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旭彬
最早被流放到房陵的可能是尧的儿子丹朱,沈约注《竹书纪年》里说:“帝子丹朱避舜于房陵,舜让,不克。朱遂封于房为虞宾。”说尧的儿子谦虚,不想让舜为难,跑去房陵。这自然是避讳的曲笔,庄子就说得很直接:“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
公元前235年秋天,在房陵与咸阳之间的官道上曾出现过一幕相当具有戏剧性的场面:一喜一悲两支各数千人的队伍擦肩而过。喜者北上,悲者南下。北上者,是秦王“假父”嫪毐的门客,他们刚刚被从流放地房陵赦归;南下者,是秦王“仲父”吕不韦的门客,他们刚刚被流放房陵。
这戏剧性的场面与秦国两场关键的高层政治斗争有关。公元前238年四月,22岁的秦王嬴政举行冠礼亲政之日,他的“假父”—与太后私通且生有二子的嫪毐,召集自己的门客攻打了嬴政所居的蕲年宫,想让自己和太后所生之子做秦王。嬴政早有准备,嫪毐兵败,被施以车裂之刑,其门客重者被处死,轻者被罚为“鬼薪”(罚徒役三年),削爵后流放,安置于房陵者4000余家。
年轻的秦王羽翼渐丰,“仲父”吕不韦的政治生命也很快走到了尽头。他先是在公元前237年十月被免相,回到洛阳的封国,又在公元前236年被勒令全家迁往蜀地。吕不韦在公元前235年自杀,其门客数千人将其遗体偷偷葬于洛阳北邙山。门客们的忠诚让秦王如芒刺在背,遂又下令:给吕不韦哭丧的门客,若是韩、赵、魏人,全部遣回原籍;若是秦国人,一概流放房陵;官秩六百石以上者削去爵位,官秩五百石以下、未曾临丧哭悼者,一概流放房陵,但可保留爵位。此次流放人数,一般的说法是计有门客3000余人及家童万余人。《华阳国志》称共有“吕不韦舍人万家”。
嬴政时代的这两场大规模的流放对房陵造成的影响,想来应当极其深远。单就人口而论,至唐代杜佑编纂《通典》时,房陵尚只有“户一万三千四百四十一,口六万八百七十九”。如此自不难想见,始皇帝时代,吕不韦门客3000余人及家童万余人流徙房陵,如此大比例的人口迁入会对当地产生何等巨大的影响。可惜的是,史书没能就此留下具体的资料。
史书同样没有只言片语解释始皇帝为何选择房陵作为自己“假父”和“仲父”的门客们的流放地。揣测一下,当与房陵的“地理优势”有莫大关系。《舆地纪胜》如此描述房陵:“其地居汉中之东,西接金、商,东连襄、邓,而稍为偏僻。重山叠嶂,深险以固。其民兼秦楚之俗,而安于山僻,历五代乱离,竟无兵火之患。”《宋本方舆胜览》里则说该地“有蛮夷之风,兼秦楚之俗,少从学之士,无兵火之患,东连襄邓,三面际水,居万山底,隍堑有法。其地四塞险固,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三国时孟达据守此地,叛魏以响应诸葛孔明,就曾放言:“所在深险,司马公必不来,吾无患矣。”不信司马懿会率重兵来此地以身犯险。人口稀少、“重山叠嶂,深险以固”、“少从学之士”、“三面际水,居万山底”,这些无一不是控制被流放的政治失败者的绝佳条件。在这样一种环境里,被流放者的政治影响力将被最大程度地削弱。
一个好的政治流放地,应该在地理距离上与政治中心达成某种程度上的收放自如。杜佑《通典》里说,房陵“去西京一千三百里,去东京一千一百八十五里”。这样的距离,既足以昭示流放之刑,又不至于使被流放者脱离长安与洛阳的掌控。这或许是在古代中国定都长安或洛阳期间,房陵一直是失意王孙最主要的流放地的根本原因。
被流放到房陵的第二位王孙可能是末代赵王赵迁。他接手赵国时,已是著名的长平之战以后,面对强秦早就无力回天。公元前229年,王翦破赵,赵迁被俘,“秦流之房陵,迁思故乡,作山木之讴,闻者莫不陨涕”。史书没能留下赵迁“山木之讴”的具体内容,想来,当与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宋徽宗“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的哀伤相仿。丹朱与赵迁,似乎奠定了房陵作为王孙及其幕僚流放地的特殊地位。
在西汉时,先后有济川王刘明因“杀太傅、中傅”被流放房陵,济东王刘彭离因“杀人取财物”被流放房陵,常山王刘勃“以罪废徙房陵”,广川王刘去因“燔烧烹煮、生割剥人”被流放房陵,还有刘邦的女婿张敖、清河王刘年、广川王刘海阳、河间王刘元、梁王刘立等都因不同罪名被流放房陵。西汉将王孙流放房陵的做法持续的时间很长,贯穿自武帝至平帝一百余年。可惜因无史料记录,这些王孙们在房陵的生活状态今人已无从得窥。
所幸的是,公元685年,一位被废皇帝被流放到了房陵,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15年之后,又重新登上了帝位。意外的攀龙附凤,使得房陵作为王孙流放地的某些细节得以在史书中留下片鳞只爪。
唐中宗李显,唐高宗第七子,则天皇后所生。高宗驾崩,遗诏太子李显即位,皇太后临朝称制。684年,李显因扶植外戚与太后武则天争权被废为庐陵王。武则天对李显的处置,相当典型地凸显了一个母亲在政治与亲情之间的摇摆与抉择—684年四月癸酉,武则天决定将李显流放到房陵。仅仅四天后,她又改变了主意,转将李显流放于均州濮王李泰旧宅。均州位于汉水中游,距东都洛阳不过800余里。濮王李泰是唐太宗的爱子,其宅第的居住条件自然不会太差。这种变化,自然是母子之情在起作用。但武则天的角色,终究更多的是政治家,当徐敬业、骆宾王稍后以匡复庐陵王为词发动叛乱时,她不得不重新估量李显可能带给自己的政治威胁。“四塞险固”、便于长安与洛阳牢牢掌控被流放者一切动向的房陵,再度进入武则天的视野。685年春,李显举家迁往房陵。
与西汉类似,有唐一代,房陵也是破落王孙们的失意之地。李显之前,驸马房遗爱就是被贬房陵后自杀的。高宗长子李忠也曾被贬黜至此,因担心来自长安的或明或暗的加害,每日里惶恐不安,甚至常常打扮成女人以防备刺客。李显之后,玄宗又曾下诏将其子李璘“降为庶人,迁置房陵”。
当李显在685年初春拖家带口迁往房陵时,当地的生存条件并不比900年前的始皇帝时代好到哪里去。729年,此地“州带山谷,俗参蛮夷,好淫祀而不修学校”。开元中期的房陵尚且野蛮落后至此,50年前李显被流放至此时的光景,自然可想而知。
自均州出发时,李显的妻子韦氏即将临盆。路途的颠簸、突如其来的迁徙诏书的惊吓,让韦氏在即将走出均州地界时,因不堪忍受腹内的阵痛而倒伏路旁。在那蜿蜒幽远、四顾无人的空寂的山间小道上,曾经的皇帝听着妻子阵阵痛苦的呻吟而求援无门。所幸婴儿最终平安降生,没有襁褓,也不允许产妇好好歇息,李显只得脱下自己的一件衣衫,将孩子包裹起来,继续向房陵前进。这个生在山道上的孩子即历史上著名的安乐公主,她在20年后权倾朝野,并与母亲韦氏一起毒死了自己的父亲中宗李显。
史料没有记载李显一家在房陵(时称房州)居住的具体位置。南宋人王象之编纂《舆地碑记》一书,其中写道:“(房州唐述圣碑)在南门外五里田间,唐庐陵王嗣圣元年迁房州,神龙元年复立,故宫为龙兴寺,寺有《述圣碑》,建中三年立,今断缺不全。”这样说来,李显一家当时是住在郊野,而非房陵城内。武则天这样的安排,或许是为了更有效地断绝李显与长安和洛阳的反武势力的联系。武则天频繁地派遣敕使来房陵探望李显的状况,可见她对自己这个无雄心大志、只向往游乐与美色的儿子仍满怀警惕。她警惕的或许不是李显本人,而是朝野之中的政敌,她怕他们想方设法与李显取得联络。也许正是因为对自己这个儿子的胸无大志过于了解,武则天才会让他在房陵待上15个年头。
对母亲的“关心”,李显满怀恐慌,见到朝廷派来的敕使,常常“惶恐欲自杀”。患难与共的妻子韦氏则再三劝解:“祸福无常,何必如此匆忙求死?”性格软弱的李显在那漫长的15年里,将韦氏当成了自己活下去的支柱。作为报答,他留下了一句承诺:“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这个男人后来真的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他再次登基之后,真的从来没有“禁忌”过韦皇后的任何揽权越轨之举,直到韦氏用一盘蒸饼将他毒死。
心理上备受折磨,物质生活也不好。房陵的地方官员对李显一家似乎很不客气,史书用了四个字来概括:“制约甚急。”急到何种程度,史书没有明言,但从李显曾与韦氏提着篮子挖野菜充饥,自不难想见地方官员对他们的生活起居漠不关心,甚或尚有苛待之处。李显久居长安,房陵潮湿闷热的南方山区气候对他来说也是一场噩梦。湿热的15年使他患上了严重的脚气病—李显重登帝位后,尚书左仆射曾上奏折《请谅阁进膳表》,劝说李显在吃东西方面对自己好一点,其中就提到了李显在房陵期间所患的脚气病仍在时时发作。皇帝的脚气病成了朝堂上议论的要事,其病情自然也不会太轻,李显全家在房陵的苦日子可见一斑。
惶恐与困顿之外,稍稍能够安抚李显之心的,或许只有那虚无缥缈的佛经和佛祖。《宋高僧传》里说:“帝(中宗李显)以昔居房部,幽厄无归,祈念药师……”许多年后,京城大荐福寺重译《药师经》,“帝御法筵,手自笔录”。想来,重登帝位的李显愿意亲手抄写《药师经》,多少与房陵那段艰难岁月有些关系。
长安城里漫长的储嗣之争,终于在历经血雨腥风之后,于698年初春落下了帷幕。三月,则天皇帝以让其回京疗病为由,将李显全家从房陵接回了长安。九月,立李显为太子。705年,李显复位。
李显之后,又有赵匡胤流周后主于房陵。此后,失意王孙被流放到房陵者日渐稀少,这或许与北宋政治中心东移开封有很大关系。至南宋政治中心南移临安,元、明、清三代又北移燕冀,房陵终于彻底脱去了自己“王孙流放地”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