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斌
“长安画派”是20世纪下半叶在中国内地崛起的一个杰出的绘画流派群体。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大西北地区雄浑粗犷的自然风貌、具有浪漫和革命精神情结的社会政治价值取向、浓郁的现实生活气息……诸多因素的参与和酝酿,使“长安画派”在保留传统绘画精神要素的前提下,走出了一条现代中国画成功变革的道路,铸造了“长安画派”特有的艺术面貌和绘画风神。
一
早在上世纪40年代,“长安画派”的主要创派画家赵望云就通过旅游写生的形式将平民生活题材和其他绘画创作题材纳入他的绘画创作视野,引起了社会的极大反响,为后来石鲁、徐庶之、黄胄等人关注现实社会生活的描写、注重日常生活和景物的绘制开拓了道路,此后才有艺术宣言“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的提出。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促使赵望云画了许多抒情性作品,石鲁后来也创作了《饲养员王传河》《延河之畔》《逢场作戏》《地头小憩》等具有日常生活情调的绘画作品,凝聚着对生活的热爱和自己的欣喜之情。这与赵望云早期关注现实社会生活和平民绘画题材所开拓出来的中国画思路有关。赵望云在这一领域的不断发掘,扩大了中国画的创作范畴,对“长安画派”绘画选题思路的形成,具有相当深远的影响。
“长安画派”的画家非常注重对西北地区自然景物的表现,将华山、秦岭、黄土高原的自然景物入画。赵望云、石鲁、何海霞、方济众等人都创作过这一类绘画作品。石鲁的《秦岭山麓》《华山松》《陕北夕照》,何海霞的《陕北清秋》《华山天下险》《华山图》等,都是这一类绘画。“长安画派”的画家以大西北地区壮美的大自然景物为题材进行绘画创作,确立了新的绘画典范,将不被人们所熟悉的大西北壮美、雄浑、苍凉的大自然景象展示在人们的审美视野之中,这在中国画创作中是一个重大的开拓。“长安画派”的画家发现了黄土高原的美,这本身就是一场审美意识的革命。正是由于这一类题材的绘画出现,才有“窑洞画派”、“西北画派”概念的出现。
“长安画派”主要创始人石鲁成功地挖掘出具有政治文化意义和现代绘画意义的绘画专题。他的《东渡》《转战陕北》等经典画作极大地提升了“长安画派”的精神力度和在现代中国画坛上的地位。虽然革命浪漫主义、革命象征主义绘画题材是那一特定历史时期绘画创作的主题,但“长安画派”的画作的精神力度、选择的角度以及它所蕴涵的情感力度,最为深邃。石鲁等人所处的时代、共同的价值信仰以及长期在黄土高原的战斗历程决定了他们对这一绘画题材发掘的真切和深入程度。石鲁以个人卓越的才情和在延安战斗十几年的革命者身份,组织、联合赵望云、何海霞等具有深厚传统功力的老画家,以及新崛起的青年画家进行美术创作、美术研究活动,以新生活、新思想表现为号召,推动绘画创作实践活动,促使“长安画派”迅速崛为现代中国画的北派重镇。
随着“文革”的突然爆发,“长安画派”已有的绘画创作思路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断裂。他们已经不可能再按照既定的创作思维模式向前推进,画家年龄的增长对他们绘画题材的选择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具有主观抒情性、自我表现,乃至抽象、新象征意义风格的绘画开始进入他们的视野,中国画更为深邃的笔墨意蕴尤为他们所关注、留意。画家们开始进一步注重笔墨精神内涵的发掘。以石鲁为例,他的《龟蛇图》《兰宜乎瘦土》《献花图》等,都是这一类绘画,其笔墨上的抽象性因素和书法韵味明显加强。其他画家也经历了大致类似的绘画题材、主题选择的新变化。“长安画派”的画风因之出现新的变化,开始进入以主观抒情、表现自我精神情怀为主导方向的时期,以主观审美、自我情绪表达为主题的绘画题材占据主导地位。
“长安画派”的画家由于长期生活在北方地区,北方雄伟的山川气象深深浸润了他们的心田,表现在绘画格调上,便是对雄浑磅礴的壮美景象有着更为本真的喜爱,因而多热衷于雄伟、豪放的精神气象的表达。赵望云苍凉、劲健的绘画特色的形成,石鲁画作中的金石豪气和浪漫气质,何海霞青绿山水的“于磅礴充实之外另有一种鲜活之气”,显然都有着奔放激越、雄浑壮美、深厚健拔的绘画格调。“长安画派”这一主导绘画格调的形成,是由这一地区壮美、雄伟的自然景物和深厚雄强的历史文化所决定的,具有极为深刻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内涵。
西北地区位于我国的西部内陆地区,多浑朴的高原、雄伟的大川、苍茫的沙漠戈壁,西北地区的历史文化也一直以雄强博大、气势恢宏为主要特征。“长安画派”的画家多崇尚厚朴、粗犷、刚毅、雄浑的绘画格调也就不足为奇了。“长安画派”特异的绘画格调、个性鲜明的绘画风格的出现,相对于过于陈旧的中国传统绘画来说,确实具有变革的意义。这一具有深厚传统绘画根基、西北地域性特色、浓郁生活气息和浪漫精神情调的绘画新格调的形成,也直接推动了现代中国画绘画新格调的形成与发展。不仅如此,由于1936年至1948年,延安一直是革命的中心,使这一地区的文化具有了特殊的浪漫、刚烈、激越、壮阔的情调,这也为“长安画派”画家的绘画创作提供了更具有西北风采的新时代革命浪漫主义的精神营养。西北地区特殊的现代革命历史进一步增强了“长安画派”绘画中特有的人文内涵。来自远古和现代文化中的原创性力量,以及将革命精神与黄土高原的雄浑气势融为一体的创作思想,为“长安画派”确立了雄壮、刚健、旷达、深沉的北派绘画风格。
二
每一个绘画流派都有自己的绘画宗旨和绘画思想纲领,“长安画派”也不例外。以赵望云、石鲁为代表的“长安画派”在长期的绘画创作实践中明确意识到“长安画派”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因而有针对性地提出了中国画创作应遵循的道路,提出了自己鲜明的绘画路线:“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这是“长安画派”最具有代表性的绘画思想。
在“长安画派”的画家看来,生活为第一位,传统为第二位,二者都不能忽视。生活为绘画创作带来深厚的现实内容和精神基础。“长安画派”的画家以广阔的社会生活为中国画表达的对象,使中国画与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产生了广泛的联系。深厚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使中国画获得了崭新的生命和灵魂,使中国画具有了强烈的精神性内涵。将生活放在第一位,这就从根本上解决了传统中国画如何走向现代、中国画如何为现实服务的问题。在变革中国画,使之走向现代方面,“长安画派”的画家无疑走在了时代的前面。
“长安画派”的画家也高度重视对传统尤其是绘画传统的继承,他们认为,传统绘画深厚的笔墨技法,不仅不应该放弃,而且应该更加深入地加以把握和继承,使之为现代中国画创作服务。在绘画中,要不断强化中国画应有的民族特色,拉开它与西方绘画的距离,真正体现出中国画的特色和优势。只有在现代背景下认识、吸收西方文化艺术的营养,充分强调中国画的特色,才能使中国画真正具有生命力和竞争力,也才能面对巨大的社会变革,进而走出必然变革的道路。现代中国画创作不仅要继承文人画的优良传统,也要继承宫廷绘画的优良传统,还要从民间美术中吸收营养,才能更好地发展、完善。
当然,对“长安画派”的画家来说,“一手伸向传统”也包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体认。石鲁充分认识到,一个没有渊博、丰富的中国文化素养的画家,在高手如林的绘画艺术实践中是没有出路的。石鲁本人的诗人情怀、坚定的信仰以及对中国书法的深刻感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长安画派”的画家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态度。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绘画认知基础,“长安画派”的画家才能立定根基,走出独特的绘画创作之路。
当然,“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的绘画创作思想,一方面使“长安画派”画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另一方面,由于社会的变化,也曾让他们面临巨大的困境和生存压力。如何坚持自己的绘画理念,并在剧烈的观念冲突和现实社会中走出困境,成为“长安画派”画家不得不面对的巨大课题。以石鲁为例,他笔墨淋漓的大写意绘画基调,遭到了来自内外两方面的巨大冲击,使他始终处于内外交困之中,更曾被人指斥为百病丛生、妄生圭角,招致“野、怪、乱、黑”的严厉批评。石鲁通过创造性的转化,使他的绘画创作出现新的突破和变革。如果追寻其理性思路,显然与“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的绘画理念有重大的关系。正如石鲁所言:“人骂我野我更野,搜尽平凡创奇迹。人责我怪我何怪,不屑为奴偏自裁。人谓我乱不为乱,无法之法法更严。人笑我黑不太黑,黑到惊心动魂魄。野怪乱黑何足论,你有嘴舌我有心。生活为我出新意,我为生活传精神。”“生活为我出新意,我为生活传精神。”真正道出了“长安画派”的精神实质。“长安画派”其他画家的精神历程大致同他相似,都是在炼狱一般的锤炼过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长安画派”的崛起并不是简单的文化现象、美术现象,而有着深刻的文化根源和思想根源,是西北地区传统文化、现代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
三
“长安画派”的画家非常注重对传统因素的继承,注重笔墨、境界的提升,注重贴近现实生活,力主创新,使其绘画具有很高的精神层次和艺术质量。“长安画派”的画家在绘画创作实践中解决了中国画面临的一些问题,尤其在反映时代和现实生活问题方面走出了新路。
“长安画派”的画家致力中国画民族化和具有平民情怀、积极反映现实生活的绘画创作实践道路的开辟,使中国画在保持民族特色的前提下获得了重大的突破。“长安画派”的画家在绘画创作实践中非常注重强化精神张力,注重浪漫象征绘画元素的充分使用,为不为人们所熟悉的绘画对象融入了新的精神内容和情感因素,使“长安画派”的绘画创作实践具有现代绘画的意义,在中国特定的历史转折时期成功地拨转了中国画的发展方向,在文化渊源、艺术传统、审美取向、创作语言上,都具有相当的经典性和代表性。
以积极、开放的心态,接纳各地有潜力、创造力的画家从事绘画创作,是一个地区绘画迅速崛起的必由之路。“长安画派”的确立是具有开放性、有艺术创造力的画家群体合力的结果。在“长安画派”的主要画家群体中,只有方济众、李梓盛为陕西省内人,而赵望云、石鲁、何海霞、康师尧、徐庶之都来自陕西省外,他们因种种原因,留在了西安从事绘画创作。这些画家在西安不断聚集,为“长安画派”的迅速崛起,提供了强大的人才保障。绘画创作是具有相当精神能量的创造性活动,只有有艺术潜力和创造力的画家群体,才能在艺术创作中作出一系列贡献。“长安画派”的创作实践活动,有力地证实了这一中国画的发展规律。
充分挖掘本地区特有的历史文化资源、关注现实社会,发掘本地区自然环境的新内涵,高定位、高起点,是一个地区绘画获得新进展的根本保证。“长安画派”非常注重深入挖掘西北地区的历史文化资源,依托其特有的自然环境特征进行创造性的精神活动,从而激发出绘画创作的巨大热情。“长安画派”的画家通过不断地对比和调整创作思路,在凸显地域性特色的基础上进行开拓,确立了新的绘画特征,与其他现代绘画流派拉开了距离,从而在全国范围内获得了新的历史定位。“长安画派”在绘画创作实践上获得的成功,具有相当高的起点和定位,也使它摆脱了地域局限,影响不断向全国辐射。如果没有自己的特色和文化定位,很难想象它能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这也是“长安画派”留下的最为宝贵的经验。
“长安画派”主要画家
赵望云(1906~1977年)
现代画家,河北束鹿人,“长安画派”主要创始人之一。早年与王森然、李苦禅等人组织吼虹艺术社,曾任西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文物处处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陕西省美术家协会首任主席。擅长山水、人物,尤长于表现陕北山水和各族人民的劳动生活。绘画创作主张面向生活,画风质朴厚重、清润秀雅。主要著作有《农村写生集》《 西北旅行画集》《埃及写生画集》《赵望云画集》等。
石鲁(1919~1982年)
原名冯亚珩,四川仁寿县人,“长安画派”主要创始人之一。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画研究院院务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陕西分会主席、陕西国画院名誉院长等职。早年就读于成都东方美专,1940年赴延安入陕北公学院,先从事版画创作,后专攻中国画。擅长人物、山水、花鸟。作品具有强烈的个性、叛逆性、现代性、震撼性,对大西北以至中国艺术界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早期画风偏于写实,用笔坚实严谨,多画革命题材;后期画风奇崛劲健,常以华山、荷花为题,笔力恣肆雄豪。著有《石鲁学画录》、电影剧本《暴风中的雄鹰》等。
何海霞(1908~1998年)
满族,初名何福海,字瀛,又字登瀛。曾任陕西国画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陕西分会主席、中国画研究院专业画家。幼年受家庭影响,喜爱书画,青年时期曾参加中国画学研究会,先后拜韩公典、张大千为师,走上绘画创作道路。擅长青绿山水画、界画。作品面貌多样、立意雄奇,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注重师法自然,尤其喜欢西北地区的自然景观,笔力浑厚雄健,墨色苍润华滋。
李梓盛(1919~1987年)
陕西延长人,擅国画。1940年入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美术系学习。1953年进修于中央美术学院,历任陕甘宁边区文协干部,西北中苏友协干部,西北美协理事、秘书长,《西北画报》副社长,中国美术家协会陕西分会秘书长、副主席、主席、顾问等职。
康师尧(1921~1985年)
笔名康巽,河南省博爱县人。1944年毕业于武昌艺专绘画科国画专业。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陕西美协常务理事、陕西国画院副院长等职。擅长中国画,师从康一禾、张肇名,以工笔花鸟、仕女为主,兼工写意,长期积极探索中国花鸟国画的创新。与石鲁、赵望云等共研画艺,致力于中国画的创新,取得了显著的成就,成为“长安画派”中花鸟画创新的主将。笔墨清新典雅、凝重爽利,创作手法丰富,且富有浓厚的生活情趣。著有《画花》《国画基本技法探索》《花卉写生与变化》《写意花卉技法》等。
方济众(1923~1987年)
笔名雪农,陕西省勉县武侯镇方家坝村人。受家庭影响,自幼学画。上世纪40年代随赵望云学习中国画。1949年后任《西北画报》编辑室主任,曾任中国美协理事、陕西省文联副主席、陕西国画院院长等职。上世纪50年代在美协西安分会国画研究室从事创作,1982年创办陕西国画院。擅长中国画,取法传统,致力于国画创新,作品多以反映陕西农村、牧区风光及建设场景为主。其描写林间鹿群、岩畔山水或陕北窑洞、黄土高原的写意小景深具田园特色,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笔墨清朗苍润,简洁明快。著有《山石树木技法》。
黄胄(1925~1997年)
字映斋,曾用名梁叶子、苗迪,“文革”中作品署名梁蓬、梁泉。河北蠡县人,后迁居西安。早年参加革命,先后任西北军区战士读物出版社编辑,蠡县中学美术教员,西安雍华图书杂志社主编,西北军区政治部文化创作员、美术组组长,总政治部文化部创作员,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美术顾问,中国画研究院副院长等职。黄胄早年师从赵望云,后根据多年积累的大量速写,创作出许多表现少数民族生活的优秀作品。他的绘画注重造型,将西方绘画的色彩块面与东方柔美流畅的线条融合起来,构成了特有的绘画格调,笔墨粗犷遒劲,气势磅礴。
徐庶之(1922~2002年)
河南省光山县人。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新疆分会副主席、新疆画院名誉院长、陕西省国画院顾问等。师从赵望云学习中国画,注重将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与西北地区特有的自然风光融合起来进行绘画创作,构图完整多变,笔墨古拙简约、朴茂清新,色调浓郁,给人艳丽明朗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