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爱玲
忙于救灾,似乎是中国红十字会(以下简称“红会”)应对新一轮舆论质疑、乃至谩骂的最好方式。
此次雅安地震中,除了现场救灾,最大的舆论热点是网络“倒红”运动和对以壹基金为首的民间慈善的支持。
几经协调,4月26日,中国红十字会的实际负责人常务副会长赵白鸽终于在由早晨上班去办公室的路上,接受了《南风窗》记者的短暂专访,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人”,她别的时间“都已安排得满满的”。
2011年10月,“郭美美事件”后3个月,赵白鸽由国家计生委副主任调至中国红十字会,被认为是重塑红会形象的“救火队长”、国务院对红会进行改革的实际操盘手。赵早年即有改革之名,上世纪80年代末获剑桥大学生物学博士。
一年多来,红会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包括引进国际红十字会的评估体系,成立相对独立的社会监督委员会(以下简称“社监委”),大量招聘新的社会人员,扩大红会的透明度,主动与各方民间人士交流等。
有知情人士透露,赵的改革经常遭遇“冰火两重天”,外部人士往往说她“改得太慢”,而红会内部人员则认为“走得太快”。雅安地震后,民间舆论对红会一边倒的质疑表明,这些改革措施对改变红会在民众眼中的形象成效有限。
检讨过去一年多红会的改革,对于理解中国“官办慈善”的走向和民间慈善组织兴起下中国未来的慈善结构,具有重要意义。
红会社监委委员兼新闻发言人、品牌中国产业联盟秘书长王永用“锐意改革、艰难前行”概括一年多来赵白鸽领导下的中国红会改革。
2011年这一年,包括郭美美事件、中华慈善总会发票门、河南宋基金和卢美美事件等一系列与中国官办慈善有关的丑闻集中爆发,对中国官办慈善的形象造成了巨大冲击。体量最大、声名最著的红会首当其冲。
这年10月,赵白鸽就任中国红会的负责人。2012年7月,国务院发布红会改革纲领性文件《关于促进红十字事业发展的意见》。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常务副院长高华俊分析,对于中国红会的改革,可以从两个不同的层面来看待:一个是应对2011年6月发生的“郭美美炫富事件”引发的信任危机,在加强组织公信力和透明度方面的直接改革措施,包括与社会各方面积极互动,主动加强信息公开,改进工作方法,特别是创造性地建立了社会监督委员会,使之相对独立地进行第三方监督,建立了与社会各界沟通的渠道。
另一个是顺应经济社会发展大势,启动了全面改进红会体制机制的综合改革,包括组织体制、治理机制、人事制度等重要内容,在公开选拔干部、加强核心业务评估整合等方面做了一些尝试,由于纳入了国家“十二五”重点领域改革框架,规模宏大,今年刚刚开始启动。
作为红会改革的重要内容之一,2012年12月,包括政治学者俞可平、电视主持人白岩松、NGO研究专家王振耀等在内的16位各行业名流成为红会的社监委委员。社监委相对独立,不隶属于红会,不从红会领取报酬,但监督工作中发生的经费由红会支付。
作为新闻发言人、参与度较高的社监委委员,王永称自己现在是“全方位受敌”,很多朋友对他“为红会说话”表示不理解,担心他把自己的声誉搭进去。王永表示,就任社监委委员之前,对红会并不太了解,主要看重的是赵白鸽的个人魅力,“是一个有魄力的改革者”。又表示,就他个人接触,“至少在红会高层,我可以说,没有贪腐这些问题”。
他印象深刻的是,关于赵的改革,“像我们这些外面的人都说太慢了,而红会内部员工则说太快”。在一个传统的官僚机构里,大锅饭吃惯了,谁愿意一下子成为没有保障的非公务员?
他认为,像红会这样积重难返的官僚机构,不可能期望在短时间内发生质的改变。目前只可能是受到众多掣肘的温和改革。“要一个刚来的人,在短时间内彻底解决沉积多年的问题,这不可能。”
他希望在换届的时候,赵能够再任一届,“不然来了一个新的领导,是同样改革型的还好,要是保守型的,前面这些改革走到半截子,很难有好的成效”。
社监委自己面临的难题,则主要是人手和时间不够。委员们本来都是各方面的专家学者,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另一个问题则是公信力尚未建立。社监委声称自己是代表民众对红会进行监督的相对独立的第三方,但对于外界而言,却似乎成了红会的辟谣机器。
事实是,王永称,在此次地震中接到的好多举报,经过查实,都被证明是谣言。
红会对惹祸的系统内基金和冠名医院进行了大规模清理整顿。但相对这些横向的机构,基层红会的改革将更为困难和复杂。
越到基层问题越多,改革阻力和利益也更大,这是多位业内人士的共同看法。红会有着从中央到各省市县的庞大机构,虽然共用红会的logo,各地红会有着相对的独立性。一个小地方的红会出事,就可能影响到全国红会的总体形象,品牌管理的可控性较差。
完全由总会垂直管理,在目前看来并不可行。改革方案规定了一种半垂直的模式,即加强总会对基层红会的业务指导和人事选任权。
与网上一边倒的让红会“滚”不同,业内人士对红会的改革一般持相当宽容的态度。
一方面,网上流传的许多传闻被查证为谣言。另一方面,虽然红会的改革力度不大,但在众多出事的官办慈善机构中,只有红会是“真正改的,其他的根本没有改”。
更重要的关于体制机制的改革,目前尚未深入。同样是红会社监委委员的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创新与社会责任研究中心主任邓国胜认为,社监委本身没有合法性,只是紅会自己搞的一个机构,“他说不要你了,就可以不要”,从法理上规定决策、执行和监督分离,这样才具有真正的制度作用。
除了惹眼球的“郭美美”外,对于稍严肃的讨论红会问题者,“去行政化”是中心概念。普遍观点认为,官僚化的体制扭曲了红会作为公益慈善组织的基本职能,只有去行政化,成为真正的非政府组织,红会才能在新的形势下发挥其应有的社会作用。
但是,在《国务院关于促进红十字事业发展的意见》这个红会改革的纲领性文件中,对其的定位是“人道领域的政府助手”,并要求“各级政府要把红十字工作列入重要议事日程,在编制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规划时,同步编制红十字事业发展专项规划”。这被认为是拒绝去行政化的重要表现。
从赵白鸽在不同场合的各种言论和具体改革措施中,可以看出她对“去行政化”的复杂态度。一方面,她在各种场合、包括接受本刊記者的采访中,极力强调红会与政府的特殊关系,红会不可能“去行政化”。
另一方面,有媒体报道,赵白鸽上任后,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说,“想当官做老爷的,不要来红会!”
而王永认为,赵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中采取的一些措施是去行政化的具体表现。他称之为“存量不改,改增量”。比如对于红会员工参公的问题,原有的参公员工仍然保持公务员待遇,但大量进行社会招聘,新来的人员不再具有公务员身份。这样,就能在减小阻力的情况下渐进地非行政化。
王永还表示,红会去行政化并非一定更利于它在现实中发挥作用。“之前我也这么想。但这次地震让我认识到,在中国特定的国情下,面对需要迅速反应的灾难,红会与从上到下政府的关系便于跟各方协调沟通,如果是一个纯粹的民间组织,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迅速取得各方的支持。”
作为民间组织研究专家,邓国胜则有更为专业的建议。他认为,“去行政化”并非意味着与政府没有关系,各国的红会组织大都与政府有各种密切合作,中国红会要改变的是治理模式,领导人任命制和副部级行政级别,员工的公务员铁饭碗,这些跟社会组织本身是不协调的,必须去掉,虽然现在马上让红会完全独立不现实,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但要认清这是跟国际接轨的未来方向。
中国扶贫基金会被不少学者认为是红会可以效法的现实例子。这个号称“中国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专职扶贫公益机构”,主管单位是国务院扶贫办,却自己去掉了行政级别,不要编制,在社会中获得了自己新的位置,被认为是极少数成功转型的官办慈善组织。
今年3月,国务院新的改革方案放宽了民间组织成立的条件,规定非政治、宗教等类别的民间组织将不再需要双重登记,传达出进一步向社会放权的信号,业界欢呼社会组织发展的春天来临。
此次雅安地震中,网上舆论对官办慈善组织红会的一边倒质疑,伴随的是对以“壹基金”为代表的新兴民间慈善组织的强力认同。在新的形势下,各种不同背景的慈善组织如何寻找自己的位置,成为关注焦点。
面对一边倒的网络“倒红”,赵白鸽向记者强调,“红会不会倒。”在此后的新闻发布会后,她更宣布:两三年不翻转“黑十字”印象,将主动辞职。
截至5月3日上午,中国红会的网站显示,全国红会在此次雅安地震中募集的资金总量已达近7亿元。王永强调,此次向红会捐款的并非一些人认为多来自国企或机关事业单位的摊派,而是有大量民营企业和个体捐款。
2014年,中国红会还将举办国际红十字会亚洲地区大会。赵曾自信地表示:“目前中国红十字会尽管在国内面临的挑战非常之大,但在国际上还是很不错的。”
于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中国红会虽然被网络舆论骂得狗血淋头,但在救灾中有良好表现,业务能力强,并仍能大量募款,与国际社会同行交流通畅,基本面并无大问题。
与官办慈善面临的舆论危机相比,民间慈善虽然收到众多的舆论支持声,但可能面临更多的现实困难,最重要的是实力不强,无论就数量规模还是专业化水平而言都存在较大缺陷。
高华俊表示,中国目前相关法律政策和管理体制的落后,非常不利于民间慈善组织的发展。例如,按照现行的税收体制,大额股权捐赠有不小困难,“曹德旺捐出价值35亿多元的股票,需要缴出5亿多元的税款”;慈善组织的投资收入需要像企业一样纳税;非公募基金会每年必须花掉上年余额的8%等规定。
另一方面,他认为,与官办慈善类似,民间慈善发展的社会环境也并不友好。近几年,社会关注和参与慈善的热情井喷式发展,但大众对于现代慈善还十分陌生,公众舆论对做慈善的道德标准极高。一些慈善组织和个人频频受到“做秀”、“某某门”之类的质疑指责,一些慈善组织出现的丑闻更难逃被过分炒作和穷追不舍,让人如履薄冰。
但高华俊对中国慈善事业的整体发展相当乐观。他认为,按照目前的态势,中国慈善事业必将实现跳跃式发展,很快成为社会建设的一支强大力量,为推动整个社会转型发挥重要作用。
他建议,在这一过程中,“官办慈善”应摆脱路径依赖,离政府稍微远一点,强化民间色彩;而民间慈善组织则要善于与政府合作沟通,离政府再近一点,善于利用各种资源推进慈善事业。这样,未来的慈善组织将会不再有官办民办之分,通过各种行业发展平台、联合共享机制以及统一的监督评估机制等,各种慈善组织形成有序发展的格局。
王永也表示,红会应该发挥在救灾过程中民间组织的“枢纽和平台作用”,“比如这次雅安地震救灾中,民间慈善代表人物之一李承鹏就是在赵会长的帮助下通过灾区关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