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将

2013-05-14 09:47白泽
飞魔幻B 2013年9期
关键词:林家

白泽

楔子

“目无君上,藐视皇权,无臣下之礼,杀。”

“滥用私权,拥兵自重,抗旨不遵,杀。”

“武将参政,功高盖主,扰乱朝纲,杀。”

“私结朋党,囤积钱粮,意图犯上,杀。”

“……”

大约念了一盏茶的工夫,黄帛上那些让人不寒而栗的罪状才终于念完,太监厉声质问:“罪将林湘,还不速速跪下认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身上雪白的盔甲血迹未干,来人说他病危,她便不顾重伤之躯依旧披甲上阵,平稳了战事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可,这又是什么?

抬眼,讥诮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太监,林湘扬唇冷笑:“除非是陛下亲口所说,否则这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会相信。”

在朝廷,她为他背了一世的骂名。

在战场,她为他背了满身的刀伤。

在其他女子都风光出嫁,相夫教子的时候,她无怨无悔地蹉跎青春,为他征战沙场,为他巩固地位。

可最后,她又得到了什么?

“这是陛下亲手所书,由不得你不信。”太监一见林湘表情不对,立马便一溜烟地跑到了御林军的身后,“大胆林湘,死到临头你居然还执迷不悟。”

天上惊雷骤起,林间狂风大作。

林湘面无表情地握着剑,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又一步,坚定而执着地往前:“挡我者,杀无赦!”

执迷不悟也好,自不量力也罢。

如今她只是想去皇城,再见他一面。

问他,为什么?

第一章 初遇

中秋节,皇帝赐宴,皇子皇妃陪同,正四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入宫。

这样的机会,对于男人而言,是加官进爵平步青云最好的起步阶;对于女人而言,则是展示美丽挑选良婿最好的展示台。

可对于林湘而言,这场宫宴却是比老虎猛兽更恐怖的存在。

只因林丞相之女,虎背熊腰,貌丑无盐的话,早就传遍了皇城内外。

虽说她当时只是个孩子,却也懂得分辨美丑好坏,因此一般来说林湘宁可待在家里跟护院学打拳,绝不会轻易露面,就算迫不得已露面,她也一定不会忘记给自己脸上蒙一块面纱。

一则是因为她爹的权势,二则因为她的武功跟她的容貌在京中一样十分出名,因此这些个莺莺燕燕当着她的面并不敢说什么。

但却也绝不会跟她过分亲近,就怕跟她在一起久了,会折损自己的如花美貌。

因此,这一次的入宫她也如往常的许多次那样,被不出意外地排挤了。

所有人都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块儿亲密地说笑,就连她娘也加入了那些诰命夫人的阵营,唯有她一人戴着面纱望着明月举着月饼傻傻地站在一旁,悲从中来。

她本意是想她娘发现她的怨念然后过来安抚她,谁知不管她怎么暗示她娘都没任何反应之后,林湘只好撇撇嘴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却不曾想刚走没多远,便瞧见有不少打扮贵气的少年聚在一起,似乎合着伙在欺负人。

若是往常林湘恐怕还会因为自己的容貌自卑而选择绕道前行,可恰好今天她心里也憋了半口邪火半口怨念,因此想也未想,便抡圆了胳膊,冲了过去。

若这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林湘绝对毫无悬念地获胜,但偏偏这是一群年纪虽小但却孔武有力的少年,再加上她又没有惹人怜惜的美貌,因此救人不成,反倒和那个倒霉蛋一起被揍了个头晕眼花。

好不容易等那群少年出够了气心满意足地走了,两人抬起头看见对方眼里惨不忍睹的自己,都忍不住哇的一声抱头大哭了起来。

彼时她还不是位高权重的三军将领,而他也不是君临天下的少年帝王。

彼时她是大家闺秀中最强壮的奇葩,而他却是皇子之中最羸弱的可怜虫。

彼时林湘八岁,秦子言十岁。

两人因一同挨打,同样的不受欢迎,手拉手建立起了人生最牢不可破的友情。

至此,他再也不用担心被皇兄们欺负,因为她会帮他还击。

至此,她再也不用担心被莺莺燕燕嘲笑,因为他会替她解围。

第二章 政变

次年冬,除夕前,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覆盖了京城。

可人们还来不急感叹瑞雪兆冬年,敌国四十万大军突然举兵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路攻城略地直逼京城,而与此同时,皇帝突然重病,其弟瑞王举兵造反的消息也一并传了出来。

她爹是当朝丞相,她林家是三朝重臣。

所以不管朝中的天怎么变,只要他爹不直接参与谋反,最终不管谁做天子,对她家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可秦子言不同,若是瑞王真的造反成功,首先要铲除的对象,应当就是他们这些皇室血脉。

秦子言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同龄人中唯一肯跟她玩,对她真诚相待的人,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她爹不让她出门蹚这摊浑水,四处布满了看紧她的下人,她便夜半无人翻墙而出。饶是摔折了腿,也不管不顾地往皇宫跑。

她到宫里的时候,秦子言已经睡下,彼时年少也不太懂男女之别,她便一把从床上将他拉了出来。

“湘儿,怎么了?”他先是睡眼蒙眬地任由她拉着自己跑了一段路程,紧接着低头看了看自己雪白的中衣,这才脸上一红开始挣扎着要回去穿衣裳。

“还穿屁的衣裳,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因事态紧急,所以林湘也顾不得跟他客套,“如果命都没有了,那还要脸来做什么?”

说完再不管秦子言的嘟囔,直接一脚把秦子言踹进了她来时走的密道。

又因秦子言素日里便鲜少在盛大的宫中场合出现,而他生母又只是个普通宫女,生下他便撒手归西,就连皇帝也想不起有他这个儿子,所以林湘带他出逃后才一时没有被人发现。但如若她现在带着秦子言回家的话,秦子言性命不保不说,她林家几百口男女老少的日子怕也要到头了。

而紧接着发生的事实也正好印证了林湘的猜测,瑞王攻入了皇宫,但上要逼皇帝禅位,下要让百官臣服,所以诸皇子便成了最好的动刀对象。

因此,林湘咬咬牙,决定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和秦子言给藏起来。

古语有云: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林湘想遍了这京中她所知道的所有地方,最后毅然决定带着秦子言去鱼龙混杂穷人遍地的燕子街先躲一阵子。

她豪情万丈地想,总归自己是有功夫的人,再不济也还能上街表演胸口碎大石什么的,反正她一定不能让秦子言跟着她受苦。

可她想了那么多,却唯独忘记了自己始终是个连续奔波了一天一夜不曾合过眼的女孩子。

因此她刚刚把秦子言带到燕子街,自己便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从来不曾生病的人,一旦病起来便是天崩地裂般难受。

那段时间她家里始终没有派出人来找她,唯有秦子言不离不弃地照顾她。本来应该在朝堂之上受万人叩拜的皇子,却为了她整天起早摸黑地寻吃食寻药草,遭人白眼,受人欺凌。每每看见秦子言曾经白玉般的脸布满伤痕,她都恨不得立马咬舌自尽才不会拖累他,但后者却总是眼神明亮地告诉她,只有她好好地活着,他才觉得人生还有无限的希望。

那段时间,他们被所有的世人所遗忘,在最残酷最肮脏的燕子街,相依为命。

由于皇帝的坚强隐忍,由于她爹的运筹帷幄,敌军终败,瑞王终亡,他们终于在大地春回的时候,迎来了曙光。

唯一存活的皇子,毫无悬念地成为太子。

原本对他和她,都只会冷眼相待的人,突然间便见他们如见会走动的银票,时时刻刻笑若春花。

那年,林湘九岁,秦子言十一岁。

有什么东西,峰回路转,终究不一样了。

第三章 大婚

事后,他也曾问她,当时不过稚龄,又是如何能想得这般周全的?

林湘先是莫测高深地一笑,又隔了良久,才从袖中缓缓掏出了一大堆书籍模样的东西,挑眉看着他:“折子戏里面有关乱臣贼子的戏,不都这么写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秦子言扑哧一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你总是能让我惊喜。”

此时天正晴,风正好,秦子言穿着锦袍站在晨光中,俊秀的眉眼好看得一塌糊涂。

林湘看着他,想着他说的话,心跳蓦地加快,突然便忍不住红了脸。

“丫头,怎么了?脸这么红?是不是病了?”他却恍然不知女儿家的异样,甚至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肌肤相触的瞬间,林湘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万千桃花竞相开放的声音。

而对于林湘近日时不时脸红,以往五碗的饭量生生破天荒地少到了三碗,等等一系列反常行为,自是逃不过林丞相的火眼金睛。再联想到早朝时一脸担忧地问自己,林湘近日是不是身体不大好所以总对他避而不见的太子,一切便早就在心中有了定义。

正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再加上自家女儿又没有那倾国倾城的相貌,纵使她与秦子言有青梅竹马的情谊,恐怕最后也抵不过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而仿佛也为了印证姜还是老的辣,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那些话。

来年春,当城东桃花全部绽放的时候,秦子言遇见了苏婉仪。

那天日头正好,她与秦子言带足了花雕在桃花开得最旺的净云寺下棋玩耍。

微风轻拂,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一袭白衣的苏婉仪便搀着她娘,颦颦婷婷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眉目如烟,乌发如墨,美好得恍若午夜酣睡时,最珍贵的梦境。

饶是身为女子,林湘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更别提原本就为男儿身的秦子言。

输给苏婉仪那样的姑娘,林湘心服口服。

可转身看着他们俩亲密交谈的身影,胸口却依旧死去活来般疼。

秦子言说,苏婉仪是他的劫,哪怕粉身碎骨他也与她携手相伴。

他的顾虑她懂,毕竟苏婉仪再美,也终究出身平凡,他若想与她在一起,且不说朝中那些大臣会怎么泪洒金銮殿地控诉,单单是让他父皇晓得,那苏婉仪兴许就会有性命之忧。

如今之际,唯有找一重臣之家,更改苏婉仪的身份,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初夏太子妃的大选。

而她林家,便恰好分得了这样的机会。

而恰好,秦子言在此时对她开了这个口。

深吸一口气,林湘握着拳努力按捺住心中排山倒海般的疼痛,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着秦子言挤出了一抹笑:“早些年我二娘曾给我生了一个妹妹,可惜早夭,我爹恐我二娘担忧成疾,便对外说这个妹妹身子弱一直在道观将养身子,如今算算时间,应当也可以回来了。”见秦子言眼神一亮,她心里越发苦涩,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回去我同我爹说说,谈妥了,你就抽个时间把苏婉仪送过来吧。”

眼角眉梢溢满了喜色,秦子言弯着嘴角,终是忍不住将林湘抱在怀里狠狠地转了几圈:“我就知道,天上地下,就唯有湘儿待我最好。”

她闭着眼,心如刀割,那句其实我也想去参选,被她生生咬碎,咽回了喉。

那年,她十五岁,刚及笄。在人生最美的年华,成全了她的所爱,新娘不是她。

那年,他十七岁,刚长大。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得到了他的所爱,媒人是她。

料想是谁也没有想到,林湘会放弃参选,而林家居然冒出来一个美若天仙的二小姐。

人人都道林丞相偏心,林湘痴傻。

却不知,这样的结果,却是她一手促成。

次日,秦子言携了新婚夫人来林府道谢,问她及笄之后看中了哪家少年郎,他们必不遗余力地帮她达成所愿。

而她只是别开了眼,轻轻浅浅地笑:“殿下目前刚刚大婚,各地手握重兵的藩王却都蠢蠢欲动,殿下一直和儒家文官交好,却一直没有兵权支撑。陛下昨儿个和林湘谈过了,明日我便赴边关征战沙场,为殿下的以后铺路。”

他怔怔地看着她,心中一片复杂。

那是她第一次那样恭敬地唤他,殿下。

第四章 惊变

壬戌年,惊蛰。

享年五十八岁的皇帝,因操劳过度,殡天。

太子秦子言登基掌权,原太子妃林婉仪,封皇后,入住凤仪宫,林家风头达到鼎盛巅峰。

天子大赦天下,百姓载歌载舞,不管从哪方面看上去都极是一幅国泰民安的景象。

可偏偏却有府里下人马不停蹄地赶来,道她爹身中剧毒,恐命不久矣。

她又惊又怒,眼下战事稍平,正想随那下人回京。

紧接着却又有宦官匆忙而来,称有陛下口谕,说是一早得到密保,这几日敌军准备暗度陈仓,只待她一走便要杀得边关措手不及。

同一天里,突然来了两道让她意想不到的消息,再联想到近日竟连边关都有不少孩子在传唱,要投就投林家胎,常伴君王一世安。要做就做林家女,从此六宫无人及,至此一切明了。

从古至今但凡开国名将,元老重臣,只要一到太平盛世,无一不是君王胸口最大的一根锥心刺,为王者恨不能除之,为臣者恨不能替之。

算算年头,林家从开国之初便一直处在荣宠的最高峰,门生遍布天下,经林家举荐提拔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更何况……现如今皇后的真实身份,也唯有她林家几个当权者才知道真假。

她相信秦子言会顾及,但她却始终不相信,那个同她一同携手长大的少年,会真的置她的林家,置她所有的亲人于死地。

得知她的决定,林家老仆终是忍不住泪洒帅帐,止不住地叩头,鲜红的血蜿蜒留下,染红了尘灰:“小姐,算是小的求求您了。老爷自知死期已到,就盼着见小姐最后一面。小的知道小姐忠君为民,可事到如今却是陛下对我们林家不公啊……”见林湘始终面色麻木,老仆咬咬牙,终是忍不住将一切说穿,“小姐,你可知老爷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什么毒?”她回头看他,原本清澈的眼,此刻在跳跃的烛火下却是朦胧的灰,看得人无比心酸。

“千机。”老仆咬牙切齿,每一个字似乎都充满了无尽的哀怨,“老爷就是从宫中赴完皇后娘娘的宴回来,便中了此毒。若小姐不信,老仆愿以死明志!”

话音一落,林湘还未来得及出手,这个一手把他爹照料长大,又看着她成长至今,如今已经年过七旬的老人,就这样,在她面前,咬舌自尽。

由不得她不信,由不得她怀疑。

他用他的生命,表达了对林家最后的忠贞。

林湘抱着他的尸体掩面而泣,可终究还是不能离开。

只因她爹说过,为人臣者,忠君之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恍惚中,林湘好像听到外面有号角吹响敌军突袭的警告声,她含泪葬下老仆,披上盔甲出战。

那一战,敌军精锐尽出,她打得十分辛苦,胸腹和背上整整被砍了六刀,几乎是战争一结束,她便从马上昏迷而落。

然而,现实却并没有给她昏睡的时间。

大约第三天的时候,她在一片哭声中艰难地睁开了眼。但是她问话,却没有人回答。

直到她眼尖,发现一个快要哭晕过去的他爹的旧部,这才得知,就在她昏迷的那段时间,朝臣联名举报她爹位极人臣,却不忠君之事,大有挟天子以令天下之心,因此集体跪在金銮殿前,请求皇帝下旨降林丞相之罪,抄林家满门。

“那他可是准了?”林湘强撑起伤体,含泪看向那人。

“陛下没有准,是丞相自己认罪伏诛,只请求放过林家无辜的男女老幼。”

“那我的家人呢?为什么一个都没有看见?”

“可是林家人刚烈,除了皇后娘娘和昏迷的将军以外,其余人等皆在老爷伏诛的当天服毒自尽,以死亡的代价,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林湘静静地听他说完,好半晌,才呕出一大口血,一字一顿地凄然道:“我皇英明……”

接着眼前一黑,便再听不见这世间种种让她伤心之事。

那年,林湘二九年华,刚好十八岁,替秦子言保家卫国,身上尽是伤疤。

那年,秦子言双十年华,刚好亲政,打尽外戚,除尽奸佞,英名满天下。

再醒来之时,身下一片柔软,周围尽是亮丽得伤眼的明黄纱幔。

秦子言站在她面前,眼圈青黑,瘦得出奇,一双眼里竟是说不出的担忧害怕。

见她醒来,眼神蓦地放了光,竟是不顾御医当前,皇后当前,亦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声音哽咽语带哭腔:“你整整睡了一个月,他们都说你不会醒了。林湘,是我错了,我不应该伤你,你别丢下我,我一个人害怕……”

话里竟是道不尽的恐惧,说不出的惊惶。

她透过他,看见所有人微微变色的脸,突然便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不用自责,若我是你,我也会那样做的。”

功高盖主,权大当诛。

这些她都明白。

可死在他手里的人,终究是她的父亲,是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纵使如今他抱着她,两人亲密无间,可介怀的种子终究还是在心底最深处,扎下了根。

他对她内疚,因此更害怕她的背叛。

她对他忠诚,却再也无法将他与记忆之中,雪白的羸弱少年看作一人。

他伤了她的心。

她埋葬了他的魂。

第五章 诀别

饶是没有林家的事横在前面,凭她的姿色,和她如今的地位,终其一生也再没有可能陪他红袖添香喝茶解闷,她清楚她明白,可是她却不能控制自己依旧饮鸩止渴般喜欢他。

再加上此时尚且国泰民安,所以林湘并没有马上返回边关,一是为着养伤,二是趁着上朝的机会,也好多看看秦子言。

可她还未来得及多享受这样平静的日子,便听宫里传来皇后娘娘病重的消息,与此同时秦子言的急召也到了她手中,于情于理,她都必须得去看看她那世人皆知的“妹妹”。

绝色佳人半瘫在床,纵使生病也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韵味。

“怎的会病得那样重?”她蹙眉上前,“可有唤太医来看过?”

两人听见声音皆齐齐回头,苏婉仪叫了声姐姐便想挣扎着起床,但秦子言却握着她的手示意她不用见外,然后回头看着她道:“前些日子宫里混入了敌国奸细,虽说如今我已经处理了,可婉仪却还是着了他们的道。”

她看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突然间胸口的伤便越发疼痛了起来,她脸色雪白,大颗大颗的汗顺着她的额角滑下,可秦子言却仿若什么都没发觉,只是看着她的眼轻轻道:“听说燕国的皇宫有一种名叫月草的灵药,可解天下奇毒。”

燕国皇宫,传说中藏尽天下至宝的地方,却也是这世上最危险的地方。这些年,她听说过不少当世有名的武林高手前去盗宝,可最后都莫不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殿内灯火灼灼,她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陛下的意思可是要林湘去燕国盗药?”

“你若不愿,我也……”他咬了咬唇,似乎有些迟疑,可苏婉仪不过一声轻咳,他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如你所愿。”

他爱的人,和爱她的人,这样的选择,她并不意外。

此后,整整一个月,再没有任何林湘的消息,所有人都当她是凶多吉少一去无回。

可一个月后,她不但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月草。

只是那原本挽弓射箭,上阵杀敌的右手,却从肩膀到手指,整个的没了。

皇后得月草大好,可林湘却在次日早朝,捧着帅印对着秦子言无比恭敬地跪了下去:“臣自知身已残疾,恐日后统领三军不力,请陛下允许臣卸甲归田,闲云野鹤了却余生。”

秦子言抬起头看她,晃荡的冕旒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阴影,叫人看不清情绪。

直到身边的宦官连续咳嗽了好几声,秦子言这才抿了抿嘴角,声音无比艰涩地开口:“朕,准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谁的呼声,响彻云霄。

谁的眼泪,滑落嘴角。

谁在高兴,谁又在悲伤?

那年,林湘双十正满,在百官殷切喜悦的目光下,挺直了脊背,步履艰难地走出了金銮殿。

那年,秦子言二十二岁,在满朝文武的殷切期盼下,卸了林湘的兵权,内心澎湃着说不出的凄然。

第六章 抗敌

林湘走了。

林家最后这片笼罩在群臣头顶的阴霾,终于消散了。

毕竟当年林丞相的死,他们人人都有份参与。

虽然明知道林湘对他们没有恶意,可谁也不能保证她是不是在心底酝酿着复仇。倘若继续放任她在朝中兵权壮大,他们这里的每一个应当都会夜不能寐。

除去林湘,他们喜不自胜。

可任凭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林湘这才刚把兵权交出,各地藩王,敌国军将便统统开始蠢蠢欲动。

这些年,三军统帅的位置一直被林湘占着,如今她让出了这块香饽饽,不论是谁都想要一口吞下。

一个,两个,三个……

无数的将士拥向这个位置,可无论是谁,最终都只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满朝文武这场惊觉醒悟,原来不是谁都可以坐牢那个位置,亦不是谁都有本事坐那个位置。

满朝文武悔不当初,在生死攸关之际,这才惦念着林湘的好。想着,若是有这个女子在,他们必可高枕无忧,继续坐拥繁华。

于是也不知由谁开始,满朝文武又开始逐一跪在金銮殿前,劝秦子言三思,劝秦子言国难当头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劝秦子言一定要将林湘挽回,重掌三军。

秦子言看着他们的丑态,听着他们的哀泣,觉得自己看了一出无比荒谬的戏。

若是可以,他亦很想就在王座上冷笑着看他们的哭喊。

但他是皇帝,他的足下是万千需要他保护的无辜子民。

可想到林湘,想到那个总是默默为他付出,被自己伤到千疮百孔的林湘,他的胸口便是万箭穿心似的疼。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战死沙场,也绝不想要她再为他受到一点伤害。

那日,他在金銮殿上坐了良久。

终是决定,自己亲自去前方督战。

然而,就在他不顾群臣反对,准备带军前去的时候。

披着鲜红盔甲的林湘,却再次虔诚地跪在了他面前。

“国难当头,请陛下不计前嫌,允许草民带兵出征。”

“湘儿……”

可他这厢刚刚一开口,那厢满朝文武便齐齐高呼:“吾皇英明,将军骁勇,必让犯我朝天威者有去无回。”

他骑虎难下,只得再度将帅印亲手交到她手上。

朝阳微露,给整装待发的大军都染上一层悲壮的光。

秦子言看着林湘利落地翻身上马,终是忍不住道了句:“湘儿,你放心杀敌,朝中一切有我。将在外君令有所授有所不授,千万不要有所顾忌。”

这是他能给予她,最后的所有。

亦是唯一的承诺。

林湘拉着马鞍,在晨光中仰着脸看他,眼中皆是不可撼动的坚定。

白马嘶鸣,战鼓激昂。

她对他说:“秦子言,我一定替你守护好江山。”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叫起他的名字,却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年,林湘二十三岁,在他手里接过帅印,鲜衣怒马,为他勇往直前。

那年,秦子言二十五岁,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发誓,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守护她。

回到宫中,正准备批改奏折,却不曾想,在灯火阑珊处看见凭灯而立的苏婉仪。

她没有穿往日象征身份的皇后服饰,甚至连发也未曾绾,白衣乌发一如当初他们相见的时候,美得惊心动魄。

而如今她仰着她美丽的脸,神色哀戚地问他:“既然你爱的是她,当初为何要选择我?还是说,你选择我,就是为了不让她蹚后宫这摊浑水?”

脚步一顿,秦子言弯了弯眉眼,对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朕看皇后近日心神不宁总是胡言乱语,想来应当是后宫诸事操劳所致,既然这样,不如就让箫贵妃替皇后暂且分担好了。”

苏婉仪闻言,脚步一软,终是忍不住晕倒在地。

第七章 谢幕

林湘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只因憋着一口怨气,才不曾从这间断不停的厮杀中倒下。

直到她进了金銮殿,看到了她曾经日思夜想的人,这才渐渐地收敛了杀气。

一路上她想了许多想同他说的话,可真真看见他人,她却仍是忍不住先红了眼眶。

“为什么?”

她开口问他,目光炽烈,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凄然。

他露于袖外的手,颤了颤,良久,才别开眼,艰难地开口:“因为,我保护不了你了。”

自从他登基以后,林湘便很少见他在人前露出过什么表情,更别说是那般无可奈何的语气。

无论何时他总是挺直了脊背,好似天底下再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皱一下眉头。

可如今,就是这样一个世人歌颂的明君,史官称赞的明帝,却红着眼眶,告诉她,他保护不了她了。

要用尽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不晓得,可他曾经的痛苦和挣扎她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

“你在,他们担忧;你不在,他们惶恐。你出征在外,每一仗应当耗尽了血泪,每一仗都应当无比艰难。你为了我,一直咬着牙地在坚持,为了在这片土地生存的百姓,你舍弃了自我。你渐渐地重振军心,渐渐地让敌军溃不成军,国难时,他们觉得你应当洒热血,但太平时,他们却觉得你应当抛头颅。”他缓缓抬手,指向金銮殿的虚空,“他们喜欢动不动就上演忠臣良民的感人戏码,总以为自己是在为江山社稷着想,却从来没有想过,是靠着谁抛洒过的热血,他们才能站在这里大放厥词。我知道,他们不过就是担心你重新掌权之后会对他们进行报复,他们总是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都还振振有词地觉得自己坚持的是正义。我砍了一个,还有一个在说,我砍了两个,就有成群的在说。最后,母后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要么我就把你召回来赐死,要么她就立马死在我面前,否则朝廷大乱之时,她亦无颜再去见父皇。湘儿……喀喀——他们每个都逼我杀了你,喀——他们每个都逼我杀了你……喀喀喀——”

话到最后,秦子言连忙捂嘴,却仍有鲜血喷溅在地,映着金碧辉煌的大殿,悲伤而绝望。

眼泪不住地往下落,她想走过去,像幼时那样抱抱他。

可刚走至他面前,四面八方便有无数利箭划破长空的声音,一一向她袭来。

若她躲闪,秦子言则必死无疑。

所以,她只是在离他一步的位置,微笑而立,任凭所有伤害齐聚一身,万箭穿心。

可仅仅只有那么一步。

就只差那么一点。

她就可以拥抱他了啊……

“湘儿!!快让开!!”

在合上眼睑前的最后一刻,她落入了秦子言的怀抱。

他的泪,落满了她的脸。

她却再没有力气,如童年时那样,抬手替他一一拭去。

那年,自发参与暗杀任务的所有大臣,都一夜暴毙于家中。

那年,大雪覆盖了京城,年轻的帝王一夜白头。

那年,林湘二十六岁,于金銮殿前,被一早埋伏好的御林军万箭穿心,死于秦子言怀中。

那年,秦子言二十八岁,眼睁睁地看着林湘,死在了他怀中。

从此碧落黄泉,再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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