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荣霞
到处是花。
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假的,挂在真的杆上。树枝蹲在墙角,两个丫杈,像是小丫环头上的两个抓髻。
长长的吊兰,吊在草编的挂帘上。
尖尖的斗笠,是我从海南千里迢迢背回来的,铺着一朵一朵少数民族风味的金花。
青铜的香炉,本身就是一朵花,有层层叠叠的莲花瓣。
墙角一盆一盆的花。这些都是真的,油绿油绿的叶,我叫不上名目。
喝茶。青瓷白瓷开片的杯,淡黄淡绿的茶水,若隐若现的音乐,袅袅升起的炉香的烟。
卧室里放着衣架,也是一个大树杈。这根杈子上挂着一件大衣,那根杈子上挑着一条围巾。墙上还贴着一片一片的绿叶。
地上跑着一只小泰迪狗,卷卷的毛,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笑。还有一只大白猫,稳重得像香闺小姐,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我向她问好:“嗨,妞妞,你好。”她才“喵”一声走开了。
我和女同学一同去听国学课,夜深借宿她家,就像一只蚂蚁住进了一朵花。我羡慕她过着凡俗日子,回家后无事便沏茶、燃香、听乐、赏花。若说这不是神仙过的日子,神仙也不信。
数年前,这位同学来我家。我们先是游览了老旧的土城墙,折了几枝榆钱,然后回家围坐在一起喝茶。桌是普通的餐桌,茶是普通的清茶。她却寻来一个茶杯,巧手一摆一弄,把几枝榆钱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地插在瓶里,一下子整张桌子就有了灵性,就连絮絮说起的日常生活里的油盐柴米,也有了一缕清香的滋味。
原来,她有一颗开着花的心。
我却不成。家是素白的墙,甚至连一串或一朵装饰用的假花都欠奉。所以我才活得这般孤寂、清寒,忽略了“小雪雪冬小大寒,寒食清景柳如线”。我的心不是花,它宁是一捧雪、一弯月,甚至风过雨过天边漏出的一两粒星子,过凉、过静。
卡蒂埃·布列松有个“决定性瞬间”的说法,说的是最佳照片可以敏捷地抓住恰好出现的瞬息光影,哪怕是一个轮胎或是一汪水洼,或是一个跳跃的人,在此时都各得其所,显露出非比寻常的意义和意境。
我也有我的“决定性瞬间”。比如上下班的路上,一条不知道是谁家的狗从某个角落冒出来,看着我,友好地冲我摇尾巴。我跟它打招呼:“嗨,你好。”待下班回家时,它又从某个角落冒出来,看着我,友好地冲我摇尾巴。我拿出一点吃的给它,它会斯文地张开大嘴巴。然后,我们一路走一路交谈。我问它:“你今天都去哪儿了?玩得开心吗?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它就小碎步伴着我,时而试探性地用湿润的鼻头触触我的手掌,或者用黄短毛的身体蹭蹭我的裤腿。就这样,我们俩一路走到了我家门口,我说:“拜拜,我要回家了。”它就站定在那里,缓缓地冲我摇尾巴。
这个瞬间顿时让我失了一下神,那一刻,我真希望它是一个人。
我还在心里收藏过很多个“决定性瞬间”:春天来了,一棵树开了满头的花;两只小猫怒毛竖立地打架;睡在婴儿车里的BABY流着口水……可是竟没有一个瞬间发生在我家。我对天下万物皆有好意,却独独薄待了我的家。
在《追忆似水年华》里,一个小男孩久久地凝视着一棵李子树,发现它的繁花中有着这世界的全部真理。是的,繁花中有着这世界的全部真理,我却不肯让一朵花开在我的家里。于是,我的日子枝干清晰,宛如落光了叶子的秋日。
如今,我方才明白,思考是好的,可是偶尔放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真希望从此之后,有朝一日,若是心头涌起悲伤,回到家来能看见繁花朵朵,如同真理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