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

2017-11-22 21:07蒋军辉
清明 2017年6期
关键词:阿朗阿兰村长

蒋军辉

1

这年秋天,阿朗成了全村人的公敌。

阿朗的父亲,那位热衷于把大便当石灰往墙上粉刷的老人,在被酒精烧坏脑子之前,曾无比伤感地对他的儿子们说,我这辈子,被人欺负惯了,硬不起来了。十几年后,他的大儿子阿朗继承了他的伤感,在饱尝了老婆一次次跟别的男人逃跑所带来的屈辱之后,阿朗发现,他已经无力维持一个男人的尊严。

但阿朗还是决定硬一下。村长站在阿朗的三轮车边,对阿朗说,阿朗,明天你来村里,把拆迁补偿协议签了吧。

阿朗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村长一愣,说,一个男人,连老婆被人睡都不在乎,横个鸟啊。村长撇撇嘴,走了。

阿朗说,老子就横了,你想怎么着!

阿朗的老婆秋莲,村长也睡过。那天阿朗蹬着三轮车回家吃晚饭,看见村长从自家屋里出来,见了阿朗,点点头,说,回来啦。

阿朗进了屋,秋莲还在穿衣服,阿朗说,你要脸不?

村长给了两百块钱呢。秋莲说。她看看阿朗,说,我又不是你老婆,我只是暫住在你这儿,我跟谁睡,跟你有什么关系?

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阿朗曾宣布过,秋莲不是他的老婆,只不过是在他这儿暂住。阿朗被噎得一愣,他也知道,秋莲以前是干什么的。

第二天,阿朗去了村里,村会议室挤满了喜气洋洋的村民。村子要整体拆迁的小道消息流传了三四年,谁都知道,如今被拆迁的都发财,今年被盼着了。今天是模拟签协议,类似于搞民意测验,按规定,只要有一户人家在模拟签协议时拒绝拆迁,整个村子就不拆。

村长见了阿朗,说,知道你横不起来。又指指阿朗对村民们说,他昨天还说坚决不签,今天却乖乖地来了。哄笑声淹没了阿朗。阿朗看了看会议室里的人,转身就走。.

阿朗的内心占据着伤感,他是个习惯于被欺负的人,贵炳和海灿经常向他借钱,三十五十的,却常常“忘”了还,还在背后说他,这傻子的钱不用白不用。三姑婆骂他,烂污虫,一点横劲都没有。十几年前阿朗的一部分承包田被征用了,按照政策和村里以往的做法,阿朗应该获得一个农转非的指标,但村长却移花接木,把这个指标给了自己的女儿,又通过关系把女儿弄进了邮政局。村里一片议论。许多人怂恿阿朗去闹,要回那个指标,即使要不回那个指标,也得让村长放血,掏个五六千元的。但阿朗说,那个农转非指标给了我也没用,又不安排工作,给了村长女儿,她可以进邮局找份工作,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翻了脸总不是个事儿。把别人气得直骂他孬种,烂泥糊不上墙。村长开始时以为阿朗不知道这事,见了阿朗若无其事,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后来获知阿朗已经知道,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就凭他,阿朗,嘁……

阿朗回到家,女儿小莲在衣柜里钻进钻出,自个儿玩捉迷藏。老婆秋莲的衣服在衣柜里晃来晃去,仿佛充满了嘲笑的味道。他的父亲不知又去哪儿逛了。

阿朗想,如果秋莲知道房子马上要拆迁,可以获得一大笔补偿,肯定舍不得走。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在秋莲失踪一天一夜之后,阿朗确信,她再次追随了某个男人的诱惑,弃家而走,寻找她的幸福去了。衣柜里,除了几件常用的衣服,秋莲的其他衣服如往常一样挂着,仿佛昭示着她此次失踪,不过是又一次的例行出走,用不了多久,她又会在诱惑破灭之后,失望地踹掉那个男人,然后死皮赖脸地回到他的身边。

2

秋莲第一次弃他而去是在三年前。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阿朗在村里硕果仅存的几块地里种菜,他的远房亲戚三姑婆踉踉跄跄地在田埂上向他奔来,老远就冲着他招手呼喊,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缥缈,近了,才在风声和闲聊声中脱颖而出,阿朗,快,快,你老婆被一个贩水果的曹娥佬拐去哉,你快去追,还来得及。阿朗对这种丢人现眼的事突然到来有些不知所措,田里众人停下手中的活,把目光聚集在了他的脸上,让他感到当务之急是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以维护作为一个男人的起码尊严。他对三姑婆有些恼火。

随她去好了,她去了,我好再找一个。阿朗干笑着说,不就一个女人嘛。他感到自己的话弱不禁风。

哎呀,你快走,要来不及哉。三姑婆推了他一把。

哎!阿朗慌手慌脚地拔腿就跑,他一脚踩空跌进了烂泥沟。当他一身烂泥地从沟里爬出来时,获得了人们的一阵哄笑。阿朗就这样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走上了追老婆的路。

追回老婆显然为时已晚,曹娥是个很大的区域,曹娥佬代表着很大的一个人群,尽管三姑婆向他指明了寻找的方向,但说了等于没说。阿朗在公路上徒劳地逛了一圈,垂头丧气地回家了。女儿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他爹也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见了阿朗,小莲边哭边说,爸爸,妈妈打我,推我,她不让我跟她走,她把我推倒在地,自己走掉了。阿朗抱起女儿,两人抱头痛哭。过了会儿,三姑婆赶来了,见了正哭得天昏地暗的阿朗,问,人呢?没追回来?见阿朗不答,又道,好了好了,人都走掉了,哭什么,查查少了东西没有?阿朗这才醒悟过来,他翻箱倒柜地查了查,柜子里阿莲的衣物被一扫而空,家里少得可怜的存款也不翼而飞。估计秋莲此次出走,是仓促的抉择,并非有预谋的行动。

没出息。三姑婆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慢慢找呗。阿朗道。

找到了呢?三姑婆生气地问。

让她回来呗。阿朗答。

亏你说得出来,你倒愿意做乌龟,没骨气的东西。我告诉你,阿朗,这种女人,不要算了,找什么样的女人都比她强,她不要咱,咱还不要她呢,好好把你女儿养大,老了有个靠。三姑婆说完,摸出五十块钱塞给小莲,蹒跚着走了。

半个月后,阿朗蹬完三轮回家,吃惊地发现,老婆秋莲居然若无其事地在打扫屋子。女儿坐在一边的凳子上,边唱儿歌边咬饼干,那饼干显然是秋莲给女儿的礼物。见了阿朗,秋莲笑着说,回来啦,看你,我半个月不在家,屋里就乱成这个样子。这时他爹乐呵呵地从屋外进来,手里拎着个酒瓶子,见了阿朗,护住酒瓶拔腿就跑。

阿朗说,你来干什么?endprint

回家啊,这是我的家,我怎么不能回来?秋莲说。听她的口气,仿佛她只是回了趟娘家。

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曹娥。阿朗提醒她说。

曹娥?嘁,那个老东西,比你还穷,还说家里有两间楼房,几十万元存款,我到了一看,楼房倒是有两间,猴年马月的,拍解放前的电影挺合适。开头几天还是鸡鸭鱼肉,后来就吃素了,老娘我又不是尼姑,吃什么素。他还说是我把他吃穷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不,我就回来了……秋莲的口气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阿朗的耳朵淹没在女人的喋喋不休里,他知道,按男人通常的做法,他现在应该操起拳头把女人打得鼻青眼肿,然后让她滚。阿朗是村里的资深光棍,结婚时已经三十八岁了,秋莲二十八岁。这个婚姻来之不易,他对秋莲一直哄着,宠着,细声细气地护着。阿朗明白,不管秋莲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对他来说,有女人总比没女人好。

你也不吃亏呀,你看,这是我从你这儿拿走的存款,还你;这是我从他那儿拿来的金戒指,我问过内行人,是真金的,你看,这么大的戒指。秋莲把手伸给阿朗看,阿朗拨开她的手道,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女儿,宝宝,告诉妈妈,让不让妈妈走?秋莲说着抱起女儿亲了一口。

我不让妈妈走,我不让妈妈走。女儿一个劲地喊。阿朗一把夺下女儿,然后推着女人说,走走走,都跟了别的男人了,还来这儿干什么?好在当初我们也没领什么结婚证,省得办离婚了,走走走……

我们有事实婚姻,法律也保护事实婚姻。秋莲说,我这顶多算红杏出墙,不就是跟别人睡了半个月嘛,在我跟你之前,我又不是没被人睡过,你是知道的,要不,你也去找个女人睡半个月,那个阿兰怎么样?我没意见。

阿朗气得浑身发抖,说,你不能踩着我这条船,再去找别的船,是吧……

秋莲说,我当初出来,就是为了寻找好日子,如果你这条船让我满意,我会去踩别的船吗?谁叫你这么没用。

阿朗觉得自己是有些理亏。阿朗是那种即便得了理也觉得理亏的人。但他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收留这个女人,于是两人在屋门口推推搡搡的。屋外聚了些看热闹的村里人,贵炳说,阿朗,算了,你把她赶走了,谁还给你做老婆。海灿也跟着说,阿朗,你老婆让人用了就用了嘛,洗一洗不就干净了,跟新的一样了?众人“哄”地笑了。阿朗脸上有些挂不住,下手就重了些,两人扭打成了一团。小莲在屋里哇哇大哭,喊,我不让妈妈走,我不让妈妈走,爷爷,爷爷……正闹得不可开交,阿朗的父亲冲了过来,瞪着眼,冲着阿朗呜呜地叫,手里抓着一把东西要往阿朗身上摔。阿朗一看,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抓来了一把大便,臭气冲天。看热闹的见此情景,纷纷躲开。阿朗连忙讨饶,爹,你别摔过来,你别摔过来,我不让她走,我不让她走……他爹生气地哼了一声,一把把大便摔在了墙上,甩着手走了。

你明天必须走。阿朗对秋莲轻声说。

秋莲干净利索地收拾了屋子,做好了饭菜,这是史无前例的。以前秋莲一直以好吃懒做出名,整天除了惦记吃,惦记着涂抹那张脸,她基本上把里里外外的活慷慨地让给了阿朗,所以三姑婆总是说,阿朗家像猪圈,垃圾用铁耙耙三个月都耙不完。吃完了饭阿朗便找了个地方独自睡了。半夜的时候,阿朗忽然觉得有温香滑溜的身子躺在了他的身边,挤了他一下,又挤了他一下,一直把他擠到了床沿。阿朗翻了个身,把背留给了秋莲。这时,有一只手开始轻柔地在他的胸口上抚摩,麻酥酥的,然后渐渐往下滑。阿朗感到自己那脆弱的防御阵地正在崩溃。洗一洗还是干净的。阿朗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把他吓了一跳。

第二天,阿朗在东首的屋子里给秋莲搭了张床,他故意在门口进进出出,大喊大叫,把搬东西的声音弄得很响,然后告诉附近的村里人,这个女人他不要了,但看在往日夫妻的情分上,他决定暂时收留她,给她腾个地方住。

他不是我的女人了,她随时可以走。阿朗说。村里人会心地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他们的脸上挂着理解的嘲笑。当然那个屋子秋莲从来也没去睡过,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三姑婆来了,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顺手塞给他爹一瓶酒,走了。

后来秋莲又跟别的男人跑过几回,大概是预料到迟早是要回来的,她走的时候干脆连自己的衣物也不多带了。而对于阿朗来说,秋莲只是“暂住”在他这儿,她是随时可以走的,有了这个理由,他尽管心里不舒服,倒也没觉得丢脸,次数多了,反而习以为常了。

3

阿朗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向外望,一辆橘黄色的挖掘机正耀武扬威地晃动着铁抓手,毫不费劲地摧毁那些被遗弃的楼房,如同推倒一堆弱不禁风的积木。阿朗现在才知道,自己屋子那种坚不可摧的形象是如此的虚伪,大地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颤抖,阿朗的屋子在颤抖中苟延残喘。那些被遗弃的房子都是横二村的,横二村和阿朗他们的横一村原本都属于横江村,后来人口增加了,被划成了两个村,两个村之间只隔了一条两米不到的小路。横二村已经完成了拆迁的所有手续,正在被拆除。他们的补偿方案让横一村的村民很振奋。

村长再次光临了阿朗家。阿朗这几天没动静,村长急了。村长扫视了一下屋子,说,你老婆又跑了?

阿朗没理他。

拆迁了,有了新房子住,又有了钱,她就不会跑了嘛。

又不是我老婆。我老婆能让你睡?阿朗说。

哼!村长说,你现在跟我去拆迁办,把协议给签了吧,你不签,整个村子都拆不了,你这是和全村人民作对,会被戳穿脊梁骨的。

阿朗没理他。

还真犟上了,跟你爹一样,脑子坏掉了。村长瞅瞅他,悻悻地走了。

阿朗这回与全村人作对,是蓄谋已久的,他就是要在全村人面前硬一硬,来找回他的自尊。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买了面红旗,找了根晾衣竿,将红旗插在了屋顶上,他要宣誓他的意志。村长走出屋子时看了看那面红旗,一脸困惑。

不一会儿,一大群村里人赶来了,挤在了阿朗家的门口。贵炳和海灿踢开了虚掩着的门,贵炳说,阿朗,你个猪头,脑瓜子是不是被门夹坏了?连屎和饭都分不清了。我看你这个人就是蠢,从来没有聪明过,这次你好歹聪明一回,好吧?endprint

海灿说,就是,你不想拆迁,但你也不能挡别人的财路呀!

阿朗没理睬他们,只管给女儿小莲补衣服。他的父亲拎着个酒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海灿和贵炳指责了一通,见阿朗什么反应都没有,悻悻地走了。贵炳说,是不是受刺激了?真的脑子坏了?那得送去精神病医院啊。

海灿说,我看他是故意的,要不我把他的水电都断了,看他怎么蹦跶。海灿是村里的水电工。

屋外,一大帮人在指责阿朗。阿朗这个在村里被忽略不计的人物,现在突然变得如此重要。一个又一个人走进阿朗的屋子,苦口婆心,威逼利诱,劝阿朗把拆迁协议签了。阿朗坐在椅子上,谁都不理。村里人骂骂咧咧地散去了。

阿兰出现在了他的小屋里,接过阿朗手里的针线活,边缝衣服边和阿朗说话。阿兰是海灿的妹妹,每次阿朗受人欺负,海灿都要挖苦阿朗几句:“你卵子让人割了,一点不像个男人!”“背脊骨断掉了,一些骨气也没有。”每当这时,阿兰总是望着阿朗,眼里充满了忧郁和伤感。这是个阿朗想娶又不敢娶的女人。

阿兰和阿朗差不多年纪,至今没嫁出去。阿兰二十来岁的时候去城里打工,好几年没回村,有一回电视里播放扫黄的镜头,阿朗在他的破黑白电视机里看到了一个女人,衣不蔽体地捂着脸从一扇门内走出来,一个显然是记者的人拿着照相机对着她拍照,她挥手一挡,在那一瞬间,阿朗发现这个女人竟然是阿兰。第二天阿朗跑到海灿屋门口,关心地问海灿,昨天你家阿兰出现在电视上了,你看见没?她现在怎样了?海灿冲他恶狠狠地瞪一眼,气呼呼地走进屋,“砰”地关上了门。整整半个月,阿朗没见海灿家开过房门,也没和他家里人照过面,仿佛这一家人都成了看不见的幽灵,在门缝里飘进飘出。全村人都知道了阿兰在做鸡,海灿家因阿兰而臭名昭著。没有人敢娶阿兰这样的女人做老婆。

他们都说你神经病发作了,打算送你去精神病医院。阿兰说,我来看看你。

他们是不是都很怕神经病啊?阿朗嬉皮笑脸地说,我那儿还有一堆脏衣服,等会儿你帮我洗了,难得你来一次。

阿兰白了他一眼,说,自己洗。

小气。

小莲等会儿跟我走,这几天就住我那儿吧。你爹我就没办法了。阿兰说。她见了阿朗诧异的眼神,说,你那点心思,我会不知道?差不多就行了,别自己给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知道。阿朗说,我把我爹放到三姑婆那里去。

太阳落了,晚霞升上来,司机从挖掘机上下来,回头望了一眼阿朗屋上的红旗,点了支烟,吸一口,吐出一圈白烟来,走了。静寂一下子笼罩了四周。阿朗拉了下灯线,没电,又开了自来水开关,没水。水、电被切断了。屋子很快就被黑暗吞没了。四周充满了虫子诡异的叫声。

阿朗现在住的房子,原来是大队的仓库,后來做了大队的办公用房。当时的大队革委会主任曾在这里把一个女知青强奸了,这个知青在晚上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吊在了这儿的梁上,第二天革委会主任来办公,吓得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从此这儿再也没人愿意来住了。有一年阿朗家的房子被大雪压倒了,村里象征性地收了几个钱,把这个仓库卖给了他们。因为是仓库,所以孤立于居民区外,与村里的群居地间隔了一块庄稼地,倒和横一村很接近。

屋子里残留着一股屎臭味,那是父亲的杰作,父亲经常把他的屎一坨坨地粘在墙上,以此表达对阿朗不准他喝酒的不满。自打母亲出走后,父亲就酗酒,喝了二十多年,脑子喝坏了。

阿朗的母亲是一位杭州知青,出身不是很好,为了表明自己勇于改造的决心,她把自己结合给了贫下中农中最穷的一位——阿朗的父亲。其实阿朗的父亲除了穷点,倒是外貌俊朗,本分勤劳。在阿朗遥远的印象里,母亲好吃懒做——阿朗一直认为,他弟弟继承了母亲的这一特点,他的弟弟失踪已经好几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致于村里人包括阿朗差不多把他遗忘了。母亲留给阿朗最深刻的印象是馋,她喜欢逛街,逛街的唯一目的是找吃。那时他们还住在草屋里,父亲挣的几个工分不够糊口,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的。母亲先是把家里少得可怜的家当卖了个精光,然后就去卖血,手臂上扎得东一个孔西一个孔,阿朗见了吓得半天不会说话。再后来有同村人说阿朗的母亲在“烂人”。“烂人”的意思相当于现在的“卖淫”。阿朗每次和同伴们吵架,同伴们就会骂他,你妈是个“烂人X”,让阿朗抬不起头来。有时母亲会从街上买来一大包吃的,她把这些东西堆在桌子上,然后脱掉鞋子,像麻雀一样蹲在凳子上,独自大嚼。阿朗和弟弟站在一边看,嘴里发出响亮的咽唾沫的声音,两眼像夜猫一样发绿。母亲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美餐。有一回阿朗实在忍不住,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把手伸过去,母亲好像是长了侧眼似的,手一甩,把阿朗伸过去的手拨开了。

关于母亲“烂人”的事,父亲是知道的。在阿朗的记忆中,父亲除了干活更加卖劲外,到了家里总是一声不吭。后来母亲和邻村一个江湖佬好上了,和父亲离了婚。母亲走的时候阿朗一点也不悲伤,仿佛母亲从来没存在过,既然不存在,那么也就谈不上失去。这么多年来,阿朗从来没去看望过母亲,母亲也从没来看望过他们。阿朗只知道那个江湖佬后来开了家小店,让母亲管店,母亲常常偷店里的东西吃,因而常被江湖佬打得鼻青脸肿。后来,母亲得了糖尿病,眼瞎了。

父亲靠捡垃圾勉强把他们兄弟俩拉扯成人,每回阿朗从父亲手中接过钱,都能闻到垃圾的味道。小时候阿朗兄弟俩衣不蔽体,到了冬天,教室里蒙窗户的塑料纸破了,风直灌进来,阿朗冷得上牙磕下牙。老师让他回答问题,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浑身抖得像筛糠。老师只听见牙齿相磕时的“得得”声。下课了,阿朗钻进了教室外的稻草堆里,阳光照射下来,暖融融的,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冰正在融化,他再也不想从草堆里钻出来了。上课了,老师发现他不见了,派同学四处寻找,后来在草堆里把他揪了出来,让他在教室后罚站,直站得他两条腿成了冰棍。

年幼的阿朗在伙伴堆里地位很卑微,每次玩游戏,他获得的都是反动派的角色,在解放军勇敢地冲杀后,阿朗不是被击毙,就是乖乖举手投降,之后降临的是一拥而上的拳打脚踢。阿朗也曾拒绝承担这类角色,但招致的除了一顿群殴外,还有漫骂:你妈是个烂人X,你爹是个垃圾佬,你是烂人X和垃圾佬的龟儿子。后来阿朗不再反抗。endprint

有一回,海灿的爹丢在院子里的酒瓶子不见了,他立刻理所当然地断定是阿朗偷的,站在院子里用恶毒的语言把阿朗骂了一顿。阿朗知道那几个酒瓶被海灿拿去跟收破烂的换麦芽糖吃了。他把真实情况告诉了海灿爹为自己辩解,海灿爹恼羞成怒,骂阿朗,你个烂人X生的畜生,明明是你偷的,却栽赃给我们海灿,你个天生的下流胚,贼骨头。那时阿朗的父亲从屋子里出来,海灿爹骂得更起劲了。父亲一把揪住阿朗,把他拖进屋,狠狠地揍了一顿。第二天,海灿又纠集了一群同伙,对他身上的伤痕进行了一次补充打击。从此阿朗对蒙冤受屈的事情就很少辩解,他成了村里许多偷窃案理所当然的嫌疑犯。

4

月亮像眉毛,星光也稀稀疏疏的,天地浑然一色,几颗小小的光亮在横二村的残墙断壁间游荡,很像鬼火。有几只野猫在废墟堆里追逐,发出令人心颤的叫声。阿朗打开门,伸了伸手臂,远处似乎有什么动静,阿朗带上手电筒,蹑手蹑脚地摸出屋,朝声音的方向摸过去,然后躲在断墙后望。只见有两个人影正扭在一块儿,一个长头发的是个女的,另一个显然是男的。

轻点……会不会有人。女的说。

鬼才来这儿呢。男的说。边说边大幅度地动作。显然他在扒女人的衣服。

妈的,一对野勾搭。阿朗想。

这次提拔干部有没有我的份儿?女的喘着气说。

你别扫兴嘛。男人猴急说,你别动,哎呀,你别动。

你先回答我。女的说。

有……有……男的迫不及待了。

阿朗双手做喇叭状,“啊呜噢”“啊呜噢”地叫了几声,声音很凄惨。那对男女吓了一跳,停顿了会儿,女的一把推开男的,叫了声“鬼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男的显然比女的镇静些,向四周望了望,抓起地上的衣服,追着女人跑。过了会儿,阿朗走了过去,拿手电筒往地上照照,地上有一条红裤衩。阿朗撿起来看了看,透明的,才巴掌那么大。阿朗笑了,关了手电筒,想要是阿兰穿上这样的裤衩,该是什么样儿。想了会儿又四处转了转,便往家走去。

阿朗走到自家附近时看见有几个人影正向屋里摸去。贼!阿朗想。他蹲下身,手里拿起了一块砖头。这时听见有人轻声说,你们进去看见他就扑上去,把他的头蒙住,手脚捆了,现在趁他正在熟睡,手脚利索点儿,明早送他去精神病医院查查。是村长。

另一个声音说,贵炳,你先去墙脚听听,屋里有呼噜声没?是海灿。

他是个神经病,把我们打死了他都不用偿命,村长,你管这闲事干吗?贵炳说。

这事村里能不管吗?真的是神经病,事情就好办了。村长说。

阿朗拿起一块砖头掂了掂,又换了块小的,向一个黑影扔去,只听“吧唧”一声,砖头砸中一个黑影,那黑影“哎哟”一声叫,其他黑影连忙围过去,问怎么啦怎么啦。村长拿手电筒照着说,快,快送医院,他的头出血了,中埋伏了。正说着,阿朗的砖头像雨点般向他们砸来了,这些人嘴里喊道,快逃,阿朗,你有种,你等着。他们扶着那个伤员跑了。阿朗闪进屋,“砰”地关死了门和窗。然后贴着墙望窗外的动静。

第二天中午阿兰给阿朗打电话,阿兰说,你怎么下手这么重哪,贵炳的脑壳被你砸破了,他娘正在村里闹,要你赔钱。

是我砸伤的吗?有证据吗?阿朗说。阿朗想我都是挑碎砖头,尽量避开他们的身子扔过去的啊。

村长已经发火了。阿兰说,他说要对你下果断措施,现在村干部正在开会呢。

哦。阿朗应道。他想,村长把我的老婆给睡了,他让我堵心,我也得让他难受难受。

阿朗推出三轮车,正要上街去拉客,只见村长带着一群人闹哄哄地赶来了。村长见了阿朗,说,正好你在,你的房子我们查清楚了,这房子属于村里的,不是你的,当初村里看你们困难,把这房子让给你们住,并没有送给你们。阿朗你真是没良心,你没良心,我们也就不客气了。

放屁!阿朗急了,说,这房子是我们买下了的,当然是我们的。当初我们付过钱的。

有收据吗?村长问,有证人吗?就算付过钱,那也是房租啊。

阿朗傻眼了。他只是听父亲讲过这屋他们付过钱,至于收据,三十年前的玩意儿,谁会留着呢?而经手这件事的会计出纳,几年前就死了,老村长夫妇也跟着儿子到上海享福去了,到哪儿去找?更要命的是,因为规划着要拆迁,他们村的房子暂时没做房产证。

村长挥挥手,说,大家把屋里的东西扔出来,把房子扒了。原来村长已经跟拆迁办的人通过气了,拆迁办的人说,既然房子是村里的,只要你们村里有证据,提出复议,原来的产权认定可以作废,赔偿归村里,协议也由村里来签,但那个阿朗不肯搬出来,我们也没办法让拆迁进行下去呀。村长听明白了,拆迁办是把事儿往村里推了。

海灿带着一群人一拥而上,贵炳头上扎着纱布,手里抡着一根铁棍走在前面。阿朗操起一把铁耙,挥舞着,喊,谁敢动,老子砸死谁。

人群往后退。海灿说,这个软蛋怎么变得这么横了?是不是真疯了?精神病会遗传。

村长,疯子打死人可不偿命。贵炳心有余悸。

先撤吧。村长说。一群人散去。

现在,阿朗的当务之急,是保卫他的财产。他知道现在村里在觊觎他的房产,这些年村集体经济垮了,村里连村干部的工资都发不出,当初答应每年给村民的分红也没兑现,如果阿朗现在的房子属于村里,村里可就多了一百多万元的收入,谁不眼红?阿朗提着水桶跑到横二村的拆迁工地,把家里的水缸灌满,又打电话给阿兰,让她给自己去采购干粮。阿兰在电话里骂他,叫你适可而止你不听,现在好了,房子都不是你的了,你就从来没有干过正确的事儿。三姑婆也打电话骂他,你把你那个臭烘烘的爹扔在我这儿,让我一个老婆子照顾一个疯子,你心里过意得去?阿朗在电话里苦笑,刚想说什么,电话断了,阿朗回拨,没声了。看来电话线也被剪了。

阿朗想,又搞砸了,自己的人生一直都是个笑话。

那边,横二村正拆得热火朝天。阿朗趴在窗口,看见挖掘机向自己的屋子开来,开到屋跟前,司机冲他友好地笑了笑,说,你出不出来?我砸下来了!边说边操纵开关。阿朗看见那个铁抓手正缓缓地伸下来,他知道只要这铁抓手轻轻一耙,屋顶就会哗啦一声陷下来。阿朗脸白了,他挤出一丝笑容,说,你没那个胆。司机笑了笑。阿朗觉得司机笑起来像个孩子。司机说,砸下来喽,砸下来喽。阿朗听见了瓦片被磕着的哗啦声,正想喊叫,那司机停了车,跳了下来,说,吓你呢。说完,扔给阿朗一根烟,道,今天我生日,我今儿高兴。阿朗接了烟,说,祝你生日快乐。endprint

司机说,头一回有女朋友陪我过生日,我今天得早点下班。

阿朗说,那就没人陪我了。

司机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坏了的黄牙,又上了车,把车倒了回去,说,朋友,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阿朗说,穷人无生日,我从来不过生日。

5

下午的天气有些潮闷,灰色的云仿佛是一个盖子罩住了大地,密不透风,墙壁上爬满了细小的水点,有些水点越积越大,终于巴不住了,滑下来,划出了一道道水线。阿朗数着这一道道水线,眼皮开始磕磕碰碰,瞌睡虫正在控制他。这时,门被拍得砰砰响,阿朗精神一下子紧张起来,睡意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哥,开门,是我,阿兵。门外有人喊。

阿朗一愣,又听,门外的人又拍着门,喊,哥,是我,阿兵。这声音很耳熟,是那种遥远了的熟悉,仿佛是一个已经消失了多年的人一下子又站在了你面前,很熟悉,又很陌生。

阿朗从门缝里往外望,确实,那个消失了多年的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打开门,迷糊了好久,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深圳火车站碰上了咱村的阿明,阿明说,咱们家的房子要拆迁了,我就向他借了几百块钱,赶回来了。

咱们家?阿朗警惕地说,什么咱们家,这是我的家。

哥,你不会把这房子独吞了吧,这房子我也有份儿。

爹不是把村里碾米房买下来给你了吗?这房子是我的,没你的份儿。阿朗说。

阿朗的父亲当初为了两个儿子能娶上媳妇,用捡垃圾攒下的钱,又向村里买下了碾米房。他把碾米房给了小儿子,把大队仓库给了阿朗。大队仓库比碾米房要大一些。当初父亲和兄弟俩商定,父亲和谁住在一起,大的房子就歸谁。阿兵不想和父亲住在一起,所以阿朗获得了比较大的房子。

阿兵独立出去后,一个贵州女子找上门来,做了他老婆。他游手好闲惯了,整天和村里一帮闲人打牌,偶尔背个电瓶去电几条鱼,或抓几条泥鳅换些钱用。阿朗曾给他介绍过几份工作,他只干了几天,不是别人不要他了,就是他自己不想干了。夫妻俩嘴又比较讲究,什么时鲜吃什么。每个中午和傍晚,村里人总能看见他们夫妻俩早早地把桌子搬到屋廊下,一人一碗老酒,有滋有味地享受生活。阿朗劝弟弟,你都成家了,赶快去找个正经活做,将来万一有了孩子,开销蛮大的……还没等阿朗说完,阿兵不耐烦了,说,你多管。阿兵打牌是好手,但靠打牌赢来的钱支持不了家里的开销,没钱的时候,阿兵就向阿朗伸手要。阿朗觉得弟弟尽管不争气,毕竟还是自己的弟弟,所以或多或少总是给一些,时间长了,阿兵便觉得理所当然了。开头的时候,阿朗瞒着老婆,后来让老婆知道了,老婆就跟他闹。秋莲说,你弟弟弟媳有手有脚,干吗要你去养活他们,你阿朗又不是什么大老板,你有多少钱?连自己都养不过,还要去养别人。阿朗觉得老婆的话也有道理,或许釜底抽薪断了弟弟的钱,弟弟就只好去找份活干,说不定就走上正路了。当阿兵再次向他要钱时,阿朗拍拍空空如也的袋子,说,没钱。阿兵白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很有骨气地走了,好长时间没理睬阿朗。过了一个月,阿兵的老婆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跑掉了。阿朗听说后,连忙跑去找阿兵,阿兵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都是你的缘故。阿朗也觉得好像是自己的缘故,弟弟好不容易娶了个老婆,没留住,跑了,再娶一个的话,也难了。阿朗给了阿兵两千块钱,让他去把老婆找回来。阿兵的老婆找回来了,阿朗也就背上了包袱。每次阿兵向阿朗要钱,总是理直气壮地说,哥,给个三四百吧,要不,你弟媳又要跑了。阿朗是个三轮车夫,风里来雨里去,忙了一天,也挣不了多少钱,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挣的钱全给了老婆和弟弟花了。

再后来,政府造沿河景观带,阿兵的房子在河边,被拆迁掉了,赔了九十平米和四十平米两套房子,还有一笔安置费。阿朗对阿兵说,那笔安置费你们别乱花,到时候你们把九十平米的房子简单装修一下自己住,四十平米的房子出租,也好有一笔固定的收入。阿兵没听阿朗的劝告,没多久,那笔安置费被他们吃喝完了,再后来,那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也被卖掉了。夫妻俩每人一部高档手机,一辆踏板摩托车。老婆戴上了钻石项链,钻石戒指,出入美容院,阿兵抽上了中华烟。偶尔夫妻俩也来看望一下父亲。那时候阿兵把手机往桌上一竖,把中华烟往桌上一搁,抖抖脚说,以前向你借(阿朗想怎么变成“借”了)钱这么可怜,现在老子有钱了,你没钱,就向老子要,老子不小气。

阿朗说,你不怕钱会花完?

扫兴。阿兵把手机和烟放进了口袋,拉着老婆骑上车走了。这时秋莲喊,你这么有钱,那你把借我们的钱还给我们呀。阿兵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往后一甩,花花绿绿的纸币在风中飘来飘去。

阿朗直想哭。

不到两年,阿兵的钱就荡了个精光,老婆跑了,还欠了一屁股赌债,成天被债主追。他把四十平米的房子卖了还赌债,还还不清。

阿兵失踪前,阿朗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大桥的桥洞里,那床破棉絮是他的全部家当。

阿朗说,听说你要去搞传销,那可是害得人家破人亡的勾当。

你懂个屁。阿兵说,像你这种人,永远发不了财。

阿兵这一走,就是好几年,一点音信都没有传回来,以致于三姑婆以为他已经死了,过年祭祀时,也给了他一个“座位”。

没想到他突然回来了。

哥,这房子我也不想多要,我只要我那一份。阿兵说。

你那一份是多少?阿朗说。他想看看自己这个弟弟到底有多大胃口。

我的房子当初赔了九十平米和四十平米两套,你的房子我去拆迁办查过了,可以赔一套九十平米一套七十平米,你比我多赔了三十平米,咱两兄弟,爹的财产应是一人一半,对吧,所以这三十平米我也应得一半,我这话说得公道吧。阿兵说得头头是道。

当初我们可是说好了的,这房子归我,那碾米房归你。阿朗说。

字据呢?没字据就什么都不算。阿兵说,哥,其实那十五个平米给了我我也没什么用,我只要钱,这样吧,这十五个平米我不要了,你给我三万块钱,我立马就走。endprint

你给我走!阿朗道。

你别后悔,我现在只向你要三万块钱,你不给的话,以后我会向你要十五平米的面积,现在楼价每平方八九千,十五平米你得给我十几万元,你想好了。

滚,滚得远远的。阿朗随手抓到一根棍子,边吼边挥舞着。

你别后悔,你心太黑,想独吞拆迁款和房子,我拿不到我那份,我也不会让你拿到,村长说这房子是村里的,我可以向村长,向拆迁办,向法院做证明,这房子确实是村里的,你信不信?不过你还有机会,你只要给我三万,三万,不多。阿兵边后退边说。

6

海灿和贵炳又来了,带了几个泥工。他们在阿朗屋外不远处议论了一阵,然后确定了一个地方。阿朗透过窗户警惕地望着他们。海灿看见了窗户里眨巴着的小眼睛,说,别看了,挖地道,准备从地道里进去把你拖出来。其他人哄地笑了。阿朗说,你们敢从地道进来,我一泡尿就把你们全淹死。海灿他们挖好了坑,又扛来一根长长的水泥杆立在地上。水泥杆上已经安了个大喇叭。

这时开挖掘机的司机走过来,扔给阿朗一根烟,说,他们说了,你守在这儿太无聊了,给你增加点娱乐。阿朗说,他们要喊话,直接喊就行,装个喇叭多费事,拉泡屎还挖个茅坑。司机说,他们才没那闲心跟你啰嗦,不知他们搞的是什么阴谋,你真是有毛病,拆迁,多好的事儿,我只恨我爹妈,把我生在了山窝里,要是生在这儿就发财了。

阿朗说,他们吊个喇叭干吗?你跟他们说一声,我喜欢莲花落,让他们给我播胡兆海的段子。司机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估计到时有你受的。正说着,喇叭里突然响起了嘹亮的歌声: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司机说,你看,这不来了,你慢慢享受吧。说着随着那些人一道走开了,走几步又回头,做个V字的手势,喊,人在阵地在!阿朗也喊,轻伤不下火线。喊完了,又觉得答得有些不恰当。

那喇叭放了一个钟头的叶倩文,阿朗头一回专注地听一个人的歌,以前他蹬三轮穿街走巷时,对商店音箱里走马灯似播放的流行歌曲毫无感觉,如同蚂蚁在给老树皮挠痒痒。那时候阿朗关注的是一天能抢到几个客。阿朗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着身子。他有些得意。接着,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奏响,第七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阿朗的父亲把阿朗供到了初中,这乐曲声使阿朗回到了学生时代,他在乐曲声中又重温了一回课间操。做完课间操,阿朗觉得有点累了,他想打个瞌睡,刘德华的歌声却像一只苍蝇,嗡嗡地在他耳边萦绕,怎么也赶不走。阿朗试图用回想往事来驱走它,但它却以坚韧不拔的精神不断地打断他的回想,把他重新拉回现实中来。阿朗情不自禁地用双手在脑袋周围不断驱赶,但苍蝇却变成了一只细脚马蜂,拖着苗条的身子振动着透明的翅膀,停留在他的耳边,发出了刺耳的叫声,随时准备在他的耳朵上狠狠地咬一口。马蜂的叫声像一条细细的铅丝,从阿朗耳朵里穿进去,穿透耳膜,耳朵产生了尖利的痛感,之后又穿入了他的脑袋,使他觉得脑袋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疼痛。他“啊”地叫了一声,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然后带上一把刀子打开门,冲了出去。他捡起一块砖头,向那喇叭狠狠地扔了过去。那砖头不辱使命,在喇叭的角上磕了一下,然后划出一道弧线,掉进了砖头堆里。

阿朗沮丧地回了屋,却发现阿兰不知什么时候闪进了屋,坐在破棉絮堆边冲他笑。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暖烘烘的臭味,蒸腾着,发酵着,让人头昏恶心。阿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把关着的门窗全部打开。

你怎么搞突然袭击,来之前也不提前通知一声。阿朗说。

阿兰笑了,你让我怎么通知你?电话线断了,你手机又关机了,难道你让我在喇叭上喊?

阿朗一看,手机没电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不会是来劝我去签协议的吧?

这回你想签都签不了了。

阿朗有些沮丧,说,当初我只是想在全村人面前硬一次,为难一下他们,然后找个机会顺坡下驴,哪知道会搞成这样。不过只要我在这屋里守着,他们就拆迁不了,到时候他们就得来跟我谈条件。

什么条件?不就是承认这房子的产权归你吗?折腾半天,回到起点。

但我赢了呀,他们向我低头了呀?

但愿吧。阿兰说。

我弟弟这几天在干什么?

好像挺忙,到处宣传你心黑,想独吞家产。今天早上还跑到三姑婆家找你爹,要你爹主持公道,你爹问他,你是谁呀?他说,我是你儿子阿兵。你爹又问,阿兵是谁呀?他说,阿兵是你儿子。你爹说,你儿子是我?我是你儿子?阿兵说,爹,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后来你爹不知从哪里掏来一把大粪,往你弟弟头上砸,把你弟弟吓得很狼狈。我怎么觉得你爹他不糊涂。

我爹他有时糊涂,有时不糊涂。阿朗说。

阿兰掏出一只手机和一块电板,交给阿朗,说,我今天来就是给你送这个的,你与外面信息隔绝,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吧。阿朗说,还是你想得周到。阿兰说,这里将修一条大马路,路边会开发一個楼盘。据说开发商给这个楼盘取了个名儿,叫稻香村。

哪来的稻香啊,只有西横河这条臭水沟。阿朗说。

天色已晚,几只暮雀起起落落地飞翔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将余光投射到残垣断壁上,远处的几棵矮树在风中颤抖着,大地安静下来了,那只喇叭忽然停止了唱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阿朗辨出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噢噢噢地,时而激情澎湃,波涛汹涌,后浪推前浪,时不时冒出一声尖叫,仿佛被潮水推上了浪尖,放肆而充满快感,时而节奏舒缓,水波荡漾,畅快淋漓。

阿朗感到体内的某种欲望在被唤醒,一股股暗流在奔腾,仿佛要喷射出来,却无处寻找泄溢的出口。他感到自己坚硬起来了,一种爆炸感和炙热感激荡全身。他看见阿兰两眼迷离,脸色绯红,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阿兰浑身抖了一下,阿朗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勇气,缩回了手。阿兰“呼”地站起来,跑了。

这是女人叫床的声音,放广播的人对阿朗搞了个恶作剧。

7

在这个世界上,阿兰是阿朗最熟悉的女人。小时候阿朗一家住在茅草屋里,阿兰家是隔壁,两人相互看着对方长大。阿朗眼看着阿兰扁扁平平的身子慢慢变得凹凸有致,先是胸脯有了个小尖尖,小尖尖慢慢变得圆润,屁股也像充气似的鼓起来了,并在上方形成了凹陷,那叫杨柳腰。再后来,胸脯高耸了,把上衣撑成了一个小蒙古包,人走路一蹦一蹦的,胸脯也一蹦一蹦的,而她的身材,也成了大提琴的模样,臀部圆润,头发黑亮。一不留神,阿兰由一个小丫头变成了女人,熟了,怎么熟的谁都没注意到。而阿朗却是细细地品味了这一变化过程,在阿朗细致的关注下,阿兰的这一变化过程被放大了,延长了,仿佛是一朵花开的过程,在摄影机下被放慢了,定格了一般。阿朗像品味一道美餐一样品味着这个过程,在他卑微的生活中,这种品味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阿朗知道阿兰也在像他那样品味着他的成熟与长大,品味他的胸脯变得开阔,肩膀变得宽大,四肢变得粗壮。他们两人隔着矮矮的院墙,相互注视着对方,目光清澈,默默无语,从幼童到少年,尽管无语,却总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点什么。是什么呢?又说不清,好像是一种淡淡的、美好的东西,带着一缕忧伤,令人遐想,回味悠长。精明的海灿母亲看出了点什么,她气得直骂女儿贱。当阿朗再次把目光越过围墙,投向阿兰时,她便骂,也不撒泡尿照照,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阿朗和阿兰都低头躲进屋。她还在骂个不停,做人要自己有数,扔给你一块骨头啃就以为自己脸有多大了……她的声音很嘹亮,左邻右舍都听见了她的指桑骂槐。阿朗和阿兰之间模模糊糊,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关系,一下子被明确了。阿朗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受尽嘲笑,而阿兰,显然是“把自己看贱了”。endprint

后来,海灿家把院子围墙砌高了,阿朗的目光就被拦在了围墙这边。没多久,阿兰去城里打工了。

女人叫床的声音连绵不绝地被灌入了阿朗的耳朵,引诱着他滑向欲望的深渊,幻想在他脑海里此起彼伏,使他获得了望梅止渴的精神安慰,他火烧火燎的感觉减轻了些,仿佛是熊熊的大火被泼了几盆水。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哥,大哥……

阿朗伸头往窗外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喇叭边的一只电灯亮了,发出橘黄色的光。在此之前,阿朗并没有发现喇叭边还挂着一只灯泡。灯光下,一个穿着吊带裙的女子站立着,裙口很低,露出一抹白晃晃的胸脯;裙底很高,两条雪白匀称的大腿非常扎眼,风一吹,里面红色的裤衩若隐若现。

这么凉爽的天气,穿这么少的衣服,女人显然感到有点冷,不停地打喷嚏。女人看见了阿朗,走到窗边说,大哥,一个人多寂寞,要不要小妹陪你?

阿朗说你是干什么的?他的目光有些贪婪,像一只手在女人身上摸来摸去,黏黏糊糊地不肯离开。

女人说,大哥,出门在外混口饭吃,很便宜的,大哥,我一定让你很舒服,不舒服不要钱。

阿朗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野鸡他不是没有上过,在老婆离家出走的日子里,他也曾为解决生理问题找过一回鸡,很便宜,二十块钱。那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很丰满,也很骚,把阿朗领到她的住处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用眼睛看着不知所措的阿朗,嘴角流露出不屑与挑战。阿朗那天很紧张,老是担心警察会出现,任凭女人怎么努力,就是干不成事。女人说,大哥,你快点,我时间很宝贵,我还要去接别的客人呢,要不,你加钱。后来好不容易成了,时间太短,弄得阿朗自惭形秽。

这个女人显然很年轻,二十岁上下,水嫩嫩的,长得也挺漂亮,眼睛里还有股子羞涩。

多少钱?阿朗问。

很便宜,大哥,你要是满意的话给个三十吧。

这么便宜,跟白送差不多。阿朗奇怪地说。

广播里叫床的声音更欢了,仿佛在催促阿朗心动不如行动。

阿朗忽然想,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鬼都不会来,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女人来呢?要拉客也不会到这鬼地方。他狐疑起来,想,莫不是个圈套,等我和这个女人做上了,就来几个联防队或派出所的人抓嫖,把我抓到派出所关几天,趁机把房子扒了?这么想着,头脑便冷静下来,他向远处望了望,发现远处有个人影闪过。

你回去吧,这儿太冷了,我没那兴趣。阿朗说。

大哥,你真不想?很便宜的。女人说。

不想,我不干这事。阿朗说。

大哥,人生苦短,该乐的时候就找个乐,干一回嘛。女人抛了个媚眼,一股骚劲就透了出来,阿朗不觉心驰神往。

不,你回去吧。阿朗镇定下来说。

大哥,这儿太冷了,你让我进去吧,不干那事坐一会儿总行吧。女人说。她的口气有了乞求的味道。

阿朗知道多说了女人会更纠缠,便离开窗口,不再理那女人。

女人喊了一阵“大哥”,又纠缠了会儿,见里面没声了,沮丧地走了。阿朗叹了口气。

哪知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又回来了,扒在窗口喊,大哥,大哥。阿朗走过去,不耐烦地说,你走吧,我没那兴趣,我阳痿,干不了那事,我老婆都跟别的男人跑了。

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漂亮。女人说着,离开窗口几步,一把抹下了裙子,接着又要脱文胸和裤衩。阿朗说,别脱了,你脱光了我也没兴趣。

大哥,求你了,你就玩我一次吧。女人哭着哀求道。她这么一说,阿朗更加怀疑她是个诱饵,很可能受到胁迫。阿朗浑身的细胞都警惕起来了,他“啪”地关上窗户,拉上了窗帘。女人的声音变得遥远了。

过了一阵,那叫床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喇叭里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叫,类似于劣质播音器材失灵时发出的尖厉的叫声,這声音像刀一样,割得阿朗两耳发疼,体内的情欲被一扫而空。他的牙齿开始发痒,像无数的蚂蚁在里面爬,他情不自禁地紧咬牙关。接着仿佛有一把切割机,正对着他的脑壳,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切割起了他的脑袋。阿朗找了团棉花塞住耳朵,那声音却像针一样,刺穿了棉花,尖锐地钻进了他的耳孔。他实在受不了了,抓起防身用的刀子,冲出屋外,操起砖头向喇叭砸去,一块块砖头徒劳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黯然落地,终于有几块砖头不负使命,击中了喇叭。喇叭被砸坏了,闭上吵了一天的嘴,那灯泡也成了牺牲品,被砸得粉碎。

8

这几个晚上阿朗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之间,他的耳朵像雷达一样张开着,任何一点响动他都会警醒。他担心自己一旦睡死了,就会有人潜进屋,把他扛到屋外。那时候,他的房子就保不住了。

清晨,阿朗又在喇叭声中警醒,第七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阿朗下了床,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喇叭已经被修好了,他责怪自己警惕性太差,连这么大的响声都没注意到,要是遭到偷袭,怕早已被他们得手了。阿朗做了广播操,又在煤炉上煮了碗面条吃了。广播里播放起了性病广告:让男人不再烦恼……阿朗想我现在很烦恼。他觉得放广播的那个人真是有趣。

阿朗的肚子胀鼓鼓的,仿佛里面充满了气体,肛门却被什么东西塞得严严实实的,气放不出来,成了一个鼓到了临界点的气球,有一种爆炸感和下坠感。这段时间,阿朗吃多了方便面和饼干,基本上没吃蔬菜水果,大便拉不出来,口角长出了水泡,口腔内火燎燎的。阿朗内心充满了对蔬菜水果的渴望,他望着地缝里一蓬蓬绿油油的小草,恨不得扑上去咬几口。他发现长时间在某个地方无所事事实在是件痛苦的事。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人类为什么要用监狱来惩罚一个人,没有自由,没有交流,独自待在混凝土构筑的小小的空间里,孤独感浸透了人体的每个细胞,每根神经,控制了人的大脑,使人精神烦躁、绝望,最终击垮了所有的希望、理想、欲望。为了争一口气,阿朗自己选择了进监狱。他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

阿朗给阿兰打电话,让阿兰给他送点蔬菜水果来,他很想和阿兰聊聊天。endprint

哪知道阿兰没来,他老婆秋莲倒来了,让阿朗有些意外。秋莲说,我在路上碰见了阿兰,阿兰说你让她带些蔬菜水果来,正好我要到你这儿来,就让我带来了,省得她跑腿。

阿朗有些不高兴。秋莲说,咱家的事,我也都听说了。

阿朗想,钱真是个好东西,秋莲在那么远的地方都闻到了钱的味道,赶回来了。

阿朗懒得问秋莲的情况,说,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秋莲说,不行,我要与你同生死,共患难。

阿朗觉得秋莲的话很可笑。

秋莲说,阿朗,听说咱们家这回可以赔两套大房,还能拿一大笔补偿金,这下发财了。阿朗,我不走了,安心和你过日子,好吧。

你又不是我老婆。阿朗说,顶多算个姘头。

你把我当姘头?那小莲算怎么回事?

我和我姘头生的,怎么啦?阿朗说。

你不能把我当姘头,我跟你这么多年不能白跟。秋莲说。

那你把我当什么?阿朗反问她。

老公啊。秋莲说。

既然我是你老公,你干吗还要跟别的男人跑?有你这么当老婆的吗?你当我这里是旅店包房?

你是我老公,他们才是我的姘头。秋莲说。

你真无耻!阿朗说。他发现自己居然不生气。

我有齿啊,什么东西都能嚼。秋莲冲他龇牙咧嘴。

我想好了,有了钱,我们要好好享受,先享受那笔补偿金,再把其中的一套房子卖掉,那套七十平方的,不,九十平方的卖掉,我们三个人住七十平方足够了。九十平方,按现在的房价,卖个八十多万不成问题。八十多万哪!我要买漂亮的衣服,对,要买名牌的,买一柜子的名牌衣服,然后给自己买一条钻石项链,不,两条,这样可以换着挂,我还要去美容院做面膜。阿朗,我是不是有些老了,我一定要好好保养自己,否则老了谁还要!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要去吃饭店,我再也不想吃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了,真难吃,简直是猪食。如果可能的话,我还要买辆小轿车,不用太贵,十几万的就行,我来驾驶,对,明天我就去报名考驾照……

别做白日梦了。阿朗说,村长说了,这房子不是我们的,是村里的。

都怪你,他们说你脑子有毛病,我也觉得你精神不正常,好好的,把协议签了不就得了,你还想图什么?真搞不懂你。我去跟村长讨个人情,这房子归我们,协议我们签,我们给他一万,不,两万。

你倒挺有面子。阿朗说,一起睡过了就是不一样。

无论把秋莲定位为老婆还是姘头,有一件事阿朗还是可以做的。于是他把秋莲推倒在了床上,把那事做了,将昨天残存的火气一泄而光。完事了,秋莲边提裤子边说,还说我不是你老婆,不是你老婆你干我干啥。

阿朗又纠正说,是姘头。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阿朗,阿朗,开门。阿朗一听,是村长。他从门缝往外瞧,只见村长带了一伙人站在门外。阿朗问,什么事?村长说,和你谈谈你这屋子产权的事,你的房子属于村里的,村里决定收回,上次拆迁办丈量面积,确认产权的时候,把房子的产权写给了你,现在村里提出异议,拆迁办重新审议房子产权,如果你拿不出购买房产的证據,拆迁办就要更改房屋产权所有人了。

你也没证据证明房产是属于村里的。阿朗说。

我们有证人。村长说。

海灿,贵炳等几个人举着手说,我们是证人,我们是证人。

你们有什么资格当证人,你们又不是当时的见证人。

阿朗,你如果拿得出买房的收据你就拿出来,拿不出,叫当初在场的证人证明也行。如果都没有,那就别怪我们了。我们已经请了律师,你不同意更改产权所有人,我们就起诉,打官司,到时候你拿不出证据,官司一定输。今天拆迁办的人都在,你还是乖乖地来和我谈,我心一软,说不定能留一间给你。村长说。村长看看身边几个人,嘀咕道,想跟我闹,给我难堪,也不看看我是谁,老子也是有名的破脚骨,能镇住一村的人,会镇不住你这个窝囊废!

村长这些天日子有些不好过,因为拆迁进行不下去,建设局和镇里已经找他谈话。领导们放话,如果拆不下去,横二村就不拆了。话传到村民耳朵里,村民们围住村长闹,让他拿出狠手段,好好治治阿朗这个挡了大家财路的神经病。

阿朗说,这房子是我的,谁要是敢收走我的房子,我就和他拼命。

村长说,你阿朗真要有这股狠劲,也不会混得这么窝囊,看着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睡。

阿朗血直往脑门上窜,脸红脖子粗。阿朗说,村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串通了拆迁办的人,把自家院子里的违章建筑也算入了拆迁面积,你们这是违法的。

阿朗,你神经病啊,说话得讲证据。村长有些气急败坏。他脑子有毛病。村长对拆迁办的人说。

是的是的,他脑子有毛病。海灿和贵炳讨好村长说。

海灿,贵炳,别以为你们做的手脚我不知道,你们为了多赔钱,屋子里的木板是新铺上去的,连钉子都没钉上,到时候拆下来还可以再用。

阿朗一个个点名,揭发村民在丈量评估过程中做的各种猫腻,搞得群情激奋,都骂阿朗是疯狗,乱咬人。村长见势头不对,怕事情不可收拾,拉着拆迁办的人就走。

秋莲冲村长喊,村长,你别介意,他乱说呢。他脑子有毛病,这些天一个人住在这里,把脑子想坏了。

阿朗一把推开秋莲,说,我没毛病,我就这么说,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这么多年老老实实做人,谁把我当回事了?我现在就要做恶人。

这个人真疯了。村长说。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阿朗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几天的广播又唱起了那首《潇洒走一回》。

9

作为一个资深光棍,当初阿朗娶秋莲,是抱着有个女人总比没女人好的心态。那时同村王民的老婆从老家贵州带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想在这儿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王民把全村的光棍都排了一遍,觉得阿朗是最合适的人选,就把女人领到了阿朗家里。女人倒不挑剔,同意跟阿朗过日子。阿朗当时正处于最需要女人的年龄,无论是生理上还是面子上,他都需要有一个女人。婚姻就像是一个人必须完成的任务,阿朗决定在这一天完成他的任务。他的父亲当时还没有被酒精烧坏脑子,当即叫来了三姑婆,让她帮忙张罗了一桌酒席,叫了几个近亲来参加婚礼。屋子被收拾得干净了些,窗户上增加了一道窗帘,那是三姑婆找了块布让裁缝师傅赶制出来的。那天阿朗喝了些酒,喝着喝着流下了眼泪,为了自己窝囊的人生,为了他想娶又不敢娶的阿兰。别人以为他总算有了个女人高兴坏了,都说,瞧你乐的,哭什么呀,没出息。endprint

阿朗的新婚之夜挫伤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客人散去,白炽灯发出黯淡的光,面对一个几小时前还形同路人,现在却要同床共枕享受鱼水之欢的女人,阿朗觉得有一种荒诞的味道,这情景如同嫖娼。阿朗内心升起了淡淡的伤感,人生就是这样无奈。他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她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要与他共度余生,如同一棵树上的枝条,被嫁接到了另一棵树上,谁知道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阿朗一时不知该怎样去处置面前这个女人。令他瞠目结舌的情景出现了,只见女人在他面前三下两下脱了个精光,然后坐到了床上,对阿朗说,你还客气什么?快上来啊。

阿朗没想到自己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身体是这样一种情景,按照他的设计,应该是他把她抱到床上,温柔地抚摩她,安慰她,减轻她的紧张与羞涩,然后再脱去她的衣服,循序渐进,水到渠成。女人把阿朗搞得不知所措,最后都是令人沮丧的结果。阿朗的自尊心受到沉重打击,他想挽回局面,又努力了几次,但身体就是不争气,直到女人发出呼噜声,阿朗才绝望地放弃了努力,鸣金收兵。

阿朗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以前在歌厅里做过,当然,是那种不上档次的歌厅,后来年纪大了,再做下去就把青春的老本赔进去了,于是就托人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

阿兰心急火燎地给阿朗打电话,埋怨阿朗,昨天怎么能那样说话?现在我哥和贵炳带着一群人来找你论理了,要揍你一顿,把你的屋子掀了,阿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躲躲吧。

阿朗说,我躲开了,我的房子怎么办?

说起来,海灿和贵炳是和阿朗从小玩到大的。小时候阿朗是受压迫者,经常被他们骑在身下接受雨点般的拳头,还曾在他们的恐吓下去偷别人自留地里的黄瓜。分赃的时候却轮不到阿朗。他们嘴里嚼着阿朗偷来的黄瓜,边嚼边骂阿朗是个贼,迟早有一天被抓去坐牢。现在成年了,他们在阿朗面前一直有优越感,动不动对阿朗指手画脚恶语相向。海灿曾向阿朗借过五千块钱,到现在还没还,也没见有还的意思。阿朗绞尽脑汁想提醒他,又不好意思开口,弄得好像是自己欠了海灿五千块钱似的。阿兰提醒海灿,你欠了阿朗五千块钱,三年了,也该还了,你又不是没钱。海灿说,他没催,你急什么,许是他忘了呢。

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阿朗往外一看,海灿贵炳带着一大群人站在了屋外,喊,阿朗,你他娘的给我出来,不出来我们就砸门了。

秋莲被这气势吓坏了,脸色煞白,一个劲地埋怨阿朗,做人欠聪明,无缘无故给自己找了一帮对头,这倒好,上上下下全得罪光了,出了事还有谁肯来帮咱们。

阿朗也觉得昨天的话太失策,一时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如此气急败坏,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阿朗打开门,喊,你们敢靠过来,我就用砖头砸你们。

你敢!贵炳说着,疾步走了过来。阿朗操起一块砖头扔了过去,那砖头从贵炳身边掠过,掉在了地上。贵炳止住了脚步,喊,好你个阿朗,你还真敢扔,边说边往后退。阿朗扔砖头时故意偏了方向。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咒骂阿朗,那声音如同树林里的麻雀,一会儿这几只飞起,一会儿那几只落下,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阿朗,你不要太绝,做人宁造十座桥,不断他人路,我们又没得罪你,你凭什么断了我们的财路。那钱又不是你的,要你瞎子打算盘,瞎管什么账。贵炳扯着嗓子骂。

阿朗,怪就怪你自己没本事,我们能多赔钱,这是我们的本事,你心里妒忌是不是?你自己喝不上粥了,也让我们陪你一块儿咬观音土?海灿骂道,阿朗,你为什么不吭声,理亏了是不是?

一群人跟着骂。

阿朗知道自己犯了众怒,坐在门槛上,一声不吭,脸涨得通红。他看见阿兰也在人群里,正在劝说着什么,显然,没有人理睬她。

大家听着,拆迁办的人说了,只要有一户人家不同意拆迁,整个村子就不拆。横二村已经完成了拆迁,他们的补偿标准大家也看到了,家家都是几百万元的富翁啊,现在,这个神经病挡了大家的财路,大家说怎么办?海灿说。

还能怎么办,掀了他的屋子。贵炳说。

贵炳,村长说了,出了事他负责,你带领大家往里冲。海灿说。

冲!贵炳喊。

阿朗跑进屋,还没等屋外的人明白过来,他已经扛着一只煤气罐出来了,他将煤气罐放下,一把拧开阀门,一股刺鼻的煤气味吱吱地飘散开来。阿朗右手拿着打火机,左手拧着煤气阀门,喊,你们谁敢动,谁动一动老子就与你们同归于尽!

阀门开得很大,四周马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煤气味。

你别胡来,把煤气关了,你别胡来。海灿用手指着他喊。贵炳还要往里冲,海灿喊,回来,你不要命了?他知道,一旦煤气的浓度达到一定值,别说开着打火机,任何人的手机一响,都会要了大家的命。一伙人纷纷往后退。

刚才躲在屋里的秋莲,“噌”地一下跑出房子,远远地站着,人都吓傻了。

阿兰跑了过来,对着阿朗喊,阿朗,快,快关掉煤气,你不要命了!快,快关掉。又求那些人,你们放他一回吧,求你们了,他真会干傻事的,你们快走吧,他真会干傻事的。

阿朗像塊石头似的,一动不动,阿兰靠过去,劝道,阿朗,别这样,事情还没到要拼命的程度,关掉阀门,快关掉吧……你还有爹,你还有小莲……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他们想想……你死了,谁来照顾他们……她边说边一个劲地咳嗽。

人们越退越远,边退边看着那对被煤气包围着的人,目瞪口呆。海灿喊,阿兰,你这个贱货,快回来。

等那帮人退远了,阿朗一把关上阀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阿兰也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脸色煞白。

阿朗使出最后的力气喊,这房子是我的,你们再敢来拆我的房子,老子就炸掉煤气罐。那帮人远远地望了会儿,散去了。

煤气很快散去了,秋莲走了过来。阿兰说,阿朗我回去了。边说边吃力地站起来,蹒跚着走了。秋莲说,阿朗,小莲住在外面我不放心,要不,我住到外面去,也好照顾一下小莲和你爹。

阿朗没理她,她进屋拿了些衣物,走了。endprint

10

阿朗惊魂未定,他望着阿兰远去的身影,想喊住她,但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自己满脑子想着她以前做过的事,犹犹豫豫间把她错过了。阿兰其实也挺不容易的。那时候阿兰从城里回到家,她娘一见到她,就像见了一条毒蛇,“嘭”地关上了门。她爹冲她吼,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还回来干什么?阿兰坐在院墙外面哭。阿朗看见了,叫她去自家屋里坐会儿,她不去。后来阿朗说我有一个蹬三轮车的朋友,他有套四十平方米的房子要出租,里面简单的生活设施都有,月租三百块,要不你先去住着?阿兰就坐上阿朗的三轮车,住进了那间出租房。阿朗掏出来几百块钱给她,她不要,说钱我有。

海灿见了阿朗,说,你这么对待我妹妹,是不是有什么居心?你让她快滚,滚得远远的。阿朗堆了一脸笑容,没说什么。海灿说,她可是一只鸡,你也要?阿朗脸上的笑容一抹而光,怏怏地走开了。

后来阿兰租了间房开理发店,大家都知道她做过那个,许多人以为阿兰挂羊头卖狗肉,重操旧业了。正经假正经的男人们都不敢去,怕沾上不好的名声。女人们不屑去。那些想入非非的男人被阿兰赶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假正经什么呀,不就是只鸡吗?!你还以为自己是凤凰,也不拿个镜子照照,想卖×还摆个谱,有这样的人吗?

阿朗倒是不怕被人说,他把三轮车停在店门外,喊一声,阿兰,给我剃个头,就进了屋。见阿兰眼泪汪汪的,问她怎么回事?阿兰摇摇头,不说什么。

阿兰说,给你理好发,我这个店就要关门了。

阿朗说,为什么?

阿兰苦笑道,没生意呀。

阿朗说,我这不是生意?

阿兰说,我总不能靠专门给你剃头过日子吧。

剃完头,阿兰果然把店门关了。

后来阿兰在路边摆了个早餐摊,卖些包子、粥、面包之类的东西。阿朗每天出车很早,经常在路上碰见阿兰吃力地蹬着三轮车,运载着火炉、蒸笼以及制作好了的食物去摆摊,阿朗停了车,将一些东西放在自己车上,把阿兰送到摆摊的地方。后来,阿朗帮阿兰在路边搭了个铁皮棚。从此阿兰便在铁皮棚里卖早点,省得日晒雨淋了,做完生意,东西就搁在棚里,她可以轻轻松松回家了。

每次路过阿兰的早餐摊,阿朗都会买四个肉包子。阿朗把四元硬币往饭盒里一扔,喊一嗓子,阿兰,包子。阿兰顺手把早已包好的包子递到他手里,阿朗右手扶着车把手,左手拿着包子,边蹬边啃。阿朗发现,自己包子里的肉馅特别丰厚油润。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很惬意。

好几次,阿朗产生了娶阿兰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另一个念头扼杀了:她做过那事儿,我娶了她,我不就成了别人的笑柄了吗?阿朗的心里怏怏不乐,犹犹豫豫间,秋莲来到了他的身边。在父亲的催促下,阿朗半推半就地和秋莲过上了日子。

和秋莲“结婚”后的第二天,阿朗照常出车,照常去阿兰的早餐摊买包子,阿朗扔出四个硬币,阿兰没理他。包子,阿朗说。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阿兰的眼圈有些红肿,她头也不抬,把包子扔给了阿朗。阿朗蹬着车,啃着包子,包子淡淡的,没有一点肉,他以为是阿兰拿错了,低头看了看,确实是包子。

阿朗依旧天天去阿兰那儿买早餐,心甘情愿地吃那实心包子。

一个多月后,当阿朗再次咬开包子,他又咬到满满一口油润的肉馅。阿朗发现,天空非常晴朗,空气是甜丝丝的。阿朗的心却有些酸楚。

11

阿朗为自己房屋的产权问题忧心忡忡,他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产权的证据,打电话让三姑婆问他父亲。父亲瞪着迷茫的眼睛,一声不吭。

这一天,三姑婆蹒跚着跑到了他屋前,在门口焦急地冲他喊,阿朗,开门,阿朗,开门。阿朗打开了门,看见了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的三姑婆。三姑婆说,阿朗,不、不好了……你爹不见了。

啊!阿朗张着嘴半天没闭上,说,什么时候走丢的?会不会去了什么地方?会不会过段时间自己回来呢?

他昨天一晚上没回来,我找了他一个晚上。三姑婆说,阿朗,你把你爹塞给我,可把我老太婆害惨了,老太婆我又急又怕,心口还在痛,阿朗你爹脑子有毛病,出了事那可怎么办?阿朗,你快去找找吧。

好,好,我这就去。阿朗说。刚迈出门,阿朗站住了,说,三姑婆,我不能走,我一走,这房子可就没了。

三姑婆说,阿朗,为了这房子,你连爹都不要了?阿朗,大家都说你有神经病,让我来劝劝你把拆迁协议签了,可我三姑婆平日里看他们那样欺负你,气不过,所以没来说你,今天我倒要说你了,你这一切,都是自找的。

我也是为了争一口气,阿朗说,我爹不会有事的,他那么大的人了,尽管脑子有些问题,但还是能照顾自己的,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三姑婆说,但愿他知道回家的路,唉,昨天早上我还看见他坐在茅坑上,边拉屎边捧着酒瓶子喝酒呢。我还提醒他小心掉茅坑里去,中午的时候他没回来,我想他大概在哪个草窝里睡觉呢,哪知他晚上也没回来……

阿兵呢,他死哪去了?他有没有去找?阿朗问。

谁知道呢,听说他这几天在赵家村,那儿有个牌窝,他天天泡在牌窝里赌钱,我已经让人带口信去了,让他回来找他爹。三姑婆边说边蹒跚着走了。嘴里嘟哝着,这个老东西,死哪儿去了,但愿吃中饭的时候我能见到他。

阿朗连忙给阿兰打电话,让她帮着去找找他爹。

阿朗心神不定,在屋子里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爹要是真没了,他这后半生将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爹再窝囊,也是給了他人生温暖的人。小时候,有一次家里断了米,爹用最后的小半碗米给他们兄弟俩熬了两碗粥,自己喝了勺凉水,跑去村里借钱。村长不在,会计告诉他,村长在王成家喝酒。爹就赶到王成家,到了王成家也不敢进去,蹲在门口等。王成老婆出来洗东西,爹迎上去笑,王成老婆没理睬他。村长这一顿从中午喝到傍晚,村长打着酒嗝东倒西歪出来了,爹迎上去,堆起献媚的笑脸,冲口而出,村长,您喝饱了吗?村长说,啥?喝饱了?你当我是掉进河里了,还当我是酒桶?我在村民家里喝点酒,你有意见是不是?我又没喝你的酒。爹不知所措,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村长说,听说你在外面等了我半天了,啥事?爹说,我想借钱。村长说,借钱,又来借钱?上次的还没还呢,你当村里的钱是你的金库,随时可以提取?爹说,不是又断炊了吗?村长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你明天早上来村委会找我吧,对了,你明天早上顺便把我家的茅坑清理一下,给我的那几垄青菜浇浇粪。爹说,村长,我想现在就借。村长不耐烦地说,怕我说话不算话?你还在乎一个晚上?endprint

那天晚上家里没开灶火,兄弟俩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像里面蹲着两只蛤蟆,四只眼睛望着蹲在地上抓头皮的爹。他们的爹又望着两个饿得眼冒金星的儿子,有气无力地出了门。过了好一会儿,爹回来了,肚子胖胖的,好像掖着什么东西。他把门一关,把衣服一抖,噼里啪啦从衣服里掉下几个细细长长的红薯。这些番薯还没长大成形。

第二天早上,阿朗便听见有人在屋门外破口大骂,哪个下作胚肚子里蛔虫在叫还是前世是个饿死鬼投胎,偷我家地里的番薯,这么小的番薯也要偷,小心吃了烂肚肠。

一家人躲在屋子里一声不敢吭。

爹除了种好几亩承包田,空闲的时候就去捡垃圾,他用捡垃圾的钱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并且供他们上完了初中。如果兄弟俩读书上进些,阿朗相信,爹还会供他们上高中上大学。那时候村里许多人家的孩子连小学都没上完,就被父母安排去做工挣钱了。一些挣了几个钱的村民因此就很瞧不起阿朗他爹,经常挖苦他,你家还想出个状元?

爹穿上一身补丁叠补丁的衣服,头上扣一顶黑黑的破草帽,拉着一辆手拉车,车上放着几只蛇皮袋和一把铁钳,在街头巷尾穿行,在垃圾箱里扒挖。他的这身打扮很容易引起狗的注意和人们的怀疑。有一回,几只大黑狗从一家院落里冲了出来,对着他狂吠,他手里挥舞着铁钳,嘴里发出恐怖的喊叫。狗们对他的威胁毫不畏惧,继而被激怒,一只狗狂吠一声龇着牙向他扑了过去,其他几只狗也响应号召跟了上去,爹吓得拔腿就跑,狗们奋勇直追,眼看就要追上了,爹噌地爬上了路边的一根电线杆,紧紧地抱住电线杆不放。狗们狂吠着在电线杆周围绕圈子,四周很快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哄笑着指手画脚。

阿朗也曾目睹他爹被人当贼打过。动手的是一家商场的职工们,那段日子商场接二连三地丢东西,查无踪迹。他爹的出现使他们一下子明白了丢东西的原因,他们的怀疑有了目标,毫不客气地将爹掀翻在地,将他上上下下搜了个遍,还把他的手拉车掀了个四脚朝天。在搜寻和盘问都没有结果之后,他们把这个不老实的贼痛打了一顿以示警戒。爹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并被爹抹到了脸上,爹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恐怖。阿朗吓得哇哇直哭,连赶过去帮爹的勇气都没有了。后来阿朗看见爹向他走来,爹身上破碎的衣服像旗帜一样在风中飘扬。爹用碎布擦去了阿朗的眼泪,将阿朗抱到了已被他翻转过来的手拉车上,拉着他回家了。

爹,你一脸的血,太可怕了。阿朗说。

爹故意吓他们哩,爹把鼻血抹到脸上,一脸的血,那些人以为爹伤得有多重,怕出人命,就跑了,爹把他们吓跑了。他爹说。

爹你真有办法。阿朗说。

那是,你爹什么场面没见过?这几个小毛头,在你爹眼里,小菜一碟。

父子俩哈哈笑着回家了。

三姑婆又来了,三姑婆说,阿朗,你爹还没回来,一个人再傻,吃饭一定会记得的,你爹已经好几顿饭没来吃了,一定出事了。

阿朗急得直跺脚,问,阿兵呢?阿兵在哪儿?他有没有去找?

阿兵在打牌,这几天他手气很顺,进了不少钱,不肯从牌桌上挪开,我托人叫他回来找爹,他说,找什么找,难道会死掉?都七十来岁了,也可以死了,坏了我的手气。

秋莲呢?

到美容院做面膜去了,不肯去找,说怕日头晒黑了她的脸。

这时阿兰兴冲冲地赶来,说,阿朗,我们整个村子,还有邻近几个村子都走遍问遍了,都说没见过你爹,阿朗你这样无头苍蝇似的找也不是个办法呀!

阿朗说,那怎么办呢?要不,在电视台播个寻人启事,再去派出所报个案?

阿兰说,也只能这样了。

阿朗说,阿兰,这事就委托给你了,你看我这几天也走不开呀。

阿兰说,阿朗,你觉得你这样做安心吗?

阿朗说,可我一旦离开这儿,我就一无所有了。况且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我去找,结果也不会改变。阿朗有种想哭的感觉。

阿兰于是不再说什么了。

远处有几个人在朝这边张望,阿朗想,也许他一离开,这些人就会把他的房子扒了。难道父亲的失踪也是他们的一个阴谋?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越来越强烈。

阿兵终于出现在了阿朗面前,由于通宵达旦地打牌,他的气色很差,哈欠连天。他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在电视上播放寻人启事?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爹脑子有问题,这是值得向全市人民炫耀的事吗?

阿朗说,寻找自己的爹有什么丢人的。

阿兵说,好,好,你孝顺,你孝顺你就别待在这儿,亲自去找呀。

阿朗说,你去把父亲找回来,找回来的话拆迁费我给你三万。

不行,涨价了,五万。

可以。

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能赖。

电视台播放了寻找阿朗爹的启事,牌桌边时时有人向阿兵耳里灌:你爹找不着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打牌?说得他实在坐不下去了,才积了一肚子火极不情愿地离开了牌桌。

天很快暗下来了,寂静从地面升起,许多被白天的噪声掩盖了的声音一下子脱颖而出,烦躁了一天的阿朗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又琢磨起了房子的产权问题。阿朗忽然想到,他们买房子的事是老村长经办的,只有老村长能站出来证明这件事,现在房屋要拆迁,老村长应该回村一趟,办一些手续。他给阿兰打电话,问阿兰,这次老村长家也有几间房屋要拆掉,不知老村长有没有回村?

阿蘭说,据说这几天就要回来了。

到时候你帮我去找找老村长,请他出面替我说句公道话,做个证人。

我不去。阿兰说,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阿兰,我知道这几天你替我受累受气,你别发脾气,好不好?阿朗说。

我不是发脾气,我是跟你说理,你让我去找老村长,算哪门子事儿?我算你什么人?人家一句:这房子又不是你的,就可以把我顶回来。

那……那你让秋莲一块儿去。阿朗想了想说。

……再说吧,我想想。阿兰心不在焉地说,让老村长说句话,有用吗?endprint

总得试试。

第二天清晨,开挖掘机的司机将一斗废砖石倒在了阿朗的家门口,然后冲屋子里的阿朗喊,对不起了,兄弟,你们村里给了我两千块钱,让我把你埋了。接着一斗又一斗的废砖石倒在了阿朗的屋子周围,将他的屋子包围了,废砖石越堆越高,差不多将屋子淹没了。

12

中午的时候,阿兵来找阿朗,他东张西望寻找他哥哥的房子,一脸茫然。司机友好地指了指一个大砖石堆,阿兵爬上砖石堆,看见了埋在里面的房子。承蒙司机手下留情,房子的窗口和门都没被堵死,可以勉强打开。

阿兵站在砖石堆里,冲着屋里哭着喊,哥,哥,咱爹没了,咱爹没了。

阿朗打开门,急问,怎么啦,怎么啦?

阿兵说,今天交警队的人来了,让我去认人,咱爹他……他被车撞了,头都被轧没了,在太平间里被冰两天了,要不是他那身衣服,我还认不出他来。

啊……阿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过去。

肇事司机找着了没?阿朗哭着问。

还没,警方正在查。阿兵说,这事咱们不能这么算了,找不到肇事司机,不给爹一个说法,咱们不能把爹下葬。

我不孝啊。阿朗哭喊着,都是让他们害的。阿朗哭了个天昏地暗。

你现在哭有什么用?早干吗去了,就知道守在这里,也不去找找。阿兵说。

阿朗追悔莫及,过了半天,他说,阿兵,你回去吧,多跑跑交警队,让他们一定把肇事司机找出来,不找出来我们不领人。阿兵走后,阿朗哽咽着对着墙跪下磕头,直磕得额上出血。

司机爬上了砖石堆,冲屋里的阿朗说,兄弟,我的任务完成了,该走了,你节哀顺变吧。

阿朗抹着眼泪点点头。

也好,司机说,等这一片全拆了,修了大马路,建了小区,这个大砖石堆上盖层土,种上花草树木,这也是小区的一景啊,景里还住着一个标准的农民,这可是田园风光,乡土风情呀,写在楼书上,楼价可以往上蹿个几千几百的。兄弟,说句老实话,你守在这破屋里,他们理你,你就是个人物,他们要是不理你,你就什么都不是。司机说完,吹着口哨走了。

阿朗发现,村里人已经好久没来骚扰他了。他似乎被人遗忘了。

他好几次走出屋子,爬上砖石堆,向四处张望,跨过一块不大的农田,就是横一村的聚居区,村民们散步、聊天、淘米、洗衣,忙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人朝他看一眼。

阿朗走出了砖石堆,在庄稼地里散步,蹲着看看溪沟里的螃蟹,拔几根小草。没有人来打扰他悠闲的生活,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他的水和粮食吃完了。他给阿兰打电话,让阿兰去跟秋莲说一声,让秋莲带些矿泉水和干粮来,最好再带些蔬菜水果,这几天他想蔬菜水果都想疯了。阿兰说,你自己不会打?阿朗想是啊,我怎么会打给阿兰呢?阿兰说,秋莲这几天把小莲扔在我这儿,忙你爹的赔偿去了,我找不着她。阿朗犹犹豫豫地说,要不,麻烦你一下?那边把电话挂了。

晚上,阿朗又饥又渴,眨巴着眼睛睡不着觉,这时他听见敲门声,阿朗,阿朗。阿朗一听,是阿兰的声音,连忙打着电筒开了门。

阿兰把几袋东西往地上一扔,说,你的饲料。

我又不是猪。阿朗捧着面包,就着矿泉水,狼吞虎咽地啃着。

你就是一头蠢猪。阿兰说。

哦。阿朗道。

阿兰说,老村长从上海回来了,秋莲不在,我去找过老村长了,给他买了两条香烟,老村长说你们房子的事是他经手的,他可以证明这房子当初你们是买下的。我不放心,让他写了书面证明,就是这张,给你。村长已经知道老村长为你做证明的事了。

嗯,难怪他们不来收我的房子了。阿兰,谢谢你了,这世界上,你对我最好了。阿朗接了纸条说。

又有什么用呢?阿兰幽幽地说。

撞死我爹的司机找着了没?

找着了,你弟弟和秋莲正在交警队吵赔偿的事呢。

有结果吗?

不知道,可能还没吧,你弟弟和秋莲也天天在吵架,都吵到村委会去了。

他们吵什么?

吵赔偿的钱怎么分呗,你弟弟说秋莲是外人,这钱与她无关,该由他去领。秋莲说他是你老婆,她有权代表你分到钱,领钱时应一块儿去领,当场一人一半。秋莲是担心你弟弟把钱独吞了。村长让他们别吵,还是先把你叫出来再商量,全乱了。

作孽,阿朗说,可怜我的爹,死了都不能入土为安。

阿兰说,村里正在和拆迁办谈,能不能把已经同意拆迁的房子都拆了,不同意拆迁的留着,随他,拆迁办的人说,要请示市領导。

不同意拆迁的,除了我没别人了吧?阿朗说。

阿兰没作声。

阿朗想,看来,我被抛弃了。

阿兰一走,阿朗开始惶恐起来,他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收场。他原本想在村长、村民们面前硬一硬,只要村长他们到他这儿来说几句好话,他就去签协议。哪知道事情的走向超出了他的意料。现在,他们把他独自甩在了这儿,事情成了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给自己搭了一个高高的台,然后爬了上去,现在下不来了,台下站满了看他好戏的人。

以前,他是这个村子的笑柄,现在,他们在等着他自己走出屋子,继续成为他们的笑柄。

他不能走出去,只要他们想要拆迁,他们就得来求他去签协议。他想。

13

阿朗在别人的遗忘中艰难度日。日子成了一张需要他一分钟一分钟去填满的纸,白天被拉得无比漫长,考验着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为了打发时间,他从自己宝贵的食品中掰下一些碎片扔在地上,然后看蚂蚁们愚公移山;他清点天空中云朵的鳞片,直至头昏眼花;他还从屋外搬来一些砖块搭积木。日子在被艰难地打发掉,坚守的意义被消弭得无影无踪,现在的阿朗,就像是一个失去了人生目标,无所事事,不知所措的退休老人,茫然地等待着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尽头到来。

水和干粮又吃完了,由于长期缺乏蔬菜水果,他的牙龈肿了起来,一阵阵火烧火燎地痛,尤其是到了晚上,当一切归于寂静,这种疼痛极其清晰,仿佛有许多新牙齿正从牙龈里拔地而起。嘴边的水泡破了一层又长一层,他的嘴烂掉了。阿朗无奈之中给阿兰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而另一块电板早在几天前就耗完了电。endprint

阿朗弹尽粮绝,通信中断,唯一的出路是自己走出这个屋子,这等于是投降。

阿朗不打算投降,以前他经常投降,但这一回,他决定不投降了,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豪迈感。是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他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

阿朗又饥又渴,他发现,渴比饿更难受,口腔里的肌肉、舌头仿佛是一块块龟裂的水田,冒着灼热的气。整个身子仿佛被抽干了水分,成了脱水蔬菜,大脑已经失去了思维的功能。

轰隆隆,外面开始下雨了。阿朗扶著墙走出屋子,在雨中向着天空张开了嘴巴,干涸的土地被滋润,绿色回归大地,干瘪的枯枝吸满了水分,饱满了,抖擞了。好大一场及时雨啊。

阿朗发烧了,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一个少年向他走来,少年的身后跟随着一大群小孩,冲着少年喊,不知羞,不知羞,这么大年纪了还钻人家裤裆。少年笑了笑,无所谓的样子。阿朗知道,这个少年就是他自己。阿朗知道自己软弱、善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个道理阿朗懂。他以前养过几只鸡,这几只鸡跑到了海灿的自留地里,啄坏了一些庄稼。结果海灿在自留地里下了甲氨磷,把这几只鸡全药死了。阿朗找回了自己的死鸡,也不敢说什么。其实贵柄家也养了一大群鸡,这一大群鸡也常到海灿自留地里啄东西吃,海灿自留地一片狼藉的景象是贵柄家鸡的杰作,但海灿不敢对贵柄家的鸡下手,拿阿朗家的鸡杀鸡儆猴了。

阿朗又看到了他爹,他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坐在一张小方桌边整日饮酒。自从兄弟俩长大成人,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爹在村子里没有一个朋友,他不知道如何使用属于自己的空闲,所以只好喝酒。开始时一餐喝一碗老酒,后来一餐喝一瓶,再后来,便是不分日夜地随时喝了。有一天,阿朗发现爹的举止有些异样,目光呆滞,便把他送到了兰亭精神病医院。医生说,你爹脑子泡在酒精里,酒精中毒了,关键是要戒酒。阿朗终止了对爹酒的供应,他爹用特殊的方式表达了对儿子的不满,他将自己拉的大便像石灰一样粉刷在了墙上。阿朗一家生活在了冲天的臭气里,那种恶心无法形容。他爹的粉刷神出鬼没,致使阿朗整天为寻找和清理大便疲于奔命。秋莲实在受不了,躲到外面去住,阿朗被他爹搞得精神崩溃,他向他爹投降了。从此以后,秋莲便不再允许他爹和他们一桌吃饭。她给他爹安排了一张小方桌。阿朗想秋莲实在不是个好女人。他爹再怎么臭,始终还是他爹,她怎么可以这么对待爹呢?再说,你当媳妇的难道不能把爹收拾得干净些?

阿兰走来了,她坐在床沿,抚摩着他的额头,她的手像春天的风一样柔和,温暖,像酒一样醉倒了他的心。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多好的女人啊,她的心又有多苦啊。她的一生都背负着她以前的错事。除了阿朗,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权利将她看成一个下流女人,来鄙视她,甚至占她的便宜。记得有一次,在马路上,阿兰被一群小流氓调戏纠缠,被阿朗看见了,阿朗踏着三轮车冲了过去,喊,阿兰,上车。阿兰挣脱了人群,跳上了车。阿朗拼命踏着车跑。事后,这群小流氓记住了阿朗,跟随他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将他从车上拉下来揍了一顿。为此,阿兰心疼了好几天……

迷迷糊糊中,阿朗感觉门被撬开了,有个人走了进来,推了推他的身子,喊,阿朗,阿朗,你怎么啦,你是不是病了?

真的是阿兰。阿兰摸着他的脑壳,说,你烧得厉害,得去医院。

阿兰搞了辆三轮车,把阿朗背上车,送他去医院。

就这么潦草地结束了?阿朗想,有些虎头蛇尾啊。

在医院里,阿兰告诉阿朗,市里已经决定,舜耕大道向西移动十米,绕开阿朗的屋子,横二村整体拆迁掉,建住宅小区,阿朗不想拆,就尊重房主的意见。

阿朗沉默了很久,说,我是不是又成了一个笑话?

没事,反正在村民眼里,你就没干过聪明事儿。阿兰说。过了会儿,阿兰又说,如果不是我惦记你,来看看你,估计你就病死在那屋里了。

阿朗在医院里只待了一天,就跑出来了,他先去了太平间看了一下父亲。父亲被冰在冰柜里,全身裹着白布,伤心和愧疚涌上阿朗心头,他抱头痛哭。然后他去找三姑婆,刚到三姑婆的住处,就碰见了海灿。海灿说,阿朗,我的破房子要拆迁掉了,就那么几间破楼,我可以赔大大小小四套房子,还有一大笔安置费。如果你的破房子也被拆迁,赔得也不会少,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放着幸福的生活不要,偏要守着几间破屋,这世界找不出第二个比你蠢的人了。

阿朗说,关你什么事?你听着,我要和你算一算,你以前欠我多少钱,你马上还我,一分都不能少。

海灿脸上漾起轻蔑的笑,刚想张嘴挖苦几句,却看见了阿朗眼里闪着狗一样的凶光,不觉打了个寒战,后退几步,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这时村长得了信,骑着车赶来了,见了阿朗,说,阿朗,你还是自个儿跑出来了!

阿朗没理他。

村长说,阿朗,我们都搬走了,住新房去了,你就一个人住在马路边当路长吧,路长,好歹也是个长。

阿朗心里很懊恼,嘴上却硬,我乐意。

我原本就知道那个房子是你们买下了的。村长说。

阿朗一愣。

村长说,你屋子四周的废砖石也是我让人倒的,我自己掏钱,既然你不肯拆迁,那我就把你埋了,你让我被镇长骂,我也不让你好过。

阿朗一把揪住村长的衣领,说,你老老实实找人把那些垃圾搬掉,否则,我搬到你家里住,吃你的,喝你的。还有,你占用了我农转非的名额,这账我还没找你算呢,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村长一愣,说,你、你、你想怎样?

阿朗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远处,阿兰正向他走来,阿朗迎了上去。停了会儿,说,阿兰,如果你愿意,我想娶你,我知道,在这个村里,我依然被人看不起,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阿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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