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祺
“更加值得关心的,是禽流感大流行何时会到来。”今年3月,记者在深圳采访香港大学教授、新发传染性疾病国家重点实验室流感研究中心主任管轶,由于正逢中国非典疫情十周年,再加上前一年中东国家陆续出现一种新的冠状病毒感染人的事件,很多人担心,非典会再来。记者也将担忧抛给这位禽流感专家,管轶的回答让人有些意外。
时隔仅半个月,管轶的担忧真的来到眼前。3月的最后一天,中国官方公布发现H7N9禽流感病例,此后几天中,感染者人数和死亡人数逐日增加,波及上海、安徽、浙江、江苏四省市。
外行看来,管轶的话就像是“未卜先知”,但事实上,这样的判断在科学界早已是一种共识。人类历史上禽流感感染人的事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禽流感病毒中被认为最危险的一种——H5N1第一次感染人,出现在1997年的香港并造成了患者死亡。从此以后的10多年间,禽流感感染人的消息时有出现,而且,禽流感通过高死亡率,显现出极其凶险的一面。
几乎每次人感染禽流感发生后,都有科学家担忧灾难性的全球流感成为现实,所幸,到目前为止这些预言都还仅仅是预言。
目前的H7N9疫情,还没有明确的人传染人事件。但是,就像地壳活动可以为大地震积蓄能量一样,禽流感病毒也很可能一直在人、禽、畜之间“低调”传染,为一次流感大疫情积蓄能量。科学家们时时提醒,禽流感在人类社会中间“必有一役”。
当然,由于各国政府已经对大流感十分警惕,强有力的公共卫生政策可以把流感流行的破坏控制在最小的范围,这是现代社会为人们带来的福利。不过,现代生活方式也有它的“副作用”,比如,一个人移动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数百公里,如果禽流感具备了更快的传染能力,恐怕在公共卫生政策实施之前,疾病就已经扩散。更何况,世界上还有大片充斥着贫困、混乱的地区,在这些地方,公共卫生政策难以得到实现。
为什么禽流感会比中国人闻之色变的非典,比长期流行的艾滋病,比很多看上去陌生的流行病更危险?如果要深究这些问题,除了看清这种病毒本身的特征,还要审视人的生活方式。
现代人更多地食用动物食品,这就需要高产的养殖业和繁荣的禽、畜交易来满足我们的口腹,而这样的养殖业和交易方式,不仅为禽流感病毒在动物之间的传染提供了条件,更为病毒从动物到人提供了便利。2004年陆续发生在亚洲的禽流感疫情,就与亚洲地区家禽养殖方式有很大关系。
看起来很可悲,却又是一个事实:人的命运,其实掌握在那些我们甚至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眼的“食物”手中。
1918黑色记忆
只要回顾流感,不管是医学生的教科书,还是科学家为政府官员科普的讲义,都一定会将1918年作为一个起点,因为所有关于流感的科学研究和公共卫生政策制定,都是从那一次灾难性的流感开始的。那次流感就像警钟,当人们对流感这种“小病”麻痹时,它会提醒你这种病毒的可怖摧毁力。
后来的研究发现,引起1918年流感的病毒是H1N1,现代生物技术已经可以根据基因遗传规律,追溯一种病毒的“前世今生”。根据大流感结束多年后科学家对病毒样本的分析,1918年感染人的流感病毒,是一种禽流感病毒和一种可以感染猪的病毒在人体内“杂交”而成。有科普作家把H1N1称为H5N1的“表亲”,H5N1是我们最为熟悉的一种可以感染人的高致病性禽流感病毒。
当然,就当时的科研水平和信息传播能力而言,人们不可能认清流感病毒,更无法预测它会最终导致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受到感染,5000万人死亡,死亡人数是刚刚结束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死人数的3倍。可以想见,在“病毒”和“细菌”两个概念都还未能明确界定的年代,控制流感疫情有多么困难。
现有的资料可以看到,1918年的3月,一名厨师带着流感症状来到美国堪萨斯州范史东营的一家医院,当天中午,这家医院住进100多名军士。两天后,500多人染上重病,一周内,疾病传播到美国所有的州,数周后,疫情在欧洲开始传播。接下来,疫情到了东方、南美、非洲。
这一年5月,西班牙超过800万人死亡,因此历史上把这一次流感叫做“西班牙流感”。经过夏天短暂的消沉,秋天,流感再次暴发。正值大战结束,游行、狂欢的人群给传染提供了方便,而战后返乡的士兵,又把病毒带到远离喧嚣的乡村。
流感病毒在那一次大流行中,表现得凶残无比。一些人被病毒感染,很快就会出现高烧、喉咙痛、干咳、头痛、全身酸痛等症状,不到一个星期肺炎会变得越来越严重,一旦出现并发症,病人通常就撑不了多久了。
一片恐慌的社会中,流传着各种恐怖故事。有人说旅客坐上纽约地铁,还没到终点就浑身抽搐,倒地而亡。
在经历了2003年非典疫情后,中国人很容易想象1918年出现在欧洲的景象。与1918年的情形相似,非典疫情的扩散也是从出现“超级毒王”开始的。被媒体称为“超级毒王”的周某,2003年初在广州的医院里接受治疗,后来他感染了众多医护人员。在周某住院同一楼层工作的刘教授,把非典病毒带到香港,很多报道认为,后来香港的感染者以及从香港扩散到世界各地的感染者,都因这位刘教授而起。
来自禽鸟的“冷枪”
禽流感最早的记载可以追踪到1878年的意大利,100多年间,它只在鸡、鸭、鸽子等禽类间传播。1918年以后,禽流感再也没有引起灾难性的全球疫情,但这种病毒躲在暗处,时常向人放“冷枪”。
1957年和1968年,禽流感的变种H2N2和H3N2分别引起疫情,导致大约200万人死亡。
在这以后,H5N1禽流感病毒成为禽流感“舞台”上的主角。H5N1被叫做高致病性禽流感,所谓的“高致病性”是针对禽类,也就是说它可以引起禽类发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旦禽类被感染,人很容易发现疫情。
在1997年香港出现H5N1感染者之前,这种病毒仅在禽类中传染,人们并不知道它可以傳染人。一些病毒只存在于特定的物种中,比如非典病毒在2003年感染人之前,只存在于野生动物中。但由于某些至今未知的条件促成之下,非典病毒获得了感染人的能力,更加可怕的是,它不仅学会如何从野生动物身上“跳”到人身上,它还学会了在人体内复制,然后再把它传染给下一个人。
禽流感病毒中的一部分,也和非典病毒一样,具备了跨越物种的能力,比如H5N1、2003年感染荷兰人的H7N7,和目前正在中国感染人的H7N9。
还是回到1997年的香港,刚刚举办完回归庆祝活动,一些香港市民还在因为社会的变化而五味杂陈,一条男童死亡的新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当年8月,香港卫生署公布香港发现人类感染H5N1禽流感的个案,死者是一名3岁男童,这是全球首次发现H5N1病例。
这名男童从入院到死亡只有十多天,和目前的情况类似,香港卫生署一开始并不知道小童感染的是哪一类型的流感。后来,病童的血清样本被送往美国疾病控制中心及荷兰实验室进行化验,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原本在禽鸟中传播的禽流感,也可以感染人。
到1998年1月11日,香港H5N1感染人数共18人,其中6人死亡。同时,香港多个农场及街市,不时出现鸡只突然大批死亡的事件,令香港市民“闻鸡色变”。为了控制疫情,香港特区政府用两天时间把全港130万只鸡销毁。
香港疫情过后,禽流感再次大范围地放“冷枪”,是在2004年至2005年,那一次疫情被统称为亚洲禽流感,因为不管是禽鸟感染还是人感染事件,都集中在亚洲国家。
2004年1月,泰国和越南的家禽中首先暴发H5N1大流行,几周以后,中国、印度、日本也开始出现疫情,2个月后,疫情得到控制,但已经有23人感染禽流感病毒死亡。2005年11月,中国大陆也开始发现H5N1禽流感感染人的病例,也是中国大陆首次出现确诊的禽流感病人。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记录,2003年12月26日至2005年10月10日,全世界共报告117人感染禽流感病例,其中60人死亡。越南共计91人感染,其中41人死亡;泰国共17人感染,其中12人死亡;印尼共5人感染,其中3人死亡;柬埔寨共4人感染,全部死亡。
在这次亚洲禽流感疫情中,一个比较好的消息是,绝大多数感染者都是因为直接接触禽鸟而感染病毒,尽管存在疑似人传染人的事件,但最终都没有在科学界达成共识。
当然,禽流感病毒并没有把活动范围局限在亚洲。2006年2月8日,世界动物卫生组织宣布,非洲人口最多的国家尼日利亚北部卡杜纳州贾吉村的一个养鸡场,出现高致病性H5N1型禽流感疫情,这是非洲首次出现禽流感病毒。疫区散布在埃及南部和北部不同省区。
“冷枪”能否变“核弹”?
H5N1禽流感病毒至今没有显现出人传人的能力,新发现的H7N9感染者中,也还没有明确的人传染人的迹象。
不过,没有人敢说,禽流感病毒还没有学会从人传染人的能力,目前的H7N9疫情中,也还有很多患者传播途径可疑。一位上海的小患者,年龄只有4岁,目前已经基本康复。卫生部门至今没有公布这名小患者的感染途径,但从一般的生活常识推测,4岁幼儿直接接触禽鸟的机会不多。
另外,已经死亡的吴某,生前贩卖猪肉,家属称,他们一家基本不吃猪肉以外的肉类,吴某生前也没有去过贩卖禽类的区域。吴某在上海第五人民医院住院时,与同样因H7N9感染死亡的李某同在一个楼层,家属怀疑,吴某是受到病患传染才感染了禽流感。不过,家属的猜测到目前也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
目前禽流感还没有在人与人之间传播,是否意味着禽流感满足于“冷枪”的角色,不会造成大流行疫情?
很遗憾,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世界各地的禽流感科学家,恐怕没有人会给你肯定的回答,大多数科学家倾向于认为,禽流感病毒引起的流感大流行很可能出现,只是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出现。
4月8日,中国疾控中心病毒病所副所长、国家流感中心主任舒跃龙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确认,“新病毒已具备易于传染给人的特点”。舒跃龙表示,目前已知在过去几天内发现的人感染H7N9病毒,和以往在禽类身上发现的H7N9病毒相比已有显著变化。人感染的此种病毒是全球首次发现的新型重配病毒。
禽流感最大的“特长”,就是善于变异,它不仅能够通过自身的基因变异获得人传染人的能力,也可以在人体或者其他哺乳类动物身上,通过杂交其他的流感病毒获得这种能力。
本次H7N9感染患者最早出现在上海,巧合的是,感染者出现之前,黄浦江上出现上万头死猪,上海市民担心,死猪与禽流感是否存在联系。目前的官方调查表明,黄浦江上的死猪与H7N9感染人之间没有联系。
不过,猪在禽流感疫情中的确是一个危险的角色。舒跃龙表示,不排除在其他哺乳動物身上重组后传给禽再传人,或传给人的可能性。
历史上的禽流感疫情,可谓“猪”影随行,猪在禽流感病毒变异中扮演了“搅拌器”的角色。1957年的亚洲流感和1968年的香港流感,都是人类流感病毒和两三种来自禽流感的新基因结合造成的。
猪流感本身也会引起疫情,2009年墨西哥暴发猪流感,导致数十人死亡。分析病人感染的病毒基因,有的基因来自H1N1,有的来自禽类流感,有的来自人流感。
目前H7N9不像H5N1一样具有高致病性,也就是说,H7N9很可能已经在禽鸟中广泛感染,但禽鸟并不发病。从这一点说,H7N9更加危险,人们很难发现禽鸟中的疫情,也就很难决定扑杀的范围。4月7日,中国农业部新闻办发布消息称,H7N9病毒在活禽市场检出率最高,在养禽场尚未检出,目前主要集中在上海,但不排除在更大范围内检出的可能性。如果H7N9长期存在于禽鸟中,它很可能变得越来越危险。
病鸡与病人
流感病毒就这样游走在人、禽、猪之间,它们时时刻刻都在适应宿主,时时刻刻都在试图相互交换基因以增强自己的能力,它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占领更多的宿主,夺取更多的生存空间。
如果站在病毒的角度,它并不一定希望具备致人死亡的能力,那样它就失去了生存的沃土,但由于人的免疫力无法识别新病毒,当流感病毒“一不小心”演化到致病和致死的能力时,人间的流感疫情就发生了,如果病毒同时具备了人传染人和致死能力,那么,灾难性的疫情就变成了现实。
要尽量控制以上假设的出现,唯一的办法是控制好病毒在禽、畜中间的流行,不给病毒太多变异和交换基因的机会。但是,人们对肉类食物需求的增长,必然会导致家禽、家畜数量的增加,而密集的养殖以及与人密切接触的养殖方式,给禽流感病毒变异带来了方便。
据联合国粮农组织公布的数字,仅20世纪80年代末至2005年间,泰国、越南、印尼饲养鸡的数量就翻了3倍,病毒潜伏期更长的鸭的数量也在急剧增长。
20世纪以来,亚洲成为禽流感的重灾区。1997年至今,全世界感染H5N1禽流感病毒死亡的患者中,近一半出现在亚洲国家。亚洲的家禽中感染禽流感的事件也出现得更多。
一般认为,亚洲养殖方式、自然环境以及医疗体系是让亚洲变成重灾区的主要原因。亚洲不仅养殖家禽数量多,而且养殖方式相对落后,密集的养殖让传染病的发生更加常见。不管是在养殖还是宰杀、售卖环节,亚洲很多地方的管理都不是那么严格,处处给禽流感的生存留下空隙。
而且,就像中国农村常见的景象一样,亚洲国家很多农民喜欢将鸡、鸭、猪养殖在房前屋后,病毒可以容易地在各种动物间传播,动物身上的病毒也很容易传染给养殖它们的人。农民把活禽带到市场上售卖,病毒也就随之从农村来到城市。另外,亚洲还在候鸟全球迁徙的路径上,病毒“乘着”候鸟“飞机”,一站一站播撒“种子”。
平常,我们很少会想到我们的这些食物——鸡、鸭、猪,我们以为它们太弱小,不可能影响我们的现代生活。但事实不是这样,禽流感面前,人的安危取决于它们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