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张飚退休后的生活是很安逸的。平时到乌鲁木齐帮女儿看看孩子,但他不喜欢乌鲁木齐,嫌人多车堵。他更愿意待在漂亮的小城市石河子,因为到哪去都方便,绿化也好,“你现在来的时间还不算好,到了夏天,想找个楼房都不好找,全都被树挡住了”。
张飚在石河子检察院工作了30多年,一直是一名基层检察官,从未担任过领导职务。可以说,他的职业生涯平平静静,也可以说平平淡淡。张高平、张辉叔侄的冤案经浙江省高院平反后,已经退休的张飚才变得为人所知。身边的亲人和朋友都有点惊讶,远在西安的姐姐对他说,“你给我们张家增了光!”一位老朋友发来短信赞扬他:“退休之后,不忘本职,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举,非常人胆识……”
他的形象在女儿眼中也变得高大了。“她现在都拿我的话当圣旨了,我一教训外孙,她就冲孩子喊:老实点,姥爷给你训话呢!”他提高音量,模仿女儿的语气和神态,然后又补充道:“我那个小外孙,哎呀,太顽皮,哈哈。”
一些陌生人也四处打听他的联系方式,找到他,大多是遇到了司法不公正的情况,希望通过他的帮忙讨公道。见面的次日,记者收到张飚的短信,建议见见另外一个通过他寻求帮助的人,说看过他的案卷材料,错判的问题很明显,值得关注一下。
张飚的出名带动了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的工作,也就是监所检察。据统计,全国各级监所检察部门共有工作人员1.2万多人,可是无论是在新闻还是政法题材的影视作品中,引人关注的都是那些办大案的检察官,基本上轮不到他们。石河子检察院监所检察科科长、张飚的老同事魏刚说,他们的日常工作最大的特点就是“碎”,某媒体的记者决定跟踪采访他们的工作3天,但到了第二天就说,魏科长,我看不到你们在干什么。魏刚回答,这就对了。
监所检察的工作内容,概括地说,是指检察机关对看守所、监狱、劳教所等监管场所进行执法监督。具体内容包括监督狱警的行为,对看管场所工作人员的违法行为提起公诉;保障被关押人员的基本权利,接受服刑人员的申诉,履行服刑人员减刑的法律程序;办理服刑人员继续犯罪的案件,比如斗殴、越狱,追踪漏罪,等等。这一工作一般从司法判决生效以后开始,用魏刚的话说,监所检察处于司法监督的末端,但整个工作过程却涵盖了检察机关工作的全部流程,他们这个科就相当于一个小检察院。
1951年出生的张飚祖籍陕西,父亲是跟随王震解放新疆的军人。1969年,张飚高中毕业后成为一名知青,在农八师当了一年农工,之后参加入伍。1979年,他从部队调到石河子农学院工作,这一年也是公检法系统重新恢复的时间。第二年年底,张飚进入石河子检察院,一干就是30多年,直到退休。
石河子检察院副检察长李晓齐说,张飚刚进检察院的时候,是跟着他当书记员。他印象中的张飚是个挺老实肯干的人,“让干啥就干啥”。张飚先后在法制检察科和控告申诉科工作过,后来才到了监所检察科,分别在这3个科室干了约10年左右。
监所检察科的工作最繁琐,难出成绩,不容易留人,年轻人往往呆不住,老同志就比较多。张飚说他的底子薄,进检察院工作的时候只有高中学历,直到1992年才通过自考拿到本科文凭。但他和其他人比较更细心,更平和,用魏刚的话说,老张做事情比较慢,但干得细致,很少出错,让人放心。
张飚退休前在石河子监狱当驻监检察官,按理说他和另外一位同事应该常驻监狱开展工作的,但由于条件限制做不到这一点,只能采取巡回的方式。这10年里,张飚一共办了二三十个案子,案子都不大,没什么影响。直到他遇到张高平,才介入了一个影响力巨大的冤案的平反过程。
根据规定,服刑人员可以在劳动、生活、学习的三大场所向检察官提出谈话的请求,检察院也在监狱设立了检察长信箱,直接接受服刑人员的投诉。作为驻监检察官,张飚说,他工作任务的一部分是帮助维护监狱的正常改造氛围,犯人当中表示不认罪伏法的不在少数,但很多是没有道理的,一般碰到这种情况,就通过谈话稳定犯人的情绪。
但是,張高平让他感觉到不一样。
第一次见到张高平是在2007年,狱警向张飚反映,这个人让人很头疼,不遵守监狱的纪律,对服刑人员应遵守的相关事项,他一概拒绝遵守,而且也不要求减刑。狱警希望张飚帮忙做做张高平的工作,让他好好接受改造,以免破坏了监狱内正常的改造氛围。张飚脾气好是出名的,服刑人员都愿意跟他交流。
张飚会见了张高平,张飚记得,张高平哭得非常伤心,反复说他自己是被冤枉的,还委托张飚帮忙寄申诉材料。这给张飚留下了印象,但也没想太多,只是按常规安抚他。事后,张飚将张高平的申诉材料寄往案件的原审地浙江省高院。此后,每次见到张飚,张高平都要询问申诉是否有结果,心情非常急切。
2008年,有一次张飚在检察长信箱里又看到了张高平提出的会见请求,于是就安排了和他的见面。这一次,张高平拿着一本《民主与法制》杂志,让张飚看一篇关于河南马廷新冤案的报道。张高平发现,案件中有一个关键的证人,叫袁连芳,是个与当事人一同关押的犯人,充当了诱供的角色。而在张高平、张辉“强奸杀人案”中,也有个关键的人物叫袁连芳,做的事情也是同样的。
这个线索让张飚警觉起来。张高平是异地关押的犯人,绝大部分案卷材料都在浙江,他能调取的只有判决书。张飚与科室的同事一起讨论判决书,认为其中存在疑点,最明显的是受害人的指甲中发现了男性DNA,判决书上写着,不排除是张氏叔侄的,也不排除是第三人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查找其他可能的嫌疑人呢?这个疑点坚定了张飚继续调查下去的信念。
科室讨论过之后,向院里做了汇报,院领导指示继续调查。张飚随即再次会见张高平,跟他进行了一次深谈,并做了笔录。
张飚和办理马廷新案的河南方面取得了联系,很快他得到答复,没有关押过袁连芳这个人。这让张飚觉得很奇怪,于是他通过公安局的户籍管理系统查找袁连芳的资料,恰好,同一年龄段中,全国只有一个叫袁连芳且有犯罪记录的人。张飚将袁连芳的头像和其他几个包括他自己的照片放在一起寄往河南,請当地检察院的工作人员找马廷新辨认,结果马廷新一眼就认出了袁连芳。
这就证明,两起案件中的袁连芳是同一个人,既然能在马廷新案中作伪证,那么他就有可能在张氏叔侄的案件中有同样的表现。张飚还查到,袁连芳曾以到外地协助警方破案的名义被减刑10个月。
随着调查的进展,原本非常配合的河南方面忽然显得犹豫起来了,打电话过去,对方只是说案情比较复杂。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了这个转变,张飚到现在也不知道。
在与河南方面联系的同时,张飚也通过正式的公文与浙江方面联系,先后数次发函给浙江省检察院和高院,反映案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在迟迟得不到回复的情况下,张飚给浙江省检察院申诉科打过电话询问。2009年,他偶然间看到了一篇关于浙江省检察院检察长陈云龙的报道,于是提笔给陈写了一封信,谈到自己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在退休前希望能推动这个案子,并随信附上了相关材料。后来,张飚收到了浙江省检院主动打来的电话,告知他材料已经收到,已按程序办理。
与此同时,张飚还与张高平的哥哥联系,鼓励他也要积极申诉,哪怕卖房子也要申诉到底。张飚还建议张高平的哥哥与代理马廷新案件的律师朱明勇联系,请他介入。2011年初,朱明勇曾到石河子监狱会见张高平。
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张飚没有向张高平透露过,担心他认为翻案有望,更加不服从监狱的管理。他一直对张高平说的是,你可以不认罪,但必须伏法,要好好接受改造。
2011年,张飚退休了,此后魏刚和另外一位同事接手了这个案子的相关工作。退休后,张飚心里也放不下这个事,正好有个机会去杭州,他还特地到张氏叔侄“作案”的路段走了走。
直到2012年6月,浙江方面派了一个工作组来到新疆,分别提审了关押在石河子监狱的张高平和关押在焉耆监狱的张辉。在工作组来访期间,张飚并没有露面。2013年1月,浙江方面再次到新疆,将张高平和张辉带走了。
再次听到这叔侄俩的消息,就是二人被浙江省高院宣布无罪释放,那一天是2013年3月26日。走出法庭,张高平拨通了张飚的电话,对他表示感谢。
浙江方面是如何启动再审程序并最终做出改判,张飚和他的老同事们并不清楚,浙江政法系统目前还在进行其他的什么工作,他们也不知道。但冤案的平反,让他们感到欣慰。
在记者到石河子检察院采访的时候,一楼大厅里的宣传板上写着石河子政法委作出的向张飚学习的决定,这里已经接待过多位全国各地前来采访的记者。谈起这个事,张飚和他的同事们都将功劳归于集体的努力。
李晓齐是主管监所检察工作的副检察长,他说,这不是个人能做成的事情,个人即便去做,也是违法的。推动案件平反的全过程,都是通过正常的工作程序进行的。李晓齐本人也亲身参与其中,他曾经给焉耆检察院的主管副检察长打电话,询问张辉在监狱中的改造情况,得到的回答是,张辉也拒绝认罪,不停地申诉。张氏叔侄分别关押,没有任何沟通的渠道,却不约而同地做出同样的举动,这增强了他们对案件判决的怀疑。另外,张氏叔侄一审分别被判死刑和无期,二审却分别改为死缓和有期徒刑15年,李晓齐说,这也很能说明问题,按法律规定应该做到“疑罪从无”,显然该案的二审采取的是“疑罪从轻”的原则。
事件引起关注后,李晓齐特地叮嘱他的部下,接受采访时不要对浙江方面进行过多的评论。他说,案件能平反,至少有三方面的力量起了作用,即张家人的申诉、浙江方面的努力和石河子检察院的推动,而且浙江方面明知改判后会引来千夫所指,仍然坚持做了,这种勇于改正错误的态度是值得尊敬的。
张飚个人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显然是不可低估的,但他本人也不同意高估他的作用。张飚说,做好这件事需要耐心和细心,他是个好脾气,而好脾气也是随着年龄增长磨练出来的,换在年轻的时候,一疏忽说不定就给放过去了也有可能。办案无疑需要专业素质,但责任心同样重要。“我只是坚守了一下,做了我应该做的。”他说。
的确,要想找出张飚更多的事迹并不容易,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法律工作者。魏刚说,要说老张有多伟大,那也不见得,如果要写榜样,恐怕把整个科室干的工作都列出来,大家也很难满意。他说,这样离谱的错案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法律总体上是好的,出了错案,与其指责制度,不如研究如何在制度下更好地执行法律。
采访张飚时,他刚接到一个任务,要给系统内的青年团员讲一堂课。记者问他打算怎么讲,他笑笑说,要讲的大概也就是和你说的这些,最主要的是告诉年轻人,要踏踏实实干工作,只要认真负责,早晚会出成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