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飞
我越来越想成为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地生活着,并且用心体验到简单的快乐。
简单到……是的,简单到重新成为一个孩子,拥有纯真的眼神,可以让明月照进来;身体不像石头,而像是个巨大的空间,清风也可以吹进来;鼻子能够嗅到花香,耳朵能够听到鸟鸣,双手时常沾着泥巴,而不是香得诡异的橡皮泥。哦,灵魂里还流淌着诗歌,没有自己的诗歌,唐诗也行,海子的诗歌也行,泰戈尔的诗歌也行……
这简直是一种幻想。
说起来简单,其实实现起来——很难。
但生活又不能没有向往,“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样我才愿意活下去,才相信庸常的黑白灰可以披上梦想的彩衣。我从孩子那里懂得生活的一个秘密:把心放简单才是最重要的。这对于许多生命来说可能不算什么秘密,譬如眼前的虎耳草,刚刚下了雨,一条发亮的蚯蚓在地上扭来扭去,它们就不需要什么秘密,照样能活得简单、快乐。不过,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拥有秘密的人,我想借此避免成为一个“空心人”,借此获得一种活着的真实感。我私下里认为,有秘密的人,也许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他的里子很不简单,他有个性、有特点、有内容,也就是说,他的人生里有故事、有故人,秘密酿成了醇酒,他一个人醉了,却能在清醒的时候应对所有的变故。当然,当秘密变成了“谋”,就变得复杂了,我不会再要。最好的秘密是孩子式的,“噗嗤”一笑,就破了;你捂着吧,它从眼睛里闪出来,从手缝里跑出来。好吧,好吧,你是一个顽强的小孩,可是“贼不打三年自招”,终于有一天,你憋不住了,自招了,秘密竟然成了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游戏。我想,我应该简单到,连自己的秘密也是能够沾沾自喜的,说给好友听,没有罪恶感。
秘密是装在心里面的,简单的秘密不会让心变重,不会让心石化,更不会扎破心壁。
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老了,可是心却向往着简单、纯真和秘密;我曾经梦见自己长着一颗永远年轻的心,很有活力地跳,“怦怦怦”,心如鹿撞,血在里面流得多么欢畅。
肯定是越来越老了,所以渐渐感到了自己的“慈祥”,跟孩子亲,跟老人亲,跟故人亲,然而有一个秘密我还想忍一忍,不说破,不透露,不飞上眉梢——这个秘密就是,我已经说过了:要简单地活着,重新做一回孩子,然后带着一颗简单的、不老的心进天堂。我确实害怕别人笑话我,笑话我看见别人砍树就心疼,笑话我在事事讲实用的时代里还坚持看“无用之书”,笑话我将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停顿、静坐和发呆上,笑话我竟然排斥忙碌、人脉和聚光灯,笑话我居然迷上了童话,还尝试着写作童话!我可能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真的没救了,我却自我感觉良好,我其实并没有患大病啊,何谈有救没救?
我可能真的过得有点儿简单了,以至于让别人认为我的生活单调、清贫和寒酸,还有些跟时代格格不入。这确实给我带来了一些心理上的压力,我毕竟不是真的小孩,但我同时也明白我的人生也有一点儿“理想主义”,向孩子学习另一种简单的秘密,在纯真和朴素里获得另一种丰盈,我也是有目的的,我也是能够坚定地走下去的。我极喜欢看似简单而实则神奇的每一片树叶,有植物学家解释说有些树叶经过上亿年的演化,才具备今天我们看到的形状。我惊叹于这种漫长而艰辛的演化,然而我更愿意去学习叶蒂的精神,它非常纤细,但非常牢固,能够支撑住整片树叶的重量。这些年,我并没有白过,在人群里也还是会害羞,但是我知道害羞的人不是处处都胆小,我只是更安静、更孤独、更平和罢了,有时候我是勇敢的,勇敢地去寻找和形成自己人生的“叶蒂”。看似简单的叶蒂对于一棵树来说实则无比重要,我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像以往那样卑微无力,我会从自己的血肉中长出一棵树应有的那种叶蒂。
我喜欢这样的诗句,“我们带着希望也带着绝望,从此永远回到家乡。”
我也喜欢这样的故事:一个被冤枉的人却被判决无期徒刑,在监牢里,他喜欢上了一个排球,非常精细地用笔在上面画出了整个世界,还在上面标注了许多小红点,那是他日后想去的每一个地方,21年后,他终于出来了,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去旅行,逐渐找回了自己,也融进了社会。
我喜欢像叶蒂一样的诗句,简单而不简单;我也喜欢故事中长有“叶蒂”的无名主人公,他的人生同样简单而又不简单。人在逆境中若不扭曲,就能看到最深广的博大与宽容,安之若素,沉默而坚固地在大地上活着。
如果没有诗歌、没有故事,没有重新成为一个孩子,那么,我还会去看一位乡村的老婆婆,看她如何拈一根棉线,慢慢穿入针孔,然后顺利打结,继而抻直棉线,咬在牙齿上“嘣嘣”两声,又执针尖在发丛中擦抹两下,“便能解决许多在人生中并不算小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