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繁花》盛开之际,中国文坛一片喧哗。并且很快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有文学评论家认为金宇澄的这部长篇小说是我们这个时代日常生活的纪念,是上海人情世态的博物馆,也是上海人的心灵史。还有人说:“他写的是少年旧梦,写的是声色犬马。”
看《繁花》,我有我的心得。在基本认可所有善意的评论之外,我觉得这是一部窥视的历史,其社会学的意义不容忽视和低估。看《繁花》,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又各有下场,哀伤与痛惜、卑视与酸楚,紧缠于心。记忆与想象,倾诉与沉默,在60年代与90年代之间穿插,超越了个人经验,更超越了流言蛮语。情节推进之时,一网打尽了同学少年,人物远行之际,挥手作别的却是自己。但是很奇怪,惊心动魄、不忍释手而且意犹未尽的阅读过程常常被突然惊起,一阵滚烫的羞耻,不可阻挡地涌上心头。我知道,当小说中的人物在窥视他人时,我也沉醉于窥视的快感之中。
当然,所有的虚构写作,都有意无意地满足及激发读者这个欲望。虚构与窥视是合同的双方,这份契约是小说的存在理由。然而我还是要说,《繁花》里的每一次精心谋划的窥视,我们都是在场者。
窥视在小说开头就出现了。陶陶跟沪生讲的故事中,出现了形同梵皇渡路76号女特务的老太太,她是道德与秩序的化身,窥得菜场卖鱼女人的秘密并告诉她的丈夫,这告密是信息提供,更是压力施予,于是她的丈夫带了一帮小徒弟挑一个工作日,装作正常出门,半途中杀了个回马枪,一举捉奸成功。光天化日之下,这对露水鸳鸯“一丝不挂,房子里暗,女人拖出后门,浑身雪雪白,照得人眼睛张不开”。“卖蛋男人从楼上房间捉下来,拖到后门口,这件家生,不改本色,精神饱满,十足金的分量,有勇无谋,朝天乱抖。”这个段子我曾听金宇澄讲过三遍,他现在拿来做引子,是有象征意义的,也有一种隐喻性。
小说中同为夫妻的人物有好几对,彼此千丝万缕,关系复杂。比如银凤,丈夫海德是国际海员,这种职业的男人,在60年代上海市民的叙事框架内,表面风光,内心沧桑,轮船启锚,一去小半年,舱房里贴外国电影明星的热辣照也遭到政委的窥视并严禁。家里留守的女人独坐空房,一不小心就惹火上身。《繁花》里的故事也似曾相识,银凤吃“童子鸡”,略施小技,勾引住在三层阁的青少年小毛,使他失去童贞。未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楼爷叔自她嫁进门,就一直在隔壁窥视,偷听动静,算计出入时间,企图趁虚而入,碰了钉子后便转换身份,以捉奸者自居,凌空于道德高阁,并做好详细笔记,然后交与银凤的丈夫海德,促其摊牌。结果当然是想象得出的,上海人在处理这类家丑时自有市井规矩。而实际的阅读效果呢,读者应该对银凤及小毛抱有同情,而对二楼爷叔之流有不良企图的窥视者视若垃圾。
窥视并非只是小市民的癖好,觉悟很高的工人阶级似乎也有兴趣。厂里女工汏浴,“一房间三四十个赤膊女人,上礼拜轰隆一响,顶棚全部塌下来,灰尘垃圾里,趴了一个电工阿胡子。十幾个小姐妹,捂紧下身就逃呀。吓人吧。其他几个女人老师傅,根本不怕,衣裳不穿,赤膊骑到阿胡子身上,打得阿胡子七荤八素”。
而阿宝家里因为“文革”受到冲击,被赶出洋房,安排到工人阶级集中的工人新村(曹杨新村可对号入座),生活方式由此变得粗暴无礼,一搬进“新居”即被邻居堂而皇之地窥视,本属社会阶层的尊严与优越感顷刻间被颠覆。比如公用厕所,每十户合用一个厕所,厕所内几乎成了窥视的最佳场所,男女厕所之间仅用木板隔开,“每块板壁,为竖条杉木板拼接,靠马桶圈的位置,上下左右,挖有六到十六个黄豆大小的洞眼,最低按六个算,六千乘六,结论是,上海工人新村‘两万户的马桶间,计有三万六千个私人窥视孔。住过这类户型的居民心知肚明,这个数字只多不少。”“如果来人落座,先将封堵洞眼的旧纸一一拔除,换一团新纸,逐个塞紧,窸窸窣窣,接下来,种种私密过程,处处谨慎掩饰……”
心理阴暗的窥视,到了五洲震荡风雷激时,就转化为一种公开行为,比如男流氓在马路上对女孩子的盯梢游戏。而最精彩的,还是小说里那段类似《阿Q正传》的描写,沪生与几个同学受到北京红卫兵的鼓励,挺身而起要抄香港小姐的家,仅仅因为“这个香港小姐,以前是大世界的‘玻璃杯,后来到香港,打过两针空气针,否则胸部不可能这样高”。受了这种窥视欲驱使,希望在阶级界限前实现突破,他们勒令香港小姐将所有阿飞衣服交出来,没想到对手在江湖上混过,根本不吃这一套,“上来一把掐紧同学的头颈,摇了两摇说,穷瘪三,弄堂里的穷鬼,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我怕啥人呀,我吓啥人呀,黄金荣我碰到过,白相人,吃豆腐吊膀子,我看得多了”。最后,阿Q的后代们还是靠了强大的工人阶级,将香港小姐制服。一把剪刀,照淮海路方式,朝香港小姐裤脚口剪一刀,一扯,裤子裂开一点,同学抢过来用力朝上一扯,“大腿上荡了几条破布,旁边两只奶罩,同学也剪了几刀,大家拍手”。红卫兵与工人造反队匍匐在同一条战壕里,获得了窥视欲的极大满足。
到了90年代的叙事板块里,这种窥视的故事又在以经济行为主导的生活里发生、发展,不同只在技术含量大大提升,窥视的目的超越了道德审判而进入利益捕获阶段,由此使得故事更加惊心动魄,匪夷所思。小毛的死,从某种程度说,也是被窥视所害。
窥视是人类的本性,也许是出于对同类的控制欲和风险防范,也许是阴谋与爱情的必备手段,到了《繁花》这样一部以上海地域文化为大背景的小说里,则受大环境影响,或受某种思维的影响,窥视行为无论怎么卑鄙、无耻、龌龊、猥琐,都成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名言的生动注脚,获得了合法性、正当性和崇高性,人的尊严与隐私遭到无情剥夺的悲惨、荒唐事实,都可以成为人间戏剧的有趣细节,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至今评论《繁花》的文章,大多集中在风俗性和上海方言方面,似乎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吧。而我坚持认为,对窥视行为的演绎,不仅体现在情节上,还体现在小说在出版前的传播方式——网络连载和与读者互动,这也是金宇澄利用人的窥视本性,来推进小说人物性格发展逻辑,并集聚力量揭示民族劣根性的真正意图吧。
我这么认为,事先倒并没有金宇澄商讨过,因为小说已经透露了秘密,最妙的窥视出现在十三章的第二节,动乱年代,上海一度尚武风气大盛,小青年喜欢学几招防身,小毛跟了一个师父学艺,学的是一般的擒拿格斗。师父首先给徒弟们上了一课,跟他们坦白自己早年学艺那会的经历。师父带徒弟,为了让徒弟安心学艺,在某一天将他们召集起来吃酒,“这个世道,做男人难,容易上当受骗,因此早点明白,以后不做十三点”。师父从堂子里叫来一个妓女,坐进隔壁房间的大脚盆里汏浴,叫徒弟一个个进去看。“师父说,我是上课,女人啥样子,有老师教吧,师父教,我有责任。”这个师父,是参加过工人起义的响当当的无产阶级。整部小说,只有这次窥视坦荡而无拘无束,不必脸红,无需躲闪,就像一场集体割礼。如果你还不明白,那么直接翻到小说结尾,一对法国人想写一部关于上海苏州河的剧本,他们企图窥视上海人的生活与心灵。其实法国人并不能真正进入上海,顶多蜻蜓点水。好在阿宝是清醒的,“法国大学里,厕所、宿舍,已经不分男女了,脑子里想法,当然随便”。
上海,上海人,也进入网络时代了,原有的石库门弄堂生态基本瓦解,生活方式西化,那么一切也可以随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对网上“人肉”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兴趣。只是道德感和神秘感不再那么强烈,兴趣点可能分散,多种诉求并存,报之以冷讽热嘲或“恶攻”,但对事件本身进行反思,似乎体现了责任与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