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政治家?

2013-05-30 10:08张笑宇
南风窗 2013年10期
关键词:斯托克政治家雅典

张笑宇

古往今来伟大的头脑与思想多在于认识世界,但真正重要之事乃在于改造世界。关于这世界的样貌究竟为何,我们可以有许多精心构建的理论体系与宏伟学说,然若无可靠的路径将之付诸实践以具体地改善我们当前的处境,则这些理论就不但无益,甚或有害。人类文明数千年岁月中,一言兴丧者少,空谈误国者多,这正是智识与言论最可敬又可悲的宿命。踽踽与此命运顽抗,试图导引少数人之贪婪与多数人之愤怒而合一为国家文明推动之力者,我们便称之为政治家。

雅典“枭雄”

昔年“雅典七贤”之一梭伦,立贤明法律,欲手执大盾立于贵族与平民之间,使其不互相伤害。他以圣哲的贤明制定法律,推动雅典的民主化,然而平民却不愿接受。梭伦离开雅典,他的法律便遭废止。只等到独裁僭主(通过政变或其他暴力手段夺取政权的独裁者)庇西特拉图用诡谲手段夺权,然后以雷霆之力推行梭伦制订的法律,梭伦的改革才得以推行下去。

庇西特拉图夺权6年后,被人推翻,又過6年,他卷土重来,再施阴谋蒙骗雅典人,回国夺位;7年之后,他再次败于党争,然此人并不气馁,屡败屡战,终于11年后再度夺权。按我们常人的想象,他是个留恋职位的贪婪者,是孜孜以求大权在握的野心家,是为一己私利荼毒人民的独裁暴君,然而亚里士多德说他“处理国政如在宪法之下,并非僭主”,第欧根尼·拉尔修说他传书梭伦,自白“我让雅典人按照你所制定的法律管理他们的事务”。

梭伦诚非“空谈误国”的无用书生,但他虽有能力“一言兴邦”,却不能将兴邦之言落实,倒是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的庇西特拉图才巩固了梭伦发起的改革,更像是有着百折不挠精神的政治家。

庇西特拉图去世后不久,地米斯托克利出生。此公是雅典又一枭雄人物。今天我们看希波战争,常想起斯巴达国王与麾下300勇士的悲壮,却往往不记得希波战争中希腊人的最后胜利乃是在地米斯托克利的领导下取得的。此人出身卑贱却渴望成名,于是为“搏上位”不择手段,多方陷害竞争对手,终于做了雅典的执政官。执政不久,波斯国王起百万大军来攻,地米斯托克利依然狡计百出,迷惑敌人,终于争取以希腊人最擅长的海战方式一决胜负。

萨拉米海战之中,希腊人依靠灵活的战船和娴熟的航海技巧,大败波斯联军,最终在西方人的精神思维中深深刻下这样一个烙印:崇尚自由的西方,纵然力量或有所不逮,却终究不会败给以集体为先、忍受独裁暴政的东方世界。地米斯托克利在雅典的竞争对手品德高尚、为人正直,却终不能像他一样以惫懒之极的流氓手段获取胜利,这更像是为了实现心中目标不择手段的政治家。

地米斯托克利做执政官的那一年,伯利克里出生,成就雅典历史上最后一代枭雄人物。伯利克里眼光精到,辩才无碍,一方面最受民众的爱戴,另一方面又保护了权势者的核心利益。

他在演说中极力称颂雅典的民主制度并非学自其他城邦,与此相反,其他城邦倒来雅典学习他们建构优良民主制的经验;他称雅典人是最为自由,却又作战勇敢的民族;他是自由与民主之友,然而纵览他的时代,他在雅典威望之高无可匹敌,是名义上的民选领袖,实际上的至高君主,其地位绝类二战中连任四届的罗斯福总统。须知在古代政治家眼中,民众是物欲最难飨足者,然而伯利克里却能以一己之力驯服民众,使他们甘愿为国家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实现国家的共同利益,并让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以此获得了无上的自由与荣耀,这才更像是为了民众的利益不择手段竭忠尽智的政治家。

政治家的命运

然而3位政治家的下场却是悲惨的。

庇西特拉图一生颠沛流离,几度去国离邦,自第一次夺权到去世30余年间,有一半时间在逃亡。比及他大权在握,能逐一实现自己当初的理想时,已垂垂老矣。许多年来,欢愉殊少,忧患实多。

地米斯托克利领导希腊联军大获全胜后春风得意,风头正劲,却终于引起了人民的厌倦。当时雅典有所谓“陶片放逐法”,人民可于陶片上书写最讨厌的某人姓名,得票最多者必须离开城邦自我流放。地米斯托克利因其名声太大不幸中招,最后客死他乡。

伯利克里于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身染瘟疫,不治离世,总算是逃过了民众的忘恩负义。然而之后欲效仿他的亚西比德却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亚西比德领导希腊军队在外,却被国内政敌弹劾,不得已逃亡斯巴达。后来他重回雅典,却又被陶片放逐法驱逐。雅典人赶走了最后一个适合当统帅的人,付出的代价便是彻底的失败和臣服于斯巴达人建立的傀儡政权。

这便是政治家的命运。

政治家是孤独的。为了实现心中的谋划,他们往往需要忍所不能忍,为所不敢为,哪怕耗费数十年精力,也不可踏错一步。在这个过程中他可以有同盟却殊少朋友,只因他背负的责任往往太重,而敌人往往也太多太强大。

政治家是尴尬的。有权有势的少数人不喜欢他,因为成熟的政治家知道国家的肌体往往因硕鼠的啃食而衰朽,因而不得不与财阀寡头开战,如商鞅辈付出生命代价者亦有之;无权无势的老百姓也不喜欢他,因为成熟的政治家知道不可能满足民众的全部愿望,然而民众却总要所有梦想在一夜之间成真才好。

政治家是悲哀的。他肩负的可能是十万、百万、千万人的生死,这巨大的道德责任,自然不能以寻常论之。可悲的是常人往往用常人的道德标准要求政治家,而政治家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又不得不跟从这种要求。他的神经要坚毅,因为当所有人倒下的时候他得站着;他的心肠要冷酷,因为所有人悲痛失措的时候他得想好如何爬起来走下去;他的头脑要适应“精神分裂”的状态,因为他往往要调动自己最富激情的力量来感染和影响志同道合者,然而又要为理性的规划和反思保留清明的头脑空间。

政治家是最为政治思想家、哲学家和理论家讨厌的,因为后者总希望自己的思想或理论放诸四海皆准,不以一时一地一姓一派的荣辱成败为转移。柏拉图、圣奥古斯丁们希望的是人们只要获得某种知识,便可以在任意时代以任意的优秀者为模子塑造出“哲学王”来;霍布斯、洛克、卢梭们希望的是任意时代任意国家的人们只要用某种方式签订社会契约,某些最基本的权利便可天然得到保护;黑格尔希望有一个历史精神的担纲者出现,马克思希望有一个历史规律的担纲阶级出现,在他们的眼中,政治中的“人”都不是“具体的、有名有姓的人”。政治家在他们眼里只是最高真理、自然权利或者历史规律的工具;政治家们要做的事只是熟读他们的各种原理学说与指导意见,并把这些意见付诸实现。

只是他们忘了,如果没有庇西特拉图、地米斯托克利和伯利克里,没有努马、凯撒和屋大维,没有周公、管仲和商鞅,没有在这些名字背后千千万万个亦有名字但却已被遗忘的、政治中的活生生的人,“政治”本身如何可能?歌德曰理论灰色而生命之树长青,政治家便是这长青树上的一片片叶子,虽然也许会枯萎、凋落,但可敬,但伟大。

也许在西方政治思想史的长河之中,有一个人对此最为心知肚明,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马基雅维利。

马基雅维利早年为佛罗伦萨共和国10人执政团服务,后来投靠美第奇家族而失败,谪居圣安德烈。他虽以思想家闻名,但一生从不追求构建完整庞大复杂的体系,而是集中精力编写《君主宝鉴》式的小册子与历史评论,于史上著名人物的一言一行之间评论其成败得失,概括许多经验之谈,以资后来为政者之用;他对那些历史与现实中的大人物心向往之,却又写作《曼陀罗花》这样的喜剧来嘲讽严肃沉重的历史,将之化为辛酸之后的幽默,一笑身轻,准备与这个荒诞的世界来一场相扑肉搏;他心目中有共和理想,却知道意大利沉重的现实必将使这理想坠地,因而只好逼迫自己现实起来,鼓吹集狮子与狐狸一身的君王,结交达官贵人,不惜出卖灵魂来拯救自己的国家。他不是个典型的政治思想家,也不是个合格的政治家,却是最理解政治家的政治思想家和最理解政治思想家的政治家。

责任伦理

书生樗散,所思者未必政治家之所思,所想者未必政治家之所想,然而总可以凭着从间接资料中汲取的一些历史经验,来讨论政治家究竟为何,中国的政治家又应做到怎样。

以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的理解,“将权力作为手段的人,都同恶魔的势力订了契约,对于他们的行为,真实的情况不是‘善果者唯善出之,恶果者唯恶出之,而往往恰好相反。任何不能理解这一点的人,都是政治上的稚童”。对于政治家的伦理要求就是“责任伦理”,政治家承担权力行使的后果,“就像费希特曾经说过的那样,他没有丝毫权利假定他们是善良和完美的,他不会以为自己所处的位置,使他可以让别人来承担他本人的行为后果——如果他已预见到这一后果的話。他会说:这些后果归因于我的行为”。

比如说,有信仰的政治家的追随者,取得了权力之后,通常很容易堕落为一个十分平常的俸禄阶层。政治家对此要由他自己负责,因为“他这是在让自己周旋于恶魔的势力之间,因为这种势力潜藏在一切暴力之中”。同样,如果有一批信念至上的政治家抱怨说,愚陋不堪的是这个世界,承担责任的不该是自己,而是那些政治家为其效力、其愚蠢和粗俗有待政治家铲除的人们,这样的政治家只不过是让自己陶醉在一种浪漫情怀之中。

由此也看出,对于政治家的理解与敬意,为何很少有人能比马克斯·韦伯在《以政治为业》的演说中曾道出的来得更充分:

“政治是件用力而缓慢穿透硬木板的工作,它同时需要激情和眼光。所有历史经验都证明了一条真理:可能之事皆不可得,除非你执著地寻觅这个世界上的不可能之事。但只有领袖才能做这样的事,他不但应是领袖,还得是十分平常意义上的英雄。即便是那些既非领袖又非英雄的人,也必须使自己具有一颗强韧的心,以便能够承受自己全部希望的破灭。他们现在必须做到这一点,不然的话,他们甚至连今天可能做到的事也做不成。一个人得确信,即使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愚陋不堪,根本不值得他为之献身,他仍能无悔无怨;尽管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仍能够说:‘等着瞧吧!只有做到了这一步,才能说他听到了政治的‘召唤。”

我们便以此向政治中的政治家献上理解与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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