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6月22日下午,武汉的天气闷热难耐。余光武驾着一辆载满西瓜的小货车,来到洪山区虎泉街。在街边,他撩开篷布,拿出电子秤,开始叫卖着:西瓜又香又甜,一块三1斤。
不一会,洪山城管的人就驱车赶来了,车子在老余的车边停下来。此前,和《南风窗》记者相互递烟、说说笑笑的老余,突然有些紧张:他把秤赶紧藏到篷布下,脸色凝重,同时做出马上要走的样子。之后,老余走到城管的车子旁,和执法人员解释说“周末,进货有点多,希望多卖几个”。
执法人员只说“不要呆太久”,之后就走了。老余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取出秤继续卖。但20分钟后,一个小伙子跑来告诉他,“等下领导来检查,不要再摆了。”
通风报信的人,不是老余的同行,而是一名城管工作人员。通风报信,不代表着有利益勾兑。
而在此类默契背后,是鲜花执法、体验式执法,还有“卧底”等各种花样。看上去,除了质疑,好像没人能读得懂武汉城管。
武汉市东湖高新区天龙路一带,挨着几所大学,夜生活较丰富。入夜,麻辣烫、烧烤、煎包等小吃摊点,开始忙碌了。
这儿也是城管重点盯住的路段。执法人员几乎天天来,下午6点半一直盯到晚上10点才走。
《南风窗》记者暗中跟踪城管执法人员发现,执法过程中,很少发生冲突,通常情况是:互相给面子。一旦城管来了,这些租用商户门前地盘经营小吃的人,就主动退挤到商户的屋檐下。彼此相安无事。来执法的,包括协管员在内,一共有五六个人,他们骑着摩托车来。之后,买几瓶饮料,在天龙路丁字路口一家名为“江湖家常菜馆”的门前,边喝边聊。晚上10点左右,就骑着摩托车各自散去了。
其间,小贩因为看到他们来,主动隐退,并没有城管吼叫、训斥、抢东西等场景,像在例行公事一样,坐等到点散去。
不过,有天晚上,一名城管执法人员,因为喝了点酒,让那些退到屋檐下的经营者,把挂在摊点前的灯也关了,因为“领导可能随时过来检查”。
有的经营者并不听他的劝,他有些生气,但还是耐住性子,一家家去帮人家拔电、关灯,边拔电边嘀咕,“哎哟,怎么这么犟呢?你们也很难,我也很难,我也要吃饭,但我穿着制服出现的时候,你们也要配合一下嘛,等我走了,你们再出来”,“你们不知道,领导一句话,我都要累得半死”。
有个别商户跟在这名执法人员的背后,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但这名执法人员转身走后,这些商户又说起了他的坏话,“他呀,一般不执法,喝酒后就出来执法了。”
另两名小商贩当着《南风窗》记者的面,也争了起来。一个说,他(执法人员)好像是个小领导,因为“看起来像,而且也有一定年纪了”。另一名商贩不服,他盯着这名小贩拉长声音说,“他呀?怎么可能?哪像个领导?”一脸不屑。因为,在他看来,领导才不会这样亲自拔电关灯呢。
随着这名执法人员的离去,这些商贩又呼啦啦地将屋内的东西,朝路边铺开。这一带,再次恢复了往昔的热闹。
夜市摊在一夜的忙碌后,地上自然是不干净的,地面甚至还有些油垢。白天,城管执法人员也会过来看看,有时,执法人员会指着商贩经营的地面对他们说,“你们搞(经营),也要搞干净一点嘛,我看了都不想吃”,“吃坏了大学生,你们赔得起吗”?闻讯,一些商贩会乐呵呵地主动拿着扫把,来回扫了又扫。
天龙路附近是民族大道,这两条路分属不同的区域:东湖高新区和洪山区。一些小贩通常选择在交界处经营,如果东湖高新区城管来了,小商贩会迅速挪移到洪山区管辖的地盘经营。相反,洪山区的城管来了,他们也会挪到东湖高新区。记者看到,通常情况下,城管执法队员,也只是将小贩驱赶到其他地盘就算了,没再追赶。
执法人员的宽容,并不意味着小商贩就满意,因为总还是有扣东西的时候。“有时,他们穿着便衣突然出现,把东西直接扣走。”多名小贩向《南风窗》记者反映,一般情况下,手推车等,是按面积收罚款的,每平方米300元。
城管打人,这几年在武汉是很少了,但小商贩也不认为武汉的城管执法就很文明。“我感觉呀,还是广州、深圳那边执法更文明一些。”路边摆摊卖炒粉的张良庸告诉记者,不要以为广州、深圳出现城管和小贩之间的冲突,就认为这些城市的管理很差劲。同样,也不要以为,武汉的城管有很多花样执法,就很文明、很人性化。
张良庸早年也在广州、深圳摆地摊,考虑到就近照顾小孩读书,他去年才从广州回到武汉摆摊。在城市管理方面,他始终认为,“武汉和发达地区相比,还是有比较大的差距,武汉就像个大工地,乱糟糟的。”
不过,他承认,城市的乱,和包括他在内的小商贩的“贡献”有点关系,“谋生,不是没办法嘛。”
在一些小商贩的眼中,包括洪山区城管局在内的武汉城管,执法并不文明,有时也没收、扣留东西,甚至出现打人、索要烟酒等情况。
小贩老祁向《南风窗》记者反映,“武汉城管执法很野蛮,我们都叫他们二鬼子”,“有时,他们一过来就没收我的三轮车,4、5月份,三轮车两次被没收,总共交了1500元的罚款才赎回”。
洪山区鲁磨路385号金药堂大药房前,有一对依托小货车在路边摆卖水果的河南夫妇。他们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称,前几天,他们被洪山区城管局的人打了一顿。“我老公是个残疾人,他们打他,我去劝,结果把我也给打了。”这位中年妇女对洪山区城管的执法,多有看法。
不过,后来他老公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因为“已经和城管达成协议了,反正他们让我们继续摆就算了”。“到底真被打,还是你诬赖人家?”感觉记者有些不相信,这名自称被打的男商贩,拉着记者到他的小货车旁,趁着旁人不注意,赶紧解开皮带,将自己的裤子拉下—《南风窗》记者发现,穿过红色内裤的一只大腿内侧,有暗红的紫印。他说,“我没骗你吧,当时就像陕西城管打小贩一样打我。”
多年来一直被声称“受到了善待”,并且在执法中也和城管达成了默契的小贩,对城管没有多好的印象。这一点,可能是这几年来玩了很多“执法”花样的城管所不愿看到的。
2009年起,直到今天,武汉城管因“创新”的执法手段颇多,备受媒体关注。诸如,眼神执法、鲜花执法、铁桶阵执法、举牌卖萌执法、下跪执法、小品执法、静默列队执法,以及今年6月中旬刚发生的“体验式执法”(城管工作人员体验摆摊)。
这些执法花样,都是来自武汉辖区城管部门的“创举”,其中又以洪山区城管局的表现最为突出。诸如上述提及的8种执法中,眼神执法、鲜花执法、铁桶阵执法和体验式执法等4种,都源自洪山区城管局。
鲜花执法,是去年国庆节期间进行的。媒体对此是这样描述的:洪山区城管局在执法中发现,洪山区书城路61号的贝克大药房把秤放在门店外,且药店墙上还张贴有两张促销的宣传画。执法人员当即指出该药店存在的违规行为,店家因此忙着将秤收进店内,并撕下了宣传广告。对贝克大药房的配合,洪山区城管局执法队员给对方献上了鲜花—一朵玫瑰,意指“送人玫瑰,手留余香”。
6月23日下午4时许,《南风窗》记者找到了这家大药房,并打开手机,将媒体的报道信息给一名店员看。这名店员看完后,颇不解地看着记者,“你信啦?这个你也信啊?什么鲜花执法呀,就来那么一次,这以后就没了。”
这位店员对当时的情形,记忆很深。她告诉《南风窗》记者,平时,洪山区城管局的执法态度都是很粗暴的,通常就是“(秤)还没拿进去呀,你没听见我说话吗”,很凶的样子。
不过,去年国庆节期间,洪山城管执法人员的态度突然变好了,“过两天,上级领导过来检查,到时,麻烦您配合一下。门口这个秤不能摆放在外头。另外,墙上的促销宣传画,也要撕下来哦。”
这名店员当时听城管这么说,当场就主动要把促销的宣传画撕下来,但城管的人阻止了她,“先不要撕下来,等明天记者来了,拍照片的时候,你再撕下来。”
鲜花执法的报道中,被印刷在当地媒体的一张图片显示:一女士笑盈盈地接过洪山区城管局执法人员送来的玫瑰花,拍摄者是“通讯员叶志卫”—叶是武汉市城管委宣传处的负责人。
《南风窗》记者随后找到了该图拍摄地—洪山区书城路83号“独品时尚餐厅”的楼梯口,接受鲜花的是该餐厅经理胡荣。胡荣至今不知道,她接受鲜花是因为违规后,因配合执法工作才获得的。在她的概念中,她始终认为“是一直做得很好才得到鲜花”,而不是“开始做得不好,后来改正了,才得到鲜花以示鼓励”。
以至于,她如今还有点惋惜地告诉《南风窗》记者:“此后就没再拿到(鲜花)了,不过,拿到一次,已经很不容易了,竞争非常激烈!”
事实是,新闻报道后,洪山区城管局就没再搞这花样了。
对武汉城管这些年来的执法“创新”,《南风窗》记者根据此前媒体的公开报道,逐一回访了很多花样执法的案发地,结果发现:这些执法,不过是某一时间里,突然搞一两下而已。而且花样执法进行时,多有媒体的长枪短炮参与。此外,花样执法的范围也很小,以至于,即使同一辖区,很多商贩也不知道有这回事—因为压根就没碰到过。花样执法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在常态的执法中,很少再出现。
武汉市城管委宣传处的工作人员向《南风窗》记者证实,所谓的鲜花执法、眼神执法等各种形式,确实不是常态化的执法手段,那不过是一种宣传的策略。借此,主要传递文明、非对抗的执法理念,并不是具体或惯用的执法行为。具体的执法行为,武汉其实和全国很多城市的城管执法手段差不多,都是“三步执法”:先温馨提示告知;后限期整改;实在不行,才进入处罚程序。
对各种花样执法,武汉市城管委称,并没发文要求下属这么做,平时只要求各区要文明执法、人性化执法。这些执法形式的“创新”,是各区视自身情况做出的。
对花样执法的效果,武汉市城管委认为,通过传达文明执法的理念,释放出善意,减少了执法过程中的冲突与对抗。
但对环境的好转等实际效果,武汉城管委也不好说,因为“城管工作的特点是,每天都归零,就像扫地一样”,“你今天把张三赶走了,他明天还会再来。即使张三不来,李四也过来”。
穿过花样执法的幻象,进入城管和小贩的街头“默契”和冲突,才能看到更真实的城市,以及武汉城管。
不过,最让人担心的,不是网民、媒体的日渐浮躁,而是城市管理者为迎合公众、媒体,甚至为了博取眼球,不惜消费公众的情绪,而进行着一次次昙花一现的“创新与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