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刀子下的集体无力

2013-05-30 10:48李淳风
南风窗 2013年19期
关键词:马鞍福清刀子

李淳风

9月1日上午,“8·25”公交砍人案过去了刚好一周,成都马鞍街上秋雨绵绵。

雨丝打在一字排列的花圈上,薄薄的白色纸花悄悄收缩。这个生活气息十分浓厚的区域,仍旧笼罩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一个陌生男人,在3分钟里将一个总长200多米的直尺形区域变成人间炼狱。5人死,10人伤,其中多人重伤,还住在重症监护室。

而这个男人用的不是枪,不是炸弹,仅仅是一把20厘米长的双刃刀。人心为之战栗的,也许不是死伤人数,恰恰是那把刀子,一把普通的刀子把整个社会的无力感捅了出来。

杨师傅坐在店里,摸了一下靠在门边的一根钢管大声说,日他妈,我会怕他?再来试试,看我不弄死他!

然而他和所有人一样明白,此事的猝不及防,让一切理性变得无用。

3分钟杀戮

成都,一环路是一条大路,马鞍街是一条小路,它们在一环路北四段组成一个丁字形。大路上车流滚滚,而小路上则人潮涌动。如果坐公交去马鞍街,那你可以在一环路北四段这个车站下车,往前走100多米右拐即可。

2013年8月25日晚上9时15分左右,公交司机王官忠挂挡、踩油门,把42路公交缓缓开出一环路北四段站。

车上,西南交大环境工程专业毕业的硕士张浩文,准备在下一站下车,他刚从邛崃取水样回来,正要赶回新鸿路的家中和妈妈刘汉民吃饭。

马鞍街入街口后约40米处,34岁的浙江临安人蔡国炳,坐在街边屋檐下一张小凳子上纳凉。旁边几米远,38岁的杨福清师傅,坐在自家狭小的店铺里,等着朋友来喝酒,他的幺爸(小叔)今天过来了,他想热闹一下,但只请了自己最敬佩的朋友—老警察老江。老江有应酬,吃完饭才来,此时还差五六分钟就能赶到。

同在此时,中年女子赵芳和丈夫周先生饭后出来散步,也正要路过马鞍街。

这些人,有的互不认识,有的是清水之交。这天晚上把他们紧紧联结在一起的是一把刀子。

那把刀子就别在这辆公交车上一个名叫李年勇的41岁男人的腰间。

1分钟后,公交车离开一环路北四段站不到100米,李年勇掏出了刀子,向离自己最近的乘客刺去。猝不及防之下,鲜血乱喷,车厢里乱作一团。

王官忠见此情景,一脚刹车,并迅速开门,车停在了梁家巷消防中队前的斑马线上。车门一开,一男一女两名被刺中的乘客掉了出来,摔在地上,乘客跳车奔逃。

李年勇一语不发,往车行方向追出去,一路砍杀,赶上的、碰上的都遭遇了他的刀子。跑前100米,他拐进了马鞍街。

9时19分,枪响了,李年勇在拐进马鞍街100多米后被警察制服。

倘若这里没有派出所,或者派出所的位置不是那么恰到好处,李年勇的刀子的杀伤力可能会放大几倍。发生此类随机杀人案,报警在大多数情况下无济于事。当时路人的自我防卫和见义勇为,变得十分重要。

3分钟,一切都已定格。一路的血,一路的血人。张浩文、蔡国炳、赵芳、杨福清的幺爸,都已倒在血泊中。

老江过来喝酒,看到了惨烈的现场,血,号叫,哭泣,以及从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做了8年警察的他冲到李年勇前面,说要当场打死他,被派出所警察拦住。

李年勇小腿上的枪眼汩汩流血,瞟了周围的人一眼,脸上写满轻蔑。他跑过的路上一共躺着15人,5人先后死亡,10人受伤。

不幸之幸

8月31日上午11时,马鞍街上依旧人来人往。

这里被老江称为成都最穷的地方,正因为穷,所以生活成本相对低廉,底层者聚集。老江认为,李年勇选择在这个位置动手,也许并非偶然,他的砍杀,在这里可以造成最大程度的伤害。

李年勇就擒的地方是马鞍街的一个巷子口,往前100米右侧又是一个巷子口,任选一个,一拐进去就是马北市场。

巷子里,一位老大爷拄着拐杖,一边往里挪动一边叹气。巷子太窄,人太多,还有电动车、自行车和残疾人车相向而行,所有人的时速都不会超过5公里。如果李年勇未被及时制止,而是杀进马北市场,后果不可想象。

李年勇能被迅速擒获,是一种幸运。因为马鞍街口走前100多米就是曹家巷派出所,修车档的刘师傅冲进派出所去叫人,警察及时冲出,一出门就碰上杀过来的李年勇,当机立断开枪射击。

倘若这里没有派出所,或者派出所的位置不是那么恰到好处,李年勇的刀子的杀伤力可能会放大几倍。

他跑得快,捅人也快,根本来不及反应。目击者说,最多看到一条红色人影一闪,人就过去了,正好在他旁边的就倒了霉。一名女子坐在人行道边上休息,见李年勇冲过来,下意识地站起来,于是肚子上就挨了一刀。

未与李年勇接触的路人也是一阵发懵,甚至想不到报警。

整个过程历时仅仅3分钟,成华区警察梁警官说,一般市110指挥中心接警,要讲清楚事情内容和具体地点,大约需要一两分钟,所在辖区的分局出警时,正常已经在拨打报警电话5分钟之后,巡警赶到现场的时间则要视距离和路况而定。

也就是说,发生此类随机杀人案,报警在大多数情况下无济于事。当时路人的自我防卫和见义勇为,变得十分重要。

见义勇为

一周以后,马鞍街上仍然氛围悲切,因为街上有两个灵堂,一个是蔡国炳的,一个是赵芳的。

蔡国炳的灵堂外打着黑色横幅,写着:见义勇为英雄蔡国炳一路走好。但是,“见义勇为”还是家属自己书写的,并非官方定论。

时间再回到案发当时。王官忠刹车、开门,乘客逃命,李年勇狂奔追杀。王官忠随后也跟了出去,在下车之后往前一二十米处抓起了一把靠在墙边的拖把,一直跟着李年勇跑,并且大叫“杀人了”,提示路人注意。

王官忠作为一个见义勇为者,第二天就接受了媒体采访,但话语不多。参与报道的当地报纸记者说,可能有关方面跟他有交代,很多问题不回答。

李年勇杀进马鞍街四五十米的时候,坐在小凳子上的蔡国炳看见了他。蔡国炳的妻子小唐说,当时老公以为是抓小偷,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起来”,迎了上去,一接触就被刺倒在地。

小唐大叫起来:抓杀人犯。此时李年勇已经跑过了杨福清的小店,杨福清闻声,抄起一把凳子就追了出去,但是李年勇跑得太快,很难追到近前。另一家修车店的刘师傅也拿着榔头追出去,但追不上,幸好他迅速跑进派出所报了警。

杨福清说,王官忠是追上了的,但是一直拿着拖把去抵李年勇的后脑和颈脖,他能打到,但可能拖把没有杀伤力。

老江不同意:大力举起来往后脑勺敲下去,我就不信不能把他放倒。

他认为王官忠确实有保护路人的心思,也起到了实际效果,但是依然欠缺最重要的那点勇气,可能怕一旦打伤了人自己也要负责任。这是对法律不够清楚,同时多少也有点怕事。而这一点,将会是突发事件现场很致命的一点,而且具有普遍性。

蔡国炳则没有起到实际作用,一出现就被捅倒在地,但对于他的见义勇为行为,民间更少疑惑。

9月1日,派出所的李泽养警官进到杨福清店内,询问他看到的关于蔡国炳的情况,仍在了解蔡国炳是否为见义勇为。老江说,能帮老蔡一把就帮他一把,他帮了大家。老江有一丝愧意:如果我早几分钟过来,老蔡也许不会死。

正在此时,一个四五岁的白净小男孩在身后拉《南风窗》记者的衣袖。回头看他,他牵了牵自己袖子上别着的孝布说,是我爸爸,我爸爸死了。

他是蔡国炳的儿子。孩子脸上没有一丝悲伤,而记者手足无措。

弥漫着的无力

蔡国炳的灵堂内时常有市民进去上香,母亲和舅舅坐在里面相对无言。蔡国炳在这里做点小生意,家境清寒,有一个5岁的儿子,父亲患有老年痴呆。事发这一天,他刚刚把父母接到成都来赡养,父母抵达仅仅4个小时。

赵芳的灵堂,则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天啊,冤。

这其实不仅仅是现场的祭奠,还有博弈的意味。亲人平白无故地惨死,家人认为应该有人承担责任,但又不清楚究竟找谁,摆设灵堂一周不撤去,是希望得到来自政府的解决办法。

“冤有头债有主”,然而这句常识性的话语在随机杀人惨案发生后变得很无力。

李年勇不加选择地杀伤陌生人,并不考虑“冤与债”的关系。事发后,他没有赔偿能力,找他没有任何意义。而找政府的话,究竟政府需要承担多少比例的责任,也很难认定。

老江说,这事不好解决。政府负责丧葬费用问题不大,烧个人1万来块钱。不过老蔡的亲属们千里迢迢从杭州赶过来,几十人,飞机来回就是一大笔钱,加上吃喝拉撒住一天按每人100元算,更不是小数目。更重要的是,政府可能不敢开这个头,随机杀人这样的个人极端暴力事件越来越多,赔不起。

这样一个大案子,成都当地媒体报道了两天。成都市公务员徐先生认为,这个事情政府很重视,市里开了好几次会,但在公开领域不敢说太多,怕说多了自然扯到政府责任的讨论。

据此,老江推断,给蔡国炳定性见义勇为,然后从法律救济、社会救济的角度达致一个结果,是一种比较可能的选择。不过,赵芳以及其他遇难者则可能还要另寻渠道。

两个灵堂一直在耗下去,耗着一种耐性,也耗得越来越迷茫。迷茫源自于集体的无力,面对类似的伤害,从政府、社会到个人,都感觉到缺乏实际的防范防卫能力的无力感。大家都期望有一种赋予了明确的权力和责任的防范方案,又都无从下手。

以后怎么办?

派出所对面的理发师傅没有在现场,他下班早,回家了。他说,倘若他碰到,“狗急了也会跳墙”,肯定要反抗一番。然而问到在如此突然的情况下,平时如何防范,实地如何反抗,他默然了。

“成都的治安其实一直很好,偷抢都不多,凌晨一两点钟,一个单身女孩还敢走在街头。”公务员徐先生说,“可能正是因为这种长期享有的安全感,使得大家的防范心理很弱。李年勇拿刀子一路杀的时候,人们扭头看看,或是突然站住,但没想到跑开。”

现在这里附近,一切如常,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这一血案,无可避免地给人心蒙上一层阴影。

四川大学一名女老师说,现在同事们觉得,人多的地方害怕,人少的地方也害怕,呆在家里还害怕地震。9月1日,离案发现场两三百米的府青立交桥下,人们还在扎堆议论着此事。“坐公交不保险,坐出租车不保险,走路也不保险……”

梁警官称,此事发生之后,成都公安已经出台一个措施,今后将在每辆公交车上各配备一名警察和一名治保人员。只是效果难以预料,公交车只是一个报复社会的可选空间,这样的空间多的是,防不胜防。

本地媒体对此事说得不多,还因为有一种观念在警察系统乃至政府中被普遍认同,即此类事件在全国多发(仅8月份就在安阳和成都各有一起,而且都是在公交车上开始实施),媒体有责任。说得多了,给了那些仇恨社会的人一个方法性的提示。

“但这绝对是扯淡!”成都宣传部门一名工作人员说。

该怎么做来消除这类随机杀人的恶性事件,似乎谁都懂。但谁都明白,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在此之前,人们在明处,李年勇等人在暗处,几乎防不胜防。

梁警官出于职业习惯,走在路上都是一步三回头,在人多的地方随时保持“黄色警戒”。在公交车这样的封闭小空间,他很注意周围的人的表情、眼神,和他的腰间、胸前有无鼓凸。他认为,不妨通过合适的方式,以社区为单位,把这些警察的职业技巧教给市民。

同时让人反思的是,国家关于管制刀具的相关法律,在这种突发情况下,事实上造成了施害者与被害者之间力量的极度不平衡,虽然差别仅仅是一把刀子。为此,有人还说,是不是应该修改法律,让公民可以带刀上街?

“但那样就会产生一个人人自危的社会,我们丧失的可能更多。”老江说。

张浩文出事以后,妈妈痛不欲生,跪在急救室门口双手合十痛哭。她最后悔的是自己没有早点给儿子买一辆车,否则他那天就不会出现在那辆公交车上。

这,已然太迟。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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