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君
乾兴元年(公元1022年)的丁谓达到了他作为权臣的人生顶峰。这一年,他辅佐12岁的宋仁宗登基。主少国疑,刘太后不是皇上生母,又没有后族支持,丁谓政治上的对手如寇准和李迪,早被驱逐和贬谪,作为顾命大臣,丁谓执掌权力毫无掣肘。他又结交宦官雷允恭,直接垄断了外朝和内廷的联系,将其他同僚排除出中枢决策体系—权臣做到这种地步在中国历史上已经是登峰造极、无以复加了。他们往后的命运,若不是如曹操般篡位,便是掌权10年20年,等小皇帝真正掌握权力之后再将他们大清洗。作为一个成功的权臣,丁谓并没有偏离中国历史的模式。
可是局势急转直下:他在后宫的支柱之一雷允恭,在监督修建宋真宗的陵寝的时候引起相当大的非议,钩索追溯之下,丁谓也被牵扯其中。他的晚辈、追随者和枢机同事王曾随后背叛了他,直接面见刘太后,指责丁谓弄权不法、阴谋作乱。危机随即爆发,雷允恭伏诛,刘太后和宋仁宗接见辅臣,他们告发丁谓曾经委托雷允恭让宫匠为自己打造金器。随后,丁谓逢迎宋真宗的各种手段曝光,他立刻被黜职、籍家,党羽被清洗—此时此刻,所谓熏天的权势不过是不堪一戳的肥皂泡。作为一个典型的失败权臣,丁谓依旧没有偏离中国历史的模式。作为将寇准流放到崖州(今海南岛)的报复,丁谓也被贬谪到了崖州。这时候,丁谓已经56岁了,距离他离世还有15年。
没有这最后的15年,丁谓就不是我们现在所讨论的丁谓。他和其他失败的权臣,如杨廷和、严嵩等人别无二致。他们的政敌急切地盼望他们死去,以快复仇之心;他们曾经的同党也希望他们彻底消失,从而使整个事件落幕;而他们唯一的政治靠山早就厌弃了他们的无趣和累赘,清洗掉他们,正好掩盖皇帝的昏庸和政治的腐败—如果他们能够尽早去世,便是所有政治斗争最完美的收场。所以在我们看来,所有失败的权臣、告老的宰辅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和潦倒落魄之中。他们的求生之心和还残留的一点政治智慧不断相互斗争,直到消耗掉最后一口气。这些权力树枝上寄生的怪物,一被攀折下来,就立刻枯萎了。
可是丁谓没有,他先被贬到海南岛,3年后又转到雷州半岛居留5年。在这8年期间,他除了如传统文人一般吟咏唱和之外,还坚持表现出一种优雅和清明—他集中精力研究在广东流通的各色香料,特别是沉香。他将搜集的资料汇编成一本《天香传》—这是有史以来第一部有关沉香的专著,也是两宋研究沉香的最好著作。在这本书里,他不疾不徐地讲述如何分辨各色沉香,偶尔笔头一转,铺陈他尚在权力中枢时的华贵:“祥符初,奉诏充天书状持使,道场科醮无虚日,永昼达夕,宝香不绝,乘舆肃谒则五上为礼(真宗每至玉皇真圣祖位前,皆五上香也),馥烈之异,非世所闻。”随即谈到他的贬谪,语气也非常平淡:“圣即政之六月,授诏罢相,分务西雒,寻迁海南。”“忧患之中,一无尘虑,越唯永昼晴天,长霄垂象,炉香之趣,益增其勤。”—所谓“忧患”,就好像香头刚点起来的些微火气,随之就飘逝进一片寂然喜悦之中了。
在此之前,国人所知道的沉香,多垄断于番禺与阿拉伯半岛的诸香料交易商手里。当时海外的沉香产地主要为中南半岛(占城)。商人既多,货源也杂,所以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名字称呼各种等级、各种类型的沉香,哗众取宠以得高价。丁谓《天香传》的贡献在于第一个提出沉香“凝腴清长”的“文人香”标准,认为海南沉香品质远超过昂贵的舶来品南洋沉香。此后,所有评价沉香以至其他香料的著作,都不出这个藩篱。他也澄清了有关沉香的诸多误解,解释所谓“沉栈生结黄熟,凡四名十二状,皆出一本”,又详细解释了生香与熟香的区别,认为自然形成的沉香树脂由于各种原因脱落母本之后,经过长期的自然熟化,品质会得到非常大的提高。这些言论和评判,一直到现在,依旧是东亚鉴定、使用沉香的不二标准。
若是故事到此为止,我们也不过是看见了丁谓散淡自执、乐观达命的一面。他日日笔耕不辍,写有《知命集》《青衿集》,他沉浸老禅,有“梦幻泡影,知既往之本无;地水火风,悟本来之不有”之叹。这些固然是他的养气静修功夫,所谓“流窜十五年,髭鬓无斑白者(当时他已经62岁)”,甚至可以与东坡被贬到海南后的“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相提并论,不过依旧是在“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的窠臼之内。丁谓让我们惊讶的是,他不断突破那些传统的权臣、失败政客和达观儒者的形象,超脱别人对他的掌控而得到真实的解放,也因此,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超脱时代的智者的游戏。
刘太后逝世(1033年)后,宋仁宗亲政—这里不得不说,丁谓被放逐海南,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企图限制刘太后的权力,而使刘太后不满。宋仁宗亲政,对刘太后还是稍有芥蒂,这也是丁谓的一丝机会。但是当时是他的政敌李迪、王曾等当道,即使丁谓有所陈述,也难以上达天听。所以,丁谓写了一封信,交给自己的亲信,让他在王曾宴客时公开交给他。王曾害怕别人谈论他交接外人,所以直接把没有开封的信件交给了刚亲政的仁宗以显示自己的清白,没想到这封信就是丁谓写给仁宗的奏折,其中一句“虽迁陵之罪大,念立主之功多”打动了仁宗,仁宗把他从雷州迁回湖南,又特许他在河南光州(今信阳,离开封300多公里)致仕养老。王曾在丁谓死后说:“斯人智数不可测,在海外犹用诈得还。若不死,数年未必不复用。”—幸亏丁谓在皇帝决定重新用他之前就死了,让我们这个故事不必重新回到权力斗争的旧轨道之内,也让他能够以无道德的旷达、不可归类的自在,在那些蛮荒恶乱之天地、颠沛流离之生涯里,重新开出一片世界,更让后人在做此类研究的时候,根本无法绕开他独特而且唯一的身影。
“旷达”二字,在中国人的普遍认识里,向来是跟奸臣没有丝毫关系的。所谓奸臣,自是孜孜矻矻奉迎主上、铲除异己、陷害忠臣、谋权夺利而已。种种政治斗争会把他的才气和豁达涂抹得一干二净,到最后,在中国非善即恶的两分法之下,只剩下两个字:“坏”和“奸”。或者这不能算错,中国的传统是不会给权力圈子之外的人树碑立传的。而一旦进入权力圈,不想被淘汰掉的话,除了你的好运气,那么就只有种种斗争的手段了。而区分“正人”与“奸邪”的,也不过是一线之间的有所为和有所不为而已—或者还要有一点点运气。《宋史》里的某些“奸臣”放在《明史》里,可能都可以算得上与“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比肩的正人;如果和某些名气更大的正人有过冲突、有过倾陷,又得罪了一些师生关系广阔的大儒,又使过一些不光明的手段,又结交过宦官—在明朝,你还有可能做张居正,可是在宋朝,你就是实打实的奸贼了。
可是正史里的“名臣”更难和旷达沾边。在这个多忧患而少安乐的国度,旷达是一种奢侈品,是装点清平的隐士、高僧、道人的特权,以保证自己的离经叛道不被庙堂里的儒生所忌惮;或者是破罐子破摔的逸民的姿态,他们或者是因彻底失去一切而心灰意冷,或是不得不在新的权力体系里掩盖自己的存在—他们所能表达的旷达,更像是杜鹃的悲啼。此外还有一种人,在我们的错觉里,认为是旷达,或者该表现得旷达—这就是那些被驱逐到权力边缘的看客,中国历史里绕不掉的贬谪官僚、迁客流人们。在我们心目中,他们失去一切,被驱赶到千里之外,如果在这种环境里,还不能摆出哪怕只是姿态的胸怀豁达、万物皆空出来,那么所谓风骨,不都是谎话了么?
可是在中国的权力体系里,贬官流放并不一定是坏事—你输掉的是官职,而不一定是政治前途。庙堂之上的斗争起起伏伏,谁也不知道压制你的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倒台,而换上你的朋友来执掌大权。所以,只要你还有一个官位,哪怕是边疆的九品小吏,再次进入权力核心也是有可能的。你当然可以借致仕逃避斗争的辛苦,但是很少有人能够在致仕之后还进入权力核心—除非你得到最高层的青睐,他不惜为你打破权力的惯例。
另外,贬谪是一种惩罚,你需要摆出一种惭愧和后悔的态度,才可以让当权者不至于加重你的罪责。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已没有体力和精力去等待下一轮政治博弈的失意者,才敢抛弃一切去表示对政治的轻视和对人生的彻悟。可是这种轻视和彻悟会被现实迅速击得粉碎—蛮荒之地的残酷气候和低劣的饮食使得他们的身体迅速衰竭,这也正是他们的政敌所期望的。黄庭坚被流放到宜州,只能栖息在城楼的破屋子里,有一天下雨,他把脚从楼台的栏杆里伸出去洗脚,跟别人说“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这是多么凄凉的、接近疯癫的“豁达”?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对于正人君子来说,流放固然使他们脱离了政治的束缚,但是也摧毁了他们心中的价值观念。在饱受折磨的最后一刻,他们纷纷认识到,以种种“旷达”麻痹自己毫无必要,还不如直接表现出受害人的痛苦,这样更方便自己在中国的非黑即白的历史里留下正确的痕迹。可是对于所谓的“奸邪”来说,他们的无原则、现实主义,反而能够支持他们在新的环境里更好地生活下去。如果他们能够抛弃那些所谓的恩仇,那么漫长的流放之旅倒成了修炼的道场,让他们在五色斑斓的迷乱里,开出我们文化中最不一样的花朵,就像丁谓在乾兴元年一样。
丁谓曾经说:“古今忠臣孝子事,皆不足信。乃史笔缘饰,欲为后代美谈者。”这种现代怀疑论者的精神以及对物质世界的种种好奇,也许就是成全他15年的长途旅行的唯一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