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藏
入魔
一
九凤平生有两大喜好,一爱吃,二爱睡。后来遇到了谢夜白,这喜好就变成,爱吃谢夜白,爱睡谢夜白。
九凤遇到谢夜白时刚刚满八百年修行,在和天狗大战中元气大伤,化作人身逃回天恒山的半路被太阳一晃顿时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就闻到了谢夜白的肉香,她被人裹在漆黑的斗篷里抱在怀里一路策马颠簸,抱她的人身上带伤,她伸手要去掀斗篷,却被一把攥住了手:“别掀,外面有太阳。”她最大的弱点便是怕光,除了月光,任何零星的光都能让她头脑发昏,双目失明。
那人的伤口在手臂上,九凤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真香啊,和旁个凡胎不一样的味道,勾得九凤吞了吞口水,问道:“你是谁啊?”
“青城山弟子谢夜白。”他策马未停,“请你帮忙擒妖救人。”
讲得毫不客气,九凤极为不悦,趁着她昏迷将她强行带走,她好歹是九头神鸟,便道:“我为何要随你去擒妖?速速放我回去。”抬手便去扯他持缰绳的手,不小心抓到他的伤口,便听他嗯了一声,有腥甜的血珠子透过斗篷渗了进来,香味勾人,馋得九凤发蒙。
又听谢夜白闷声问道:“要如何你才能帮我救人?”
半天,斗篷里九凤问道:“我可以吃了你吗?”
谢夜白手下一顿,感觉到怀里的人摸着他流血的手腕都在发抖,沉吟道:“你若帮我救出师姐,我便随你处置。”
谢夜白是青城山弟子,和师姐一道下山历练,任务便是除掉清风镇的千年老妖骨女,谁知出师不利,师姐被抓走,他重伤逃出镇子,一路赶到天恒山掳了九凤来擒妖。九凤化作人身,红发赤瞳,极为打眼,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他撞了个正着。
九凤问为何独独找她来?他却只笑不答。
他生得好看,凤眼薄唇,笑起来嘴角勾勾,卷长的眉睫小扇子一样敛着黑黢黢的眼。九凤被他裹在怀里抬头望着他道:“你的睫毛好长啊。”
他眉睫一颤撞上九凤直勾勾的眼,顿时红了脸有些慌张地别过头,眉睫扑闪扑闪的。九凤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又慌又乱。
极静的夜里忽然传来闷闷的锣鼓声,他抱她下马,闪身躲在一间庙旁:“来了。”
沉闷的锣鼓声顺风而来,在静极的街道里格外瘆人,九凤瞧见雾气缭绕的夜里,有一队身穿大红喜服敲锣打鼓的人抬着一顶红轿子,打黑洞洞的街道尽头走来,一路敲打地走到庙前。九凤抬头瞧见悬挂的牌匾——白娘娘庙。她有些诧异地咦了一声,队伍中一个敲锣的突然停下来扭头看了过来——散乱的枯发下,一张白骨森森的骷髅脸。
哪里有什么人,整个队伍全是白森森的骷髅。九凤浑身一悚,下一瞬就被谢夜白揽过身子搂在怀里,眉眼全贴在他的胸前。他极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怕。她一时愣了,凡人的怀抱暖烘烘的,叫她心头莫名发软,那感觉奇怪极了。
身后一阵窸窣声,骷髅抬着花轿入庙,谢夜白忽然浑身一颤,九凤抬头望他,紧抿着唇,直勾勾地盯着花轿:“师姐……”
二
花轿中的新嫁娘不是别人,是他师姐洛英。
庙中的骷髅为数不少,谢夜白提议他去将骷髅引开,九凤趁机救洛英出来。九凤点头,不放心地嘱咐他不要被旁个吃了,他嘴角一抿便笑了,替九凤拉好斗篷,道:“你也小心些。”活了几百年九凤第一次有些老脸发烧,瞧他引着一群骷髅朝镇子外去,裹着斗篷闪身蹿进庙里。
庙里没有点灯,花轿就停在正堂。九凤掀了轿帘便瞧见里面端坐的女子,一身红装满发朱钗,低着头:“你师弟让我来救你,跟我走。”
顾不得那么多,伸手去拉她,触手不似人体的寒,那女子忽然抬眼盯着九凤,黑洞洞的眼没有焦距,九凤心道不好,却来不及抽回手,便见那女子指尖一搓,捻出一团幽火拍进她眉心,九凤只觉眼前一盲,挥臂振开花轿,斗篷却被勾了去。
庙中忽起一团团幽火,照得九凤无处遁形,神识便是一泻,她听到那女子娇媚的笑声:“我总算是把你等来了。”
她在火光下盲了双眼,身体一阵阵打战显出了羽翼,她唯一的命门便是见不得光。身侧传来咯咯的笑声,那女子一身大红的喜服落在她眼前,白的面,红的唇:“我等你的赤珠很久了。”冰冰凉凉的手触在九凤的面上,她猛地攥住那手扯到眼前,赤彤彤的眼盯着那女子:“小小的白骨精怪也敢在我面前作怪,想要赤珠?也得你有命拿。”她抬手扼住那女子的脖子。
那女子却咯咯地笑了,细白的脖子在她的掌心里一颤一颤的,对她道:“我现在用的身子是洛英的,你杀啊。”九凤的手指一顿,看来是这骨女附了洛英的身,要是她伤了洛英,谢夜白一定不给她吃肉了……
她一愣神,那女子猛地一掌拍在她眉心,她只觉强撑的神识一瞬涣散,踉跄跌倒,一口血呕了出来。眼看那女子指尖化出白骨,直勾勾地朝她心口抓来,躲避不开。九凤正想化出原身却忽听耳侧一阵疾风,有人打庙外飞身掠进,一把抱住了她。她听到一声闷哼,抱着她的人心跳一窒,下一刻扯过斗篷兜头裹住了她。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她躺在狭小的洞穴里,身前背对她坐着个人,用肩背替她将洞外的乍泄阳光挡得周全。
谢夜白……她在零星的光线下看到他背上极深的五爪伤口,皮肉翻卷,几乎透出白森森的骨。她伸手小心翼翼地触那伤口,谢夜白疼得浑身一颤,转过头来却冲她笑了,苍白的脸色,满头冷汗,声音都嘶哑:“醒了?还难受吗?”
身体里忽然有什么东西枝生蔓长,蛛网一般密密地攥住了她的心肺。她活了八百多年,从来未有人这样温柔地待过她,她受过千百次伤,几次重伤要死都浑然不觉地熬了过来,如今这样小的伤却在他一句温言软语之下红了眼睛。
谢夜白慌张地用斗篷裹住她,担心地问:“怎么哭了?很难受吗?”
哭了?她摸了摸脸,也有些慌了,将脸埋在谢夜白怀里,声音闷闷地道:“你一定要救你师姐吗?就算她被精怪附体你也要救她?”谢夜白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嗯了一声。
“你喜欢她吗?”九凤心慌意乱,问得急。
半天才听他答非所问:“我必须救她,肝脑涂地,万死不辞。”顿了一下,他又温声道,“你不必随我去了,你在这里修养几日便回天恒山吧。”
九凤忽然心慌起来,那样急切地道:“我可以帮你救她,就用我的赤珠。”
三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恒,有神鸟九首,头生九颗赤珠,可起死回生,白骨生肉,名曰九凤。
九凤之前在和天狗大战时损毁了一颗赤珠,如今又给了谢夜白一颗,折损了数百年修为,一直昏睡了两个日夜,谢夜白就那么抱着她,他的怀里舒服极了,九凤想这样好的人吃掉怪可惜的。
他们在三日后的夜里一同来到那座庙,临到前谢夜白掏出一幅画卷展开给九凤看,道:“你变成这副模样等在庙外,等我击掌后再进来。”画上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郎,眉梢眼角竟有些像谢夜白,九凤惊诧不已,他却已带着赤珠入庙。
九凤细细地看那画卷,之上赋着两句诗——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赠谢白,落款是夜娘。谢白……这画中男子和谢夜白是什么关系?
庙中赤光乍现,击掌声一响,九凤也来不及多想化成画中男子的模样冲进庙堂。踏进便瞧见堂中立着一具白骨,吞食的赤珠犹在空洞洞的胸腔肋骨里熠熠生光地旋转,赤光之下,白骨咯咯地打战,有肉芽打森白的肋骨上生出,鱼鳞一般爬满整个枯骨。
“夜娘你看这是谁!”谢夜白抱着一身红装昏迷的洛英退到她身侧,将她向前推。
九凤一愣,便见正生肉的白骨猛地一顿,空洞洞的眼眶里悬着两颗眼珠,直勾勾地看过来,颚骨一张一合道:“谢郎……”她愣了愣想上前,却忽然仓皇后退,撞在供奉台上,慌张失措地扯住幡布遮挡枯骨的脸,“别看我,别看……会吓到你……”声音发颤。
九凤反应不过来,谢夜白却将洛英推给她拔剑上前,一剑劈在白骨的天灵盖之上。极凄厉地惨叫,红光大现,晃得九凤化回了本貌。
红光下,惨叫声止,便见生了肉芽的白骨一只手抓着剑,盯着九凤:“你们骗我……”她发狠地瞪谢夜白,问道,“连你也骗我!”抬手攥住谢夜白的脖子。
九凤刚想冲过去救人,便见幽光一闪,白骨附进了谢夜白的身体,一双幽暗的眼睛瞪过来,一剑刺来。九凤丢开洛英,便只来得及错身,那剑已透过她的肩膀将她一剑钉在大红的柱子上,疼得她呼吸一窒。
“还手啊。”她在谢夜白的身体里笑得欢快,一寸寸地拔出剑朝九凤胸口刺,却在挑破她衣襟的瞬间停住了。
剑尖发颤,当啷一声掉在九凤脚边,谢夜白痛苦地抓住自己持剑的手腕,字字艰难地对九凤道:“杀了我……”九凤发愣地看着他,他痛苦极了,克制不住地攥住九凤的脖子,拼出最后一口气,“杀了我!”掌心里幻出赤火,九凤闭着眼睛一掌推在他的胸口。
赤火在他身体里燃起,分不清是谁的惨叫,他倒在九凤怀里时极轻地笑了,无力道:“我死后你吃了我吧……”
九凤抱着他颓然跌跪在地,那一刻她怕极了,活了几百年从未这么怕过,她想她完了,那个蛛网一般枝生蔓长地攥住她心肺的东西想来大抵就是凡人说的情网,比天罗地网都难逃,攥得她比死都疼。
四
谢夜白在星月满空的夜里醒来,身上的伤口好得没有一丝痕迹。九凤睡在他身侧,头埋在他的臂弯里,赤红的发柔顺地散了一身。他微微一动她便醒了,慌张地抬头,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盯着他发愣,忽然将头埋进他的胸口。
谢夜白轻抚着她发颤的背,问道:“你救了我?”看她点头,他的语气顿了一下,“那……我师姐呢?”
九凤有些失落,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垫上昏迷的洛英:“她被附体太久,阴气入体,一直没有醒,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他翻身起来疾步过去,洛英青紫着脸,气若游丝,他眉心便蹙紧了,看向九凤满脸殷切的希冀:“你可以令我起死回生,能不能再救救我师姐?”
九凤一呆:“我是用赤珠救了你……”
他眉目间的神色一凝,敛着重重眉睫,几番欲言又止,抱着洛英忽然单膝跪在了九凤眼前:“可否请你将我体内的赤珠取出,救我师姐?”
九凤心尖便狠揪一下:“你会死的……”九凤待在原地讲不出话,忽见他催动内力似乎想要强行将体内的赤珠逼出,唇色惨白,鬓发生汗,九凤便冲过去压住他的手腕,道,“我救。”
她那样辛苦地将他救回来,怎么忍心看他痛苦。
谢夜白在第二日天光刚亮便连同洛英回了青城山,一起的还有九凤,她一连折损了四颗赤珠,虚弱地现出原形,化作一只巴掌大的赤鸟昏睡在谢夜白的袖子里。
她记不清睡了多久,只记得谢夜白时不时地唤她一声,像是怕她死掉,非要等她应声才肯安心。她偶尔夜里饿极了,便会化出人身钻在谢夜白怀里闻那肉香,谢夜白总会划拉出一小碗血给她解馋。她在半休眠状态下抱着谢夜白睡觉,迷蒙地嘟囔,说不吃他了,等她睡醒了就带他回天恒山养起来。
谢夜白顺着她的红发极轻地嗯了一声。她便觉得牺牲几颗赤珠真值,反正她有那么多,少上几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在月圆之夜被锣鼓喧嚣声吵醒了,那天夜里谢夜白没有来,没有他的香气她有些不习惯,迷蒙地趴在床上将醒未醒,便听门外有小弟子嬉笑着碎语,说什么谢师哥真了不起,亲手除掉白骨老妖还救回了大师姐,若非他是那白骨老妖的儿子,估摸着今日就不止娶大师姐了,师父肯定会将掌门之位也传给他……
她浑身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脑子里空荡荡的,披起斗篷便冲了出去。一路的彩灯曳曳,红艳艳的喜字。是在喜房门前瞧见了谢夜白,他一身红衣,衬得眉眼生艳,正被推着入洞房。她跑得疾,被烛光晃得发晕发汗,一头便撞进了谢夜白的怀里。
“九凤?”他微诧,扶住了她。
九凤抬起头一脸的冷汗,牵着嘴角笑:“我睡醒了,我们回天恒山吧。”
他脸上的笑涡凝住了,卷长的眉睫下神色难测,她便慌了,忙道:“你不能娶她,你答应要让我吃掉。”
他掀起眼帘看她,抬手拔出身侧小弟子的剑递给她:“你随时都可以动手,但我非娶她不可。”
“你便是九凤?”洛英不知何时立在门槛前,一身红装,手里提着红盖头,眉眼含笑地看着她道,“你的事情夜白已经同我说了,多谢你出手相救,日后我和夜白一定倾力相报。”伸手挽住谢夜白握剑的臂弯,亲昵又骄纵地嗔道,“没有我的允许你敢死试试。”谢夜白拍了拍她的手背,无比宠溺。
那画面刺目极了,九凤心头攥得死紧,抬头恶狠狠地道:“你要是敢娶她,我便杀了她,烧了这青城山!”
洛英眉眼一蹙,冷声道:“我顾念着你救过我以礼相待,你区区一介修道之妖也敢在青城山造次!”
“闭嘴!”九凤恼极,猛地抬手朝她击去。
洛英尚未来得及反应,谢夜白已然护她在怀,却没躲开,结结实实地受了九凤一掌,闷哼出了声。
“夜白!”洛英环臂抱住他,瞧着他嘴角丝丝殷红,眼泪一瞬便落了下来。
谢夜白低头冲她笑,替她擦掉眼泪温声道:“别使性子,九凤于我于你都是救命之恩,可有你这般对救命恩人的?”
洛英泪珠涟涟,却难得地收了骄纵温顺地点头道:“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埋头在他怀里小声哽咽,“以后我都听你的……”一副小女儿姿态。
九凤愣愣地看着,一颗心再不能舒展,直到谢夜白哄得洛英进屋,转过身来叹了口气,替九凤将斗篷拉好,一贯的温柔道:“不要闹了九凤,别让我为难。”
她忽然觉得难受极了,活了那么长久的时间从来没有过的难受。她抬起眼望他,眼睛雾气蒙蒙,却是在笑:“谢夜白祝你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她想她是该回天恒山了。
五
她不记得出青城山的路,便坐在青石阶,失神间听见有人喊她,抬起头就瞧见眼前立着个小弟子,手中端着青瓷药盏不悦地道:“乱跑什么,让我好找。”他将药盏递给她,“谢师哥让我给你的,他说你该饿了。”
她嗅到极熟悉的味道,谢夜白的味道。他在新婚之夜送来一盏殷色沉沉的血,关心她是否饿了。她坐在石阶上忽然哭了起来,将手中的药盏带翻,洒了一身血色。他只要对她温柔一点点,她便再难狠下心离开。
是在天将破晓,她回到了谢夜白带她住的偏殿。她推门进去时却看到一人坐在她常睡的榻边,一瞬望了过来:“谢夜白……”
谢夜白坐在榻边眉睫扑闪地看她,忽然起身来抱住她,在她的脖颈间轻声道:“我以为……你走了。”一颗心便因这一个拥抱一句话再难挣脱。
她伸手环住他,却在他的肩背上触到一片潮潮的温热,摊开手满是鲜血:“谢夜白你……”他冲她笑了笑再撑不住颓然跌倒,九凤就那么抱着他一起跌跪在地,慌得脑子发空,想出去找人救他,他却扣住九凤道:“不能让人知道,我睡一会儿就好。”
背后的伤口又深又狠,血中透着碧色,中毒一般,他虚弱得随时会死掉。九凤抱着他,再顾不得其他,化出原身在红光乍现之下剜下一颗赤珠纳入他的口中……
九凤在他身侧昏睡过去。再醒来却是被人掀倒在地,一剑刺进她的肩膀硬生生地疼醒了过来,她在半寐之间疼得现出肩背的羽翼,大为光火抬手便扼住了身前人的脖子,猛地有人喊她:“九凤!”
她顿时清醒了过来,看到身前围着一群持剑的青城山弟子,谢夜白一脸急切地对她摇头:“不可伤人。”火气一湮,她松开了手,一把把利剑便都抵在了她身上。
头前伤她的弟子喝道:“定然是这妖魔杀了师父!伤了大师姐!昨晚就是她在婚宴上扬言要是谢师哥娶了大师姐就杀光青城山的所有人!”
九凤听不懂,肩膀疼得厉害,浑身发虚地看谢夜白,有人问她昨夜去了哪里她也懒得答,有人说今天天快亮时看她满身是血地回来她也不想辩驳,她只看着谢夜白,只要他信她就好。他在光线飘浮下掀动眉睫,蹙了眉问她:“你昨夜去了哪里?”
她百口莫辩,连挣扎都未挣扎便被暂且关进了囚妖牢里,只等到重伤的洛英醒过来下最后决断。
困极了,她被锁住双手双脚囚在铁笼中,之外透进来的光照得她如离水之鱼,躲在羽翼下奄奄一息。她梦到在天恒山的日子,山高地阔,不知情仇。一眨眼又变成谢夜白在月色下对她笑,问她难受吗……
有人喊她,她嗅到谢夜白的味道,迷蒙地睁开眼便看到谢夜白,就像第一次那样,他用斗篷裹住她,他来救她了。抱着她的怀抱是暖的,心跳声是乱的,她不是在做梦,她抱着谢夜白艰涩道:“你师父不是我杀的,我怎么会做让你为难的事……”
谢夜白愣了愣,轻声道:“我知道。”他将她抱出牢笼放下,“你走吧,回天恒山去。”
“你呢?”九凤攥住他的衣袖,语气急促,“你不和我一起走?”
六
“谢夜白。”九凤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喘息艰难,“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怕是喜欢上你了,或许是爱,我分不清楚,但是我梦到此后身边没有你,天高地阔,岁月长久都变得可怕,孤寂可怕。”
“我知道。”他抚着九凤的背,轻轻地道,“可是我走不了了……”九凤抬头看他,在他黑沉沉的眼睛里看到了洛英,洛英持剑而来,又急又快地朝他刺来,他将九凤推开,那剑便贯穿他的肩头,推得他连退数步,一口血呕了出来。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洛英一寸寸地将剑拨出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抬剑朝他胸口递去。
他不避不闪,九凤急掠而来扣住洛英的手腕,将剑卸下,反手一转剑尖抵在了洛英的胸口逼她后退一步,护谢夜白在身后道:“放我们走。”
洛英满眼的血丝看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满面,指着谢夜白道:“你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他为什么娶我吗?他能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为达目的他甚至可以装出一往情深的样子娶我!”
她讲得语无伦次,九凤听不明白,不远处传来不迭的脚步声,青城山的弟子眼看便要围过来,九凤想收剑带谢夜白先走,背后却猛地有人推她一把,力道又大又急,她来不及收剑,跌撞进了洛英的怀里。有温热的血喷涌而出,她低头就瞧见白刃红血,洞穿而出。
洛英踉跄着跌跪在地,双手握着胸口的剑,抬头看九凤,笑得极为嘲讽,字字泣血地道:“你以为他曾真心待过你?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谢夜白站在她的背后,蜂拥的青城山弟子将她团团围住,她转头去看谢夜白,他退到了人群中,有弟子扶住他,询问他,他唇线抿得苍白,字字冰凉地道:“九头鸟逃了出来,我不敌受伤,洛英是为了救我……”还说些什么她听不太清,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心被一点点攥碎。
她显出原形,被钉住翅膀困在玄冰阵中,冷得羽翼生霜。谢夜白挥退看守的弟子独自来看她,如今他是青城山的代理掌门,一身玄衣玉带,翩然似仙。
他将佩剑抽出:“现在满青城山都想要将你生吞活剥了,我想救你。”抬手又快又狠地斩下九凤一颗没了赤珠的脑袋,鲜血溅了他一袖口。那颗赤珠不知道是救他的那颗,还是帮他除掉夜娘的那颗,九凤记不清楚了,只疼得发颤,昏迷间听他温软地道,“我会对外宣布已将你处死,日后你待在我身边,我会好好补偿你。”
九凤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谢夜白将她救出,安置在一间幽暗的屋子里,帮她擦洗伤口,像很多次那样抱着她入睡,同她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曾有女子在山林间遇害,暴尸荒野不得入轮回便成了孤魂野鬼,数年后有叫谢白的书生入山见到这具枯骨,行善事将枯骨掩埋,女子为报恩,便跟着书生细心照料,这世间唯有情字难防,之后暗生情愫,画皮为妻。
埋骨之恩,画皮为妻。
“后来……”谢夜白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发,道,“青城山掌门前来除妖,谢书生为了护妻子夜娘死在剑下,夜娘就变成了如今的白骨精怪。”浑噩间九凤想起那卷画,那是夜娘画给谢白的,写给谢白的。
“她一直不愿入轮回,妄想得到赤珠,化成人身去寻谢书生的今世。”他在九凤耳边轻笑,“我第一次去找你,是因为夜娘抓了师姐,她答应只要我找到赤珠给她,就放了师姐。”
他声音温柔得几乎化成春水:“不要怪我,我没得选,我非救师姐不可,也非除掉夜娘不可,就像我非借你的手杀掉她不可。”他顿了很久,忽然轻声道,“因为我是谢夜白,谢白和夜娘是我的生身父母。”
他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情:“我七岁那年青城山的洛掌门便带人杀了我的父母,又大发慈悲地将我带回,收为徒弟。我娘是妖,满青城山都将我视为隐患,我从小就不敢做错一件事,因为每一件事都可能要了我的命。所以我要亲手除掉夜娘证明自己,我要护得师姐周全才能让师父信任我,将女儿许配给我。”
九凤想起大婚那夜他满身是血地来找她,几乎不敢深想,却听他言语带笑地道:“不娶了洛英我怎么能有机会杀了他,我要报仇,要这青城山的掌门之位。若不是她看见是我杀的师父,我本可以留她一命。”他语气温软,字句却冷得吓人,娶洛英的是他,手刃洛英父亲的也是他,甚至最后要杀洛英的还是他。脸上潮潮的一片,九凤在他的怀里忽然哭了。
他捧起她的脸,像以前那样问她:“醒了?还难受吗?”
“那我呢?”九凤在皎皎月色下睁眼看他,他要报仇,要掌门之位,所以需要她这把帮他除掉障碍的利刃。
他眉睫敛着一圈光影,极轻地吻她的额头,叹息道:“你不同,不论你是否相信,我唯一动情的只有你。”明明那般恨他,恨不能将他拆之入腹,但他这样讲,她便执迷不悟,揽住他的脖子,又狠又急地吞咬他的嘴唇,口唇间是他腥甜的血香。深的夜,热的肌肤,谢夜白埋在她的胸口低喘,问她,“你怪我吗?”
她一直在哭,疼得抓着他的手臂点头又摇头,他来吻她,又密又狠,让她喘息不得,便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抱着他的脖子道:“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
七
谢夜白在几日后接掌青城山。那天雨后初晴,瑞光万丈,九凤裹着斗篷站在回廊下看他,他立在千百层石阶之上,玄衣衬得眉眼更俊,一身的华光晃晃。他似乎朝九凤望过来,穿过重重人群。九凤想对他挥挥手,石阶下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天边有白光乍现,有几名弟子簇拥着一位老道御剑而来,落在了石阶之上。
谢夜白转身迎了上去,恭谨地行了一礼。他们似乎说了什么,九凤听不清,便掠身靠近了过去,在近一些的石阶下那老道毫无预兆地看了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定了定,又转过头对谢夜白说了几句,只瞧见谢夜白也瞧着九凤蹙了眉。
那天夜里谢夜白很晚才来看她,端了一小碗尚有余温的血放在她手边,冲她笑了笑,柔声道:“看你最近馋得厉害,又克制着不开口要,给你解解馋。”又推了推示意她喝掉。她确实馋得厉害,端起碗喝干了才发现味道有点不一样,还没等想谢夜白便伸手拉她进怀里,声音低似叹息地问,“你会怪我吗?那么利用你……”
九凤抬头望他,他的眉睫下眼神闪烁难定,很不安的模样,便抱着他道:“怪过,可是后来发现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别的都不太重要了,只盼我对你还有利用价值,你还舍弃不了我,久一点。”
抱着她的手便紧了又紧,谢夜白埋在她脖颈间低低道:“对不起。”她想问什么,神识忽然一散,便昏了过去。
天光微亮时谢夜白亲自送紫薇道人下山,他是洛英的叔父,在谢夜白接掌大典上不请自来,是冲着九凤来的。他不信九凤已被处死,要验证九凤的尸身,甚至要重查洛掌门之死,查清后再继续接掌大典。然后他在人群中瞧见了九凤,他对谢夜白说他可以不查此事,不插手接掌大典,条件是他要带走九凤。他道,他需要一只坐骑,找这九头神鸟许久了。谢夜白将九凤抱进紫金箱中亲手送给了他。
青山之巅,千万石阶之上他目送紫薇道人带着那口箱子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雾色中。谢夜白在第二日接掌青城山,他在九凤住过的偏殿里坐了一夜,闭上眼便瞧见九凤在窗下,在榻前,趴在他的膝盖上看他,冲他笑,一声一声地叫他的名字。便再难定神,心绪难宁。
天再亮时忽有小弟子急慌慌地冲进殿来,焦急道:“掌门,紫薇道人出事了……”他心头一紧,问何事。
小弟子头都不敢抬:“紫薇道人不知何处得了一只九头神鸟要取赤珠鸟首炼丹,却不曾想那九头鸟狂性大发在紫薇道观大开杀戒……”
脑子猛地嗡鸣,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一瞬抽空了,起身冲了出去。
尾声
他见到九凤了。在满地血色之中,火光滔天之下,她立在庙堂,手里提着紫薇道人的头颅,转过头来看他时一身白衣染血,红发猎猎,背后的羽翼凋零,满是血污,一双眼都哑了光。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也受了伤,但那时她羽翼生华,赤瞳生光。
“九凤……”他叫她的名字,疾步过去想抱她。
她却抬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抬起眼来看他,满目的眼泪,满面的鲜血,对他道:“谢夜白你答应过让我吃掉,现在你该履行承诺了。”
滔天的红莲烈火之下谢夜白吃惊地看着九凤生生将他拆之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