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实验室今何在

吴磊

今天再谈论贝尔实验室，总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不合时宜之感，仿佛那是属于上个世纪的荣光。

关于贝尔实验室走向衰落的报道连篇累牍地流露出伤感气息——为一个时代的逝去扼腕，也为资本的贪婪和短视无奈。AT&T被拆分，让贝尔实验室失去了大树的庇护，大批科学家离开，包括那些曾经作出过杰出贡献的物理学家、材料科学家和化学家。

在经历过数次拆分合并的动荡之后，如今的贝尔实验室属于阿尔卡特朗讯（以下简称“阿朗”）。在电信设备制造领域，阿朗的营收排名徘徊在第三至第五之间，难敌爱立信与华为。但庆幸的是，也正如贝尔实验室总裁Gee Rittenhouse所言，阿朗对贝尔实验室的研发投入保持了稳定，“既没有缩减也没有增加”。

这对于经营业绩一片惨淡的电信设备制造业而言，已经难能可贵。

阿朗之核

现在，贝尔实验室总部位于美国新泽西州茉莉山（Murray Hills），在美国、法国、比利时、德国、爱尔兰、印度、韩国、中国均设有研发中心，全球共有约700名研究人员。与大多数企业研发机构（Reasearch&Develop）不同，贝尔实验室是一个纯粹的研究创新之地（Reasearch&Innovation），用贝尔实验室（中国）负责人桂洛宁的话说，其使命就是创造新技术。

“无论何时，贝尔实验室始终是企业之核，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其存在的价值。”桂洛宁说，贝尔实验室88年的发展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任何企业都有面临业绩挑战的时候，阿尔卡特朗讯也不例外。从近3年的财报来看，前两年阿朗业绩复苏增长势头强劲，但2012年因运营商3G投资放缓销售额下滑5.7%至144.5亿欧元。资料显示，1925年贝尔实验室研发经费预算为1200万美元，1980年达到35.2亿美元。今天整个阿尔卡特朗讯研发预算占公司收入的16%，约30亿美元。

桂洛宁不同意用研发经费、人员数量等指标来衡量贝尔实验室的工作，“这是肤浅的”。他举例说，二战的时候希特勒为了证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错的，征集了200位科学家书面签字，但爱因斯坦说你要证明我错，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

Gee Rittenhouse的回答更为坦诚：“在应对公司业绩不佳的阶段，创新作为企业源动力，今天的研究将对发展和成功起到决定性作用。因此无论公司的现状如何，创新都要持续进行。这也是多年以来阿尔卡特朗讯无论公司业绩好坏，始终都在贯彻执行的一项公司策略。”

事实证明，贝尔实验室在勒紧裤腰带时，依然为阿朗带来了巨大的价值。例如近些年的给无线通信领域带来跨时代变革架构的lightRadio小型基站。

长廊、古怪老头及失败

创新是一个时髦词，但多数机构是做本地化开发、优化的事情，更有甚者打着创新旗号行山寨之实，尤其在中国。桂洛宁说，贝尔实验室的使命很清楚，就是原创技术，不分中国、欧洲还是美国。

创新在贝尔实验室有着悠远的传统，对贝尔实验室的创新文化有决定性意义的人是Mervin Kelly。他有一个基本理念，一个技术革新研究机构需要一群天才经常交流，是当面交流而不是电话、电子邮件。

Mervin Kelly亲自参与设计了位于茉莉山的贝尔实验室大楼，这栋楼完工于1974年。大楼里的走廊非常长，就像是一条隧道，让人感觉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走在这条长廊上，不可避免地会跟同事们碰面，从而也必然会讨论问题、分歧以及想法，他们形容“一位物理学家走过长廊到餐厅吃午饭，就像是一块磁铁滚过一路铁屑似的”。

巧合的是，桂洛宁也把创新的本质形容为“穿过一条不知道有多长的隧道”，这种不确定性决定了创新本身无法“管理”——管理一词通常意味着指定的预算、指定的时间、指定的过程，但这与创新的本质相悖。

“贝尔实验室甄选的人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他们富有激情，对未知充满好奇，敢于挑战权威。”桂洛宁说，“作为领导者与这样一群人共事，所要做的就是激发他们的潜能，鼓励他们大胆探索。”

据说贝尔实验室里有些人的性格非常古怪，比如信息论之父Claude Shannon总是骑着单轮脚踏车在办公走廊中穿行。诸如John Pierce一类的“最好的老板”也不太善于管人，但却是管理概念的大师。

Gee Rittenhouse更强调失败对创新的重要性。“我们虽也赞美成功，但更珍惜每次成功背后所经历过的失败。”他举例说，在经历了数年失败后，受到一体化渠道的启发，才有了今天经常谈论的MIMO（Multiple-Input Multiple-Output）技术。这个技术被广泛应用于4G和新一代无线局域网（WLAN）技术中，可以提高性能，增加无线系统的覆盖范围。

桂洛宁则鼓励大胆的尝试。桂洛宁回忆说，某位贝尔实验室员工在观看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时发现，用成百上千个演员举着道具，通过走位摆出各种造型的办法不但耗费时间，还容易出错，他当时设想，能不能将这一过程做成智能的，演员站到某个位置自动形成图案，即便站错了系统也能纠错。“很多人当时持反对意见，争论该不该做这个研究，我自己也不很支持这个想法。”桂洛宁说，“但我允许他尝试一段时间，他实验了很多方法，最后成功了。”

在贝尔实验室中国团队过去成长的10年里，有6次获得贝尔实验室全球发明奖（Invention Award），该奖项每年只选一个，评审相当严格。

“允许你的员工犯错，不是嘴上说，而是真正把资源倾向于那些有想法的员工，这是贝尔实验室信奉的基本原则。”桂洛宁说。

“瞄准世界一流”

物理史学家Michael Riordan认为“不会再有任何机构能够超越贝尔实验室对国家科技发展做出的贡献”。贝尔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名册，就像是诺贝尔奖的颁奖名单，而现在看来更像是某种精神谱系。

桂洛宁对此的解释是四个字“世界一流”，这是每一个进入贝尔实验室工作的人必须达到的标准，不分地域、肤色和年龄，如果达不到就被淘汰。什么是世界一流？硬性的指标，比如在IEEE发表的研究论文数、定义技术标准、来自同行的认可等等，而在贝尔实验室，桂洛宁承认，这是一个模糊的说法。你的同事很可能就是世界一流，年轻员工向Claude Shannon这样的著名数学家或者William Shockley这样的传奇物理学家请教问题，早已习以为常。

除了硬性指标外，桂洛宁认可，世界一流是一种信仰，而不是自己给自己贴一个标签。很难说清楚这种追求卓越的倾向是天性使然还是后天培养。桂洛宁说，他原来在学校读书时会选择下雨天去游泳，挑战自己的极限，酷爱运动的他更愿意与专业运动员一起打篮球、打乒乓球和游泳，“与专业运动员一起才知道什么是好的运动技术”。

2011年，阿朗发布了贝尔实验室的发明成果lightRadio（灵云无线），这一成果被业界评为“给无线通信领域带来跨时代变革的架构”。lightRadio是组件原型机仅有魔方大小， 在移动通信世界大会（MWC2012）上甫一亮相便引起轰动，甚至被参观者描述为“通信网络架构中的iPhone”。据说由于吸引了太多关注，阿朗对这些lightRadio魔方采取了严密的安全措施以防被盗。

在桂洛宁眼里，lightRadio的发明与贝尔实验室历史上诸多重大发明一样，是技术创新+行业发展+用户需求等条件都具备后水到渠成的结果。同样还有Green Touch的建立。

2012年3月，由贝尔实验室倡导组建的全球性联盟“绿色沟通联盟”（Green Touch）发布并展示了Bi-PON低能耗网络技术，该技术可削减 相当于50万辆汽车的碳排放量，成为该联盟发展的又一里程碑。

“Green Touch目标是降低1000倍能耗。”桂洛宁说，“有人认为降低20%就很好了，可能最后做出来的结果就是20%，但这对创新很有害。”

商业步伐加快

对阿朗而言，贝尔实验室是公司前进的引擎，接下来要做的是为引擎配备车轮、方向盘，我们可以看到，阿朗对技术转化为商业的步伐正在加快。

2012年1月，阿朗和中国移动签署联合开发协议，双方就一系列lightRadio TD-LTE项目开展联合开发和测试活动。2013年2月巴塞罗那世界移动通信大会（MWC2013）期间，双方联合发布了共同开发的灵云无线微基站（lightRadio Metro Radio）。

中国移动研究院院长黄晓庆、曾经的贝尔实验室成员透露，此事源于阿朗前CEO韦华恩2011年在MWC上与中国移动前董事长王建宙见面时提出的设想。韦华恩原来是英国电信CEO，拥有丰富的运营商经验，所以他认为电信设备商和运营商的旧有合作流程已经过时：过去多是设备商的产品投产后再优化，现在应该在投产前就联合起来。

这种全新的思路开启了此次合作，双方于2012年1月在美国签订联合创新开发协议，互派工程师交流，最终开发出这款灵云无线微基站产品。

黄晓庆预计灵云无线微基站将在未来TD-LTE网络中占据很大的份额，因为该产品用于室内大型场景和热点地区，是运营商要重点服务的地区。

去年2月，阿朗还与西班牙电信（Telefonica）在MWC会场合作部署了全球首个基于lightRadio架构的异构网络。随后lightRadio被应用于全球无线网络部署中，截至目前已经获得10份商用合同，其中包括了美国三大运营商中的Sprint。

Gee Rittenhouse说，如果要加速从研究走向市场的进程，必须要跟客户、技术使用方及公司内部的研发部门紧密合作，同时进行技术研究、产品研发、投放市场这几项工作，而不是按照先后顺序进行，同时进行是一个更好的合作模式。“我们在中国乃至全球都已在按照这个模式与客户直接合作，把核心技术从实验室直接带入产品研发部门，加速市场化进程”。

创新也是平的

通信行业正在经历根本性的巨变，不单单是因为受到网络IP化或互联网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无线终端、智能手机及各种应用的爆炸式增长。这一变化过程对网络容量和如何计费的商业模式都带来了巨大压力。

贝尔实验室所关注的重点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比如从传统传输领域转到云、软件、网络，但实验室面临的挑战巨大：一方面阿朗的经营业绩仍然对贝尔实验室的可持续发展至关重要，更重要的是今天创新的社会环境已经完全不同于上个世纪。

桂洛宁认为，社会和行业发生的两个根本性的变化是信息和知识的快速流动，使得像贝尔实验室、施乐实验室这样传统大企业的研究机构在获取信息方面的优势迅速减弱。

今天人们谈到创新，首先想到的是苹果、谷歌、Facebook以及更多在硅谷、在世界各地无数不知名角落里多如星辰的创业团队，创新不再是少数人的权利。托马斯·弗里德曼的著作《世界是平的》洞见了世界变得平坦的趋势，而创新变平也是平坦世界的重要内容。

桂洛宁并不害怕新兴力量的崛起，因为他以及所有贝尔实验室的成员都是喜欢挑战的一群人。他保持每天5：30起床、锻炼1～2小时的习惯，风雨无阻，为的是有充沛的精力投入工作；他的枕边通常放着五六本书，科学、管理、哲学、艺术广泛涉猎；他甚至要求贝尔实验室（中国）的年会要别出心裁……

有很多人问桂洛宁，今天的贝尔实验室，还能如前辈们依旧做出名垂史册的发明么？他说，把时间拉长了看，没有什么不可能。

比尔·盖茨曾说，假如可以自由穿梭时空，他进行的任何探险的第一站，都将选择1947年12月的贝尔实验室。那是发明晶体管的时间和地点。第一只晶体管的大小是一美分的1/4，现在一张邮票大小的计算机处理器芯片上包含了20亿只晶体管。英特尔公司每一秒钟生产100亿只晶体管。晶体管推动了信息技术革命，正是这种技术革命造就了今天互相连接的世界。谁曾经想象得到这些呢？

从某种程度上，我们今天仍然受益于半个多世纪以前贝尔实验室的科研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