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茜
这一秋冬的温暖陪伴只是假象,他终究要孑然一身,度过这无垠岁月。
楔子
红衰翠减时节,洛阳城一片萧索,元徽在永泰坊的私宅中坐着,盘算着要搬到昆仑山里住几十年。
他有一张好皮相,又爱华服,出手阔绰,好些世家子弟主动与他结交,对他青睐有加的仕女更是不少,他虽避之不及,却也迫不得已交了三五酒友。在洛阳盘桓十载,他总也不老,是该躲起来过一段息交绝游的日子了。
他翻检这十年的收藏,珍奇古玩数不胜数,就连妖怪的内丹都收了七八颗。正苦恼取舍时,家里里又闯进来一个妖怪。这宅子被他施了法,没他邀请,凡人进不来——照理说妖怪也是进不来的。
妖怪变化成貌美女子的模样,飞眉杏眼,俏鼻樱唇,英气妩媚。她径直走到他面前,摊开手掌,一枝灵霄花绽放于掌心。
“元道长,妾身同你谈笔买卖。”那声音极柔,好似春风缠绵,引人沉醉。
灵霄花只生在蓬莱仙岛,三千年才开花一次,食之可大增修为不说,还可遮掩妖气规避天劫,是各路妖怪眼馋的珍宝。
可惜仙妖殊途,蓬莱难寻,侥幸到了蓬莱岛,也会被岛上的咒法磨掉半条命,更别说遇到灵霄花开放。
不过——
“贫道又不是妖怪,要这宝贝无用。”元徽并不贪心,此物于他无用,也就毫无价值。
“道长可知,这灵霄花有一隐效,食之可变换容貌。只因妖怪都长于变幻,便少有人知。”女子步步为营,要引他入瓮。
这功效倒十分有用,他却不假思索地拒绝:“无功不受禄,我早不做那杀妖的买卖。姑娘若要寻死,可撞南山,可投洛水,好走不送。”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也厌倦了开导这些一心求死的妖怪,只给她指了两处好地方,妖怪怎会撞死溺毙?
“道长,妾身不为求死,是要求道长救命。”女子笑吟吟地说。
元徽蹙眉。
活了七百年,他杀妖无数,却还从未救过妖怪性命呢。
1
元徽不是妖怪,却是个堕入魔道的道士。
他生于前朝末年,父母死于战乱,他被一个老道士捡了回去。道观在灵翼山之巅,是享有盛名的修仙之地。掌门提倡行善修行,他少遭离乱,自有一颗慈悲心肠,见着蚂蚁都要绕道走,避免犯戒。
观中得道之人不用再食人间五谷,但大多还是元徽这样的小道士,不吃饭只能饿死。时逢乱世,道家不杂尘务的戒律也难以遵守,道观便开辟了一块菜园。元徽被分配到菜园种菜,翻土除草都十分小心,不愿伤了土中虫豸。
然而再细心也有意外,挖断了一条拇指粗细的蜈蚣,蜈蚣扭摆挣扎,痛苦至极,似是不甘惨死——元徽即惶恐又内疚,一时将超度的咒文忘了个干净,情急之下,自编了一段咒文念给蜈蚣。
谁想那蜈蚣竟开口说话,让他为己祷告,将它转生之愿加入经文之中——它下一世要做翱翔宇内的飞鸟。
元徽惊骇之外,只能照做,蜈蚣这才安然而去。
元徽对此事耿耿于怀,再不肯种地,向师父求了砍柴烧火的苦差来做。灵翼山险峻无比,砍柴既危险又辛苦,很少让小道士做这活计。
谁知此举非但没能规避此类事件,还愈演愈烈——碰死在他柴刀上的紫眸巨鼠,爬到他脚下被踩死的蓝蚁,哀号着撞死在他背篓上的飞鸟,无一例外,临死都要求一段往生经文,加一个投生之愿。
他自然有求必应,却忍不住腹诽:我又不是司命仙君,怎能左右你等命格。
元徽渐渐发现这些千方百计让他犯下杀戒的都不是寻常动物,都是有一定修为的半妖或妖。修行辛苦,却要来寻短见,实在费解。
如此日久,寻死的更是花样百出,有求投生到哪一家,下一世要遇到谁的,他随口便允了。过了几十年,比他晚进观的都有所成就了,唯有他停步不前,只有容貌保持在青年。
师父起疑,召了他去问,他便将被妖怪纠缠之事和盘托出。
老道长叹道:“你被这些妖物纠缠,做下太多杀孽,已无法修成正果。你仙缘已尽,如今天下太平了,你这便下山去吧。”
元徽自然百般相求,老道却狠了心不应允。他忍不住问:“我既然无法修成正果,为何又不老?”
“你已遁入魔道,自可长生不老。离了灵翼山,找上你的妖怪怕是更多,我教你驱妖的咒符,用以避之吧。你我师徒一场,便多劝你一句,哪怕是它们自寻死路,这杀孽到头来仍然要算到你头上,你好自为之。”
而后老道便消失无踪。
元徽咬牙,发誓不再应任何送死鬼的愿。
后来又有蛇妖找上他,濒死了他也不应,只问你们这些妖怪为何偏要寻上我?害我被逐出师门,孤苦无依。那蛇妖无法,只得告知他真相。原来他是天煞现世,死在他手上的任何生灵,若得了他的往生咒和投生之愿,下一世定会实现。
蛇妖许诺,将内丹与蛇蜕送他,它已修行五百年,这些也算宝物了,只求他一咒。身为蛇妖,恋上被请来收它的古板和尚,注定不得善了。下一世愿投生做他养在池中的红鲤,得他一世怜惜。
元徽终是不忍,便应了它的愿。
而后这数百年,他漫无目的地游荡于世间,时刻躲避着妖怪,却难免会被寻上,变着法死在他手里——这些妖怪也学会了送他各式宝物或钱财,他便一日比一日富,最后富可敌国。
他发誓不做那杀妖的买卖,这灵霄花虽好,却也难以撼动他的决心。尤其是,这女妖怪笑着真是好看,死了实在可惜。
谁想她是要求他救命?他可救不来。
2
“道长何必谦虚——我可知道,道长施舍金银,救过不少凡人的性命呢。妾身的命,只有道长救得。”
元徽心道,那是凡人,又不是妖怪。莫不是自己藏有众多内丹的事漏了风声?她这是要内丹救命不成?
“姑娘若看上在下收藏的内丹,但说无妨,给你便是。却不知姑娘是何类,要用到哪种内丹?此处不一定有,大批的我收在别处。”既然已被知道,他也不想隐瞒,救她一命也算功德一件。
那女子见他一本正经的神态,终是笑出声来。
“妾身名叫巫姬,大概算禽类吧,我自北方来,为寻道长费了许多周折呢。那些内丹无法救我性命——这灵霄花药效胜过内丹不知多少倍。”
“原来是个乌鸡精。比灵霄花罕有的宝物我也没有,你还是快去找别人救命吧。”
乌鸡精?巫姬一时哭笑不得。
“妾身中了怨毒,活不过今年——道长可知,三百年前有一只怨魔横行人间,使一把长戟,能斩仙劈妖,名叫洛泽。我与他缠斗,被他所伤,这便中毒,冒死上蓬莱寻灵霄花两朵,却无效用。据说那洛泽已死,尸首和武器都被沉入冥域罔水之底,尸身上开出一朵死莲花,只有那花能解此毒。然而罔水,神仙妖物都不能入,只有成魔的道长你,可潜入其中摘到。”
洛泽这名字是很熟悉,可自己也没有闯进冥域的本事,也不知巫姬所言真假,只有他能摘那花——哪有这种怪事。
“道长不知,那洛泽本也是天煞命格,又含冤惨死,埋在凶恶之地,死后便化了怨魔。道长命格与他相似,一定能摘到那朵花。潜入冥域之事,我自有安排。道长被迫造下杀孽,妾身却不会强迫道长,只求道长垂怜,救我一命。”她深深屈身行礼,神色哀戚。
的确,以她的道行,挟持自己亦非难事。许是被她情态打动,又或是杀孽太多想要赎罪,他这便同意了。
哪怕明知她有所隐瞒。
巫姬说:“潜入冥域并不难,只需假死便可。洛水之中有鱼名寒鲈,身体透明,只有脊骨呈鲜红色,遇暖既化,食之可假死。只有在冬至之日,用白玉做钓竿,琉璃做饵,才能将它钓上来。渔具都已备好,就待节气。”
“可是立秋刚过,冬至还远呢。”元徽道。
巫姬笑,眼神妩媚:“漫漫长日,妾身会与道长为伴。”
语气暧昧,惹得元徽心慌——活了这几百年,除去幼年时光与修道岁月,还从不曾有人与他做伴呢。
3
巫姬是个妙人儿——擅烹茶饭,通晓音律,长于歌舞,就连诗书,也能信手拈来。
有她做伴,日子过得飞快,日日都觉得新鲜。
洛阳女子好新妆,她也学得许多,装扮日日不同。元徽储有众多珍宝,龙骨珠钗,鲛人织锦,都送她装扮。今日扮仙娥,明日扮龙女,不亦乐乎。
立冬那日巫姬扮作英武男子,两人骑马到白马寺赏秋,巫姬依然唤他道长——
“在下早已不是道士,你唤我名讳便可。”他说。
巫姬笑道:“我既照顾你起居,又陪你解闷,伴你出游,只差自荐枕席,便能唤你相公了,差这一项,我便唤你公子吧。”
元徽蹙眉打马而去,巫姬在他身后大笑。
他心道,被调戏了——即羞恼,又忍不住露出笑。
“公子,今年皇帝要驾临东都,观苏幕遮节,想来会很热闹。你想要怎样的面具?”
苏幕遮节源于西域龟兹,原本是以面具遮面,互相泼水,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节日,要一连庆祝七天。传入中原后广受皇族喜爱,不知为何,却将这泼水嬉戏的节日定在了大雪之时。
总之,苏幕遮节一场长达七日,金吾不禁夜的狂欢。
这节日本是元徽避之不及的——妖怪们最喜欢凑这样的热闹。然而见巫姬如此期盼,他想,去一次也没关系。
元徽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妖怪送过他一个赤灵面具,面具用血红妖木雕成,不知被他放在哪个藏宝库。
“你为自己准备就好,我已有了,只是不知放在哪里,这便去寻。”那面具曾经很得他喜爱,他还戴着出去吓过顽皮的孩童。
巫姬只能应允。
元徽能日行千里,可惜他是个不擅整理又健忘的家伙,这一找就是十三日,最后在南海的储宝地将它找到。
面具被胡乱扔在一堆杂物中,却纤尘不染,旁边还有一套那妖怪附送的血红战甲——他一并拿来,急忙赶回洛阳。
那已是苏幕遮节的最后一日,皇帝驾临到城楼之上,城中灯火通明。巫姬也出来了吧,不知她戴着怎样的面具——他来不及回府,施法为自己换上战甲和面具。
他过了天津桥,沿着通渠往南走。路上船上到处是奇装异服,戴着各式面具的人,还夹杂着不少妖怪,饮多了酒,尾巴都露出来,却无人在意。
举着白纸灯笼戴兔子面具的鹰妖,穿着薄纱华服露出大片胸脯戴狐狸面具的熊精,各式各样,数不胜数。他下意识地要避开它们走,不想它们避得更快更远。
这身装扮果然威风,以后便都这么出门好了。
走到淳化坊,两渠交汇处,远远就见对岸有一背水而立的白衣女子。绾的似乎是双刀髻,面具上端有两根长长的凤翅,十分罕见,颤巍巍地发着微光。
她像是在找人,一定已经找了很久,背影才会这样疲惫又绝望。
“巫姬。”元徽脱口而出。
女子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威严的天神面具,透过眼前的孔洞,她瞳孔刹那间变得幽暗。她愣住,而后腾空越过水渠,翩跹落地,好似云中仙子一样轻盈,而后张开手,紧紧抱住他。
“终于,终于找到你了。”那样泫然欲泣的语气,让元徽既开心又难过——原来她这么悬心自己,不该为了一个面具让她久等的。
他便伸手将面具揭下,面具之下,一张俊脸上已布满薄汗。
“我也找到你了。”他说着,也将巫姬的面具摘下。
许是过于突然,面具揭落时巫姬有片刻失神——而后她松开手,微微笑了:“公子,让妾身好找。”
元徽说:“难道这七日都在街上找我吗?”
巫姬道:“自然不会,前几日都在府中等着公子归来呢。”
渠边舀水嬉戏的人群中爆发一阵笑声,有水花飞溅过来,落到巫姬脸上,好似泪痕。元徽抬手,将它拭去。
巫姬看着他,半响展眉道:“公子走吧,回府饮上一杯桂花酒,驱寒暖身,再好不过。”
她体贴地接过元徽的赤灵面具,抱在胸前,施施然向永泰坊而去。那面具依然表情狰狞,被她纤手盖住了口鼻,光看那眉眼,竟好似在哭泣一般。
作为神,她这样处心积虑地取得自己信任,怎会是为一朵花?北天帝君宫中有神界最好的药师,什么毒解不了?
正疑惑时,巫姬将那死莲花变化成指尖大小,放入口中,立时便倒地,全身血色褪尽,痛苦地蜷成一团。
元徽大惊,将她扶起,搂在怀中。
“公子……那时我说中毒,是骗你的,现在我真的中毒了,此毒无药可救,不过一刻,就会身亡。”巫姬紧紧拽住他的衣袂,手背上青筋毕现,十分痛苦。
元徽看着她,咬牙切齿道:“你竟也是要求死!”
元徽见过太多寻短见的妖,他自己却十分惜命,为巫姬冒险,既是对她有情,也是救赎心切。
然而他越过千难万阻,求来的,却是她寻死的毒药。
6
巫姬吃力地伸出手,拂上他的脸。
她与洛泽,当然不只是死敌这样简单。洛泽沦为怨魔之前,是一名年少有为的将军,与太子也交好,皇帝许诺将女儿嫁给他,让他到北方平叛。然而那个造反的部族有一半是妖物,北伐大军损失惨重,洛泽一筹莫展。
巫姬下界游玩,遇到落寞的洛泽在水边舞剑,招招用尽全力,直到筋疲力尽,才仰躺在地。神仙寡欲清心,少见这样不掩沮丧又雄心勃勃的人,巫姬便走过去,低头对他说:“将军,你缺的只是一把好兵器。”
她将北天帝君的神戟偷拿出来,借给洛泽,洛泽得了神器,反败为胜,平叛成功。而巫姬对他早已暗生情愫,也没急着讨回神戟,便回了天上。
在洛泽出征平叛的两年里,帝都风云变幻,太子暴毙,皇帝逊位,三王子登基。新帝先卸了洛泽兵权,又罗织罪名将他投入死牢,都不曾过堂,就凌迟处死,他家满门被诛。而后将他残尸埋在风水极恶之地,不过半年,他便化成怨魔,破土而出,寻到神戟,开始疯狂杀戮,人和妖都不放过。
而巫姬擅动神戟之事也被发现,帝君震怒,勒令她下界杀死洛泽,将神戟寻回。
她找到洛泽,洛泽却不识她,他戴着赤灵面具,穿着血红战甲,招招要置她于死地。神戟既能杀妖,也能斩仙,她又犹豫不决,就落了下风,被洛泽所伤。她终是不忍杀他,便以伤重为名,回到了天界。
待她养好伤下界,洛泽却不见了,尸首出现在罔水之底,显然是死了。他既没成孤魂野鬼,也没入冥域,生死簿上更没有他转生到何处的记录,就这样消失了。
几百年间,她得空就下界寻找,开始厌倦神的永生——她想同洛泽一起转世,经历轮回之苦,也好过这样孤单地寻觅,没有结果。对洛泽的感情逐渐淡化,找到他的执念却愈来愈鲜明,不死不休。
后来她打听到,洛泽死前去找了一个叫元徽的入魔道士——那个道士有操控死于他手之物来世的本领。
据说这道士徒有嗜杀的虚名,却很心软。她向蓬莱岛上的仙友讨来两朵灵霄花,骗北天帝君要去找回神戟,来到洛阳。元徽果然不是硬心肠,她没费什么劲,就哄到他去摘花,更是步步为营,布下情网,将这情窦未开的小道士困入其中,以待她下一步的计划。
那朵从洛泽心脏处长出的怨之花,不能救命,只能致死。
她既必死,对她有情的小道士,也不会介意用那能斩仙的神戟补刀,顺道送她一个投生之愿吧?
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为一腔情愫,背上弑神的罪孽。
“弑神之罪——死后烟消云散,永世不得超生的罪孽。可是公子,你只要不死,这报应便不会降临。”
元徽哑然。若有一天他厌倦这无尽的杀戮,永生的孤独,想要一死以求新生时,却不能死,又当如何是好?在她将戴着赤灵面具的自己错认为洛泽时,他就该明白,这一秋冬的温暖陪伴只是假象,他终究要孑然一身,度过这无垠岁月。
她利用他的寂寞,布下这无法挣脱的陷阱……真是无情啊。
他拾起神戟。
“我杀过许多妖,却没杀过神,怎么做?”生的假象已然破灭,巫姬将他逼到这无路可选的境地,一心求死,那他便应了她。
“从第八节脊骨,自下往上,将中间的七根经脉挑断,挑断最后一根,便死了。”断了仙骨,也能避免帝君再来将自己寻回——云端的孤寂日子,她已经厌倦。
巫姬俯身趴下。
那戟很长,元徽用两只手才握住,手上包扎好的伤口也重新渗出血来。
“投生之愿。”
“下一世,定要遇到洛泽。”
元徽有些为难,这个愿望,与当初许给洛泽的相矛盾呢。他思索片刻,面上露出一抹笑意。他眼神极冷,这笑就尤为诡异。
“我每断一截,便会问你一句话。”
元徽双手举起神戟,划开了那几节脊骨外的衣裳,巫姬白皙的脊背露了出来。他一沉手,挑断第一个骨节。
“洛泽变成怨魔后神志全失,滥杀无辜,你可知他为何又有了灵识,来找我求死?”
巫姬摇头。
“他杀了一个人,你知道那人是谁吗?”第二节。
“巫姬不知。”语调极低,是痛得没了力气,又害怕听到答案的缘故。
“那是他青梅竹马的公主——他死后公主不肯嫁,便出家为尼。洛泽杀死了她,才醒过来,放下仇恨来找我。你可知,他的投生之愿为何?”他手一沉,又挑断第三节。血喷出来,溅到元徽脸上,他似浑然不觉。
巫姬颤抖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愿猜?那就不谈他。你可记得,曾许诺要陪我十年?”第四节断开。
巫姬点头。
“那时你说要求生,我答应帮你,哪怕为此丧命也无怨。到头来,你却也是求死。这个结局,巫姬,我该如何面对?”元徽终于露出哀戚的神情,轻轻划断了第五节。
“我……很抱歉。”泪水溢出眼眶,巫姬不知道,是哭洛泽的无情,元徽的痛苦,抑或这命运。
“这毒,果真无法解吗?”元徽抖着手,切断了第六节。
巫姬轻轻摇头。
费尽心思中毒,不单是逼迫元徽杀她,也是断了后路。元徽停下手,看着掌心渗出的血沿戟尖滴落,与巫姬的血肉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你对我,有没有一丝真心?”戟尖悬停于最后一个骨节之上,微微颤抖。
真心吗?巫姬想,苏幕遮节之夜,他温柔拭去水滴时,她的确有些失神。他说要保护她不让她被主人捉回去时,她是动了心。而他义无反顾跳入罔水时,她惭愧内疚,那中间,的确夹杂着几分喜欢,几分后悔,想要时光倒转,与他永世为伴的。
只是这些,都被她的执念掩盖了。她用尽全力,做出了点头的姿态。
元徽刺了下去——你的愿望,我会让你实现,你欠我的,我也一定会讨回。我不是圣人,只是个魔——魔有了执念,自然要不择手段实现。
7
十三年后,天下再次大乱。
乱军攻破了长安,无数王公贵戚携眷西逃,有不幸没逃走的,被捉到便会被处死。豆蔻年华的小郡主藏身于废弃的马厩之中,用稻草将自己掩住,祈求有人来救她。
她饿得晕头转向时,听到有人过来,那人走路好快,到了近前,一把掀开稻草。他长得俊美极了,看样子还很年轻,可是却已满头白发,在阳光下分外刺目。
他伸出手来,鬼使神差地,她握住他。
“找到你了。”
好奇怪的话,却好似听过一般。
那人带着她往西北走,走到西域一个叫龟兹的国家,便停了下来。他好像特别富有,又会很多妖术,总也不老,但他们住的房子很差劲,也没有仆人,事事都要他亲力亲为。
有时候他会悄悄叹气,说什么——怎么这么懒,早知道再加上一个让她聪慧勤劳好了。发完牢骚,却还是一样对她好。
他这样任劳任怨,让她忍不住要欺负他,提出许多无理要求,他却都能办到。
她便同他在这里过了十年,她有时会想念父母,想念长安的繁华。这种时候他便会安慰她,告诉她中原还在战乱,总有一天会带她回去。
她便宽了心。
七月的苏幕遮节,他翻出一个赤灵面具问她想不想要,她点头,他便为她戴上。街上满是欢快的人群,她被人群淹没,再回头,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一直牵着她的人了。
她慌了神。
有个着华服的龟兹贵族男子走过来,说:“你的面具真眼熟。”
她抬起头,亦觉得这人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这时街上鼓乐大作,龟兹的公主坐在步辇上,寻觅到那个她中意多年的男子,便将手中的花束丢过来,砸中了这男子的头。他捡起花束,对郡主笑笑,转身朝步辇走去。
郡主心中涌起莫名失落,很快又散去。
那个人终于归来,他说:“中原的战事结束了,你的家族保住了江山,我找人送你回去吧。”她难以置信——难道他要离开她吗?想都别想。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元徽摘下她的面具,看着她阴云密布的脸,终是笑了。
那时候,他既应了巫姬的愿,又加上了要她陪他十年一事。许是违背许诺,让巫姬再见到转生后的洛泽,抑或是擅改她的愿望,在那以后,他篡改命数的能力消失了,还一夜白头。
他带着巫姬来到龟兹,这其间他一度怀疑自己找错了人——事事精通的巫姬,这一世竟然什么也不会做,让他吃尽苦头。
虽然辛苦,那种实在的感觉却让他很满足,而且相处越久,就越觉得她还是巫姬——郡主调戏起他来相当娴熟。
如今十年期满,他便将命运的选择权交到巫姬手中。
巫姬紧握他的手:“不要抛下我,我会学着操持家务,漫漫长日,亦会陪你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