是至关重要的,那么你自己负责。”

班纳曼不屑地向她摆摆手,让她滚蛋,“是的,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莫罗在他有机会改变主意之前关上门。在走廊里,她不由得露出胜利的微笑。

第三十三章

凯坐在桌旁,紧挨着弗兰克,等待着。她环顾冰冷的房间,无论是色彩还是摆设都很冰冷。整栋楼的建筑意图似乎就是为了传达敌意。

弗兰克弯着腰,背部几乎驼成了圆形。他现在一周要吃三次比萨晚餐,很享受有钱和工作的感觉。他感觉这样才像个男人,才会走向成功。他是个好孩子。凯抚摸着他的后背,用慈爱的肢体语言作掩护,纠正他的坐姿。他甩开母亲的手,抬头看着房间角落里的摄像头。

“不,”凯说,“灯没有亮,亲爱的,还没开始呢。”

他确定母亲的手不在背上,更加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伸出双手。

“让我们把这一切都做个了断吧,”凯说,连自己也是半信半疑的,“然后我们就回家。”

弗兰克看了母亲一眼,在她脸上探寻,看她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话。弗兰克看出来了,她不信。凯耸了耸肩,很恼怒。

“到这里来是你的主意。”弗兰克说,“我会错过我的工作的。”

“我知道,好样的,”凯喜欢儿子这一点,“我知道,就这一个晚上。”

他们听到身后走廊上传来的声音,转过身看见了班纳曼,莫罗跟在后面,眼睛低垂着,捧着一小叠文件。凯起身迎接,捅了一下弗兰克让他也站起来。莫罗今天看上去又小又圆,站在高大的上司身后。凯很好奇班纳曼是否知道莫罗那晚用自己的车送他们回家。可能不知道。

班纳曼坐下来,莫罗也随后坐下。两人谁也没有与凯或者弗兰克有目光接触,也没说“你好”或者“谢谢你们能过来”之类的客套话。他们忙着装录音带。一个女工作人员进来,检查摄像头,说了句一切就绪,看都没看凯一眼就出去了。

一群愚昧无知的人,凯只能这样解释他们为什么缺乏热情或得体的社交礼仪。马格丽·泰莱恩、莫莉·坎贝尔、亚历克丝·莫罗,以及坐在桌旁的这个家伙,全都愚昧无知。

这个人再次介绍自己,班纳曼,好像他们已经忘记了似的。他说这是一个非正式的谈话,感谢他们能过来,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像心存感激的样子,这里的情形并没有给人一种非正式的感觉。弗兰克的脸上有粉红色的斑点,他正在挠着手背,一副很愧疚的样子。

凯捅了捅弗兰克的腰,他朝她弯过身子,她示意他坐起来,他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但是她很高兴,这样子更好。

“首先,”班纳曼说,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穿多大的鞋?”

弗兰克看着凯。“7码。”凯告诉儿子。

弗兰克于是对班纳曼说:“我穿7码鞋。”

班纳曼记下来,接着让弗兰克重述一遍莎拉·埃罗尔被杀那晚他的行踪,去过什么地方,分别花了多长时间。弗兰克把母亲交给他的一个红色崭新文件夹递给班纳曼。

“这是什么?”莫罗问。

“嗯。”弗兰克又看着凯,凯希望他自己回答。

“这是,嗯,我妈妈让我弄的……”

下午弗兰克曾去过他所工作的魔术比萨店,拿到了那晚他送货的所有收据复印件。胖子塔姆还给他写了一份书面声明,其实更像一张便条,说弗兰克那天整晚都跟自己呆在一起,他离开比萨车没有超过10分钟。这句话写在比萨饼订单的背后,那种廉价的应该和复写纸叠在一起写的纸,看起来很不正式。但是塔姆用很夸张的字体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好像这样会使这张证据更令人信服。塔姆还说,并用下划线做了强调,弗兰克的哥哥从来没有坐过他们的车,他们整晚都没有见过他。

班纳曼看着塔姆的声明,撇了撇嘴,把便条展开,读完。看到胖子塔姆的签名时,他的两只眉毛跳了起来。

“这个,”他举起来,“实际上对你们有害无益,你们不能到处让别人给自己写证明。”

弗兰克摸了摸文件夹,辩护道:“为什么不能?”

“因为这种行为存在与证人串通的嫌疑。”

“那我应该做什么呢?”

“让警察来做这些工作。”班纳曼露出苦涩的微笑,先是对弗兰克,然后对凯。

“我们那里的警察很腐败。”弗兰克告诉莫罗,他现在有些懊恼。

莫罗探过头来,瞥了一眼左边以及摄像头所在的地方,鼓励他继续说。

“如果公寓里发生了入室盗窃案,他们会派一名警察上门取证,看看门窗什么的。我们发现这意味着他们根本不会处理这个案子,因为这会使他们的统计数字看起来很糟糕。”

班纳曼不想听见这些,瞪大了眼睛说:“这和本案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会原谅我,”弗兰克打断了班纳曼的话,虽然只有15岁,但他表现得非常绅士,“如果我对于你所谓的‘让警察来做这些工作有点不放心的话,那只是因为我对警察的印象非常不好。”

莫罗坐回身子,“有这样的记录吗,弗兰克?”

这话让凯感觉莫罗是在调查情况,她的内心突然对莫罗升起了一种感激之情。

“是的,有记录,地方警察局——”

班纳曼俯身向前,插在他们之间,“这不是我要在这里谈论的事情。”

弗兰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转而看向母亲。凯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班纳曼又开始问话:“你和哥哥关系亲密吗?”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威胁。

弗兰克似乎又紧张起来,“是的。”

“你会说你们很亲密吗?”

这话听起来很阴险。弗兰克犹豫道:“我想,是的。”

“你们一起玩?一起做事?”

“我们共用一间卧室,我们没有选择。”

“你们想法类似吗?”

弗兰克耸耸肩,一脸迷茫的样子,“大概是吧。”

班纳曼点点头,写下什么东西。莫罗舔舔嘴唇。

“你们穿同样的衣服?”

弗兰克看了看班纳曼,看了看莫罗,又看了看母亲,突然不再紧张了,他笑了,孩子气的愉快的笑。

班纳曼没有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什么,你指的是你让我们脱掉的鞋子吗,运动鞋?”

“是的,你们有相同的运动鞋——你们穿一样的衣服吗?”

弗兰克又笑了,“我15岁。”他说着看了看母亲,很尊敬顺从的样子。凯也笑了,不是因为这很好笑,而是因为看到儿子的笑容她很欣慰。

“班纳曼先生,”凯说,“我是孩子的妈妈,我给他们买衣服。”

班纳曼似乎很尴尬,“你在哪里买的那些很特别的运动鞋?”

“我在好市多买了四双,四个孩子每人一双。”

他记下来。凯说:“孩子们真的很高兴你把鞋拿走了,因为他们都很讨厌那些运动鞋。”

“妈妈,那些鞋看起来像医院的人穿的。”弗兰克告诉母亲。

“它们质量很好,”凯说,“而且是防水的。”

“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在乎防不防水,妈妈,它们就像吉卜赛人的鞋子。”

“好吧,就算是吧,”母子俩相视一笑,凯看到莫罗也笑了,“吉卜赛人的鞋子不会把脚弄湿。”

“你一点也不时尚,妈妈,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做这份工作,我要挣钱给我们买些像样的装备。”

两人又咧嘴笑了。事实上,弗兰克根本没有把钱花在衣服上,他每周都会带弟弟或妹妹出去把钱花掉,或者买翻版电影碟片。

班纳曼掌握话语权,再次开始询问一些细节,他非常恼火,但是他的魔力已被打破。弗兰克和凯一起找回了自信。

不,弗兰克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团伙,他在学校的表现完美无缺。他会全方位与警方合作。如果需要,欢迎他们到家里去;如果需要,他们可以查看家里的东西,向任何人打听他。

莫罗问弗兰克是否去过珀斯,凯觉得这个问题很怪。很明显,班纳曼也觉得奇怪。弗兰克从没有去过珀斯,也没有参加过教堂聚会,尽管在两年前他去过一次由当地橙带党组织的迪斯科晚会,但那只是因为他的朋友有票。这也算是参加过教会吗?莫罗说这个不算。弗兰克很尴尬,说他不会再去了,觉得那是错误的。他现在实际上支持凯尔特人队,他们可以问任何人。

凯打断道:“你们可以问关于宗教的问题吗?”

“是的,”莫罗温和地说,“如果你指的是工作面试:他们是不允许问你与宗教有关的问题的。”

班纳曼问弗兰克是否曾去过格莱纳沃?只去过一次,弗兰克回答。那是什么时候?嗯,那是期中假期,埃罗尔夫人去世了,他反正不用上学了,所以他去参加了葬礼。他们是从格莱纳沃一起出发的,因为车里有空座,而他母亲非常难过,所以他想和她一起去。

班纳曼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好像这是一条极其重要的信息,“你去过房子里的什么地方?”

弗兰克不记得了,他们大多数时候在前面的房间——

“你上楼了吗?”

他点了点头。

“什么?”凯说,“你什么时候去过楼上?”

“我去上厕所。”

“为什么?”

“我找不到另一个厕所。”

班纳曼问了一些很私密的问题:他是怎么上厕所的,是站着还是坐着?弗兰克很尴尬,因为母亲在身旁,不过他还是回答了:他站着。当他进去时马桶盖是盖着的吗?他不记得了。当他小便时,他通常会把马桶坐垫掀起来吗?他认为他是那么做的。

对弗兰克的询问突然中止,他被带了出去,乔走进来,坐在凯旁边。

乔感到很不安,凯可以看出来,因为乔发动了讨好对手的魅力攻势,他与莫罗和班纳曼分别握了握手,并向他们问好。莫罗笑着回答说自己很好,他呢?乔误解了这句客套话,回答说他有点紧张,经过昨晚的事后感觉有点累了,他不得不提前放学回家,因为他有点头晕。

他们问了一些和弗兰克一样的问题:乔知道自己的鞋号尺寸,9码,案发那晚他和朋友们在一起,他有一个蓝色文件夹,装满了目击者的陈述,而如果此案开始审理,这些非法获取的证词很可能对他不利。班纳曼告诉他,他和弗兰克犯了同样的错误。

“我们只是试图节省你们的时间。”凯解释说。

班纳曼对此反应冷淡,他把文件夹扣上,推回给桌子对面的乔,“别再这么干了。”

乔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团伙,他妈妈会因此杀了他的。

莫罗问:“你去过珀斯吗?”

他很肯定地回答:“是的。”

凯看着他,“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乔说,“那次七人组的客场比赛。”

“我不记得了。”

“你想想,你还给我做了三明治,记得我们因为票价争吵了,又由于没有提前订票,我只能在大巴上站着。”

“不对。”

“我不得不全额支付火车票,因为没有提前预订,你说我应该早知道大巴上不会有座位的。”

“那是卡莱尔。”

“噢,是吗?”

“是的,那是卡莱尔。”

“你去过珀斯吗?”

乔看着凯寻求答案,她摇了摇头。

“不,”乔说,“我从没有去过那里。”

“知道有谁去过吗?”

“不知道。”

乔从未参加过任何宗教团体。他曾经喜欢过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女孩,不知道这算不算?不,莫罗说这个不算。乔说,那很好,因为他甚至从来没有和女孩说过话。如果因为对一个在街上邂逅的人产生爱慕之情而跑去杀人,这会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乔笑了,希望能感染他们,和他一起笑,看到他们没有笑,他的神情哀伤而恐惧。

凯坐在那里聆听,看到乔脆弱而忧伤时,她会触摸儿子的手臂。她的愤怒开始消退,她慢慢明白无论莫罗有没有找过马格丽,马格丽都会攻击她,因为马格丽是个势利小人,一个老奸巨猾的人。马格丽反正可能很快会解雇凯,她已经请不起清洁工了,更别提一周五次的清洁工作了。

凯看见莫罗有时会抚摸腹部,看到她侧着身子坐着,当有胎动时,她会微笑。凯的目光滑过桌面看着莫罗的肚子。她找不到任何憎恨莫罗的理由了。乔是正确的:昨天晚上,把他们送回家,是因为莫罗很正派。

谈话结束后,有人把他们带出了警察局,并指明街上公交站台的方位,此时凯已经做好了决定,明天去看丹尼,告诉他忘了这件事。

第三十四章

他们在计划葬礼。莫伊拉和埃拉躺靠在床头,腿上搭着毛毯。莫伊拉手握钢笔,膝上放着记事本;埃拉的大腿盘成碗状,里面是一大包棉花糖。他们发现了一个专门贮存干货的食橱,像能入内的大衣柜一样大,里面充满了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的食物,一定是那些员工留给自己的食物:廉价的花色饼干、棉花糖和成箱的薯片。

托马斯不想和她俩一起坐在床上,虽然上面还有空间,他感觉不自在,所以他在父母的卧室里踱着步。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很陌生的房间,童年时透过门缝瞥见过但从未进去探索过的地方。并没有人告诉他不可以进来,但是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进来过,即使现在他仍然有隐隐的恐惧感,好像拉尔斯会随时走进来,瞪大眼睛,咆哮着责骂他一顿。

庞大的黄杨木雪橇床位于房间中央,巨大的窗户像床架一样阴森地出现在后面。

莫伊拉已经决定把拉尔斯埋在塞文欧克斯,这在托马斯看来有点居心不良。托马斯说既然他们要把这里卖掉搬走,也许拉尔斯宁愿被埋葬在城里,他那么热爱城市。但是莫伊拉坚持要把他埋在这里,她说既然他这么喜欢这个地方,埋在这里是最恰当的,只是她说这话时眼中含着一丝不易让人觉察到的笑意。她要把拉尔斯囚禁在他曾经囚禁她的地方。

埃拉慢慢地吃着棉花糖,每一块都要咬八口,而托马斯则在房间里慢慢转悠,触摸那些曾经属于拉尔斯的物品,很好奇在父亲的另一个家里是不是有完全一样的东西。他抬头看了看床上的莫伊拉,她看起来很开心,和埃拉一起做着有关葬礼安排的笔记,计划谁应该来,应该做什么事。他为母亲感到难过,因为他知道特丽萨很快会打电话过来。莫伊拉可能已经知道,但她不愿意直面现实。她可能会重新服用抗抑郁药物,他们会再次失去她。

“你想邀请哪些同学参加爸爸的葬礼,汤姆?”

托马斯摇摇头。

“不邀请斯奎克吗?”

“不用,”他摸了摸一把梳子,“太远了。”

“嗯。”如果是在以前莫伊拉有可能会专门让派珀去接斯奎克,只是为了让他来陪伴托马斯,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再也负担不起这样的事情。

“他爸爸有可能给他派遣一架飞机吗?”

“不,还是算了吧。”

“唐尼怎么样?你邀请他了吗?”

“唐尼?”托马斯看着母亲的神情就好像她是个精神病人。

莫伊拉撅起了嘴巴,“唐尼,继父患有癌症的那个,你今天上午和他在一起……”

托马斯的脸红了,他感到糟透了,很不舒服。但莫伊拉以为自己使他露出了破绽,笑着向他点点头,好像是在说她知道。

“你可以邀请她,如果你喜欢,你的女朋友。”

托马斯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望着远方。他很尴尬,因为特丽萨不能做他的女朋友,光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然而他确实想了。在回来的火车上他几乎没有想别的。他想的其实并不是真正触摸她。那只是一团温暖的像汤一样浓稠的思绪,她浓密的头发,她走路时双肩抖动的样子。他在火车上去了一趟厕所,迅速地打了次飞机,想着别的事情,一部他看过的电影,这样他就可以坐回去,安全地做着关于她的白日梦了。

“你不想邀请她?”

“是的。”

莫伊拉看着他,神情严肃起来,“你不会是去看保姆玛丽了吧,是不是?”

“扯淡!”托马斯恼怒地啐了一口,很生气莫伊拉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并且还要提出来。

“因为那个女人把你父亲的照片卖给了报社。”

“我没有去见玛丽保姆,看在基督的分上——”

“她是一条蛇。”

“闭嘴吧,别提这事了!”

莫伊拉看着他的脸,知道他是认真的,目光回到记事本上。

埃拉此时不耐烦起来,在床上撒起了娇,“好吧,现在谈谈葬礼上放什么歌。”她过分撒娇犯嗲、逢迎拍马的样子使托马斯有给她一拳的冲动。她的情绪总是在不停摇摆——间歇性地大笑,问些很愚蠢的问题:明天会下雨吗,那个颜色叫什么色。

托马斯想到了菲尔斯和贝萨妮兄妹俩。他们会很冷静。他想象自己是闷闷不乐的菲尔斯,玩滑板的菲尔斯,在切尔西长大的菲尔斯。托马斯试图在同学中找到一个像菲尔斯的人,但是没有,因为菲尔斯上的是走读学校,和他们寄宿生总是不一样的。如果埃拉是贝萨妮,她也会很冷静的,她会诚实地对待托马斯-菲尔斯,她会说,对于爸爸的死,她既悲伤又高兴。贝萨妮可能很信任特丽萨,她不用学着电影里的人物一样逢迎拍马,她会知道怎么做。

“《海洋之星》怎样?”莫伊拉问。

“不,”埃拉说,“那种……”她想不出那个合适的词,只是高高地扬起双手,好像在空中抛撒五彩的纸屑,“向上的!”

“激动人心的。”莫伊拉说。

“对,激动人心的,激动人心,激动人心。”

“《耶路撒冷》?”

“那是一首圣歌吗?”

莫伊拉不确定,“但是你父亲很喜欢。”

埃拉点点头,“激动人心。”

“好吧。”莫伊拉把它写下来,“然后呢,我们应该举办葬礼晚宴吗?”

“通常情况下人们都这么做吗?”

托马斯不知道,他从未参加过任何葬礼,所以他只是在一旁听着。

“嗯,我们可以请一些酒席承办人,但是会有人来吗?这就像外交上的不确定性一样。爸爸现在不在了,没人再怕他……”

远处的楼梯下面传来轻柔的电话铃声,托马斯快步朝门口走去,“我去接。”

“不用。”莫伊拉侧向床头柜,举起无线电话。

“你好?”她听着,脸色从兴奋变成困惑。托马斯的心收紧成一团,他瞥了一眼床头钟,现在才6点半,他1点钟离开特丽萨,到现在不过五个半小时。分手后他的脑子里几乎没有想过别的事,也许她也一样,也许她在以同样的方式想着他。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克服挡在两人之间的那种障碍,就像拉尔斯曾克服已有家室的障碍一样。

莫伊拉用明亮而冰冷的眼睛看着托马斯,“稍等一会儿,”她笑着把电话递给他,“找你的。”

托马斯接过,撤退到房间的另一边后才把听筒举到耳边。

听筒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一个男人的呼吸,不是特丽萨的。“托马斯,是你吗?”声音缓慢而疲惫,一个颓丧的男人的声音,是拉尔斯,他的声音因为上吊而嘶哑了,他从停尸房打来了电话,“是你吗?”

托马斯走到楼梯平台,小心地关上身后卧室的门,“你是谁?”

“托马斯,我是肖尔萨姆神父。”

托马斯屏住了呼吸,这个名字仿佛来自于100万年前。肖尔萨姆神父是学校的牧师,有传言说他曾是个酒鬼,献身神职前在海军服役,做过拳击手,还杀过人。他是个有超凡个人魅力的人,根本不把多伊尔或任何人看在眼里:托马斯曾经看见他在家长大会的讲台上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公然地挠下身。

“神父?”

“托马斯,是你吗?”

“嗯,是的,神父,是我。”肖尔萨姆神父竟然打电话给他,他有些受宠若惊了;电话另一端停顿了片刻,托马斯赶紧追问,“你——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号码,神父?”

“多伊尔先生……”

“哦,我明白。”

“托马斯……我不知道是怎么……”句尾变成了沉重的呼吸,神父吸了吸鼻子,听起来湿漉漉的,好像他哭了,遇到了大麻烦。

托马斯不想在走廊的楼梯上说话,他要专心地和神父说说,不用注意卧室的门,“神父,你能先别挂电话,等我一会儿好吗?”

“我会等着你。”

托马斯举起电话,跑下楼,他知道声音在走廊里能传得很远:他曾经在客厅里听到拉尔斯和莫伊拉的争吵。他匆匆跑到厨房,沿着楼梯下到冷冻室,把灯关掉,坐在黑暗中最低的一级台阶上。

“神父?”

肖尔萨姆神父现在真的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汤姆,汤米?你能和我说话吗?”

“神父,你为什么哭了?”

“啊,上帝!”

托马斯把电话从耳边拿开,突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牧师喝醉了。这是可悲的,令人失望的。

“托马斯,”肖尔萨姆神父低声说,“我知道你做的事。”

托马斯惊呆了,“对不起,神父,你说什么?”

“对她,那个女人,”他抽噎着说,“上帝在天上。”

“神父,你在哪里?”

他对这个问题感到很生气,“不在哪里!不要以为……我不想让你以为……”

他真的很醉了,他很容易糊涂。

“你有点醉了,神父,不是吗?”

“是的,醉了,”很大的吸鼻声,“是的。”

“神父,你不应该谈论那件事,不是吗?”

“托马斯,有罪恶……”

“如果你是在某种情形下听说的,你可能因为谈论这件事被逐出教会……”

“我已经迷失了,托马斯,我宁愿迷失也不想让你——”

“好吧,你看,我认为,无论你是醉了还是没醉,你需要一些帮助,我想对于这件事你需要寻求精神上的帮助,神父,你需要立刻得到神的帮助。”

牧师屏住了呼吸,“对,你说得对。”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造成伤害,神父,我要忘记这场谈话——”

“没有伤害?”他语无伦次,“没有造成伤害?”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托马斯非常坚定地说,“关于这件事,关于你谈论这件事的事实,你需要去见见谁,很快。”

“我是要去的,我在等待——”

“直到你停止喝酒吗?好吧,也许在你那么做之前,你永远也不会停止喝酒的。”

托马斯蜷缩着身子,把双膝紧紧地抱在怀里,挤压着自己的呼吸,双眼紧闭。

“托马斯?”

“嗯。”

“我很为你担心。”

“嗯。”

“我担心你不会忏悔。”

这是很可笑的。“现在我怎么可能这么做?你觉得呢?”

肖尔萨姆神父对此无话可说。

“神父?”

“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为什么问?”

“我需要知道。”神父似乎不为所动,他只是哼了一声,所以托马斯又加了一句,“我会忏悔的,如果你告诉我。”

“真的吗?”

“真的。”

“因为托马斯,光忏悔是不够的,你必须真正地悔过——”

“神父,我怎么可能不是真的悔过?”

他们现在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耳语了。

“我不能在电话中接受忏悔,托马斯。”

“我知道,我会在这里忏悔的,我会在这里找到一个人。你什么时候听说这件事的,你能告诉我吗?”

“午餐时间,唱诗班开会那天。”

“那是星期二,对吗?”

“12点,是的,为什么?”

“你当时喝酒了吗?”

“上帝原谅我,是的。你会忏悔吗,托马斯?”

“如果你去忏悔,我会去的。”

听到这里神父又哭了,哭了很长一段时间,时不时诵读出牧师词库中一些常备的短语:祝福你,上帝宽恕你。

托马斯答应去忏悔,还发了誓。

挂断电话后他并没有动,而是抱着双膝坐在冷冻室里,呆若木鸡。他太震惊了。

他们在那个满是鹅卵石的河滩会面之前,斯奎克就已经告诉了肖尔萨姆神父。发现肖尔萨姆喝醉了,斯奎克就向神父忏悔了。他说是托马斯杀了莎拉。斯奎克一直都在计划如何逃脱惩罚。

托马斯不想被抓住,现在还不行,特丽萨会打电话过来。如果她知道这件事她会怎么想?她会很怕他,会认为他是一个怪物,他将永远也无法解释清楚在那个大厅里发生了什么。

即使是对她。

如果他们把你打倒,任何人都可能那么对你,但是斯奎克比大多数人都更有可能。

第三十五章

当洗衣机转完最后一圈时,布赖恩正凝视着后院的树篱,寻思着该怎么伺弄一下。他没有把洗衣机调整好,洗衣机最后一次旋转的噪声很大,衣服的重量使机器偏离了中心位置,强烈的震动使厨房的大窗户咔嗒咔嗒直响。后院树篱的叶子正在变黄,很显然它们需要施肥了,要知道,它们可是常绿植物。他转身回到桌旁,找到铅笔,在清单的最后一行写上“料理树篱”。他停下来,把已经做过的事情勾掉:洗衣,整理家庭日用品橱柜,吃午饭。他不会再忘记吃饭了,但他还是把午餐列在了清单里面,因为这使他多了一个可画钩的项目,增加了他完成任务后的成就感。心理辅导员说在白天完成一天的事情很重要,并建议他在前晚就把所有要做的事情列出清单来,一个适度的任务列表,然后努力去完成,这会给他一种使命感和成就感。他现在并不真的需要清单了,但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洗衣机旋转的噪音渐渐减弱,在咔嗒咔嗒的噪音中,布赖恩听到了门铃的响声。他把清单放在桌子上,走出去,来到门厅。玻璃门后有个人影。一个男人,一个很粗壮的男人,没有背着背包,不是快递员或者推销员。

布赖恩打开门。

这个人高高的个子,有点胖,穿着黑色的运动裤和运动衫。“需要我帮忙吗?”

来人点点头,布赖恩突然在对方脸上看见了妻子的脸,酒窝和下巴都是那么相像。是丹尼·麦格拉思。“我——”

“我知道。”布赖恩把门稍微关上一点,让其明白他是不受欢迎的。丹尼是特地趁莫罗上班时过来的,这样就不会吃闭门羹了。他知道布赖恩在家。而布赖恩知道丹尼曾经精神崩溃过,很容易受伤。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听说亚历克丝怀孕了,”丹尼说,“所以给你们带来一样东西。”

丹尼后退一步,在身后的台阶上有一只巨大的纸箱,贴了一圈印有“爸爸和妈妈”字样的胶带,顶部用透明胶带粘贴着一张收据。这是一辆双胞胎婴儿车。他们曾在网上搜索过婴儿车,布赖恩知道这是最昂贵的那一款。

“噢。”但是他把门又关上一点点。

莫罗不想让布赖恩和丹尼见面,如果知道丹尼来过这里,她一定会很生气。

丹尼又朝前迈了一步,越过布赖恩的头朝门厅里看,“我可以进来和你聊聊吗?”

“不,亚历克丝会不高兴的。”

“是吗?她不想让我到这里来?”丹尼恼怒地看向一边。

布赖恩越过丹尼的肩看着街头,“当你不在家时,你愿意让她去你家吗?”

丹尼没有回答。

“你也一样会不高兴的。当她明知道你不在却跑到你家里去,你会怀疑她的动机。”

丹尼低头看着布赖恩,双唇紧闭,好像觉得眼前这个人很令人厌恶似的。他转过头,看着远处的街道,“小家伙在幼儿园吗?”

“小家伙?”

“你儿子。”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没有威胁你,”丹尼向前靠了靠,“我只是在问你儿子怎么样。”

布赖恩点点头,“我儿子?”

“是的,他叫什么名字?杰拉尔德,是吗?”

布赖恩久久地盯着丹尼的嘴巴,他很害怕,但为了杰拉尔德,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指着装婴儿车的箱子说:“把那个东西拿走!”

丹尼惊讶地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布赖恩,等待一个解释。

布赖恩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箱子,“杰拉尔德死了,两年前。”

箱子是深蓝色和灰色两种颜色,上面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儿在微笑。“脑膜炎,突发性的。”

丹尼咳嗽了一声,用一只手捂着半边脸。

“是的,”布赖恩已经习惯了,“所以,你可以想象这次怀孕我们有多么紧张,又是双胞胎,我不想让亚历克丝难过。我们不需要婴儿车。”

“是的,”丹尼看着箱子,“好吧,嗯,有些人是不喜欢在孩子出生之前在家里看到婴儿车。”

“不仅是因为这个,”布赖恩说,“你,到这里来,你的目的是什么?不要再打扰我们了,走吧。”

但是丹尼摇摇头,“我不能走,”他沉重地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他们坐在厨房里喝着速溶咖啡,吃着麦芽牛奶饼干。丹尼在颤抖,布赖恩不忍心把他关在门外。似乎并不是因为杰拉尔德的死——丹尼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他有自己的悲痛。

丹尼抿了一口咖啡,很清淡,因为他放了三勺糖。在厨房里他的块头似乎小多了,没有威胁性,只是很可怜,好像没有人曾经告诉他如何穿戴得体。他看上去要比莫罗大得多,不是在相貌特征上,而是他的皮肤看上去疲惫而干燥,像一个烟鬼的皮肤。

“房子很不错。”

布赖恩环视着自家的厨房。这是一套很普通的房子,20世纪30年代的半独立式住宅,门厅有一扇圆形窗户,前后的窗户都很长很宽。

“我一直梦想自己出生在这样的房子里。”

布赖恩就出生在这样的房子里,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看房时,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一套。莫罗喜欢它是因为光线好——花园是朝南的,而他们在山上,所以与房子的后面连成了一体——而且这里很安静。

他们搬进来后什么也没有做,很高兴接受它原来的样子;80年代的厨房,简洁的浴室,大厅里橙色的墙壁。

“这里很安静。”丹尼说。

布赖恩把饼干盘子推到他面前,里面只剩下一块了。丹尼拿起饼干咬了一口。这是小孩子吃的饼干,是为莫罗买的,她有点消化不良,这种饼干有助于消化。

“她不想让你到这里来。”

丹尼又咬了一口,“我并不想到这里来。”

“那你为什么来?”

丹尼咀嚼着饼干,喝着咖啡,“为了我的儿子。”

布赖恩点点头,“小约翰?”

“是的,”丹尼说,“我需要亚历克丝和那个女人说说,她需要知道这个孩子正在经历什么,我需要你转告亚历克丝——”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布赖恩打断他道。

丹尼把饼干咽下去,点了点头,“好吧,”他把咖啡喝完,把杯子小心地放在桌上,“她正在调查一起案件,有人来找我,想让我给她施压,不要再调查下去了。”

布赖恩不明白,“你叫她停止调查?”

“不,”丹尼真诚地说,“我是来提醒她,想让她知道她已经受到了警告,她需要远离默里家的孩子。”

“是你在警告她远离默里家的孩子吗?”布赖恩用猜测的语气问。

“我不笨,我知道我的警告没用。”

他们相视而笑。丹尼又说道:“只是告诉她:有些她不了解的背景情况。默里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但有人很绝望。”

布赖恩站在窗前看着奥迪从家门前驶离,那是一辆四驱汽车,窗户颜色很深:一辆歹徒的车。他看着车慢慢从死胡同退出来,停下来,打信号灯,驶上回城的路。

第三十六章

莫罗避开班纳曼,独自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追踪那些松散的调查线索。她拨了一个号码,半是期望电话会被转接到自动应答录音系统,但一个声音轻柔的女孩接起了电话。

“你好?”背景中传出古典音乐电台的声音。

“喂,你好,嗯,我叫亚历克丝·莫罗,斯特拉思克莱德警察局的,我打电话来是有关——”

“啊,上帝,莎拉!我差点忘了,莎拉,上帝……”

“是的,我能和你谈一会儿吗?你有时间吗?”

“是的……”莫罗能听到对方坐下来,把收音机音量调小了,“是的,当然。”

“嗯,我其实只是想问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莎拉?”

“是的。”

“没有人和你谈到过她吗?你一定问过许多认识她的人了吧?”

“嗯。”莫罗也不确定自己想从对方那里了解什么,“对不起,让我们从头开始吧。我可以记下你的名字和地址吗?只是为了存档。我现在的问题是:你是麦琪的妹妹吗?”

“半个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

“好的。”

“我名字叫诺拉,我姓凯特林,她姓莫伊尔,不同的父亲。”

她似乎很热衷于强调这一点,所以莫罗重复着她的名字,又记下她的地址,交换了电子邮件,以防后面还有什么情况。“你们是同学吗?”

“和莎拉吗?”

“是的。”

“是的,我和她是同届的,我们在学校时属于不同的群体,并不是很熟,但离开学校后反倒走得近了,在伦敦时我们经常一起玩,琢磨该做点什么事,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在学校好像只受到如何做妻子的训练,没有学到什么真正的学问……”

“莎拉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好的人。”

莫罗放下铅笔,“诺拉,”她揉揉眼睛,“我问到的所有人都这么说——很好,她真的性情那么温和吗?”

诺拉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不……她……不,也不能说温和,莎拉……”

她们都稍顿片刻,倾听着对方的呼吸。

“你看,”诺拉向前坐了坐,声音很低,紧挨着话筒,“你必须知道的是莎拉来自什么样的家庭:一个非常传统而古老的家庭,是一个好家庭,矜持保守,讲究礼貌。”

“你知道她在做妓女吗?”

“我确实知道。”

莫罗很吃惊。

“她没有告诉我。一次我用她的手机上网,偶然打开了她的电子邮件,我们还为此争论了一番。”

“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需要钱,她没有一技之长,也不够聪明,但是她不会嫁给伦敦金融城的卑鄙商人,没完没了地要钱花。她说她可以随时从良。如果是为了钱而嫁人,她将不得不在婚姻中挣扎,最后因为闹离婚而两败俱伤。干这一行,钱就是她自己的钱。她需要钱支付母亲的护理费——”

“她挣的钱是她所需要的三倍多,你知道吗?”

“我知道,到她不再做这个时,她已经为下辈子攒了许多钱。她打算搬到纽约去,在那里重塑自己。别误会我的意思,她不是一个殉道士,她有漂亮的衣服,总是坐头等舱旅行。”

听到这句话,莫罗笑了,“她听起来很有胆识。”

“不,”诺拉说,“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只能说莎拉是个很诚实的人,她说这一点遗传自她母亲。她母亲是个直肠子,有一说一。”

“她爱母亲吗?”

“她崇拜母亲,母亲仿佛是莎拉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除了……”诺拉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是的,她们真的很亲密。”

“除了谁?”

“嗯,”诺拉欲言又止,“嗯,她——”

“拉尔斯·安德森?”

诺拉咂了咂嘴,不愿意说。

“你答应过莎拉不告诉别人?”

“是的。”

“承诺不要说出这件事?”

“是的。”

“但你知道拉尔斯也死了。”

“我看到了报道。”

“你认为他们的死有关联吗?”

“拉尔斯是一坨屎,”诺拉吐出那个她用得并不熟练的脏词,“除了自己,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坦率地讲,我认为他根本不关心莎拉的死活。”

“但是莎拉爱他?”

“真的很爱他。这也是他卑鄙的一面——他甜言蜜语,迷惑女人。我当时警告过,‘他就是一坨屎,莎拉,又肥又老的烂人一个。但她不听我的。我想她只是需要有人爱,然后选择了他。”

“莎拉拿拉尔斯的钱吗?”

“不,她连珠宝首饰都不接受,她想让拉尔斯知道她真的爱他,不是他的钱。他很明白这一点,他把自己的黑色收入给她,让她帮忙藏起来,他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破坏自己的原则去碰这笔钱。她想把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与谁区别开?”

“所有人,其他的女人,拉尔斯的家人,他有两个家庭,报纸上没说,但每个人都知道,一个被他冷落在塞文欧克斯,另一个在伦敦。”

“他有孩子吗?”

“是的,我知道有四个。”

“有男孩吗?”

“可能吧,我知道有一个在苏格兰他以前上过的一所老学校。”

“苏格兰的什么地方?

“嗯,珀斯,我想是的。”

莫罗穿过走廊朝班纳曼的办公室走去时,看到哈里斯正从专案室看着她。她敲了敲班纳曼的门,向后扭转身子与哈里斯的目光相遇,朝他笑了笑。他并没有报以微笑。

班纳曼叫她进去。他正在阅读一份案情报告。

“督察,”她语气坚定地说,“记得在珀斯的神父吗?”

他叹了口气,不愿意再讨论珀斯了。

“是这样的,”她继续说,“拉尔斯·安德森,苹果手机照片中的那个男人?他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在珀斯的寄宿学校。”

她向后站了站,对班纳曼微笑着,等着他。她看见他目光呆滞,仿佛有心事。他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那张纸。

“我想让你打电话给重大欺诈调查局,弄到安德森的一些背景材料。”

采集背景资料是警探的工作,属于令人讨厌的琐事。

“你已下定决心要忽略这个事实。”

“莫罗,你是不是要问每个人是否去过珀斯。我们给珀斯警方打过电话,莎拉·埃罗尔从来没有去过珀斯,对于有关珀斯的那点可怜线索,你已经做了大量笔记。放弃吧。”

莫罗退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转过身时,她发现哈里斯正站在专案室门口,看着她。

伦敦警察厅一个多疑的警官记下了莫罗的名字,他说将通过警察局的电话交换机给她回电话,以证实她确实是斯特拉思克莱德警察局的人。他明确表示愿意与她分享的信息非常珍贵,她很幸运能够得到这些信息。

当她清楚地表示她不想知道那家公司的具体情况时,他放心了。当她说有可能从莎拉的财产中收回数十万英镑的资金时,他甚至更加高兴。

“那么,有什么书面的证明文件?”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收据,交易记录,诸如此类的东西。你有什么?”

“什么,就像收银机中打出来的小票吗?”

“手写的也行。”

“嗯,几乎可以肯定没有。是不是很糟?”

他嘲笑道:“是的,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任何证据,钱就还不回去了。”

“我明白了,这可能就是它为什么会在那里的原因,是吗?”

“你什么也没有?”

“嗯,有目击者见过他们一起出现在纽约的一家酒店里。”

“这个根本没用,你可以传真过来一张她的照片吗?”

“是的,你有什么可以回报给我的吗?”

“嗯,流失资金的记录怎么样?”

“好——具体来说,从纽约流失了一笔数额巨大的欧元?”

他犹豫了一下,她能听见键盘上打字的声音,“好吧,我马上就要回家了,长话短说吧,我可以告诉你,我有数笔从曼哈顿分行的大额欧元取现记录。”

“为什么他要那么做?为什么不从这里取钱?”

“在那里的痕迹更小,他知道我们在监视他。”

“那么纽约是最好的选择?”

“可能是最安全的,但他不得不偷运到英国。”他在阅读什么东西,莫罗可以听见他低声对自己说“让我们看看”。

“是,这是私人账户,一个开支经费储备账户。”

“那是什么意思?”

“贿赂。”

“贿赂?这么多钱用作贿赂?”

“你很难想象这些人消耗着多大一笔资金。”

“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现金吗?”

“说得很对。”

“但有几十万英镑。”

“我知道,现在商人们正在全世界范围清空这些账户,没有人密切关注他们了。这些数字通常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一笔小钱,所以几乎没有什么安全检查,只是时不时总计一下,确保银行内部没有人挪用罢了。只要他一贯地提取并承认他的行为,就根本不会有什么安全检查。”

“那么,没有收据,我们怎么办?”

“嗯,不管怎样,我们无法调查了,虽然我们跟你一样想知道莎拉·埃罗尔的事,他们在哪儿见面,会面的频率等等。”

莫罗挂断电话,呼叫珀斯刑事案件调查局,询问酒鬼牧师的事。她像皮球一样被一个部门踢到另一个部门,她太熟悉这种相互推诿的声音了:没有人去见过牧师。她坚持不懈地握住电话不放,愤怒地听着里面传出的古典音乐声,正在这时哈里斯轻快地敲了敲门,溜进来,关上门。

他以为她正在和什么人通话,夸张地发出一个信号,意思是他什么都不会说,等她打完电话再说。

“我在听维瓦尔的音乐。”

哈里斯看着关闭的门,“探长,班纳曼想知道你在做什么。”

莫罗挂掉电话。

哈里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班纳曼在弗兰克和乔那里丢了丑,使自己看起来像个笨蛋,他现在正在警员中飞扬跋扈,发泄私愤,挑中她也是为了使事情看起来很公平。他不断烦扰好员工,质疑他们所做的每件事。这种不公正让人如此恼怒。他似乎没有想过作为警察,比一般的办公室职员或保险推销员或任何其他行业的人而言,对某些事,可能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公正感。

哈里斯扬起眉毛,小声咕哝道:“探长,你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感觉的人,大家伙——”

莫罗突然举起一只手,“打住!”把他人之间的战争引到自己身上,这种事情她以前做过,她再不想蹚这种浑水了。

“对不起,你好像有点恼火。”

“我总是有点恼火,”莫罗站起来,“对于我来说,这一切和班纳曼无关,我讨厌过我的每一个上司。”她把笔和笔记本从桌上收起来,把手提包放进最底层的抽屉,关上,锁好。

当她再次抬起头,哈里斯还在点头,“我不是这样的。”

第三十七章

托马斯在冷冻室里呆了一段时间,想着肖尔萨姆神父打来的电话。他说不出有多久,但感觉像是很久很久。

斯奎克是一个祭坛侍者,但他并不信教,只是喜欢跑腿而已。托马斯像拉尔斯一样虔诚。对拉尔斯而言,信仰天主教就得到了来世乡村俱乐部的会员资格:他鄙视不是天主教徒的人,并且真的相信他们会下地狱,他说谢天谢地总算是摆脱他们了。托马斯与自己习惯性的祷告冲动抗争着,现在不是祷告的时候,尤其是现在,当一切都这样混乱不堪时。

也许斯奎克也正经历着同样的挣扎,也许那个早上他真的真诚地向醉酒的牧师祷告了。斯奎克在绝望的时候找到了自己的信仰,这是可能的。托马斯摇摇头。斯奎克只是在搞阴谋诡计,他甚至在河滩会面之前就开始秘密计划了。斯奎克不想被抓住,他已把托马斯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托马斯在战斗开始之前就被打败了。

托马斯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楼梯,走进明亮的厨房。

特丽萨还没有打来电话。托马斯瞥了一眼墙上的钟,7点10分。她可能还会打过来,只是不着急而已。如果取决于他,他会在几个小时前就打给她了。上午城里的那种明亮已离他而去,现在的一切似乎都很暗淡。

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倒了一杯喝下,然后向二楼走去,边爬楼梯边强打精神,想着给莫伊拉编个什么故事。他会说,电话是城里女朋友的父亲打来的,想问托马斯和女儿见面的事情,因为她很晚才回到学校,她父亲不得不写一封信向老师解释她为什么没有回去上体育课。托马斯认为在走读学校就是这样的,你必须写信告诉他们一切事情。他认为体育课这个细节让谎言更可信,这个谎言一定可行,因为莫伊拉是如此习惯于被谎言蒙蔽。

他走进卧室,立即知道他已走进了一场灾难中。莫伊拉和埃拉完全分开了,好像在两个不同的房间。

莫伊拉坐在床沿上,背对着埃拉,脸色苍白,吓坏了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与性有关的事发生了。托马斯想起了在阿姆斯特丹那个令人痛苦的房间里,那个来自基辅的抑郁女孩。

埃拉站在窗边,床的后面,看着外面的草坪。

莫伊拉看着托马斯,面色惨白,她提议说,为什么不把埃拉带到楼下的客厅里,也许他们可以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托马斯困惑地挨着母亲坐下来,把手放在她背上,试着读懂她的恐惧,“妈妈?”

莫伊拉勉强露出笑容,“埃拉是……”但她不知道埃拉是什么。

托马斯站起来,看着妹妹印在窗户上的身影,正随着落日成形。她在哭,张着嘴,像一只希腊戏剧的面具一样惨然。

埃拉轻轻摆动右手,仿佛在吃什么热东西,幅度越来越大,她开始用手背拍打窗玻璃,声音越来越大。是阻止这种胡闹的时候了。

“埃拉?”

她不听,口中念念有词,但在拍打玻璃的声音中,托马斯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托马斯走到她身边,猛地扳过她的肩膀,大喊道:“别闹了!”但她继续哭,手还在摇摆,令人心烦意乱。所以托马斯又喊起来,声音更大了,“埃拉!他妈的快住手!我们都很伤心,看在基督的分上,你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受!”

托马斯很高兴自己完整地说出了这句话,因为这就是问题之所在。但埃拉还在摇摆,现在她的全身都在发抖,像着了魔一样。托马斯举起手,用力打了她一记耳光。

埃拉停止了摇摆。

托马斯抬起头,在侧窗上看见了自己。他很高大,胸部宽阔,手臂上肌肉紧绷,威胁着妹妹,他的脸因为恼怒而扭曲着,他看起来就像拉尔斯。

埃拉像一面垮塌的墙,瘫倒在地上,双臂耷拉在前。托马斯低头看着妹妹,她的手腕上有伤痕,一道道长长的疤痕刻满了手碗。

他试着拉起妹妹,但埃拉再次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蜷缩在托马斯的脚踝边,啜泣着,泪水顺着太阳穴旁的黄色头发滚落下来,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托马斯弯腰蹲下,等着,直到她累了,停止扭动,直到她盯着他的脚踝,目光呆滞,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埃拉。

突然,他理解了过去一年来那些来自学校的忧心忡忡的电话,这就是为什么拉尔斯和莫伊拉会经常去学校看她,比去看他要频繁得多。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提到她时,总是放低声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把兄妹俩分开。她已经病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疯了,令人手足无措,令人惊慌害怕。他看着莫伊拉,明白了为什么她要确保他先回家。

他们应该告诉他的。他不知道,以为妹妹只是高傲自大,只是被宠坏了而已。他不知道她是个疯子。他们应该告诉他的。

他摸了摸埃拉的肩膀,就像多伊尔曾试图触摸他的样子。他对妹妹说:“我很抱歉,埃拉,我以为你是假装的。”然后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埃拉一直等到莫伊拉走进浴室,关上门,才慢慢站起来,无力地站着,眼泪时不时从鼻尖滴落下来,在厚厚的地毯上留下深深的凹痕。

“来吧。”托马斯说着牵起埃拉的手,领她走出卧室,她看到自己卧室的门,停下来,一个脚趾偏过去,指向门框的底部,托马斯说,“你要进去吗?”

但是她没有回答,托马斯不敢把她一个人留下,所以带她下楼,帮她迈上台阶,走在她前面,拉着她的手,仿佛她是个耄耋老人。他看见她手腕上山脊般隆起的疤痕,看到一些旧伤已经愈合成白色,一些伤口则非常新,结下的硬痂还没有脱落。

他们刚到达楼梯的底部时,莫伊拉叫住了他们,她说,她累了,准备睡觉了,明天再解决这个问题。好吗?托马斯?亲爱的?

“好的,妈妈。”托马斯听见母亲紧紧地关上门,想象她在里面反锁它,想到其实自己并不知道那扇门上是不是有锁。

在家庭活动室,托马斯和埃拉紧挨在一起,坐在冰冷的白色沙发上,看《谍中谍2》。埃拉双手掌心向上,露出伤疤,托马斯不禁唏嘘感叹。

“你不太舒服。”当电影结束的字幕出现在屏幕上时,托马斯说。

埃拉把头垂在胸前,仿佛已经很累了。托马斯觉得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悲伤的人。

“埃拉?”

埃拉没有看他。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我来照顾你。”

埃拉没有回答,但托马斯看得出她听见了,理解了,他说的这句话对她而言很重要。他可以照顾她,他可以做她的特丽萨,一个合格的父亲或母亲,那种永远陪在身边的保护者,确保她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托马斯陪埃拉走上楼,朝她的房间走去,他的手臂挽着妹妹的手臂,用胳膊肘指示着前面的路。他们穿过埃拉粉红色的起居室,走到床前。她在床沿坐下来,托马斯抬起她的小脚,让她躺下。他坐在另一间屋子里,把门开着,看着她的胸部上下起伏着,直到她睡着了。

托马斯把灯关掉,但留着起居室的侧灯,半掩着门。他在门口驻足片刻。主卧室那边传来电视节目上的说笑声,他过去敲了敲门,但莫伊拉没有应答。

特丽萨还没有打来电话。

第三十八章

莫罗将本田车停在陡峭的车道上,把手刹拉在一挡。在这样的斜坡上,她不能大意。

客厅的窗帘拉着,边缘散发着橙色光芒,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明亮而温暖,门厅里的灯也开着,这是她一天中第二喜欢的时刻。她朝房子走去,知道布赖恩在家。她第一喜欢的时刻是爬上床,在上面打滚。

她打开车门,下来,锁好车,环顾安静的街区,一切都很美好,非常适合一个家庭的成长,她对自己笑了,走到门口,把钥匙插进去,打开它,边把钥匙放回口袋边喊“嘿”,把外套挂在柜子里。

“嘿!”布赖恩出来迎接她,“伦敦怎么样?”

“很阴冷,班纳曼不让我带哈里斯去,因为他看到到处都在闹革命……”

“那个酒吧是什么样子的?”

“漂亮的女人,丑陋的男人。不过今天我又见到凯了,还有她的儿子们。”

“还好吗?”

“是啊,他们表现得非常好。”

他一半身子在门厅,一半在厨房,抓着门框。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奇怪的姿势,他看起来鬼头鬼脑的,很忸怩,仿佛是要挡住她的去路,仿佛厨房里满满当当的,他准备要突然给她揭开一个派对的惊喜。

她向他点点头,“搞什么鬼?”

布赖恩犹豫着,避免和她起冲突。莫罗很喜欢打架,但不是在家里。布赖恩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对立,他做了个深呼吸,“进来吧。”

她跟着他进了厨房,期待一旦走进去就会是个惊喜。厨房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同样的桌子,同样简洁的配置,还是像从前那对老夫妇留给他们的样子。常用的厨房布搭在水龙头上晾着,晚餐在微波炉中等着她。

她笑了笑,“发生了什么事?”

布赖恩似乎忧心忡忡,“你先坐下来。”

她拉过一把椅子。他坐在她旁边,咬着下嘴唇,“丹尼今天来过这里。”

她环顾四周,突然感觉丹尼可能还在这里,当她开口说话时她发现自己在耳语,“这里?”

“是的。”

“你见过他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喝下午茶的时候,大约5点半左右。”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不想打扰你。”

布赖恩没有受伤,甚至看起来也没有受到惊吓。莫罗抚摸着他的脸颊。看到妻子这样保护自己,布赖恩笑了。两人坐得很近,疑虑重重。

“我不喜欢他来这里。”

“我知道。”

“我不想让他知道你。”

他握着她的手,“我没事。”

她紧紧捏着他的手指,“对不起。”

他也紧紧捏着她的,“不要这样说。”

“是关于JJ的事吗?”

“是的,还有凯·默里。”

“凯·默里?”

“有人去找他,让他捎给你一个警告:放过默里家的男孩。”

“他警告我了?”

“不,他说有人想给你警告。”

莫罗哼了一声,“他不能跑到我家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就是做这个的吗?”

莫罗耸耸肩。他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她靠在椅背上,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丹尼可能说的是真话,但那不是他的性格。如果他在撒谎,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撒那样的谎。他要她放过默里家的男孩,但不愿直接说出来。然后她突然想起来了:乔16岁。莫罗已经与他们两个失去联系很久,但是丹尼和凯可能在那时还在来往。她思考着丹尼是乔的父亲的可能性,但是乔长得不太像丹尼,他的言谈举止也一点不像丹尼。她又想起那个公寓,凯多么清贫,在好市多买回四双一模一样的鞋子,只因为是防水的,能穿一个冬天,她干着清洁和护理的工作,养活着自己和孩子们。她没有从丹尼那里得到过任何东西,但是凯很骄傲,她不会接受丹尼的任何东西。

这可能是真的,丹尼可能是在警告她,别人,不是他,知道他们有关系,想让她放过默里家的孩子。这个人可能是凯自己。

“她不信任我们。”莫罗说。

“谁不信任我们?”

“凯·默里。她不相信警察。”莫罗对着桌子摇了摇头,“丹尼可能是乔的父亲吗?乔很可爱。”

“是吗?”

“他认识乔吗?”

“听起来好像不认识。”

“为什么,他说了什么?”

布赖恩耸了耸肩,“默里家的男孩,他一直把他们称为默里家的男孩,有人要你远离他们。”

莫罗一时间陷入沉思,直到布赖恩说:“我做了美味的炖羊肉,现在热吗?”

“好吧。”

布赖恩站起来,关上微波炉的门,设定三分钟,手持勺子等着。莫罗则思绪飞扬起来,想到乔可能是自己的侄子,她笑了。

微波炉叮的一声停止转动,布赖恩打开它,搅拌了一下食物,然后关上门,让它再转几分钟。

他坐下来,冲莫罗笑道:“丹尼和你长得很像。”

“是吗?”

“是的,”他抚摸着莫罗的嘴唇,“下巴一样。”

“他不能警告我任何事情——”

“亚历克丝,”布赖恩俯身向前,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他不是在警告你,他只是在呼吁停战。”

“你并不了解他——”

“是的,我不了解,但我可以看出,他需要你的帮助,而你在说不行。”

第三十九章

托马斯坐在家庭活动室里,握着电话听筒,告诉自己,他妈的,100年前像他这么大的人开始移居国外了。他们谎报出生日期,跑去当兵,在他这个年龄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学校他们总是在谈论适应力,发展的韧性,爱丁堡公爵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废话,这里有一个爱丁堡公爵,他应该为此得到爱丁堡公爵的头衔。

他在制订计划,决定早上和医生打电话,说说埃拉的情况,至少现在他知道无论埃拉在不在用药,莫伊拉是个不负责任的废物。他拿着听筒,这样能抢在莫伊拉之前接过电话。他一直这样握着,很久很久,现在冰冷的金属听筒与他的体温一样热了。

特丽萨不想跟他说话,如果想的话,她早该打来电话了。他仍然非常想接到她的电话,但是他想让她和莫伊拉说话,想让她向莫伊拉透露一个消息:你没有那么特别!你没有权利无视一个只有12岁的精神分裂的孩子,把她打发去学校或去看电影!

他站起来,走进门厅,找到今天早上穿的夹克,在里衬的口袋里有一本印有浮雕图案的备忘录,对折着,是他在拉尔斯的办公桌上找到的,上面有特丽萨的地址和号码。他在楼梯口停下来,听了听,埃拉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动静,莫伊拉房间的电视还开着,声音依然很大。

他无端地踮着脚尖走,溜到冷冻室,把灯打开,坐在呼呼作响的暖风中,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他静静地听着铃声,心咚咚狂跳,仿佛跳到了嗓子眼。

一个男孩接的电话,“喂?”

托马斯张开嘴,但是过了一会儿才组成一句话,“你是菲尔斯?”

“是的,你是谁?”

“托马斯·安德森。”

他们沉默着,聆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都在等待对方说点什么。菲尔斯把电话从嘴边拿开,用清脆的嗓音拉长语调说:“妈妈,是那个男孩——那个儿子。”

特丽萨接过电话,声音短促而清晰,“你怎么会有这个号码?”

他看着卡片说:“我通过查号台查到的。”

“目的是什么?”

他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本意是和她聊天,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然后逐步发展到礼貌地问她为什么没打电话给莫伊拉。他本想给她一个借口,也许她觉得太累了,不想打电话?别担心,她可能明天还会打过来。

“目的是什么?托马斯,你想做什么?”

“其实没有什么,你说过你会给我妈妈打电话……”

“她?为什么我要打电话给她?”

“我不知道,你说过你会打——”

“一个女人,”她听起来很愤怒,“一个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与人串通一气、对自己的孩子进行性虐待的女人?”

有一片刻托马斯以为菲尔斯被虐待了,被拉尔斯虐待了,但是讲不通,“你说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与你的保姆乱搞?”

听起来似乎她是在和别人说话,但是她在等待他回答。

“特丽萨?”

“你到底认不认识玛丽·莫里森?”

“保姆玛丽?”

“她在和你睡觉,是不是?她说是拉尔斯命令她那么做的?如果她不干就会受到威胁。你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永远不要再打电话过来!”她挂了。

托马斯盯着地板,听筒仍然举在耳边,听着嗡嗡的忙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想分手的时候——他做过什么得罪她的事吗?他说到过关于自己的什么事吗?关于拉尔斯令人震惊的事吗?她说过拉尔斯有点混蛋,他只是表示同意,而其实并不同意,但他没有为父亲站出来。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也许她希望他不同意,也许她因此很失望。他想到了她可爱的凌乱的大厅,她漂亮的圆圆乳房,不管自己做过什么,他感觉很难过。

她提到了保姆玛丽。保姆玛丽一定去过她家,告诉了她那些事,希望得到报酬,但那完全是胡说。拉尔斯有可能付钱让她去和他睡觉,但拉尔斯不会威胁她的。何况他已经15岁了,不再是一个孩子。

他站起来,关掉灯,刚刚爬到厨房,电话又响了。

“你好?”

特丽萨,声音仍然清晰而冷漠。“听着,”她说,“我一直在想,我们得把事情做个了断。”

“没有人威胁玛丽。”

“你是一个孩子,托马斯。”

“我已经15岁了。”

“你仍然只是个孩子。”

“是的,”他想起白天的她,放下手中的棒球棒,当他们一起在路上走时和他挽着手臂,乳头摩擦他的身体,“但是今天上午你不是一样朝我摇摆你的大乳房,不是吗?”

她顿了顿,像是承认了这个事实,然后压低了声音,“玛丽说的那些事,使你的妈妈听起来真的很糟,到目前为止她给别人的印象是一个受害者,但如果有人知道……”

“还有,在认出我之前,你准备用棒球棒打我,所以怎么能说我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呢?”

她听到他声音中的那种坚硬的力量,大声叫喊道:“菲尔斯和贝萨妮是不会从学校被拉出来的,你可以打赌。”

“我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会——”

“卖房子的收益我要得一份。”

“哪个房子?”

“你现在正站在里面。”

托马斯曾告诉过她,他们要把房子卖掉,他突然意识到整个上午她都在从他那里套取信息。她说一切都变了,这是多么好笑,他们会去哪里度假?孩子们去哪里上学?等他上大学时,他会出国留学吗?当他说他们只剩下一架派珀时,她甚至表示了同情。也许她以前就认识保姆玛丽,知道所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她就是在利用他。

“告诉你妈妈,她很快就会收到我的律师函。”

“你他妈的自己告诉她吧,特丽萨。”托马斯说完挂掉电话。

他把话筒扔在厨房的操作台上,走开几步,盯着它。婊子。一个该死的婊子。莎拉·埃罗尔替她死了,这全是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

他还告诉过她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能照顾埃拉,或者为斯奎克担心,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抬头望着高高的天花板,觉得失败感像寒气一样在身体里爬行,他只是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他的失败还只是私密的,但很快,当她找到律师,报纸听说这件事,一切都会公之于众。多么耻辱。

他感到恐慌,上楼去找母亲。当他踮着脚尖经过莫伊拉的门前时,里面的电视仍然开着,他敲了敲门,电视突然没了声音,从门缝透出的光也突然灭了。托马斯摸了摸门把手,发现是开着的,他没有朝里看,害怕她是裸体或什么的。

“莫伊拉?”他低声喊道。

过了好久她才用一种假装出来的正在睡觉的声音说:“嗯?”

“埃拉……睡着了。”

莫伊拉执意要把假睡进行下去,“啥……?你说什么,亲爱的?”

特丽萨整整一上午都微笑着面对他,骗取他的信息,他真的以为她喜欢自己,而莫伊拉却连假装睡觉的谎都撒不好。

他气愤地推开了门,把灯打开。

莫伊拉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坐在床上,膝盖上放着一只烟灰缸,一缕青烟徐徐飘上来。他很惊讶,他不知道她会在抽烟,有一片刻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她无力地笑了笑,“我一定是打瞌睡了……”

“埃拉睡着了。”

她努力微笑,但是她的笑容看起来真的很苦涩,“你也应该睡了。”

“埃拉得的是什么病?”

莫伊拉似乎很惊讶,好像她还没有真正注意到这一点。

“她疯疯傻傻的,”托马斯认真地说,“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埃拉……只是紧张。”

“她的情况真的很不好。”

莫伊拉咧嘴笑了,眼神迷离地滑过他的眼睛,又收回来,笑容比以前更加悲伤。她在努力尝试,托马斯能看出来她在努力,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服用大剂量的药物。

托马斯想告诉莫伊拉一切。苏格兰的一个女人死了。埃拉完全疯了。特丽萨是父亲的另一个妻子。这个妻子是一个贪婪狡猾的人。她不愚蠢。她有圆圆的乳房,漂亮的孩子。她会活吃了你,而我们只能看着,我不能救你,因为我是一个孩子。

但他没有说这些,相反,他说出了莫伊拉想要和需要听到的话:“晚安,妈妈。”

她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晚安,亲爱的。”

托马斯小心地把门关上,站在黑暗的走廊上。

第四十章

莫罗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门,走进这个清新的早晨,走到汽车旁,打开车门,慢慢地、笨拙地钻进车里,把外套塞了进去,关上车门,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重。她发动引擎,只通过反光镜把车倒到街上,因为现在要转动腰身向后看已经让她很不舒服了。

她在山脚下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想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她感到很不适,但并不是通常的那种不适,这一次性质似乎不同。她再次出发了,驶上大路,比平时慢些,收音机里嗡嗡地报道着交通拥堵的新闻,小孩子的生日,以及M8号公路上一起事故的传言。她关掉收音机,向城里开去,路上很安静,因为时间还早。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和一个刚刚吵过架的人一起驾驶。但她是独自一人。真愚蠢。

她任思绪游离,听任道路的指引,红灯停,让路,当有人莽撞地横穿马路时,或者当其他司机愚蠢地转弯时,她机械地踩下刹车。

到达警察局时,她知道了,她是在生自己的气,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因为丹尼去过她家或者见到了布赖恩,她感觉不是在生这件事的气。是珀斯,与珀斯有关。

她把车停在院子里,从匝道走上去,通过预约前台,向所有值夜班的人问好,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绪流露出来。

穿过大厅,走进刑事调查部,她发现班纳曼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灯,他一个人正在里面读报。

“督察?”

“莫罗?你来得真早……”

“你也是。”

他等着她说话,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要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什么,“嗯,珀斯,珀斯的事困扰着我。”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报纸,“好,打电话,查清楚。”

“是的,”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不对劲,“我会的,是的……”

“你能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吗?”

“对不起。”

她退回去,关上门,怔了一会儿。

“探长?”她转过身,看到哈里斯向专案室走去。

“你来得好早,气色真不错。”

“是的,大儿子要去上学,我不得不早早地把他送到公交车上。”

她看着他消失在专案室,仍然感觉心烦意乱,神思恍惚。她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寻找珀斯的联络资料。收件箱里有一封来自诺拉·凯特林的空白邮件,有一个用编号做标题的附件。她把附件下载下来,点开。

这是一个时长24秒的视频,莎拉·埃罗尔,鲜活的莎拉·埃罗尔,坐在花园里的一张桌子旁,一只肥胖的灰猫懒洋洋地躺在桌上,尾巴绕着她的手腕蜷曲着。莎拉的脸很难辨认出来,因为阳光明媚,阴影很深,但她在微笑,静静地向灰猫唱着歌,猫咪咕噜咕噜地叫着,打了个滚,她揉着猫的肚子唱道: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

莎拉看起来像个孩子,行为动作也像个孩子,带着一种腼腆的优雅,像一朵没有完全绽放的花儿。桌上放着一包黄色薯片,还有一部苹果手机。

她唱完歌,俯身向前,仍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偷拍。她吻了吻猫咪毛茸茸的肚皮,然后坐回身子,发现诺拉正在拍她。,她惊恐地垂下肩膀,大声叫喊道:“诺拉!把你该死的手机拿开!”

诺拉咯咯大笑起来,莎拉直盯着镜头,也笑了,画面定格在这里。

莫罗用手捂着嘴,感觉一股怒气在胸中升腾。她正在放手,听任事态发展,为了与丹尼的和平,为了与班纳曼的和平,她牺牲了莎拉,让时间慢慢流逝。她盯着天花板。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拉开门,尖声叫喊哈里斯的名字,让他过来。

哈里斯来到门口,吓了一跳,好像莫罗在地板上临盆了。

“穿上衣服,哈里斯。我们去珀斯。”

第四十一章

大门的蜂鸣器响起时托马斯正站在厨房里,他匆匆跑到前门的视频对讲机旁,看到一个金发男人从奔驰车窗探出头,对着门禁的话筒大喊。

“你好?”

托马斯放低声音,使自己听起来年龄更大点,“是谁啊?”

“我是霍利斯医生。”他长得像斯堪的纳维亚人,身材高大,“我今天早上与安德森先生有约。”

托马斯摁下按钮,看着大门徐徐敞开。

医生把车开出了镜头之外。

托马斯利用操纵杆使摄像头对准入口处移动。那里没有其他人。他本来预计会看到一伙愤怒的抗议者聚集在那里,虽然现在拉尔斯自杀的消息已不再是报纸的头版新闻,但是他们一定有另外的人可恨。门口没有任何新的涂鸦,他们没有回来过。

他站在那里,听到了汽车的制动声,听到车门打开、关闭,皮鞋踏上台阶的声音。他打开门。

“安德森先生?”霍利斯医生虽然很年轻,但是头发中已有不少白发。他也有胡子,是很酷的小胡子。他穿着很随意,一件灰色的粗呢大衣,粉红色的内衬隐隐若现,一件漂亮的白衬衫。他看起来干净、友好。

托马斯打开门,“谢谢你这么早过来。”

“不用客气。”霍利斯的脚在门垫上蹭了蹭,走进大厅,“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托马斯说,有些担心这个精神病医生会看到他的过去或未来或什么的。

霍利斯医生并没有想看穿他,只是放下提包,脱掉大衣。

“嗯,我妹妹在楼上。”他在前面带路,一步两个台阶地朝楼上走去。

霍利斯医生匆匆跟在后面,“你今天早上看到她了吗?”

托马斯点点头,“是的。”

“她吃过早饭了吗?”

托马斯在楼梯口停下,回头看着跟过来的医生,“没有。”

霍利斯爬完最后一步,“你在电话里说这种情况是不间断的,为什么这样说?”托马斯不想说为什么。他对埃拉的讨厌就是为什么:他的父母经常去学校看她,她在学期中间会回家,家庭假日他没有受到邀请。他不确定自己说出这些话时听起来却不像在吐酸水,所以他改口说:“嗯,她有伤疤。”他轻轻指了指手腕。

“没有别的吗?”

托马斯耸耸肩,“她很奇怪?”

霍利斯点点头,好像他并不了解但是正在努力了解一样,“你父亲最近……”

托马斯靠在栏杆上,喃喃地说:“……不是那么好讲……”

霍利斯直言道:“自杀了吗?”

“是的,”托马斯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几乎没动,“星期一,”他看着地毯,对于这件事,他想不出别的可说的话,“所以……”

霍利斯等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没有把这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咕哝一声,朝走廊那边歪歪头,示意托马斯带路。

他们来到埃拉的卧室门前,门是开着的,他们可以看见大床上她娇小的身体。托马斯敲敲门,等着,回头解释道:“也许,她决定谈谈……”

但她没有,托马斯把门推得更开一点。

埃拉躺在床上,侧着身子,脸转向一边,不清楚她是不是醒着。

霍利斯环顾了一下房间,看看大窗户和室内的家具,嘴角露出赞赏的微笑。

可爱的地方。托马斯不得不示意他注意埃拉,提醒他来这里的任务。

霍利斯绕过床头,拉过一把椅子。

“你好,埃拉,我叫杰根,是精神病医生。”他改变了语气,音调下降,让人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品质,十分温和仁慈。托马斯觉得难以置信的感动,眼中竟涌出了泪。他不得不努力控制住,从门边挪到窗户附近,这样霍利斯看不见他,除非抬起头。

“现在,埃拉,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对吗?”

埃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是她一定是发出了某种信号,因为他就当她说了“没有”一样,继续说:“你以前看过医生吗?”

这一次托马斯同样没有看到任何回应。

“那个医生是谁?”

她嘟囔着什么,霍利斯写下来,递给她看,他纠正,再递给她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那个医生再来看你。”他停顿片刻,等待她的眨眼或敲击之类的动作,“或者我可以看看我是否能帮你,你愿意让谁给你看?”

他久久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换着,好像在和她无声地对话。然后他俯过身,轻声地说了些什么,站起来,朝托马斯那边看了看,绕过床头向外走去。

在走廊里,霍利斯告诉托马斯,埃拉的情况的确不妙,他希望获准联系她以前看过的医生,了解一些背景情况。

“她怎么了?”

“我还说不准,你知道她在用什么药吗?”

“不知道。她在这个地方到处乱跑,经常大笑,我听到她对着空气说话,情绪波动很大……”

“你母亲呢?”

“是的,她也有一点疯狂。”

“不,我的意思是,她在哪里?”

“哦,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塞文欧克斯去了。”

霍利斯点点头,“知道了,我需要她同意我查看埃拉的医疗记录。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正在安排葬礼,所以,我不知道。”托马斯不想让霍利斯认为他已被抛弃了,他当然不想得到医生的怜悯,“爸爸的葬礼在三天后……”

但霍利斯的脸上并没有一丝同情。

“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需要,”他严肃地说,“现在对于你而言,对于你们所有人而言,一定是个非常困难的时期。”虽然他强调所有人,但托马斯知道他是为了不让自己感觉到被单挑出来,特意加进来的。他听起来有点像特丽萨,总是在正确的时间说正确的话,这让托马斯不安,他突然想到霍利斯可能是个暗访记者,正在窥探这里的一切,秘密拍照。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这种可能性使他想把医生赶出家门。

这一次霍利斯带路,走过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步履匆匆,仿佛是在医院的走廊上,需要紧急赶到什么地方。在底部台阶,他等着托马斯,转着头,寻找方向。托马斯举起手指向前门,但是霍利斯说:“我想和你谈谈。”

托马斯把医生带到了一间蓝色的大休息室,他们坐在一张白色大餐桌的一角。

“托马斯,”霍利斯说,“你的妹妹病得不轻,她手腕上的那些伤疤,你了解多少?”

“完全不清楚。”

“你多大了?”

“15岁。”

“我需要马上跟你妈妈谈谈,你有她的号码吗?”

“她没有手机。”

“那么,是哪一家殡葬承办人?”

“我不知道,‘兄弟,好像叫什么‘兄弟。”

霍利斯医生用手机搜索关键词“殡葬承办人”、“兄弟”和“塞文欧克斯”,拨通一个电话,要求和莫伊拉说话,找到了她。

“安德森夫人,我是霍利斯医生,我和你儿子在一起,恐怕你现在必须要回来了。”

当她回答时,霍利斯的眉毛缓缓地扬起来。

“我需要你的同意,了解病史——我明白……是的……是——我明白。你有可能——我明白,是的。”他看了看手表,“5点?但现在托马斯一个人呆着——有其他人可以——”他转过身背开托马斯,面对着墙,“他太年轻,不能做这样的事。不——是的,是这样的,他太年轻了,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把他独自留在家里……不。”他突然很坚定地说,“在看到她的病历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真的不在乎,安德森夫人,我不在乎你丈夫的葬礼!你必须马上回到孩子们身边!”

她挂掉了电话,托马斯可以听见嘟嘟的忙音。霍利斯仍把手机举在耳边,好像对方还在,然后他看看手机,啧叹着。再次和托马斯说话时,他的脸色已经有点潮红,很显然他愤怒了。

“托马斯,我已经告诉你母亲,你还太年轻,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家照料妹妹,这——这真的很不好,”他看起来很生气,“所以她会尽快回家来的。”

他环顾四周,沮丧地吸了吸牙齿,双手猛地拍在大腿上。托马斯懂了,平静地说:“其实你可以走了。”

“我需要去看一个病人,”霍利斯解释道,“但我必须说,如果你妹妹在家不能得到成年人的监护,我将不得不带她去医院观察,因为我不能让一个孩子对另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孩子负责。”

“听我说,我能行。”

“不,不能这样,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要求得到你的允许,我是在告诉你:这样子不行。我可以打电话到社会服务科,埃拉的情况可能很不好!她以前曾多次试图自杀,很严重,绝对不是闹着玩的,她切割手腕,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托马斯可以听到的全部是“社会服务科”这几个字,他们会被带走,报纸会知道这件事。“她不会杀死自己的。”

霍利斯站起来,准备离开,“你知道,在一个家庭里,如果父母自杀,他们的孩子也可能这样做,有很大的可能性。”

“请你……”托马斯的声音虽然很高但犹豫不决,“不要打电话给社会服务科……”

霍利斯愤怒地盯着托马斯,好像他对埃拉做过什么似的,“我要你和你妹妹呆在一起,直到我回来,我会尽快赶回来。”

第四十二章

莫罗不愿意向哈里斯解释为什么要去珀斯,或者说会对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不想把他也卷进来,或者让这次旅行变成一场乏味的对上司的抱怨之行。但是她能看出来,他很乐意能从办公室解放出来,他很高兴,甚至似乎有点激动,说了好几次,上帝,能出来真好。他似乎知道她已公然向班纳曼发起了挑战,对此似乎有点紧张不安。

他们穿过斯特灵平坦的谷地,天空是一片广阔的蔚蓝,像一幅美丽的图画。莫罗看着建在山坡岩石上的城堡,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经常性出城走走。她把手机握在手中,知道它随时会响起来。班纳曼会勃然大怒,她会公然反抗他,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要去珀斯。当她回到伦敦街时,他们会大吵一架。即使是今天下午她单枪匹马地押回去一帮杀人犯,她一样会受到批评,但是她不在乎。她知道自己在为莎拉做她该做的事,她可能会在余下的孕期被暂时停职,赋闲在家休息,但她不介意。

哈里斯看到她瞥了一眼手机,“在等电话吗?”

“是的。”她望着远方。

“我需要喝点东西,”他说,“我可以……?”他看着前面的加油站。

“是的,进站休息一下。”

他走进商店,买了两罐果汁,一袋太妃糖。他们在加油站的前院分享。高速公路与加油泵之间只隔了一个绿化带,卡车以每小时70英里的速度驶过,飕飕地扬起风,天很冷但很美丽,阳光明媚。他们斜眯着眼看着明净的天空。

莫罗吃了一块太妃糖,喝下橙汁汽水。

“你不应该吃这样的垃圾,”哈里斯靠在车上对她说,“你应该吃一顿像样的午餐。”

“这是关于怀孕最大的好处……”她说。她并不需要说完她的想法,因为这是哈里斯。

“每个人都有意见。”他咀嚼着糖。

“后来更糟,”她说,“每个人都想伸出爪子挠你。”

他朝着格拉斯哥的方向点点头,“不知道我们回去后将会面对什么?”

她耸了耸肩,想起上衣口袋里仍没响起的手机,“该死的暴风雨,我以为现在该接到电话了。”

她又取出一块太妃糖,看着前面的路。这里是一片平坦的低谷,植被葱郁富饶,道路围绕着古老的河流,像蛇一样蜿蜒着穿过绿色的沃野,陡峭的山峰在裂口处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们都不想回到车上,驾车穿越这里,但最终莫罗咕哝道:“啊,上帝,我们该上路了。”

他们上车,系好安全带。哈里斯说:“探长?”

“怎么啦?”

他看着前面的山不做声。

“哈里斯?什么事?”

他做了个深呼吸,“我们不应该来这里,对吗?”

“你不要担心这个。”

“班纳曼……”

“我会挨一顿臭骂,”她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无所谓。”

“不是,大伙儿……他们都受不了他。”

她哼了一声,“他们只是需要学习怎样适应他。”

“你不会接到任何电话的。”

她感觉不舒服,不想知道,试图拿这句话开个玩笑,“你下令把他杀了吗,哈里斯?”

他不想告诉她,看着远方,“安全呼叫服务部。”

“有人打电话给安全呼叫部举报班纳曼了?”

他没有启动汽车,似乎很害怕移动。他呆在那里,胳膊肘放在膝盖上,手指在方向盘的底部,看着码表。

莫罗看着他,“我的上帝,哈里斯。”

安全呼叫部提供匿名热线服务电话,是专为受到恐吓威逼或者想安全举报警察腐败的警员准备的。这个想法很棒,很体面,但是像许多类似的热线服务一样,有一个可怕的黑暗面。举报可能会导致立即停职、降级的处分,甚至被撤离工作岗位的后果,而被告者不会知道谁是原告。即使被举报的事实最后没有被证实,仍然会给被告带来非常严重的负面影响,他们会怀恨在心,变得偏执而堕落。

“谁打电话给安全呼叫部了?”她立即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合法的,哈里斯可以打电话给安全呼叫部,举报她问这样的问题,“噢,该死,算了吧。”

“不同的……”他犹豫了一下, “很多人,班纳曼把笔记本电脑带回家,再也没有带回来……”

“班纳曼会偷?扯淡吧!”

“不只是这个——”

“这太荒谬了,至少该先当面问问他。”

“他是个恶霸,探长。”

莫罗转身嚷道:“他是你上司!”

哈里斯转头看着窗外。这种手段很卑鄙,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啊,基督,开车吧,我们去珀斯!”

他启动汽车,驶上高速公路,加速,驶入快车道,插到一辆货车前面。她又取出一块太妃糖,愤怒地剥开糖纸,“你不应该告诉我的,我不想知道那些事。”

他什么也没说,但她能看出来他很高兴自己告诉了她。他一直都想告诉她,他在暗示她,只有在可以看见结局的情形下他才会告诉她。他是在把她划归到自己的团队中来。

当汽车开进山峰投下的阴影中时,莫罗试图想象没有班纳曼的警察局会是什么样子。她无法想象。

莫罗在格拉斯哥长大,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工作,但这里才是苏格兰,在渴望关注的中央地带之外:宽阔街道的两边是暖色调的灰色石头房,低矮但很雅致,生动地述说着历史。

他们拐错了一个弯,绕过泰河,穿过漂亮的桥梁,经过带有雕花柱和山形墙的公共建筑。她希望伦纳德在这里,伦纳德一定能说出来他们看到的是什么。

现在正是午饭后,交通很拥挤,所以他们开了好长时间才绕回城里。警察局分区总部是一栋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白色立方体建筑,窗户低矮而宽大,边缘钝圆,比例稍微带有一点喜剧色彩。哈里斯把车开进去,停在紧挨前门的预留停车位。

莫罗扬起眉毛看着他。

“他们一定知道我们来了。”哈里斯打开车门。

他们在接待处等了20分钟,结果被告知刑侦部总督察邓尼目前不在,但另一个人会见他们,值班人员没有告诉他们这个人的名字。15分钟后,他回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一个小眼睛的红发警探把他们带上楼,穿过长长的走廊,爬过一段消防楼梯,来到一个小房间。警探在桌旁坐下,照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纸,给他们读了一份3分钟的报告。

已经有警员去拜访过肖尔萨姆神父,他烂醉如泥,没法接受盘问,也一直无法回答有关莎拉·埃罗尔的问题。

“他到底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

“没有说。”

莫罗快气死了,但是她必须有礼貌。他们来自格拉斯哥,人们普遍认为那里的人粗鲁而固执己见。

“很遗憾你们没有再回去和他谈谈,”她说,“因为我们真的认为他知道一些重要信息。”

警探看着她,“我们的确回去过,我们回去过两次,我们总共去过三次,三次他都喝得烂醉。”

“你以前见过他吗?”

“啊,”警探突然精神劲上来了,“他很有名,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清醒的,他是个好人。”

“他清醒了多长时间?”

“大约10年吧。”

“还有人知道更多的信息吗?”

“关于什么?”

哈里斯沉重地叹了口气。莫罗决定长话短说,“我们可以在哪里找到他?”

警探告诉他们肖尔萨姆已经从教区的房子搬到当地一所专为来访神职人员预备的房子。他窃笑道:“教区居民可不希望在家门口碰到一个穿着内裤、四处游荡的酒鬼牧师。”

“这很可笑,”莫罗断然道,“你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第四十三章

这是地方政府的一处房产,整洁的小房子像迷宫一样一间挨一间,和城里的那些老房子一样是清一色的灰色。

一个头发很短、眼神忧郁的年轻人开了门,他穿着宽松的长裤和衬衫,没有一件合身。他欢迎他们,把他们带到厨房,端上茶和一盘蛋奶饼干。肖尔萨姆神父在楼上,一会儿就下来,他知道他们来了。

没过多久,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拖鞋趿拉的声音。加百利·肖尔萨姆神父走进来,做了自我介绍。

莫罗起身和神父握手,介绍了自己和哈里斯。她低头看了看,神父的双手很大很柔软,右手背上有一块青肿,一定是在捶打什么东西时不小心受了伤。

他的脸方方正正的,五官特征鲜明,是那种让人自然而然就会信任和服从的脸,一张警察的脸。他们说明是从格拉斯哥过来的,但他并不正眼看他们,只是低垂着眼睛,看着厨房的操作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加了两块糖。

他内穿一件灰色T恤,外面套着灰色毛衣,黑色裤子,蓝色拖鞋。拖鞋是绒面革的,上面布满干涸的斑点和污渍。莫罗不愿去猜想是什么东西溅上去的。

他拉出一把椅子,在桌边坐下。

“我们是警察,正在调查莎拉·埃罗尔的死,”莫罗说,“我们知道你掌握了一些相关信息。”

神父搅动了一下红茶,眨了眨眼,一个微小的抽搐。莫罗不知道是因为宿醉导致眼部针刺般的疼痛,还是因为自己提到了莎拉的名字。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沉,略带一点爱尔兰味的西海岸口音。他所说的话听起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好像是在法庭上作证。

“我在报上读到的消息,然后和人们聊起它,我很愚蠢,浪费了你们的时间,让你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真是对不起。”

“我明白了。”莫罗说,她不知道该表现得多么严厉,神父似乎很脆弱,“这是不够的,神父,因为你知道女孩死亡的细节,那是报上没有的东西。”

这一点他已经知道。他一口接一口啜饮着茶,发出很大的响声,故意不抬头看他们。

“那么,”莫罗轻轻地说,“要么是你参与了谋杀,要么是你认识参与的人。”

神父瞥了她一眼,目光迅速移开,盯着茶杯。

“也许我是这起罪行的一部分。”他说,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悲哀。他喝着热茶,想把悲哀压下去。

“罪行的一部分吗?”

“是的。”他冲着茶杯说。

这很有趣。莫罗有发现谎言和说谎者的天赋。她知道如何捕获那些假装说实话的人,询问细节,过一会儿,等他们忘了自己所说的话以后,再问一遍,与前后不一致对质。她知道如何识别易受他人影响的人,如何识别撒谎的人,假装不知道他们在撒谎,问奇怪的问题,看他们是否同意说是他们刺杀了肯尼迪。但这个人正在尝试一种不同的欺骗,他从神学的角度处理问题,围绕血腥的弥天大谎,非常谨慎地踮着脚尖行走,宁愿被指控谋杀也不愿投降。她感觉如果她问,他会说出真相,但她必须问对问题。

“你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很温柔,“神父,你做了什么?”

他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你做了什么使你成为‘罪行的一部分?”

他没有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好吧,那我们好好回忆一下:你非法闯进了她家?”

“没有。”

“你偷偷溜进了她家,跑到楼上她儿时的房间里去了吗?”

“没有。”他的声音很干脆,但是眼睛掠过桌子周围,试图勘察出问题的角度,搞清楚伏击来自哪里。

“然后你发现她因为一天的长途旅行,在床上睡着了。你惊醒她,恐吓她?”

“不,我没有那样做。”

“她跑下楼,你在后面追,她从楼梯上摔下去?”

“没有。”

“你站在上面,用脚跟踏她的脸,一遍又一遍?”

“没有。”

“你用全身的力气踩断了她的鼻子,你踩得那么用力,她的眼珠都——”

他开始哭泣了,低声说:“不,我没有做那些事,没有。”

她让他哭。哈里斯的双手搁在桌子上,紧紧地握在一起。她递给肖尔萨姆神父一张纸巾。他接过去,感谢她,擦了擦鼻子。她又开始发问。

“好吧,你没有开车送入侵者逃离现场?”

“我不能开车,我的驾照被吊销了……”

“他们刚刚残忍地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我不认为他们会停下来检查你的驾照。”莫罗取了一块蛋奶饼干,咬了一口,咀嚼着,直面无辜的神父,“你没有开车送——”

“没有,我没有开车送他们,我不在现场——事情发生时我在医院,在拔牙。”

“那天你有没有离开过医院——”

“没有,我拔了八颗牙,他们给我做了全身麻醉,手术在白天,我晚上8点才出院。”

“然后你去了哪里?”

“回到教区的房子,我还住在那里……那时。”

她又咬了一块饼干,咀嚼着,看着他用纸巾擦脸,用力揉着眼睛,纸巾已缩成一块薄荷糖大小。

“我能不能问你喝酒的事?”

他点了点头。

“你以前有这样的问题吗?”

“有过。”对此,他似乎感到了更深、更真诚的耻辱,比暗示自己参与了谋杀更加羞愧,他的声音降低到了极点,几乎是在耳语。他看起来就要因为太过悲伤而不能再张嘴说话。

“但是你已经很久没有再喝了?”

“是的,很久很久。”

“有多久?”

“八年半吧。”

“这是一个黑暗的地方,不是吗?”

神父看着莫罗的眼睛,寻找同情,但是没有找到。他失望地收回目光,看着桌面。

“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喝的?”

“几天前。”

“几天前呢?”

他试图回答,但想不起来,“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四。”

她可以看见他在推算,“星期二开始的,我想。”

“莎拉被杀一天之后?”

“是吗?我又开始喝酒是因为做了手术……他们给我开了鸦片制剂镇痛……我很糊涂。”

他知道这个喝酒的借口是胡说八道,他知道那是莎拉死后的一天。莫罗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他羞愧地垂下眼睛。

她注视他一会儿。他感到了她的注视,抿了一口茶,咂咂嘴唇,品味茶的苦涩。

很显然他是一个受到良心束缚的人,他是在保护某个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发现这一点很烦人。

她在桌子上轻轻拍了拍手指,“你在这里等着。”

她站起来,示意哈里斯跟上。

他们穿过门厅走出去。那个年轻人从客厅出来,向他们招手,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想聊天,但莫罗关上了身后的大门。他们回到汽车旁,上了车。

“他在撒谎,为了保护一个人,”莫罗说,“我觉得是另一个牧师。”

“不,”哈里斯很肯定地说,“有人向他忏悔了,他因为喝醉了,脱口说了出来,现在他正试图通过承担罪责来拯救自己的灵魂。”

“你怎么知道的?”

哈里斯笑了,“我是个教皇。”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吧……你真行。”

哈里斯笑得更欢了,因为这样说是很荒谬的事情,他能看到她在多么努力地尝试。

她举手投降,“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

“好吧。”他尴尬地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真行,”她又说道,“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因为有人向他忏悔了,所以他不得不承担罪过?”

“不,他发过誓永远不重复别人在忏悔时说的话,但是现在他违背了誓言,对天主教而言,这是可怕的罪行,所以他试图以牺牲自己来弥补罪过。”

“他是不是在用忏悔洗刷罪行?”

“什么时候能用忏悔洗刷罪行?”

他们回头看了看房子,看见肖尔萨姆神父站在厨房的窗前,看着车中的他们。

“不,可以减轻罪责,不是吗?”

“这种事不可以。”

“那么,教皇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哈里斯系好安全带,“找出向他忏悔的那个人。”

车子启动时,莫罗回头看了看,肖尔萨姆仍在望着他们:一个悲伤的男人站在窗前,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手指微微弯曲着,等待着上帝对他的审判。

教区的这套房子整体上比市政府的房子要好些,紧挨着市中心街道的教堂旁,窄而尖的窗户上针状的塔尖以及门上的尖角与教堂的建筑风格遥相呼应,不过石质的墙体颜色并不协调。教堂是用本地的灰色石头建起来的,而紧挨着它的这套小房子是红色的,窗户四周是金色的花饰窗格。

“你跟伦纳德说过话吗?”下车后莫罗问哈里斯。

“有时。”

“你认为她怎么样?”

“很好,很聪明,”他没有提伦纳德是否性感,这一点莫罗很满意,“她懂建筑和文物,”莫罗紧跟在他后面,等着穿过繁忙的街道,“她很聪明。”

正门有两级台阶,很陡峭,阻挡着闲逛的人。

哈里斯走上去,伸手按了按门铃,铃声听起来像是在宣告死亡。

“你觉得她有晋升的希望吗?”

哈里斯不想回答,“也许。”

“班纳曼可能被停职接受调查,我们将需要有人前进一步,承担探长的职位。”莫罗说,回到在加油站的话题,“我希望是你,但是,你知道的……”

他们看着门。

哈里斯清了清嗓子,“我现在挣得更多……你知道,加上加班费。”

“是的。”他们听到有人沿着石头走廊走过来,“你有没有担心没有人接管会发生政变?”

“你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我要休产假,我们需要一个探长,一个……控制局面的人。”门闩发出刺耳的响声,“他们会调人过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会出现一个权力真空的局面。”

哈里斯笑了,“和伦纳德说得一模一样,她说这就是拿破仑掌权后的局面。”

他只是在传递伦纳德的一个有趣评论,但却暴露出他确实和其他警员谈论过安全呼叫热线服务,使这种行为变成了一种运动。他们看着彼此。

“那么,你承认这是场政变?”

哈里斯看起来有些惊恐。

门开了。“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妇看着他们,她上穿人造丝衬衫,下穿普通的百褶裙。

“斯特拉思克莱德警察局的,”莫罗说,“我们想了解一下肖尔萨姆神父。”

女管家很高兴透露她知道的有关肖尔萨姆在莎拉死后那天的一切行动。她非常生神父的气,不过她看起来是那种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生气的人。她不断地问他们是什么使一个有信仰的人喝成那样子?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把自己搞得那么可笑?为什么?

肖尔萨姆神父清醒时通常会吃早餐,然后8点钟在隔壁参加早弥撒,弥撒过后直到下午5点以前,这个期间不再接受忏悔。那天早上他开始喝酒,她注意到他的行为很奇怪,但他说他患了流感。他去参加了附近一所学校的会议,她以为他真的有流感,他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他在学校吃的午饭,然后回来,在房间里做祷告。他没有接听任何电话,这一点她很清楚,因为电话在前厅里。莫罗很急切地想知道下午茶时间的忏悔,但是女管家不停地讲述他在房间里的祷告,她说也许这是直接的导火索,一个人为什么会那样喝酒,伤害自己——莫罗打断了她。

“谁在做忏悔?”

“哈格蒂神父。”

“就这些?”

“不,”哈里斯打断道,“探长的意思是谁向肖尔萨姆神父做的忏悔?”

“没有人,”女管家说,“没人向他忏悔,哈格蒂神父接受忏悔。”

“肖尔萨姆神父没有?”

“没有,按预定的安排他在下午5点接受忏悔,但是他出去散步了,当他回来时,很明显他已喝得烂醉。他根本没有得流感,早上他撒谎了,哈格蒂神父发现后代替他做忏悔,并把他带回来。我们安排他睡觉,从此以后,他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不能从女管家那里得到那天早上参加弥撒的人员名单。那天早上她9点钟才过来,尽管她经常参加弥撒,但那天早上她却没有。

出来后哈里斯告诉莫罗,肯定会有一些人每天早上都去做弥撒,可以向那些人打听那天早上是否有人在弥撒之后把神父叫到一边或者和肖尔萨姆说过很久的话。

虽然希望渺茫,他们还是决定去学校看看。

第四十四章

按照GPS(全球定位系统)圣奥古斯都学校在城外。他们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大约14分钟,上行越过一片山丘的山脊,下行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肥沃农田,广阔的田野和美丽的房屋静静地躺在矮树丛的摇篮里。

开到山顶时,一片雨帘朝他们升起,后面的阳光使雨帘泛起黄色的光晕。他们可以看到这阵雨迅速穿过山谷,大大小小的汽车长驱直入,驶入雨中,明亮的雨滴砸在车顶和引擎盖上,飞溅开来,洗净了上面的尘土,冲刷到路面上。此后他们所见到的一切似乎都更加明亮。

GPS指引他们从高速公路驶入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这些道路随地形千回百转,绕过茂密森林的边缘,绕过一座小丘,把他们带到一座石桥上,然后沿着一条蜿蜒小路,路过一片简朴的农舍,最后有一面红色的高墙慢慢从树林中出现,渐渐靠近路边。

红墙呈弧形,渐渐收拢至大门口,形成一个宽阔的圆圈,有两所弧形的门房分立大门两侧,黑色的铁大门敞开着。

“该死!”哈里斯一边拐进车道一边骂出声来,他并不是个爱骂人的人。

穿过大门是一条红色碎石马路,弯弯曲曲穿过一片树林,然后是一片洁净无瑕的草坪,通向一栋漂亮的大房子,房子并不是正对着大门,而是羞怯地偏向一边。这栋房子有三层,前面有一个大小适中的圆柱撑起的门廊,看上去既宏伟又舒适。房子已经扩建过,但所有的新楼都聚集在它的背后,以免破坏这栋房子的视野和整体观感。

房子前面的草坪呈斜坡向下铺向远方,与一座拱形小桥相遇,小桥的另一头是网球场和操场。

哈里斯停下车。大门关得严严实实,没有其他车辆,他环顾四周寻找停车场。莫罗看到一群小男孩穿过小桥朝这边走来。他们穿着运动服,外面套着肥大的蓝色绒毛上衣,个个满脸通红,有一些连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他们十来岁的样子,那些体育装备对他们来说太大了:他们艰难地跨越障碍物,高高地把这些东西举到下巴或扛在肩上。

“这附近一定有停车场,”哈里斯喃喃自语道,“除非有另一条通往操场的路。”

现在,男孩们离莫罗更近了,她可以看见他们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匆匆忙忙地唯恐落伍。他们选择了那条斜穿过草坪的小路,到达另一头一间更衣室的入口处。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不是吗?”莫罗自语道。一个看起来更小的男孩从车后面跑过来,向那群孩子匆匆追过去。他从莫罗和哈里斯身边经过,上气不接下气,小脸粉嘟嘟的,两只小胳膊大幅度甩动着,以使自己跑得更快。看到前面最后一个同伴已经进了门,他奋起直追,跑得更快了,双脚在身后高高地踢起来,沙石飞扬。

男孩运动鞋的鞋底上有一个三圈图案。莫罗以最快的速度跳下车,追着喊道:“孩子!”

男孩转过身,仍在跑,只是减速了,后退着慢跑。

“回来。”

男孩没有回来,但在更衣室外停了下来,和门口的另一个男孩说话,那男孩正在刮蹭鞋帮上的泥。小男孩朝门里面喊了一声,一个穿着红色运动服的健壮女人出来了,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和一块秒表。

莫罗亮出警徽,“我们来自斯特拉思克莱德警察局。这些鞋子,是他们制服的一部分吗?”

“是的。”

“请问我们能见见校长吗?”

女老师有点惊讶但没有问为什么,“我带你们去。”她带领他们穿过更衣室的门。

哈里斯和莫罗跟着她沿着走廊经过更衣室。这位女老师低垂着眼睛,在一扇门前停下来,像一个军士长一样大喊道:“麦克伦南!”

一个微弱的高音回应道:“劳斯特小姐?”

“接下来的10分钟你负责!”

“好的。”

劳斯特小姐带领他们穿过狭窄的员工走廊,朝楼上的校秘书办公室走去。从头至尾她都表现出了极大的自制力,始终没有问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只是尽职带路,直到把他们安全地交到一位穿着棕色上衣的女士手里,然后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秘书让他们先在走廊上等一会儿。她关上门,打了个电话,片刻之后,她带领他们沿着一条铺着黑白相间方格地板的长长走廊,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上面的标识牌上写着“多伊尔先生——校长”。

秘书敲了敲门,探进头去说,警察在这里。

沃利斯·多伊尔来到门口,和他们握手,自我介绍,仔细地检查他们的身份证,核对他们的照片,然后邀请他们进入办公室。

房间里有空气清新剂和新地毯的味道,里面的陈设井然有序,窗台上排满了成堆的文件和文件夹,但是一摞摞非常整齐,一切似乎都在它该在的地方。角落里甚至有一个废物回收中心,是用空薯片箱手工做成的,圆形开口处有彩色编码:一个用于放报纸,一个用于放金属罐,一个用于放玻璃制品。每一个垃圾回收箱都很整洁,好像并没有使用过,只是放在那里作示范。

他很客气,请他们在椅子上坐下来,询问是不是要喝点茶。他们说不用了,谢谢。秘书轻轻地关上门离开。他看着秘书关好门,站在桌旁,双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说:“欢迎来到圣奥古斯都,”那语气好像眼前坐的是学生家长,“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是的,多伊尔先生,”莫罗说,“对不起,是多伊尔先生吗,不是多伊尔神父?”

“不,不,”莫罗的想法让他笑了,他把手上的结婚戒指给莫罗看了看,“是多伊尔先生。”

“我们想问问肖尔萨姆神父周二来这里的事。”

“关于……?”他竖起耳朵。

哈里斯看着莫罗。

“他什么时候到达这里的,和谁说过话,什么时候离开的?”

“为什么要问起这些?”

莫罗清了清嗓子说:“因为我想知道。”

他们彼此对视着,多伊尔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松开交叉在一起的双手,放进口袋里,屁股靠在书桌上,“肖尔萨姆神父是12点35分到的,他来到礼拜堂告诉唱诗班,马拉维旅行的资金已经解决了:一个学生家长同意提供与筹款总额相等的捐助,他们每筹到1000英镑,这位家长就追加1000英镑——”

“对于时间你非常肯定。”

“我们期待他12点钟到,但是他迟到了,公交车来晚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们喝了点茶水表示庆祝,然后他就走了,我看见他出去的。”

“你觉得他看起来怎么样?”

多伊尔想了想,“还好,有点不舒服,我想这跟他喝酒有关,当然他当时肯定没醉。头一天他做了个全身麻醉,所以不太舒服,但他闻起来没有酒味。我半小时后又看到了他,他正准备离开这里去赶公交车,似乎很好。”

“等等,”哈里斯插话道,“你看见他出去了,然后半小时后你看见他离开?”

“是的,从蓝屋里出去,在第一层,我再见到他时是在马路上。”

哈里斯皱起眉头,“为什么时间滞后了半小时?”

“公交车很少,他一定是在楼下的大厅等了半小时,当时在下雨。”

“他没有接受忏悔?”

“没有。”

“他在那里等车期间有可能和谁说过话?”

“没有谁。”

“没有人可能经过他身边吗?”

“啊,当然,非常可能,当时正好是下午1点15分,上课前的自由活动时间,孩子们可能来来去去,但可能只有在特地去寻找的情况下才会遇到他,因为那个地方不是孩子们通常闲逛的地方。游戏室和宿舍在校园的另一边。”

哈里斯点点头,“你离开他时没看见任何人和他在一起或看到任何人向他靠近?”

“没有。”

“忏悔……”哈里斯换了个坐姿,“不像我小时候的样子,现在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做忏悔了……”

多伊尔什么也没说,但是笑了笑,很困惑,他还以为两位警察远道而来只是询问关于牧师的事。

“但是,”哈里斯说,“如果你能看见牧师,这仍然是忏悔,即使不是在忏悔室……”

“当然,其实,这是一个圣事,只要牧师用圣礼的形式,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接受忏悔,现在很多牧师喜欢更随意一些,尤其是针对相对年轻一些的人,难道不是吗?”

“这样没那么大的压力。”哈里斯提示道。

“当然。”多伊尔疑惑地看看哈里斯,又看看莫罗,不知道两人到底想干什么。

莫罗向前坐了坐,“星期一下午,前一天,学校里有学生失踪吗?”

他回忆了一下,“没有。”

“那天学校有去格拉斯哥的活动吗· 体育赛事或辩论赛什么的?”

“没有,能告诉我你们是为什么事而来的吗?”

“你听说过莎拉·埃罗尔吗?”

多伊尔眨了眨眼睛,“没有,这里没有任何男孩的名字中含有‘埃罗尔。我可能错了,现在有时父母有不同的名字,母亲们……到底是关于什么事?莎拉·埃罗尔是谁?”

莫罗不喜欢这位校长,不喜欢他的态度,不喜欢他经营一家私立学校的事实,不喜欢他“像部长的良心一样整洁”的办公室,“多伊尔先生,我认为你对我不够坦诚,你知道莎拉·埃罗尔是谁。”

他耸耸肩,恼怒地说:“她来过我们学校吗?”

“请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不要提出你的问题。”

多伊尔容不得不同意见,他冷笑一声,绕到桌后的椅子上坐下,与两位警察拉开距离。

莫罗指着用薯片箱做的回收箱说:“那里有报纸,非常详细地报道了这个案子,我想你只是担心公开回答这个问题会影响到学校的声誉吧。”

多伊尔心虚地看了看,“我不记得那个案子。”

“男孩们穿的校服,”哈里斯说,“每个年级的都一样吗?”

“是的。”

“运动鞋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运动鞋?”

“运动鞋,那些孩子们上体育课穿的运动鞋,黑色绒面革的。”

“那只是普通的运动鞋,我不知道——”

“孩子们是从哪里买的校服——是一家特殊的商店吗?”

“不,是詹纳家的。”

“在爱丁堡?”

“是的,但是听我说,校服的每一部分都可以批量生产销售给大众,只有校徽和晚礼服是为我们特别定制的。任何人都可以购买那些运动鞋。”

“你并不是在积极帮助我们,多伊尔先生。”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莫罗扫视着办公室,哈里斯盯着多伊尔,多伊尔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想出了一个计划,站起来,“好吧,再次感谢你们的到来,我会去查查当天的课堂记录,看看有谁,是否有任何人,可能去过格拉斯哥,学生们是不允许有车的,所以你们可以去当地的火车站查查。”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的工作。”莫罗坚定地坐在椅子上。

“我可以去查记录,但现在不得不请你们离开。”

哈里斯看着莫罗,莫罗看着多伊尔,不慌不忙地做着决定:“三小时后我给你打电话,如果我没有得到所需的信息或者我认为你不合作,我会穿着制服,率队回来搜查。清楚吗?”

多伊尔伸出手指向房门。

莫罗站起身来,哈里斯跟上。多伊尔试图从书桌后面绕出来去开门,但是莫罗抢先一步,自己打开了门,“我们自己能找到出去的路。”

“不用客气。”多伊尔走出来,锁好办公室的门,在安静的走廊里,嗒嗒的锁门声听起来十分响亮。

他挥手让他们跟上,默默地带领他们沿着黑暗的走廊,绕过秘书办公室,通过一扇大门进入一个椭圆形的中央大厅。大厅里很冷,很空旷,除了一架闪闪发亮的红木大钢琴和一个白色大理石壁炉,什么也没有。上面有一个椭圆形的阳台,顶上是一扇穹顶形的玻璃天窗。

多伊尔与他们握握手,避开对方的眼睛,指示他们穿过一扇门,来到一对短楼梯顶部,这对楼梯分别沿着两边的墙,曲线向下通往这栋楼的正门。他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离开。

莫罗关上身后的门,听到门咔嗒一声锁上了。他们的车就停在外面,哈里斯拿出钥匙,“我们要回去吗?”

但是莫罗阻止了他,“小教堂在哪儿?”她回头看着眼前的那栋房子说。

他们走开,左右看看,然后步行10英尺来到更衣室的门前。学校的小教堂就在更衣室后面,是一栋像一座高高的金色谷仓的楼房,从正面慢慢向后退去,红色的玻璃窗都在顶端变尖,与教区房子的窗户很像。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它,哈里斯回头看看主楼正门,寻找多伊尔的身影。

“我们去逛逛吧。”莫罗说。

那些附楼表现出了合乎时间逻辑的框架:首先建起来的、外观最破旧的那些建筑物紧挨在主楼的后面,把它们与主楼相连起来的是一条木制的走廊和一个大厅,看起来像是在战争期间匆匆搭建起来的。再远一点的是近些年建立起来的红砖楼,看上去像教室区,有一个游戏池,金属框架上是可以滑动的大窗户,后面更远一点折进去,是一片白色的混凝土建筑物,常规的窗户和统一的天蓝色窗帘给人一种廉价酒店的感觉。

那栋楼的后面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新楼,一系列波纹钢组成矩形建筑物,像集装箱一样,两层楼高,每一层都喷上了不同深度的白漆,一道灰色网格楼梯绕楼盘旋而上。每个单元楼都是满墙的窗户,部分使用磨砂玻璃,以保护隐私:但是他们可以看见最低的那个单元楼有一个师生公共休息室,五个男孩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上,墙上挂着一台等离子电视和一个飞镖盘。上下左右的房间都是教室,里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再生塑料桌椅,轻松而活泼。第二层有一个男孩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朝下看着他们,还用手指指点点。

男孩所在的那栋楼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走出来,来到上一层的过道上,朝下面喊道:“我能帮你们吗?”

哈里斯回应道:“斯特拉思克莱德警察局的,”他出示徽章,“我们刚刚见过多伊尔先生,现在只是四处转转。”

老师回到教室,两人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他在告诉那些男孩子什么,然后孩子们全都盯着窗户向外面看,教室后面的那些男孩也跑到窗前。

莫罗和哈里斯后退到公共休息室的侧边。

他们在那里看到了通知。一个用螺栓钉在侧墙上的标志牌说:这些楼房完全由再生材料建造而成,是零污染、碳中和的、太阳能的,是拉尔斯·安德森先生友情捐资兴建的。

莫罗和哈里斯急忙绕到正面,经过他们的汽车,发现正门锁上了。莫罗试着按了按门铃,但是听不到里面的铃声。

“更衣室。”哈里斯说,直奔他们来时的路而去。

“我们会迷路的。”莫罗说着朝哈里斯转过身去,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他。一个男孩从附楼的拐角处跑出来,个子高高的,大约16岁,转动着脑袋,像是在急切地寻找什么人。他停下来,看着他们。他很瘦,鼻子短短的,眼睛像婴儿一样圆,留着光头,皮肤是日晒后的颜色。莫罗见过他出现在教室里,和那个八卦老师一起。他是专门跑到窗前来看他们的。

“嘿,孩子,”莫罗说,“我们怎么再回到里面去?我们需要见多伊尔先生。”

“你们不需要见多伊尔,”男孩气喘吁吁,“你们是来找我的。”

第四十五章

托马斯坐在走廊上的一把硬椅子上,听见莫伊拉正在开楼下的前门。她遇到了一点麻烦,两次开锁都没有打开,最后终于成功地插进钥匙,打开了门。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嘿?有人吗?”

托马斯听任她等着。“在这里。”他悄声说。

“托马斯?”她朝楼梯走过来,“托马斯?你在吗?”

随着她渐渐走近,他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从手臂到脖子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汤姆?”她在微笑,仿佛这是个捉迷藏的游戏,她走到楼梯口,“你在吗?”

两人都静静地呆在原地不动,托马斯坐在埃拉敞开的门前,一把硬椅子上,莫伊拉站在楼梯口。她转过身,他听见一声很微弱的声音,被楼梯井放大,那是袋子里的包装纸发出的轻柔的摩擦声。

“在这里。”他说,声音很平淡。

“哦。”她小心翼翼、试探性地迈了一步,因为他说话的语调,因为他并没有移到她能看见的地方,因为她能感觉到他声音中的愤怒,但她还是来了。当她上楼时他能听到袋子中包装纸发出的声音。她边走边轻声抱怨着,“天哪,城里的交通太可怕了。”她还说,“每次上楼,我都感觉这些楼梯似乎变得更陡了……”她在制造可爱的话题,故意假装他们是快乐的朋友,正在轻松愉快地闲谈。

她到达楼梯顶端,看见他像哨兵一样坐在埃拉的门前。她提着一大把袋子,纸质的手袋,手柄处扎着彩色丝带,来自高档服装店。托马斯看到了。

“为葬礼准备的。”

他什么也没说。

“特价……我自己的钱……”

托马斯看向一边,双臂交叉着。她没有动,笨拙地转了转屁股,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她瞥了一眼自己卧室的门,紧张地傻笑了一声。她想回到自己的房间,试试新衣服。他知道,但是她不敢从他身边走过去。

“你在这里很长时间了?”

托马斯转身看着她,“你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和态度让她害怕,她看上去很受伤,抬起一只肩膀对着他,“你父亲的葬礼……”

“她想自杀,莫伊拉,你却出去了,把她留给我。”

莫伊拉把袋子放下,“汤姆,你不知道——”

“我不应该一个人留下来照看埃拉!”他开始大喊。他很高兴自己喊起来了,很享受这种释放。

“亲爱的,你什么也不知道。”

“你是对的,你这个愚蠢的婊子,”他站起来,“医生来了,我对她一无所知,我像个头号笨蛋一样和他说话,我他妈的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们都惊呆了,因为这句话是拉尔斯的口头禅,托马斯应该打住,但是屈辱感使他继续,“你是他妈的什么样的母亲?”

“我不得不安排你父亲的葬礼,我丈夫的葬礼!”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困在楼梯顶,购物袋在脚边,因为里面的东西太沉重而倒向一边。他看见她摆起一贯的与拉尔斯争吵时的样子:朝内缩起肩膀,头低垂在胸前。她使他变成了坏家伙。

他跺着脚走向她,“我甚至没办法打电话给你。”

但是,她转过身来面对他,眼泪流了下来,期期艾艾地说:“想象一下我的感受,汤米。我在殡葬承办人那里,人们看着我,他们知道我是谁,然后他给前台打电话找我。”

“我没有手机号码——”

“为什么?”她喊叫起来,挥舞着双臂,“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有我的手机号?因为我不得不把我的手机扔了,记者每一分钟都在给我打电话,我甚至连一部手机都不能拥有,你认为这是什么感觉?”

他现在离她很近了,他看到她的高跟鞋是多么接近楼梯的边缘,她将会跌落多么远,“你小小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想到当记者打电话时你可以不接听吗?如果一个陌生人给你打电话,上面会显示‘未知号码,你根本不必连那该死的手机都扔了!”

莫伊拉瞥了一眼脚底,突然意识到身后的落差,用责备的眼神看着离自己只有三步远的托马斯,转身背对着墙。

他们瞪着对方,托马斯的身体前倾,像一个捕食者逼视着她。莫伊拉摸着身后的墙,脸看向一边。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她应该闪开。

莫伊拉捂住脸,张开手指,这样她可以看见。她转身欲向楼下跑去,但衣服袋子在她的脚边,她的鞋跟被一根粗粗的蓝色缎带缠住了,她踉跄起来。

“托马斯?”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埃拉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门口。她依然穿着昨天的衣服,仍然有黏黏的粉色和白色的棉花糖粘在胸前。她看着莫伊拉失足跌倒,双臂从墙上滑下,手指弯曲着,寻找可以紧紧抓住的东西。

托马斯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转过身来,看见莫伊拉倒在他面前,侧躺着,袋子的丝带手柄仍然串在她的脚跟上,袋子裂开了。

黑色的包装纸嘶嘶地裂开,一条棕色的皮革裤子掉了出来,沿着楼梯翻滚下去,慢慢展开,直到停止不动。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发出柔和的颤音,仿佛上流社会的拳击比赛中宣告一个回合结束的声音。

莫伊拉挣扎着站起来,目光穿越走廊朝她的卧室那边望过去,“如果是医生打来的,说我不在。”

埃拉紧紧地抓住门框,只露出一只眼睛,用恳切的目光看着托马斯。

托马斯冲她微微一笑,走到莫伊拉床边,拿起电话说:“你好?”

“你好,托马斯,你妈妈在吗?”不是霍利斯医生。他木然地回到走廊上,来到莫伊拉跟前,她正坐在楼梯的顶级台阶上,解着缠在脚后跟上的丝带。看到托马斯把话筒递过来,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理了一下头发,以确保整齐,接过电话,“你好?”

她听着,电话另一端特丽萨的声音尖锐刺耳,正在大声高谈阔论,莫伊拉听着听着变了脸色,“他有吗?”有一刻她这样说,愤怒地瞪着托马斯。她静静地听着直到特丽萨的独白结束,然后她咬着嘴唇,等待着,“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吗?”

她又开始倾听,托马斯回头望了望走廊,看见埃拉还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忘了自己。看到妹妹这个样子,他笑了笑。她迎着他的目光,也露出了半个微笑。她知道他一直陪着自己,这一点很重要。有一瞬间,托马斯感到很骄傲,很荣耀。

“嗯哼,”莫伊拉说,好像对方告诉她的是什么相当有趣的事情,“好吧,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我为你和孩子们感到非常抱歉。”

另一端的声音在叫喊,但莫伊拉的声音甚至更大,把对方的声音淹没了,“你必须记住,亲爱的,这个世界充满了妓女,但在英格兰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子。”

她挂断了电话,把电话还给托马斯,好像这个电话属于他似的;她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然后弯腰捡起购物袋。

再次站起来时,她看上去更加苍老了,“我头痛,我要回房间了,亲爱的,也许你可以自己看医生。”

第四十六章

他的名字叫乔纳森·汉密尔顿-戈登。他站在更衣室前面,眼睛看着远处的地平线,讲述着故事的经过:他和朋友托马斯·安德森在体育课后逃学了,他们驾车去格拉斯哥,到了桑顿霍尔。他们通过厨房闯入莎拉·埃罗尔的家。他们原本只想吓唬吓唬她,但是托马斯失去了控制,踢烂了她的脸,杀了她。乔纳森站在那里,呼吸很不均匀,抚着胸口。

“你有哮喘吗?”哈里斯问。

“一点点。”男孩说。

哈里斯让他弯下腰,问他是否有一个呼吸器,但他没有。哈里斯扶住男孩的肩膀,让他缓口气,然后看着莫罗。

男孩站了起来,他的呼吸更正常了。莫罗在他的脸上寻找情感的火花,却什么也没看见。

哈里斯先开口说话了,“你们进去时她在哪里?”

“睡着了,”他现在已经平静了,“在楼上,一个房间里,一间圆形的卧室。”

“你们是在那儿杀死她的吗?”

“不,不,不是的,”他后退一步,哈里斯突然扑向他,以为他想跑,但是男孩举起双手并明确表示投降,“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杀她。”

于是哈里斯用相同的语调重新措词:“你的朋友是在那儿杀死她的?”

“不。”男孩说,“她跑下楼去了,托马斯在那里杀了她,在楼梯底下。”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的车,车里有沾满了她血迹的婴儿湿巾。”

他们都转向一个声音:有人从远处的角落走过来,走得很快。一个穿着灰色西服的大个子男人从大楼的另一侧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汉密尔顿-戈登,回教室去。”那人摇摆着肩膀,插在男孩与警察之间,“两位警官,你们还在学校做什么?多伊尔先生请你们离开。”

莫罗喘了口气,“对不起,你是……?”

“库珀先生。”

“好吧,库珀先生,我们要把这个男孩带到楼上去详谈,多伊尔先生或者你可以一起坐坐。”

“不,”库珀对着她的脸抬起巨大的手,“是这么回事——”

莫罗的肾上腺素激增,追捕行动被突然打断,她愤怒至极,大声喝道:“我们要拘留这个男孩,因为他与莎拉·埃罗尔谋杀案有关,你可以参与审讯过程,如果你选择不参加,我们会找另一个可以负责的成年人坐视整个过程,找个适当的成年人的目的是一步步澄清事实。这一点你清楚吗?”

库珀放下手,目光从莫罗身上移到男孩身上,说

道:“乔纳森,我会打电话给你父亲——”

“是我们干的,”乔纳森说,“是我们干的,先生。”

“你们……?”

“我和托马斯·安德森。”

回到多伊尔的办公室,男孩更是一副吓坏了的样子。他听着他们宣读他的权利,点着头,好像他已经知道。然后他又开始讲,垂头抱膝,缩成一团,告诉他们事情的详细经过。他没有浪费时间在感情上或者为自己开脱罪责,而是坚持陈述最明显的事实,诸如是在何处发生的、怎样发生的。莫罗观察着他,她能够静静地观察他是因为男孩已经认定哈里斯是负责人,他是在向哈里斯陈述事情经过。他的忏悔听起来是排练过的。他没有犹豫或思考,没有需要努力搜索的事实。他已经练习过这段告白,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多伊尔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托马斯·安德森的家庭地址。她把纸条交给哈里斯。哈里斯溜到走廊上,给另一个男孩所在地的警察局打了个电话。

莫罗什么也不说,让他们安静地坐着直到哈里斯回来,气氛因此更加紧张,他们忍不住想说话。哈里斯回来后似乎更轻松了,向她点了点头,她示意他再次开始提问。

“你们是怎么去的?”

“我有一辆汽车……”听到这句话多伊尔和库珀惊讶地坐起身子,“在村子里。”

“你的车现在在哪里?”

“在合作社后面的车库里。”

“你从哪里搞来的车?”

“爸爸给我的。”

多伊尔很愤怒,“你才刚刚16岁!”

“可确实是爸爸给我的。”

莫罗记下笔记,询问有关他父亲的信息。

“乔纳森,”她靠近一些坐下,“你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吗?事情发生后,你有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

男孩抬起头,眼睛因为与膝盖的摩擦而发红,目光越过莫罗看着窗户。“我说过。”他轻轻地说,“我对肖尔萨姆神父忏悔过。”

“神父怎么说的?”

“他告诉我打电话给托马斯,让我们去自首。”

“肖尔萨姆神父会确认你说的话吗?”

男孩差不多要笑起来,“嗯,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说我说的话,但是他会承认我和他说过话。”

“你给托马斯打过电话让他自首吗?”

男孩凝视着远方,咬着指尖。

“乔纳森,你给托马斯打过电话吗?”

“他只接了我一次电话,之后就不再接了。他有罪,他不想自首。如果你查看他的手机就会发现我的呼叫记录,一遍又一遍。”

她看着男孩的脚,他穿的是皮鞋,而不是运动鞋,“你有运动鞋吗,孩子?”

他耸耸肩,“我已经从制服房的卡利斯夫人那里新订购了一双,随时可能到货,也许今天就会到。”

“明白,你订的是多大尺寸?”

“我穿8码半,她会有记录的,她必须记下,她把一切都记下来了。”

“对。”莫罗点点头,看着男孩的脸,看到他的眼神中流露出胜利或是愉快的神采?她不能确定。

“你的另一双鞋怎么了?”

“丢掉了。”

“什么时候?”

他得意地笑了,“就这个星期。”

“本周你又订购了一双新的?”

“是的。”

哈里斯问:“托马斯有同样的鞋?”

“是的,他有,”男孩回答得很快,太快了,“他的鞋在我的房间。”

莫罗打断道:“为什么会在你的房间?”

“啊,我拿错了,我以为是自己的,我把鞋拿回房间后才意识到是托马斯的,上面有他的名字。我的那双不见了,所以我不得不订购一双新的。”

“我明白,”莫罗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我可以看看你现在穿的鞋吗?”她伸出手。男孩有些不情愿,想了想,弯下身,把鞋带松开,把鞋脱下交给她。

皮鞋的脚背处已经磨损但仍然可以识别出上面的字,9码半。

“你以前的那双运动鞋是多大尺寸?”

“我不知道。”

“卡利斯夫人有可能记下吗?”

“不,那是夏天我在詹纳斯买的。”

“我明白,”莫罗俯身向前,“你不会为了迷惑我们故意订购错误的鞋号吧?”

“不,”听到警官这样说,男孩似乎很吃惊,“我不会……永远也不会。”

“你不会故意拿走朋友的鞋子,扔掉自己的,以让他承担所有的责任吗?”

“不会。”他的回答太快了。

“乔纳森,”莫罗慢慢地说,“我们要带你去格拉斯哥,正式审问你,你愿意让我们给你的父母打电话还是让多伊尔先生去打?”

“多伊尔先生。”

“你需要一个成年人在场陪同你——你希望谁跟你一起去?”

他不假思索地指着多伊尔。他不需要时间来思考因为他已经思考过了。乔纳森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警惕,有些大意了;他环视房间看谁已发现了这一点,他的目光与莫罗的目光相遇。

“听我说,因为我父亲在香港,”男孩告诉莫罗,有点脸红,“但他下周会回来的……”

莫罗严厉地看着他,“车在哪里,孩子?”

这是一间建在屋后的小车库,在花园的尽头,但是有一条通向大街的小路,门开在侧面,使从这里进出的车辆拥有绝对的隐私。乔纳森交出钥匙,哈里斯打开车库。他说开关在侧面靠上的地方,莫罗打开灯。

哈里斯和男孩留在外面,莫罗独自走进车库。她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以提醒自己不去碰任何东西——很容易忘记。这是一辆全新的紧凑型黑色奥迪A3,莫罗后退几步,仔细打量。这是一辆适合于飙车小子的高配置高性能汽车,但莫罗知道,对于一个挥金如土的父亲而言,这只是一辆小车,一个很节制的开端。

她朝驾驶室看了看,在乘客那边搁脚的地方扔满了棕色的脏布,门套里也塞满了脏布,而在司机的那一侧则很干净。在她身后的车库门敞开着,突然亮起的灯光吓了她一跳。泰赛德区的警察开来了一辆拖车,停在外面,是他们借调过来的,要把奥迪A3运回分析室。

莫罗弯腰检视着汽车,从机罩前往里看,她能看到仪表盘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在中间处突然没有了,驾驶员那一侧被擦干净了。

哈里斯微笑着走进车库,冲奥迪A3点点头,“你怎么想?”

莫罗耸耸肩。

哈里斯有点懊恼地说:“噢,难道看起来还不乐观吗?”

“我闻到那个小家伙身上一股难闻的气味了。”莫罗意味深长地说。

第四十七章

托马斯坐在埃拉的起居室的沙发上,面对着大窗户。从草坪那边射过来一束刺眼的光。他有时想起来活动活动。站起来,喝一杯。他也饿了。但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他不能动。他应该走进卧室,和埃拉说话。一定有什么可以对她说的话,让她振作起来,恳求她起床,对她大喊大叫让她别再游手好闲到处游荡。一定有一句简短的话会很管用,但他想不出来是什么。他需要和莫伊拉谈谈,对认识特丽萨的事道歉,让她找个律师来保护他们。还应该打电话给斯奎克,看这小子在做什么,告诉了肖尔萨姆什么。他应该追上霍利斯医生,问什么时候再回来看埃拉。他不能守在卧室外面度过余生。他很饿。

虽然这一切都是小任务,但对他而言似乎不可逾越。他不能集中精力,难以确定第一步该做什么。

请不要自杀,埃拉,那样没有用,那样会伤害莫伊拉。不,这句话没用。有了,他突然想起了该怎么说,很诚挚的一句话:请不要离开我。他开始哭泣,张大了嘴,他在无声地哭泣。

他命令自己去想别的事情。

他坐在那里,看着从草坪那边射过来的刺目的光,听着莫伊拉房间里的电视中传来的温柔的咿呀声,是在播放广告。

莫伊拉现在知道特丽萨了,而且清楚托马斯也知道。她会在那里,在电视机前哭泣,用指甲挖着头皮,感到失望极了,所有的人都让她感到失望,拉尔斯,托马斯,每个人。抽烟是肯定的,也许她还拿着一瓶抗抑郁药。情况要越来越糟了。特丽萨是个狡猾阴险的女人。她会控告莫伊拉,夺走所有的钱。其他人一定也知道,不只是他。拉尔斯一定曾把特丽萨带去一些正式的场合,他们的感受和他一样:他更喜欢特丽萨。

他朝门里埃拉的卧室看了看,她还在床上,一动不动,从门口可以看见她赤裸的双脚。

一旦他去卫生间或睡着了,埃拉就会下楼,拿起枪自杀。拉尔斯已经让他们都看见了保险箱的钥匙在哪里。她可能还用不好枪,也许会把自己的眼睛打出来,流血而死,或者把自己的鼻子打掉。人们会嘲笑说他们甚至连自杀都不会,这一家人,甚至不知道怎么朝自己的脑袋开枪。真丢人。

像他这个年龄的人会移居国外。这取决于他。愤怒的自我厌恶感驱使他抬起了头,直视着阳光。他注视着阳光,直到眼中闪过一片茫茫白色,疼痛起来。这取决于他。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因为注视阳光,他的视觉已经模糊,他手扶着护壁板走到楼梯口,然后抓住护栏慢慢走下。他使劲眨着眼,努力恢复视力。

拉尔斯的办公室是一个安静的缓冲地带。托马斯走进去,从左到右看了看,这很愚蠢,因为他很清楚保险箱在哪里。他走到中间,在书桌旁停下来,手指轻轻掠过桌面,这是拉尔斯在去草坪之前双手曾经停留过的地方。他感觉好点了,仿佛已经得到了拉尔斯的批准。

他走到书架旁,走到那本看起来和真书没有区别的假书旁,按了按印着金色字体的天蓝色皮革封皮,书脊立即弹开,钥匙就在一张小小的绿色毛毡插页里面。

两把钥匙,不大,老式样,串在一个钥匙圈里。托马斯把它们拿出来,发现自己在出汗,真的没有理由,而且他的嘴里充满了唾液,好像是要生病了。他很好奇拉尔斯当时的感觉是不是一样的,当拉尔斯把钱包放进书桌的抽屉,写下肮脏可憎的遗书时,当他为即将要做的事指责莫伊拉,为了逃避未来的屈辱而选择自杀,把罪责全推在莫伊拉身上时,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托马斯合上书脊,以防被莫伊拉发现。他走到书桌旁,蹲在桌底放脚的地方,掀起地毯的边缘,露出一个安装在实木地板中间的黄铜把手。他轻轻弹开它,掀起一小块地板,放在一边。

在那里,米黄色的金属盖子上有一个红色的塑料指孔。他把手指伸进去,像揭开饼干罐的盖子一样揭开它,发现了保险箱的箱盖。更多的米黄色金属,一只看起来廉价的棕色塑料手柄,中间有个像肚脐的小孔。他插进钥匙,拧开它,揭开盖子。他趴下去,手像蛇一样穿过狭窄的保险箱颈部,下面的空间约有两平方英尺,有一堆文件,一本书,一枚山羊皮信封里有一些珠宝。托马斯再往下摸了摸,身体倾斜着,整个手臂都探了进去,摸到一只盒子的边缘。他取出盒子,恭敬地用双手揭掉盖子:一把沉甸甸的手枪。在它旁边,像伴娘一样的,是与之相匹配的两个备用子弹夹。

一把愚蠢的枪,女孩子的枪。他看了看枪管,上面刻着:格尔尼卡,西班牙制造。他见过毕加索的那幅同名画,朝天空尖叫的马,在学校的一本书上,是比尼给他们看的,但是托马斯当时并没有认真听。他只记得马的样子,他知道那匹大眼睛的马就要死了,它并没有活着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恐怖。这似乎从某种意义上有关联,一种怜悯。

他盘腿而坐,看着枪,格尔尼卡。

他突然站起来,把枪塞进后面的口袋,调整站姿,双腿分开,冷笑着。他把手伸到后面,慢慢地拔出枪来——因为他不知道扳机是不是竖起的,然后双手握枪,对着门口的走廊。

“扑啾,”他一边模拟开枪的声音一边举起双手做了个慢动作反冲,他笑了,感觉好多了,又做了一次,“扑啾。”

他仍然面带微笑盯着这把微型手枪。枪很沉重,是一个结实的小伙伴。他把枪放在桌上,弯下腰,关闭保险箱的门,但是没有锁,钥匙插在锁眼里,然后把桌子下的盖子和地板堆叠在一起。

他不能留下备用子弹,以防万一还有一把枪。他在牛仔裤的前口袋里各放了一个子弹夹,很沉,也许每个子弹夹里有6发子弹?也许8发,加上已上膛的。他举起枪,仔细地打量。

扳机是银色的。他稍微扣了扣扳机,感受触动发射的那一刻,然后松开手。

不要——他记得在什么地方听说过,电影或纪录片——不要固定你的肘部,否则反冲力会击碎你的骨头。是一部科幻电影吗?也许只有激光枪才会那样。不管怎样,如果开枪,他应该放松肘部,但是他没有。

他突然停了下来,稍稍有些惊讶地嘲笑自己。他为什么要开枪?他只需要把它藏起来,不让埃拉找到就可以了。他对着地板摇了摇头。他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桌上。他在想朝什么人开枪。他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我在胡思乱想。事实上,他甚至不会开枪。

应该没那么难。在乌干达,孩子们就是士兵。他们人人都会开枪。不可能太难。

他看着手中的枪。

手枪很坚固,上面有一个按钮,一个紧挨着扳机的滑动按钮,他猜这是安全锁。他把按钮推上去,感受它的咔嗒声,然后又把它推下来,推上去,推下来,推上去,推下来,最后把枪塞进口袋。

感觉好多了。但是现在他的裤子直往下坠。他朝门口走了几步,发现这样走起来很不舒服。其实更好,他感觉自己被拴在地上,仿佛正在沉入地底。

他站在书房的门口,双手像神枪手一样张开放在大腿上,肘部弯曲,这样反冲力不可能击碎肘部。

楼上传来了低语声,是从莫伊拉房间的电视中传来的说话声和音乐。

我正在这么干,托马斯这样想着,向楼梯走去。

第四十八章

莫罗刚到警察局就被叫到了班纳曼的办公室,麦基奇尼想给她讲一讲对格兰特·班纳曼的调查。

麦基奇尼想申明针对她上司的那些投诉还没得到证实,虽然在班纳曼的家里发现了笔记本电脑,但是还不能证明他有偷窃的意图,只是其他投诉性质更加严重:以强凌弱,虐待下级警官,派遣员工给自己买午饭……莫罗对此失去了耐心。

“谁?”

“谁怎么了?”麦基奇尼敏锐地问道。

“他派谁出去给他买午饭了?”

麦基奇尼看着文件,“没有说。”

“他每天都带三明治来上班,他的抽屉里面装满了健康食品。”莫罗喘了口气,“听我说,长官,我楼上还有两个人需要审问,我不相信这一切,我们以后再谈好吗?”

麦基奇尼啪的一声合上文件夹,“好吧。”

“他现在在哪里?”

“暂时停职。”

“他坐在家里看电视,而我必须自己完成所有的工作?”

麦基奇尼睁大眼睛,“我们有法律义务,莫罗。”

“我还需要回到伦敦去审问另一个被告。”

“人们有权利要求在安全的环境下工作。”

“安全?他并没有罪,只是不得人心而已。”

“好的,我们必须调查这些事情,那些投诉——”

“我很负责地说,那些投诉全是胡说八道。他不会回来了,是不是?即使他是无辜的,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吗?但你知道,我是这里唯一的高级警官,而我就要休产假了。”

麦基奇尼站起来,略带歉意地说:“莫罗,这就是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

“是的。”她打开门,走进专案室。上夜班的警员聚在一起,上白班的则等着带走最新的谈资。每个人都在看着她,大多数人面带微笑,以为他们已帮了她一个忙。

莫罗环视着他们,“你们这些胆小的人渣。”她说,想象自己是在纪律委员会上大声宣读,她缓和了一下语气,“你们对上司没有丝毫同情,因为你们永远也不会变成我们。”她环视了一下,众人继续在笑,但用手握成杯状掩饰着,“你们将一事无成,因为你们只是士兵,你们谁也不会上前一步。”

见没有人明白自己的意思,莫罗终于失去控制,内心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哈里斯?”

哈里斯从后面站起来,“探长。”

“上楼去,”莫罗说,突然爆发的怒火使她加了一句,“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虽然乔纳森·汉密尔顿-戈登要求多伊尔陪同,他的家人却介入进来并让一个朋友陪他,一个乔纳森认识的人。这个人给莫罗敲响了警钟。他的衣服太整洁了,他与男孩没有眼神交流。虽然他们紧挨着坐在桌旁,但他们的身体语言是冰冷的。莫罗肯定他是律师。

她在远程观察室看着他们,稍后要和哈里斯一起进去,她有些担心。伦纳德站在她身后,看上去也有些不安。

“那件针织套衫是山羊绒的。”伦纳德看着那个整洁男人的毛衣说。

莫罗看着那件针织套衫,它看起来很普通,是绿色的,圆领,套衫底下是一件衬衣。“你是有透视眼还是什么?”

“看它的垂感就知道,”伦纳德解释说,“也更薄,我敢打赌,它价值约200英镑。”

“不可能!一件毛衣不可能值200英镑。”

但伦纳德点了点头,很肯定。

莫罗又看了看,“那人被说成是朋友,我认为他们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你觉得呢?”

这时哈里斯走过来,咬着嘴唇。莫罗还在生他的气,逼视着他,“好了吗?”

哈里斯看着电视屏幕,“我们进去?”

“是的,”莫罗说,“来吧。”她迅速从哈里斯身边闪过,进入走廊。

审讯室宽敞而干净。

男人靠墙坐着,男孩靠外。莫罗和哈里斯走进来,他们站起身,与两位警官握手。乔纳森的手是干的,他似乎很平静。

莫罗让哈里斯坐在靠里的座位上,把文件夹放在自己的椅子前面。他们把磁带放好,开始录音,提示说还有摄像头。当莫罗大声宣读对男孩的指控时,男人没有要求澄清,男孩几乎没有聆听她的警告。

屋内的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直到莫罗突然望着对面的男人,好像刚刚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对不起,请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哈罗德。”

“你从哪里来,哈罗德?”

他眨眨眼,“斯特灵,我住在斯特灵。”

“是的,我们楼下有你的地址,是吗?”

他又眨了眨眼。

“那是个很好的地方,很好。你靠什么生活?”

哈罗德叹了口气,提示性地看了一眼乔纳森。乔纳森于是问道:“你们难道不应该问我吗?”

莫罗抬起头看着乔纳森,“是吗?除了在多伊尔面前说的,你真的能有更多要向我们说的话吗?你告诉我们的所有事情以及你给我们的实物证据……”

哈里斯在一旁得意地笑了,莫罗可以看到这使男孩很生气。

“我确实想快点结束这件事。”乔纳森试图摆出愿意帮忙的姿态。

莫罗疲倦地看着笔记,“孩子,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无论会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很快结束——”

“我不是那个意思,”乔纳森说,“我的意思是这些问题,我想快点结束这些问题。”

“你认为当这些问题结束后,会发生什么?”

乔纳森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瞥了一眼哈罗德的手,他的一只手正轻轻地叠在另一只手上。哈罗德直视着莫罗,眼神中带着蔑视和骄傲。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够保释乔纳森。莫罗意识到乔纳森没有告诉哈罗德那辆车或他已说过多少。

“嗯,”莫罗继续查看着笔记,“你看过很多警匪类的电视节目吗?”

乔纳森看了看哈罗德,见哈罗德向他点头,于是说道:“不,我在寄宿学校,我们不能看太多电视。”

“你们也不能有车。”莫罗冲他笑了,他没有笑,“不,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想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囚徒困境?”

“是部警匪片吗?”

“不是。”

乔纳森似乎被这样的对话逗乐了,他向后坐了坐,翘起椅子的两条前腿摇晃着,“那是什么?”

“两个人在不同的房间被问及同一件事,明白?”

他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想保密,比如说,假设,他们干了一件坏事。”她严厉地盯着他,“如果你能想象那种情形。”

他的脸颊凹陷下去,笑容消失了。

“两个家伙在一起干了坏事,而且他们已被抓。”

“或者自首。”他说。

“有什么区别?”

“嗯,一种情形是他们企图偷偷溜掉,”他得意地笑道,“另一种情形是他们——你知道——已经做出决定。”

“我明白。”莫罗冲哈罗德点点头,“一个有趣的区别,那么,两个人在不同的房间,他们谁也不知道另一个家伙怎么说,他们给出了不同的版本。比如说,我自始至终都在房间外面,诸如此类的话。”她放低了声音,诡秘地笑了笑,仿佛是在分享一笔家庭收入,“我们从矛盾中分析出事情的真相。”

乔纳森朝前坐了坐,让椅子的四条腿全部着地,“他们不只是互相指责吗?”

“嗯,这是有可能的,是的,有时候,经典的片断,”莫罗快乐地点点头,“他们相互揭露对方。一个说,‘一切都是他干的,我是无辜的。另一个说,‘不,是他干的,我是无辜的。对于警察而言,这是一个大难题。我们必须依靠实物证据,试图把这些东西串在一起,分析出事情的真相。当然,这样的成本更高,因为案件已进入法庭审理阶段,每个人都恳求无罪,但你们也因此得到回报,你知道吗?”她咂了咂嘴,“判刑时间会更长,那种一切都被查看到了、被盘问过了、被拆穿了的感觉……”

乔纳森笑笑,舔了舔嘴唇,又向后靠了靠,摇起了椅子,“这是这里正在发生的情形吗?”

“不,这里你在说是他干的,而且你有很多实物证据证明是他干的。在你的版本中,你什么也没有做,所有关于你的实物证据都失踪了。这是不是运气?显然,你说过当事情发生时,你走开祷告去了。”

乔纳森向前坐了坐,严肃地点点头,“是这样。”

莫罗看看乔纳森,又看看哈罗德,发现两人都是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她翻开一页笔记,“啊,”她再凑近一点看,“啊,我的天哪,两组脚印深深地踏在莎拉柔软的脸上。”她抬起头,笑了,“那是什么样的祷告?我不信宗教,所以——”

乔纳森打断道:“不——”

“好吧,”哈罗德站起来,“我们到此为止,先休息一会儿吧。”

莫罗看起来很困惑。

“你那个问题,”哈罗德说,“对一个未成年人来说,太具侵略性了。”

莫罗慢慢地站起来,抱着肚子,给对方一个凶狠的微笑,“哈罗德,你是律师?”

哈罗德愤愤不平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们想要休息一会儿。”

莫罗啪地合上文件夹,“喜欢休息多久就多久,我已经结束了,你现在会被带到楼下接受指控。”

乔纳森站起来,“然后我可以回家吗?”

莫罗对哈罗德瞪大了眼睛,“不,乔纳森,你会被送上法庭,由他们来决定。”

“他们会让我回家吗?”乔纳森突然惊慌失措,眼泪汪汪地看看哈里斯,又看看莫罗。

没有人回答。在短暂的停顿中,莫罗看到乔纳森·汉密尔顿-戈登的眼睛里没了生气。

莫罗避开他的目光,为看到一个孩子的希望破灭带来的欢喜感到羞耻。她拿起文件夹,“你现在会被带到楼下去,受到谋杀莎拉·埃罗尔的指控……”

第四十九章

一面墙,一面灰色的墙。除了墙脚的一条短板凳外,小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他坐在板凳上,面对着门,门上有一个把手和一把锁,一把大锁。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了,他发现自己还能呼吸。这是一个小房间,托马斯点点头,这是一个小房间。

这时门开了,突然射进来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被人看见的恐惧使他的身体发软。一个威严的声音喊道:“出来,伙计,走吧!”

他在颤抖,整个人像被焊接在板凳上。想到不得不站起来,走出去,踏进外面的世界,被人看见,他的脚踝就发软。

“来吧,出来。”

托马斯站起来,虽然摇晃了一下,但还是成功地站起来了。他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眼前的地面,慢吞吞地朝门槛走去,跨出去,跨入这一天,跨进有其他人存在的走廊。

“她们在楼上等你,苏格兰来的,两个女人。”那人说,好像能受到女人的审问,他真是交了好运。托马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似乎在看着他,“得有一个合适的成年人和你说说,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那人还在盯着他;托马斯觉得需要表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人。他抬起头看着这个警察,是一个胖子,他很惊讶地听到自己说:“好的。”

警察终于放心地指向一扇侧门,让托马斯走在前面。

进入一个房间,一个更大的房间,没有窗户。高高的墙角有一台摄像头,架在胶合板做成的平台上。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灰色的头发,灰色的脸,灰指甲。

男人的身上有股香烟的味道,像托马斯一样萎靡不振地坐着。托马斯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倾听。他受到了来自斯特拉思克莱德警方关于一起谋杀案的调查。他可以回答或不回答,但无论怎样都会被定罪。他随身携带了一把枪,还有子弹,这很糟,他将不得不解释。那个身上有股香烟味的男人,那个乏味沮丧的男人在解释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托马斯没有听,当他终于调整好注意力时,他被告之可以提问了。但他真的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托马斯!”男人提醒道,“你懂我的意思吗?”

男人的牙齿是和腌鱼一样的黄色,真是恶心。他慢慢地站起来,绕到托马斯后面,拉过一把椅子在墙边坐下来。托马斯转过身,看到他手拿螺旋笔记本,翻到了第一页,上面挂着一支笔,准备好写下什么。男人把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在这间寂静的屋子里,他们等了很长时间。

埃拉过来和他道别。警察来了。莫伊拉让警察进来,把他们带到楼上,说“他在这里”或“这就是他”,很简短的一句话。他们站在他面前,用单调的语调,背诵一种类似祈祷文的东西,然后他们等待他的反应,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从埃拉起居室的沙发上拉了起来,告诉他,“起来”和“来吧,站起来”。

他感觉他们来得真是时候,就像是学校的监督员在走廊上发现了一个迷路的新生,把他带回到教室一样,就像一个无人陪伴的孩子拉着空姐的手一样。一切对他而言都太复杂了,他还不怎么识字,所有的飞行时刻表,所有的时区,对他而言都太难理解了,因为墨西哥城在很远的地方,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吃饭,他刚到那里的第二天拉尔斯就因为公事离开了。

埃拉起床了,在起居室和卧室之间的门口看着他。他们四目相对。就在这时两个身穿制服的陌生男子拍拍他的腿和口袋,发现了子弹夹。埃拉看着陌生人拿去手枪。她舔了舔嘴唇,又看了一眼托马斯。她看上去很受伤,很沮丧,任何宽慰性的谎言都没有用。她眨了眨眼睛,紧闭双唇,带着些许责备,些许歉意。

莫伊拉已经换了衣服。她换上了那条新买的皮革裤子和一件前面带着褶边的奶油色衬衫。她大口地喘着气,拉扯着上衣的褶边,衣服的价格标签还挂在背后。

她不能跟儿子一起去,她告诉警察,因为女儿病得很重,她已经打过电话,医生随时都有可能到。没有其他人能陪托马斯一起去。再没有其他人了。她用力扯着衬衫的褶边,扯得如此用力,使得胸罩都暴露出来了。在胸罩下面,她的肚子上,有一道皱痕,像一个微笑。

托马斯被带到外面,坐在警车的后座上。他抬起头,回头看着家门,看见了她,埃拉,娇小的埃拉,站在巨大的入口,看着他坐在车里远去。她的嘴唇松弛,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莫伊拉在她身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埃拉,桀骜不驯的埃拉,咬住了莫伊拉的手。

寂静的房间,门开了,两个人走进来——一个圆滚滚的像圣诞老人,一个很苗条。他抬起头看了看。两套西装,一套深蓝色的,一套黑色的。苗条的那个是小个子,大鼻子,很漂亮;另一个是高个子,宽肩膀,深酒窝,金发,怀着孕,很严厉,刚勇好战型。

文件夹在桌上,是一个绿色纸板文件夹,夹着许多张横格大页书写纸,记满了潦草的笔记,还有许多照片,他可以看到照片的顶部。

简介。姓名。盒式磁带。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盒式磁带。剥开包装纸,放进录音机里,像黄蜂一样的嗡嗡声充满了房间,怀孕的女人问他的名字。

“托马斯·安德森。”他很惊讶于自己说话没问题,声音听起来不错。

她问他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答说是的。接下来的问题是日期,那个星期一,他真的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句子弯弯绕绕太长了,等到她说到句尾,他已经忘了开头是什么。

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她问他是不是还好。他说是的。

“你认识乔纳森·汉密尔顿-戈登吗?”

他喘了口气,耸耸肩。

“学校的男孩们都叫他——”她瞥了一眼笔记,“斯奎克。”

“我和他在同一所学校。”

“你认识他吗?”

他看着这个女人。这个怀孕的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皮低垂着。那个漂亮的小个子女人则盯着桌子。这是一个重要问题。这是一个陷阱。

“不,我不认识他。”这是个陷阱。陷阱!

“他说他认识你。”

“我们彼此不认识。”这是真的。

“自从星期二离开学校后,你和他说过话吗?”

“没有。”

“你们没有给对方打电话吗?”

只能说没有,说没有。“没有。”

“他打电话给你了吗?”

手机的SIM卡在比金山机场的厕所里。他们无法证明斯奎克给他打过电话或者拨打的那个号码是他的。它在厕所里。

“我们彼此不认识。”但唐尼有他的号码,和斯奎克的一样。对他们撒谎。否认一切就行了。“他给我打过电话,但我不认识他,我甚至没接电话,我不认识他。”这是真的,这一点是真的。

“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很肯定地说,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知道这是真的。

“如果你没有接听的话,你怎么知道他给你打过电话?”

“这个……”他怎么知道的?“这个,他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屏幕上显示什么?”

“斯奎克。”托马斯的脸红了,因为她接下来说的话是很明显的:

“你不认识他,但你的手机里存有他的号码?而且存的是他的绰号?”

托马斯的脸涨得通红,他在发抖,恍惚中冒了一句:“她的地址在拉尔斯的手机里。”

一阵短暂的停顿,“你什么时候得到的?”

“1月。”

“那是好几个月前。你为什么要去她家?”

“拉尔斯——”

“拉尔斯派你去的?”现在答案来了,她却饿了,当他正从内心深处搜索一句话时,她打断了他。他看着她的手,垂下眼睛,告诉她说话有多么难。她向后坐了坐,给他更多的空间。

“拉尔斯带我出去。星期天。那个星期一之前的星期天。冰淇淋。”

拉尔斯带他出去吃冰淇淋。吃冰淇淋。就好像他是埃拉。冰淇淋屋里还有其他穿着西装的男人,带着他们的孩子,不快乐的男人和不快乐的孩子们,每个人都有点相似。托马斯是年龄最大的孩子,拉尔斯给他买了最大的冰淇淋,他知道肯定会有坏消息。他以为拉尔斯得了癌症。但不是癌症。

“那个星期天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记忆使托马斯感到异常沉重,他几乎连肩都耸不动了。

他正在往冰淇淋上撒调味粉。我还有一个妻子。他把冰淇淋蘸上香草酱,冰晶把冰淇淋球凝结在一起。我还有别的孩子。我很想让你见见,他叫菲尔斯。菲尔斯。菲尔斯。然后是一张照片,是微笑着的菲尔斯。他吃到水果部分了,毫无意义,仿佛容易致病的奶油对身体的损伤可以因为罐头菠萝而有所减轻。他要来圣奥古斯都上学了。你们两人将成为朋友。然后,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个王八蛋。每个人都会当面嘲笑你,因为你永远也不再是那个唯一的儿子,永远也不是那个独生子。托马斯问父亲,你为什么要抛弃我?父亲叫他别小孩子气,然后向服务员招手买单。

现在,在这间房里,两个女人看着他,探着头倾听。托马斯说:“他还有另一个家庭。另一个儿子。要来我的学校。我很生气。我以为是她。”他看着绿色文件夹,“莎拉。”

“你告诉斯奎克这件事了?”

“只是因为他有车。我们并不认识。”是的,他们不认识,他们真的不认识。

“你去她家就是为了杀她?”

“不,只是吓吓她。拉尔斯。”他的声音渐渐减弱,变成了喃喃低语,断断续续地在空中飘浮——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站起来——别吃屎——知道他会喜欢的。

他杀死了莎拉·埃罗尔吗?

喃喃的低语在空中飘浮,像一团乌云,反复咕哝的话像暴风雨,击打在桌子上,然后是大声叫喊——他杀死莎拉·埃罗尔了吗?

托马斯看着眼前这个孕妇,看着这个孕育新生命的圣女,金发碧眼,就像基督诞生时的玛利亚。他哭道:“更糟,站在那里,看着,什么也没做,更糟。”

莫罗给他看在房子里拍的照片,卧室,厨房,在楼梯口的莎拉·埃罗尔,她的脸消失了,她的头消失了,她的生命消失了。他想起了名画《格尔尼卡》上面的马,他想起了幸运的黄蜂要死了,他失去了所有的语言。除了一个词。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总是以同样的语调,像一句咒语:更糟。

他们把他带回小房间,让他睡觉。

莫罗站在盖特威克机场的安检队列中,前面有70个人,但是她已准备好,拿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带拉链的塑料袋,里面只有一支无色唇膏,她等待着。最后一班回家的飞机。她们很走运。伦纳德在她后面,携带着笔记。胎儿在她的骨盆里跳得正欢,就像是两个拉拉队队长,为生命欢呼,告诉她不要放弃,不要沮丧。

这是她做过的最艰难的审讯。在开始之前她就已经很沮丧,很疲惫。她看到了托马斯·安德森的绝望,虽然他说得很少,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拉尔斯在冰淇淋屋就已经杀死了他。拉尔斯用冰淇淋摧毁了他的意义和他的身份。摧毁了他母亲的意义。还有另一个。拉尔斯用另一个儿子的存在,对另一个儿子的爱,摧毁了他存在的意义。莫罗从自己的亲身经历知道,比任何事情都更加折磨他的是对父亲的爱的怀疑。他怀疑父亲爱的是另一个儿子,对另一个儿子好,为另一个儿子骄傲。丹尼的眼睛中有一种同样的眼神,那种缺失和怀疑,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们都被热爱着,而他没有。这是莫罗最不忍在他身上看到的东西,这就是她这些年来一直逃避的。

队列慢慢前进,她周围的人开始打开包,解开鞋带,准备安检。

残杀是她父亲的过错。拉尔斯·安德森的错,不是托马斯的,不是丹尼的。他们太早就被告知自己不重要,而他们神圣的母亲只是鸬鹚。莎拉·埃罗尔不是托马斯的错。她不可能是他的错,因为他太年轻,他不知道真正的蔑视是停止损害循环,停止一切,让另一个男孩成为自己真正的兄弟。

队伍离安全拱门更近了,伦纳德靠近她说:“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莫罗回头耸了耸肩,“我想是的,你认为呢?”

伦纳德退回去,咂了咂嘴,思考了一会儿,“你认为他只是在一旁看着?”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他可能神志不清,因为他父亲也死了。”

“他的妹妹也病了,在场的那个警察说的。”她突然看到自己儿时的样子。丹尼在操场上用可怕的眼神看着她,她开始像个小女孩一样哭了起来,捂住嘴巴,啜泣着,试图用袖子擦去泪水。“天哪!”

伦纳德递给她一包纸巾,假装没有注意到。

她们通过安检拱门,安检员让莫罗到一边去接受搜查。安检员是个50多岁的女人,脸上的皱纹更显示出她母亲般的慈爱。她小心地抚摸着莫罗的肚子,瞥了一眼孕妇通红的眼睛,抚摸到腿时,她问:“你没事吧,亲爱的?”

“是的,我没事。”

安检员站起身来,看着莫罗的肚子,“几个月了?”

“四个月。”

她看着莫罗的眼睛,根本不信,她以为莫罗是想偷偷溜上飞机,在飞机上生孩子。

“双胞胎。”莫罗解释道。

“噢,”安检员笑了,“难怪你哭了。”

检查完毕,安检员拍拍莫罗的背,祝她好运。莫罗拾起自己的包。

莫罗和伦纳德走向离登机口最近的咖啡厅。

“要咖啡吗?”伦纳德问。

“给我一杯茶,我得打个电话。”

伦纳德走了,莫罗取出手机。没人接听。已经太晚了,于是她留言道:

“你好,这是亚历克丝·莫罗,给瓦尔·麦克利留言。我改变了主意,愿意跟你谈谈约翰·麦格拉思……我的侄子,约翰·麦格拉思。如果你认为我能帮上忙,我很乐意和你谈谈,任何时候。给我回电话。”

第五十章

托马斯正在图书室阅读一本关于二战的书,这时有人来叫他。

“安德森,托马斯。”狱警迈克康特从门口喊道。

托马斯条件反射般地立即站起来,转身面对喊声传来的方向。迈克康特是个好人,他们很喜欢他,因为他从不假装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出来。”迈克康特说着后退一步。

托马斯丢下书,来到黑暗的走廊上,回头寻求进一步的指示。迈克康特关上门,对他友好地点点头。

托马斯犹豫着,不知到底是向左还是右,“我要去哪儿,长官?”

迈克康特朝左边点头,“有人来探视你,孩子。”

“但现在并不是探视时间。”托马斯走了几步才说道。

迈克康特咕哝了一声,“是的,但有人想见你。”

托马斯的腹部紧绷起来,他突然停下来,迈克康特差点撞到他,“不是我妈妈吧,是吗?”

“不,”迈克康特安慰他说,“不是,是一位律师,孩子,只是律师的探访。”

“哦。”

托马斯继续沿着走廊向前,低垂着眼睛。亚麻油地毡已被擦洗得锃亮,但是用于拖地的浓重的消毒剂气味仍然附着在墙角线。关押候审区的味道更加刺鼻,是一种混合着大便、小便,以及洋葱、碎肉或松木的恶臭,所有的味道集中在一起,有一种压倒一切、吞噬一切的冲击力。他刚来这里时很讨厌这种味道,感觉自己就要溺死在这种味道中,但是现在,他已经喜欢上这种味道了。

现在还不是律师探访的时间,他的法庭指定律师很懒惰、很懈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斯奎克自杀了?

他们朝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经过厨房的通风口,空气中飘浮着海绵蛋糕的味道,春天温暖而潮湿的气息,还有神奇的绿草生长的味道。左侧是一面用轻型煤渣砖砌成的通风墙,透过墙缝可以看到隔离监禁的男孩们正在绕着圈跑步。透过隆隆的脚步声,托马斯想象斯奎克上吊了,躺在地上,流着血。他为每个人感到高兴,但为斯奎克感到悲哀,那个愚蠢的、颓废的、像狗一样的斯奎克。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门锁着,迈克康特不必要地喊了一声:“停!”

托马斯笑了,转过身来。迈克康特的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他把手伸向门上的按键区,抬头看着摄像头。

门发出嗡嗡的响声,迈克康特拉开门,后退一步,让托马斯通过。这段走廊更好,没有那么重的气味,地板也没有擦得那么锃亮。

迈克康特从裤子口袋中取出钥匙,打开“3”号探视房的门。

托马斯在门口站住,里面的人不是那个脸色苍白、衣服皱巴的指定律师。这个人坐在桌旁,块头很大,看起来健壮而富有,气场几乎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是斯奎克的爸爸。

戈登先生站起来,“托马斯,”他的眼睛没有泪痕,没有红肿,没有那种悲痛和茫然,斯奎克没死,“你好,”他说,嗓音像雪茄一样低沉,像白兰地酱汁一样醇厚,口音悦耳而陌生,是语调欢快的标准英语发音。这里的每个人都说着粗糙刺耳的伦敦和曼彻斯特方言,还有一些饶舌的西海岸非洲腔,一些伦敦西印度腔,没有标准新闻播音员的泰晤士河口英语。

迈克康特点头示意托马斯进去。托马斯走了两步,身后的门关上了,锁上了,但迈克康特的身影仍留在玻璃上。

“你不是我的律师。”

“坐下。”

托马斯绕过桌子,在汉密尔顿-戈登先生示意的凳子上坐下来。

汉密尔顿-戈登是个律师,托马斯想起来了。

“噢,你是一个律师。”他说。

汉密尔顿-戈登先生也坐下来,“你好吗,托马斯?我希望你一切还好。”

能听到这种滑软细腻、轻柔热情的口音,感觉真好。托马斯认识斯奎克的爸爸很多年了,大多数时候是通过照片。他总是看起来脾气很坏的样子,从不根据天气换衣服。他不肯妥协于环境,穿着花呢夹克去圣露西亚吃晚餐,乘游艇去摩纳哥,在香港参加晚宴。他很胖,但量身定制的衣服成功地掩饰了他的缺点。今天,他身穿绿色的花呢夹克衫和粉红色的裤子,没有打领带。这是周末的家居衣服。他的头发是银白色的,隐隐地泛着一点黑色,但是头发很浓密,很健康。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托马斯。他的眉毛朝天长着,但已被理发师修剪过:像粗硬的鹿角,只是钝的。

“你不是我的律师。”托马斯又说了一遍。

“没错,我不是。”他交叉着双臂。

“你怎么会在这儿?”

“和你谈谈,这个,”他晃动着一根手指,“相互仇恨,没有用,必须团结一致,相互支持,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同意吗,托马斯?”

托马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是的,长官。”汉密尔顿-戈登不是警察,托马斯没有必要叫他“长官”,这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托马斯,首先请允许我对你父亲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你们认识?”

“是的,”他悲伤地说,“我们认识,我们认识。”

“在哪儿认识的?”

“学校。”

“哦,是的。”

“我也在圣奥古斯都上学,比你父亲低两届,他一直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但他有缺点。”戈登先生扬起眉毛看着托马斯。

“是的,他有缺点。”

戈登先生用食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我认识他时他母亲病得很厉害。”

“是吗?”拉尔斯和莫伊拉从来都没有多少时间回忆家庭往事。托马斯除了知道奶奶已经去世以外,对她一无所知。

“她是自杀的。”戈登先生扬起那对被阉割过的眉毛看着托马斯,令人紧张。

“这件事情我不知道。”

“当时你父亲比你现在还年轻,他正在学校,那是一段艰难岁月。”见自己的手指在桌上敲出了节奏,戈登先生停了下来,“我的意思是,你父亲不是一个很严苛的人,他有缺点,但他有许多要克服的困难,而且他确实成功克服了,很出色。”

托马斯点头表示同意,但无论经历过什么,拉尔斯仍然是一个喜欢大喊大叫的大混蛋。

“你必须明白他克服过什么。”

“是的,”托马斯说,“好的。”

“你还生他的气吗?”戈登先生露出一个没有欢乐色彩的微笑。

托马斯思考着,“我现在根本就不想他了。”

戈登先生又一次笑了,闪露出牙齿、牙龈,眼睛一动不动,“是的,你自己还好吗?”

“还好,”托马斯说,想到了斯奎克,他还好吗?他死了吗?“为什么这么问?”

“嗯,”戈登先生的呼吸声通过浓密的鼻毛传出来,有点嘈杂,“有家族的遗传性,自杀,是吧?”

“真的吗?”

“是的,一代又一代。一旦这种想法存在,总是存在可能性……”听起来戈登先生是在暗示托马斯有自杀的倾向。

“我不会那么做的。”托马斯注视着对方,看有什么反应。但是没有反应。

“我跟你妈妈说过话,她很担心你。”

“我在监狱里,被指控参与一桩令人作呕的谋杀案。她应该担心。”

“她还担心你妹妹,埃拉已经停止服用抗精神病药物。”

“啊,感谢上帝。”

“她已被转移到一家私人诊所。”

“他们把她带走了?”

“在私人诊所费用很高。我的一个同事是董事会成员,”戈登先生再次抬起头,“你母亲现在没有钱,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她的情况,如果她说——”

“她不会跟我说话的。”

“嗯。”戈登先生并不感到惊讶。

“你和她谈过吗?”

“是的,埃拉……病得很严重。”

托马斯自嘲地笑了笑。莫伊拉从来不关心孩子们,她永远只关心自己。然而他仍然渴望她的关怀。即使她不接电话,或者在意识到是他的电话后挂掉。

“护理埃拉的费用很高,她可能需要在那里呆一段时间。”

“谁安排的?”

“我安排的。”

“那么,谢谢你——”

“我很生你的气,托马斯,”这句话非常突然,但戈登先生的语气很平淡,“因为你把乔纳森带到那栋房子里。我很生你的气,你能理解,是不是?”

托马斯看出斯奎克的父亲不是生气那么简单,他是极端愤怒,细小的汗珠从额头粗大的毛孔中渗出来,食指也再次敲起了桌子,敲出吉格舞的节奏,“你不应该把别人牵连进你的个人问题中去,托马斯,这是很不好的行为。”

戈登先生停了停,喉咙深处轻轻地咕哝着,吞下一些不必说出来的话。他深吸一口气,“但是我们现在走到这一步了。谁来代表你?”

“什么?”

“你的律师是谁?”

“为什么要问这些?”

戈登先生的眉毛慢慢扬起,“你需要一个好律师,人总是需要一个好律师。你妈妈在卖房,是吗?”

“我想是的。”

“一时可能卖不出去。现在的房市不景气。大房子,买家少,很难出售。”

“是的。”

戈登先生俯身向前,很亲密的样子,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离托马斯赤裸的胳膊很近。“让我们谈谈结果,”他严肃地说,“对于这项指控,用一个好律师和一个无精打采的差律师的差别是12年,你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吗?”

“那么多吗?”托马斯假装很惊讶的样子。

戈登先生热情地回应道:“是的,额外的12年监禁,没有假释的可能,本来你可能25岁就出狱的。如果没有一个好律师,你却要耗到36岁。”他坐回身子,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托马斯,我要给你请一个律师,并且支付埃拉的护理费,作为回报,我想让你为我做件事,可以吗?”

托马斯看起来很茫然。

“可以吗?”戈登先生看着托马斯的嘴,希望能得到肯定的答复。

“什么事?”托马斯问。

“我要你对这件事负责,是你把乔纳森带到那里去的,他站在旁边试图阻止你。听懂了吗?作为回报,我会资助埃拉和你母亲,直到你有能力自己做到为止。大家都说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在这里绝不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有未来,你尽可以放心。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公平。”是的,很公平,真的很公平,是他把斯奎克带到那里去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讲他应该负责任。这似乎很公平,即使还有些什么事困扰着他。他不能去想到底是什么,但这是一个大烦恼,持久而急迫,像发炎的冷疱疹一样。

“那么,托马斯,很高兴我们已经达成了和解。我想在将来,回顾这些事时,你会发现——”

但托马斯被戈登先生头上一个极微小的动态分心了:他的头发在动。

一缕银发在他的头顶移动,向左,向上,独自在动,而他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用低沉的嗓音告诉托马斯:一切对每个人来说多么合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厄运将很快结束。

那缕头发慢慢直立起来,好似一根汽车天线,指向天花板。它看起来是如此怪异,竟吸引了托马斯的全部注意力,他听不清戈登先生在说什么。

“……许多有钱人,当他们回首年轻时的不幸遭遇时……”

托马斯看到,透过那缕头发,一张脸出现在戈登先生的头顶,明亮而清晰,托马斯几乎可以在那张脸上做罗夏墨迹试验了。那是一只黄蜂,正在戈登先生浓密的头发上慢慢爬行,一只黄蜂。

戈登先生见托马斯盯着自己的头发,突然感觉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惊慌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头,一个小小的黑黄色的躯体滚落下来,小腿蠕动着,翻身落在他的肩膀上,反弹起来,继续下跌,掉到桌下。托马斯还能听见:嗡-翁-嗡。

托马斯猛然站起来,椅子翻倒在身后。他低头看着地板,看着那只黄蜂,黄蜂仍然头晕眼花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嗡-嗡-嗡。托马斯不能自已地看着它。戈登先生愤怒地拍起了桌子,“……我在努力和你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

托马斯咧嘴笑了,低头看着斯奎克的父亲,仔细端详,意识到他是个可怕的强者。托马斯慢慢地伸出手,同样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声音很大,桌子也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戈登先生站起来,但他没有托马斯高,仅仅够得到托马斯的下巴。不知什么原因,托马斯一直在等待,等待看到另一只黄蜂,仿佛成群的黄蜂出现时,一切厄运都会消失,但只有一只黄蜂。这不是什么神灵突现。

“托马斯!”戈登先生喊道,“这只是一只黄蜂。”

托马斯哈哈大笑。这意味着无关紧要。这只是一种偶然的东西偶然的死亡。他笑啊笑,直到斯奎克父亲的拳头砸在门上,要求出去。托马斯一直大笑着回到图书室。

那天晚上,即使当他躺在床上,当他睡着了,一个温暖的微笑仍然停留在他脸上,因为没有什么意味着别的什么,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偶然。

第五十一章

伦纳德的朋友花了好几个月才完成飞溅血迹的初步分析报告。她提供了一张DVD,附加长达40页的解释,相当于一篇论文了。每一个要点都做了脚注,每一个学术权威都被引用到了。她甚至还随DVD附上了一封信,说明她的图像是从电脑游戏部门借来的,而她将在适当的时间自己设计出图像,但是,为了效率的缘故,为了尽快了结警方所致力于的这个特别案子,她已诉诸于……

莫罗把信放在办公桌上的公文篮里,把DVD放进电脑光驱。

屏幕上出现供选择的篇章,除了第一个标有“案例1”外,其余的全是空白的蓝色。莫罗移动鼠标点开了它。

一张格莱纳沃的楼梯照片,从底下看,是一张犯罪现场照片的修改版本,莎拉的身体被擦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楼梯上面移植过来的一抹绿色,屏幕静止片刻,然后出现了楼梯的鸟瞰图,顶上有三组脚印,光着脚,莎拉的,紧挨着栏杆,脚趾深陷进地毯,与鞋底的脚印非常不同。在楼梯的另一边,挨着墙,是一双鞋印,鞋底带着圣奥古斯都学校的三圈标志。其中一只鞋底有一条斜线,左鞋底。稍稍落后于莎拉,在她和斜线鞋之间还有另一双鞋。这双鞋的脚跟处有很鲜明的一个点。莫罗知道它是什么:一颗来自格莱纳沃车道的黑色卵石。他们在托马斯的右鞋上发现的,是乔纳森小心装起来,藏在自己房间里的那双。

当莎拉的脚开始沿楼梯飞奔时,莫罗还没有准备好——她轻轻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只瞥了一眼,便紧张不安地走开了。

当她再回头看着屏幕时,画面正在以慢动作播放:莎拉的双脚飞下楼梯,一次两步,然后,不知来自什么地方,头发从她隐形的头上掉了下来,她没有看见,但莫罗感到莎拉的头被拽回去了,她的头发被拔下了厚厚的一块,优雅地落在地上,是斜线鞋抓住了她的头发,然后莎拉隐形的屁股摔倒在毯子上,双脚在绿色的地毯上扭曲着,最后仰面倒在台阶上,像一个幽灵,沉入绿色的杏仁蛋白软糖里。

脚在她身旁,踢她,向地毯上喷溅出优美的红色印迹,像丝巾一样交叠在一起。一双脚在她身边移动,改变重心以保持平衡,后退一步,走上楼梯,抓住栏杆。另一双脚,慢慢向下移动,一直立在墙边,紧挨着。

乔纳森·汉密尔顿-戈登的鞋跟紧附在踢脚板上,尽可能保持距离,试图在某一点经过,撤退,而托马斯·安德森踢着,踢着,踢着,踢出莎拉的鲜血,直到她被彻底毁灭,从画面上消失。

第五十二章

凯在外面的办公室等着,坐在一条长椅上,椅子太低,离地面太近,坐在这种椅子上没有任何尊贵感可言。接待员很友好。

“需要一杯茶吗,或者咖啡?”

凯挥挥手,“不用,谢谢。”

她只想进去,然后出来,然后离开。

不管怎么说,这间办公室很好,到处都是木镶板,地毯很素雅。这个地方似乎很安静,这正是凯所喜欢的,一切似乎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很高兴。她可以暂时静静地欣赏那只碗了。她已经不再把它当烟灰缸用了。

她把手滑进打开的手提包,脸仍然天真地抬起来,望着窗户。她沿着一条蜿蜒的银线圈摸索着,穿过一片片明亮的蓝色和红色,红得很深,深得像拥抱,深得像血,深得像爱,像爱一样明亮。她的指尖碰到了顶部突起的圆点,她想到一个女人,一个洗衣妇或一个农民,带着冰冷而疲惫的双手回到家中,在长条形的饰布上绣着那些图案,早上看着它们,知道它们是美丽的,她们已创造出一种美丽的东西。她想到一个大个子女人沿着泥泞的小路行走,穿着大靴子,灰色的衣服,长裙子上溅满了泥点,但是她粗糙的脸上露出快乐而安详的笑容,因为她已经制作出一种美丽的东西,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知道这是一件美好而神圣的东西。她不介意自己的作品被别人抄袭,不介意被忘记,她会在创作的过程中获得荣耀。她不需要拥有它而使它继续存在。她带给这个丑陋的世界一件美丽的东西。

她缩回手,脸始终面对着窗户,直到悲伤过去。汽车在窗户下面通过,一辆公交车,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挣扎着上山,在红灯处停下,喘着气。

“默里小姐?”接待员说,“如果你现在想进去。”

她收好自己的东西,她永远携带的塑料袋,外套和手提包。她想再摸一摸那只碗,只摸一次,但是她告诉自己,已经够了。接待员伸出一只手,指向她身后的木镶板走廊。

“第一扇门。”接待员看着凯,确保她能找到它。

门开着,斯科特先生站在桌旁。他像医生一样握着凯的手,“默里小姐,你不坐下来吗?”

凯没有坐下,她把包放在椅子上,把手伸进手提包,先拿出一块手表,表已经用手纸包起来了,这样她就不必再去看它,因为它让她想起乔伊及其死去的那天。她认为自己在这里不会为这块表感到多么悲伤,在这间黑暗的小办公室,交出埃罗尔夫人最后一件东西。她甚至根本没有喜欢过这块该死的手表。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到那个粗鄙的俄国女农民微笑着安慰她。她把手伸进包里拿出那只碗,看也没看一眼,把它放在桌上。她松开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清了清嗓子,“就这些了。”

“默里小姐,”斯科特先生似乎很高兴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没有抢夺物品的争斗,“默里小姐,我有一个惊人的消息要告诉你。”

凯看着他,见他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做了个深呼吸,“乔伊·埃罗尔把她的一切都留给了你。”

她不明白,“一切什么?”

“啊,房子,钱,莎拉留下了大笔储蓄,在她的家里发现了一大笔钱,所有的不动产,租给养狗场的所有土地的所有权,乔伊的储蓄,这个数目,也不小……”

凯转向远处的墙,泪水奔涌而出。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乔伊的脸。

“乔伊的遗嘱——在莎拉死无遗嘱的情况下,所有的财产归你。”

不,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乔伊·埃罗尔疯了。这怎么可能?”

“莎拉有代理人的权利,你在那里工作的第一年,她和母亲共同签署了遗嘱。一切属于你。”斯科特滑到座位上,露出艳羡的微笑,“难道你不是太幸运了吗?”他用食指在一张纸的顶角画着一个“8”。

凯指着那只碗,“那个呢?”

“是的,那个包含在财产之内。”

凯伸出手,她的手久久徘徊在碗的边缘,她把它拿了起来,没有看它,只是把它紧紧地抓住。

一个粗鄙的俄罗斯女子倒在一条土路上,把脸埋在溅满泥点的裙子里,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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