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何慧丽是北京一所高校的教师。她在河南开封市当了10年挂职干部,先后担任过兰考县副县长、禹王台区副区长、兰考县县委常委、开封市市长助理,这在全国知识分子中大概都是个稀奇的事情。但今年4月底,何慧丽突然辞去了她在开封担任的所挂各职。
开封市委党校李永成教授对《南风窗》记者说:“从2003年到现在,中国农大在开封挂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何慧丽一呆10年,如果你不明白何慧丽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就不知道她为啥要坚持这么久。”
2003年7月,作为中国农业大学与开封市“市校共建”第一批青年教师之一,31岁的何慧丽被派往河南开封市所辖的兰考县挂职副县长。正常挂职的干部,是来市委报到后,分到一个地方搞调研,协助政府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如招商引资等。但何慧丽对招商引资非常反感,她的研究处处是针对工业化对农民的伤害,认为资本下乡肯定要继续盘剥农村。
何慧丽赋予自己的使命有两项:一是农民合作,二是绿色产业。她具体推动的是四件事:一是成立农民合作社(以中青年农民为主),二是成立文艺队(以农村妇女为主),三是成立老年人协会(农村留守老人的组织),四是引导农民搞生态农业,城乡互动,如号召城里人来农村“包地购米”之类。
“这就是矛盾。”一位开封当地学者说,“你是来挂职的,如果带来了农大的什么项目,县里的官员是欢迎的。现在你搞这一套,他们认为,这跟新农村建设事业是两码事,所以,在她所挂职单位的机关群体里,反对的多,赞成的少。”
王继伟是兰考县胡寨村的能人,以前在村里搞过种养协会,失败了,来县城开了家农业订单公司。2004年,何慧丽从县农业局那里得到他的信息,找上门来。王继伟正在街上喝酒,听手下打电话说有位副县长找他,王继伟说:“别理她,肯定是骗子,哪有县长找农民的?”
何慧丽鼓动王继伟再搞合作社,但王继伟“一朝被蛇咬,10年怕井绳”,不敢答应。何慧丽就开车带他四处转悠,每次下乡,都向农民介绍他是农业专家;带着他出外考察、学习,向他讲成立合作社的种种好处。王继伟终于动心了。2005年1月,胡寨经济发展合作社成立,经过外出考察,合作社决定统一种植红萝卜,正赶上那年红萝卜行情好,一亩地能卖2000多元。第二年冬天,附近6个村也要加入胡寨合作社。2008年,胡寨成立了农民合作联社,这是全县唯一的跨村合作社,目前胡寨联社共有19家合作社。
“如果把何老师当成一个政府官员,我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官员。她经常住在我们家里,要求是简单再简单。农村蚊子太多,我都受不了,她受得了,胳膊、腿上都挠烂了。”王继伟说,“这次她走之前,到南马庄、胡寨看一看,情绪很难控制,不能说话,一说就想哭,毕竟她对这几个合作社有很深的感情。我也掉了好几次泪。”
开封市尉氏县岗李乡袁楼村,在何慧丽带着河南大学“三农”发展研究会的会员到这里下乡之前,这个村的文化生活就是打麻将和“推方”(当地农民一种自制的简单游戏)。他们听说过“广场舞”,但没人敢跳,害怕遭到别人的嘲笑。2011年7月1日,何慧丽带领10几名河大学生下乡一周,天天教村民跳广场舞。晚上灯一开,音乐一响,男女老少排着队跳。现在全乡38个村,至少有30个村的农民经常跳舞、扭秧歌,有10来个村有了腰鼓队或盘鼓队。
何慧丽认为,文艺队看似简单,但能发育合作文化,后者又是合作经济必不可少的一个阶段。如果农民互不信任,互不来往,他们怎么合作搞经济?通过扭秧歌、打腰鼓、敲盘鼓等,先让农民产生了合群的感觉,再搞经济合作就水到渠成了。
75岁的赵凤兰大娘,是一名热心的社会活动人士,跟着何慧丽,在兰考搞起了17个老年人协会。赵大娘说:“那个媳妇儿(何慧丽)不去宾馆,住农民家。她穿得孬,吃得孬,光喝农民的糊涂(玉米面粥)、面条,吃农民一顿饭,她都要给5块钱,完全是共产党干部的做法。农民家院子里有鸡屙的、牛屙的,她穿着皮鞋就踩上去了……”
开封市主管农业的副市长王载飞,是何慧丽的直接领导。王副市长说:“何慧丽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是一个北京高校的知识分子,能够10年在农村驻点,来进行本专业的最基层实践,这种难度相当之大。我去她住的农民家里看过,陪她吃过饭。她住的地方冬天也不生火,冷得要命;没卫生间,想方便一下得跑到房子后面。她的穿着打扮有时候还不如农民。我说你就像一个农村的妇委会主任。”
10年来,何慧丽发动成立的有些合作社失败了,有些老年人协会和文艺队消失了,但何慧丽说:“失败的是现象,成功的是精神。”
张德娟与何慧丽是2005年认识的。当时张是开封市禹王台区委常委、宣传部长,何副区长是她的新同事。何慧丽让张德娟看她在兰考组织农民搞文艺宣传队、做活动的照片,讲得津津有味。她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2006年5月,张德娟调到开封龙亭区当政法委书记,天天忙着怎样让上访的人不上访,何慧丽打电话告诉她:我要搞一个“大禹论坛”!何慧丽说,禹王台辖区内有古吹台、三贤祠等古迹,在这里研讨宣讲“新乡建”很有意义。她把温铁军、曹锦清等学者都请了过来。但区里有些领导考虑得比较多,觉得禹王台区刚开始搞新农村建设,还没成绩,等将来发展好了,开个现场会倒不错。
何慧丽不喜欢官场的程序多,她想办事就一心办成,很多环节就省略了。比如她要给上面的领导汇报,领导同意举办,这个事就很简单了,但她又怕领导不同意,就干脆不汇报,自己直接弄开了。那次论坛,从租会场、借凳子到找朋友开车去机场接人,张德娟帮了何慧丽不少忙。
张德娟对《南风窗》坦言:“我跟她说,你向领导汇报了,未必领导就不同意。她在跟领导沟通方面确实很欠缺。王载飞是管农业的副市长,何慧丽每次从北京来,王市长说:‘何慧丽,我请你喝茶吧,咱俩私下聊聊。他俩不仅是上下级,还是朋友了……开封整个大环境、市里的主要领导,对她都是支持肯定的,不然她在开封呆不了10年。当然何慧丽也有委屈,有些事不太顺畅,但谁没有委屈呀,都有委屈。你让她当一把手,她也得招商引资。”
何慧丽在兰考略显孤独的探索,因为国家领导人对“三农”问题的关注,迎来了一个契机。2009年4月1日,时任国家副主席习近平去南马庄农民合作社考察指导,何慧丽向他介绍了南马庄合作社的综合试验工作。在2007年《合作社法》实施之前,兰考一共有4家合作社,南马庄、胡寨(联社)、陈寨、贺村各有一家,均为何慧丽推动成立。她也因此被赞“走的是费孝通先生的‘知行合一、‘志在富民的治学之路”。那天,何慧丽上了《新闻联播》。
2011年3月,何慧丽升为开封市市长助理兼兰考县委常委,市领导认为她应该在兼顾兰考的同时,将其经验朝其他县区推一推。此后,何慧丽可以合理合法地通过组织系统到开封其他县区去调研、搞乡建了,但局限性是离乡村远了。地级市当然要以工商业建设为主。市里的司机对乡村的道路很陌生。今年4月,何慧丽在一封给中国农大领导的信中说:“10年间,地方政局几多变故,我自身也经历了诸多酸甜苦辣之事。”
在开封挂职后期,何慧丽的思想也有所转变,与温铁军等学者拉开了距离。她说:“政府毕竟不是利润最大化的企业,它也有积极的一面,即提供公共服务的主导性一面,至少2006年农业免税之后,做得好多了。这是不可忽视的现实。”
去年10月下旬,就新型农村社区建设问题,《南风窗》记者电话采访何慧丽。当时何慧丽在中国农大家中,情绪低沉,除某些政治原因外,还有她与儿子的关系问题。儿子自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母子间有很深隔阂。
在一个偶然机会,何慧丽认识了开封敦复书院院长王英杰。敦复书院是一家民办书院,以开办道德讲堂为主要业务。何慧丽把儿子送到这里,呆了七八天,让他接受孝道仁义之类教育,然后院长把何慧丽请回书院,请她与一排母亲并肩坐在凳子上,让她们的孩子当面跪下,给她们磕头、洗脚。何慧丽最初面色僵硬,不知所措,继之泪奔,尽情痛哭。她跟王英杰说:“在我们老家也搞一个学堂吧。”
2013年4月12日,三门峡市灵宝县罗家村,“弘农书院”举行揭牌仪式,温铁军教授专程赶来参加。弘农书院主要有两大任务,一是弘扬中华文化,二是推广生态农业。
之前,何慧丽曾带着北京和开封下乡来的几十名大学生,在此地开设道德讲堂,这些孩子们每天上午读《弟子规》,下午出去“践行孝义”,晚上回来做分享。所谓“践行孝义”,一是帮村里的老人干活,打扫卫生。二是帮他们剪指甲,洗脸洗脚。罗家村山上有个介子推庙。某天上午,何慧丽和大学生们聚集在介子推庙前,向被当地人称作“山神”的介子推行三跪九叩大礼。
“回来后,何老师跟我们做分享,说她以前一直头痛。当她行三跪九叩礼时,头磕在土地上,有一种找到根的感觉,头就不痛了。”河南大学“三农”研究会会长许珍珍说。
“她真的是小女人、大能量。”现任开封市社科联主席的张德娟说,“她让我看她在灵宝搞的媳妇给婆婆洗脚的照片,这是很难组织的一件事。官员能控制你的晋升和工资,他才能组织你。何慧丽什么都控制不住人家,还能把人组织起来按照她的思想去实践一些东西,很不简单。”
这是何慧丽最新的一次转变。其时,正是她对自己在开封的事业去留两彷徨之际。她声称,自己在罗家村发现了“异于现代性的乡土性逻辑,异于经济社会的自然性逻辑”;之前她所从事的新乡建运动,在技术和制度层面做仍然只是治标,而治本的则是文化体系,“所以我就走到了做弘农书院上来了嘛”。
她对自己的角色也有了新定位:“我真正自信的是教育,生命空间教育,对现代化、专业化教育的补充,对实践教育的探索,对社会科学和社会学的内生型本土化发展,我最有这方面的自信。”
2013年4月22日,何慧丽向开封市委组织部写了辞职报告。
王载飞副市长对《南风窗》记者说:“几年前她要走,我就劝她一定要坚持下来,不要因为自己的思想波折、误会、有些情结解不开,就退就躲。我说:那些点是你多少年的心血,成也好,败也好,对一个学者来说都是成果。你毕竟是搞研究的,跟我们一般的行政干部不一样。她又延续了这两三年,最后她说,我在你的鼓励下,又在开封多干了几年,现在10年了,应该有一个了结了。我再三劝她,但她去意已决。”
“她在北京打电话,说再回开封去,就是收拾行李滚了,离开开封了。我说谁批准你走了?你还市长助理呢,一点组织观念都没有!”张德娟说,“平时我说她应该走,但她真正要走,我还舍不得,毕竟我们是好朋友。中国像何慧丽这样的人太少了,如果没有她,南马庄的农民不会想到合作社、文艺队和无公害大米。她在农民中的威信很高,农民觉得她实实在在为他们做事。在她的带动下,有些过去没有思想水平的农村干部,现在也变得像模像样了,在大场合讲话也能讲个一二三了。何慧丽给他们打开了一扇窗。”
开封市副市长王载飞说:“对何慧丽不能苛求。我们应该做的,是如何检点我们的不足,如何审视出现的问题,抓紧解决。何慧丽的可敬之处:她不是陶醉于现在的生活,而是深入基层发展比较慢的地区,发现问题,提出建议,去警醒我们国家和政府去修正。她这个目的是达到了。”
王载飞透露,中国农大已在开封市设立了试验基地。原来的市校合作,局限于农大派人到开封挂职锻炼。农大毕竟在农业科技方面很有实力。现在开封基地有他们的固定资产,安排了很多试验项目,有农大师生居住和搞科研的地方,能够转移他们的研究成果。“我跟何慧丽说,这些村庄你不要抛开。它们是你的孩子,千万不能就这样结束。以后基地这边弄好了,农业科技是一块,农村社会建设是另一块,后面这一块还要让你来主持。”
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的多数开封官员,都对何慧丽表示了足够的客气,盛赞她的热情执著、忧国忧民及其实践活动给兰考、开封带来的变化。对她直言不讳的批评来自于她的朋友们,他们有的是学者,有的是官员。
有朋友认为,何慧丽津津乐道的“乡建”,原是梁漱溟提出来的,一直局限为知识分子小圈子里面的东西,她想通过实践这套理论,通过对细胞的成功改造,然后进行复制,以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但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工程,绝对不是你打造一个细胞,就能成批复制它的。
这位友人说:“她在一个村搞实验时,地方领导不管是真赞成还是假赞成,都会支持她,一是要给她这个面子;二是万一搞好了,人家也跟着沾光,搞坏了也影响不了大局。但她要想在全县或全市普及实验成果,领导这一关就过不去。人家不可能整天跟你说南马庄,人家要说全市、全县的工作,但如果人家说的是与她相反的思路,比如把工业化、招商引资放第一位,她就觉得格格不入。她搞的那几个合作社,不说是失败了,起码现在还处于盆景阶段。”
对此,何慧丽回应道:“我不是任何理论的忠实信徒!我只是想在激进的现代化、工业化和城市化浪潮和作为其反面的所谓的左派、革命派之间,做一些缓解矛盾和改良社会的事儿!没有人想反现代化和逆城市化,若有也不是我。”
何慧丽进一步解释道:“不是我在搞合作社,我只是教育者、力推者和宣传者。我所参与的一些事情,都能在中央文件精神里面找到政策指导的依据,哪里存在什么另类的桃花源!就全国而言,合作社不但不是处于盆景阶段,甚至有一些处于变相和变异的境地,这些,谁之错?”
目前兰考县共有300多家合作社,何慧丽说的“变相和变异”,是指合作社法实施后,因为中央给了很多优惠政策,所以想打“擦边球”的合作社如雨后春笋,有的名义上是合作社,实际上就是公司、企业,社员是在里面打工的工人,农民还是得不到“红利”。
“她看不惯招商引资。但我跟她说:县乡要不搞这些东西,连基本的办公条件都没有,你应该理解它。你可以搞你的东西:合作社、文艺队,不能因此彻底否定招商引资。”开封县姜寨乡党委副书记黄迁海,也是何慧丽的“诤友”之一,他直言,“何慧丽搞合作社没有普遍性的意义。她能搞成功,是她有特殊的资源,有县领导的身份以及中国农大、温铁军这帮人帮她。但是你也不能彻底否定它,毕竟它给市场经济提供了一种完全相反的思路。将来市场经济没法收拾的时候,人们回头还会想起来这些东西。”
曹锦清教授也为何慧丽的行为作了辩解:“关于乡村自治、农民合作化,我们谈了将近百年了,何慧丽能利用挂职的机会寻找农民的合作化之路,这是值得我们尊重的。我们是坐而论道,她是直接参与实践的,在实践中摸索各种农民合作的基本规则和理论,这是当代中国学者最可宝贵的地方。”
对于有朋友怀疑何慧丽在老家豫西搞书院,教学生和农民读《弟子规》,行三跪九叩大礼,是想从封建道德中寻找出路,曹锦清表示:“不要先下价值判断。讲孝道总比子女把老人抛弃好。农村的宗教不也在复活吗?那么多人信教,是他们有这样的需求。中国现代化的速度太快了,就这二三十年的功夫。当然,现代化进程解决了一些老问题,但又引出了大量新问题,因此各种探索都应该鼓励,不能用‘五四式的语词把它埋葬掉。你把它埋葬掉,那你去找呀!我们自己不也找不到好的方法来安顿自己的灵魂吗?”
何慧丽曾说,她听了许多老师的课,得出的结论是:“大学只是思想家和学问家展示他们学问和思想的地方,但并不是生成思想和学问的地方。生成对社会进步有用的思想和学问的地方是在现实社会中,在实践中。”2013年5月20日,何慧丽飞到了美国巴尔的摩,她将在著名的霍普金斯大学做10个月的访问学者。或许,她会用这段时间来总结、反思自己10年乡村建设的得失,用被现实碰撞、浸润过的思想来丰富、安顿自己的不羁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