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觅旧人

2013-05-14 09:46
飞魔幻A 2013年9期
关键词:阿姐公主

他看不见她已经伤痕累累,还要拿刀再刺她两刀。她感觉自己身体中的血快要流光了。她一生荣宠无上,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难受过。她想她大概就要死了。

一、

乐宫爱上顾绍,是在她十九岁的那年春天。

那年,在信国王宫的梨春居里,十七岁的阿弟央着顾家的少公子教他剑术。那时的顾绍着一身青色的衫子站在阿弟身后,微风过处,有梨花飘落,恰好落在顾绍的肩上。乐宫的心突然动了一下。在此之前,乐宫没有见过顾绍,她只听说顾家的二公子,剑术第一,文采第一,风流亦是第一。

她爱他,不过一刻心动。

她嫁给他,也不过因这一刻心动。

可乐宫不明白,女人不能因一刻心动就将自己草草交付给一个男人。等她明白的时候,已然迟了。

乐宫和顾绍成亲的那个晚上,原本两人的洞房花烛夜,顾绍却喝得烂醉。他挑起她的喜帕,乐宫对他缓缓露出笑来,那笑原是很美的。

顾绍却眉眼冷淡,公主先休息吧。他转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乐宫的笑僵在嘴角。她说,顾绍,你什么意思?顾绍在门口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身后的乐宫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她想,怎么会是这样呢?她嫁给他的这个晚上,怎么是这样子的呢?

成亲后的整整七天,乐宫没有见过顾绍。

顾绍的双亲来看她,她坐在院子里,吩咐承眉沏茶。顾绍的母亲沈氏低着眉道,公主过府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乐宫看她,笑道,我嫁了顾绍,便要随顾绍叫你们一声爹娘,以后爹娘叫我乐宫便好。顾问道,怎敢。

有什么不敢的,莫不是爹不喜欢我这个媳妇?乐宫侧着头道,哦,似乎顾绍不大喜欢我。

两人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公主怕是误会了,绍儿他……

他怎么?乐宫淡淡道,我原不晓得顾家的公子这么忙,过府这些个日子,我竟一面都不曾见到他。

其实,她亦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她心里不痛快,便就随口说了出来。顾绍的双亲却连连赔罪。那天晚上,听承眉讲,顾绍刚一踏进家门,就被顾老爷子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承眉道,公主好像还是不高兴。

乐宫低眉道,我高兴不起来。顾绍挨骂,我为什么要高兴?

承眉道,可他那样待公主。坐在窗边的女子,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顾绍推门进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承眉正在伺候乐宫洗漱,看见他进来,就吩咐承眉下去。顾绍看着她道,你该开心了。

乐宫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良久开口,我一点也不开心。顾绍,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难道,她顿了一下,难道,你就那么讨厌我,连见我一面你都觉得是多余?她说话的时候,眉头轻轻蹙起,她想不明白,这个她爱的男子为什么这样不待见她?

顾绍看她,冷笑,明媒正娶?信王要我娶你,你以为我能怎么办?

乐宫低眼,可顾绍,我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顾绍猛地拂袖,声音简直冷到骨子里,我心里的女子是城东商家的女儿,商西。我原本要娶的是她。

乐宫突然笑了一下。顾绍拂袖离开。他原要娶的是他心尖上的女子,可少年君王一纸婚书要他娶君王的阿姐,他就得照办。他心里自然不痛快,他又哪里管得了乐宫的不痛快。

信王过府来看乐宫,顾绍陪在身侧。信王扯着乐宫的袖子,问,阿姐,顾绍待你可好?

乐宫眉眼弯弯,看都不看顾绍一眼,很好。她笑的时候很好看,很淡,很倦的感觉。

顾绍突然觉得,乐宫也很好。年轻的信王,坐在阿姐身边,说,阿姐,宫里少了你,真寂寞。乐宫看着远方,轻声道,阿焕,你要学会承受这样的寂寞,以后会比现在更加寂寞的。

信王笑道,以前阿姐在的时候,我就不会寂寞。

那是以前。乐宫眼神有些凄楚,阿焕,我们回不去了。

在阿焕登基为王的那一刻,在她决定嫁给顾绍的那一刻,就已经回不去了。若是时光倒转,她想,她依然会选择嫁给顾绍的。那时,梨春居,一眼心动,一生情动。

后来,顾绍问乐宫,为什么不告诉信王,其实我待你并不好?

乐宫坐在顾府的水榭里,捧了卷书册,闻言微微侧头看他,突地一笑,你当我是什么人?你待我不好,我就得让众人皆知?顾绍,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顾绍似笑非笑,是我小看你了。他掀袍坐到乐宫身边,今日想去什么地方?我陪你去。水红色衣衫的女子奇怪地看他,没有说话。顾绍道,想好便告诉我,我带你去。然后他就拿了鱼食喂池子里的锦鲤,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一个下午的时光,是顾绍陪乐宫度过的。夕阳西下,亭子里的两个人,像极了一幅画。

他们原该是一对璧人。

二、

乐宫见到商西,是在城外的留云寺里。

在香火缭绕中,她还看见了顾绍。她站在佛像前,隔着经幡和顾绍对望。承眉拿着点好的香道,主子上香吧。转了头顺着乐宫的视线看过去,却瞧见顾绍和别的女子站在一起。承眉小心道,主子,我们……

乐宫缓缓走过去,顾绍叫她的名字,乐宫。

女子眉眼淡淡,望向他身侧的绿衣女子,道,商西。

商西已然晓得面前的女子是顾绍的妻子,信国的长公主。她微微屈膝,商西见过公主。乐宫细细瞧她,半晌道了句,果然是万里挑一的女子。语气淡漠,仿若面前的人跟她没有一点关系,然后,脚步轻稳,背影端正,一步步离开留云寺。

商西道,不愧是公主殿下,如此骄傲。

顾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竟是片刻失神。

商西扯他的衣袖,阿绍,想什么?顾绍摇头,没有。

在回程的马车上,乐宫透过挑起的车帘看街上来往的人。她其实是有点难过的,在顾绍面前,她虽然表现得很淡定,可这不代表她不难过。只是她不愿顾绍看见,她不想输给顾绍和商西。

顾绍回来的时候,来看乐宫,承眉拦在门口,低眼细声道,主子已经睡下了,公子明日再来吧。

顾绍负手站在那里,看着房内跳动的烛火笑道,我进去看看乐宫便好。

说着推门而入。案前的女子散着头发,一身素白的衫子,头也不抬地说,看了,你可以走了。顾绍旋身坐下,半晌方道,乐宫,我们好好谈谈。

烛火下的女子,看了他一眼,合上手上的书册,倒了杯水给自己。水杯里映出她苍白的脸,大概她觉得这样不好看,于是笑了一下。她轻轻开口,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梨春居里。你站在阿焕身后,梨花飘落,恰好落在你的肩上,配着你青色的衫子很好看,于是我喜欢上你。

顾绍从来不知道这个信国最尊贵的女子为什么偏嫁了他,听乐宫提起,便仔细地听。

乐宫喝了一小口水,道,阿焕知道我的心思,便要你娶我。顾绍,我真是个不矜持的女孩子,我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就这样欢喜地嫁过来了。我以为,我们会很好的。只可惜,我们一点也不好。最后那句话,乐宫说得很轻,几乎听不见。

顾绍不说话,乐宫抬头,很倦的样子,顾绍,喜欢我有那么难吗?

顾绍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知道,眼前的人,时常冷淡傲然的女子,竟然也会难过。但他想起商西了,真的,他想起商西露出自己手臂上的伤,眼里蓄满泪水。她问他,阿绍,你什么时候来娶我?要快点啊,我怕我撑不住了。他觉得商西是他不能负的人。

房间里静了好久,乐宫突兀地笑了一下,你今天来是要休妻还是,纳妾?那时候的乐宫笑得很欢,顾绍觉得,刚刚发生的,只是他自己的幻觉,这个女子,怎么会让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呢?

顾绍苦笑,你知道这桩婚姻,没有王上开口,我便休不得你。

哦。乐宫哦了一声,那便是纳妾。

顾绍叹气,乐宫,你是个好女子,只要信王开口,你便可以另觅良人。烛光下的女子猛地抬头看他,凄凄然地笑,咬牙道,顾绍,我恨你!

我恨你。

三、

永兴二年,阿焕登基的第二年,乐宫嫁给了顾绍。

而在永兴三年,顾绍却纳了妾。

信王得了消息,气势汹汹地过了府,却正好瞧见顾绍一顶红色软轿抬着新夫人。他厉声喝道,顾绍,你放肆!君王一怒,众人一时鸦雀无声。顾绍跪在地上,沉默。信王高坐,恨声道,你敢这样负我阿姐,就不怕孤要你顾氏一门付出代价?!

顾绍磕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视死如归的模样。信王年少气盛,道,好,那孤便赐你一死!

旁边的商西猛地掀起喜帕,唤,阿绍!顾绍看她,不说话。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乐宫盛装而至,缓步走到信王身边坐下。少年小心道,阿姐。乐宫笑看他,阿焕,这件事我自己处理。

他负你,他该死。

是,他负我。乐宫看向跪着的顾绍,朗声道,无论如何,这个女子亦不过是个妾室,我才是顾绍明谋正娶的妻子。

她起身走到商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商姑娘作为商家的大小姐,宁愿做顾绍的妾,本宫如何能不成全呢?穿着红衣的商西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其实,乐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她看见顾绍和商西在一起,她就很难过。

是夜。

顾绍带着怒气而来,乐宫站在院子里,笑意盈盈地看他。他抓着她的肩,她的眉头轻轻皱起来,你今天为什么那样侮辱商西?

乐宫冷笑,侮辱?她使劲推开他,冷声道,那样的侮辱有你给我的侮辱大吗?你们让全天下的人看我笑话,还要我和和气气地接受这个笑话,顾绍,你以为你是谁?我又凭什么要受这样的侮辱!

顾绍愣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我娶她?

为什么?乐宫轻笑,你能让你心爱的女子做妾,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大方一点?毕竟,顾府少夫人的位置依然是我的,你说,是不是,顾绍?

顾绍看了她一眼,似乎很失望。他说,很好,乐宫,原来你竟是这样的女子。

乐宫看他,低头笑道,你失望了?顾绍,你怎么能够有这样的表情,这都是你逼我的。顾绍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拂袖而去。月光下的女子,嘴角紧抿,倔强的不落泪。她不快乐,所以也看不得顾绍快乐。可是,如今这样,她更加快乐不起来了。

乐宫看不见她和顾绍的未来,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绝望。一场连未来都看不到的爱情和婚姻,她都快找不到走下去的理由。可是她亦给不了自己离开的理由。她爱顾绍,她起初几乎用了她全部的热情去爱他,可是他还是要娶别人。

四、

商西住进了西苑,和顾绍一起。他这样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顾府众人,他心里只有一个商西。商西站在房间门口,道,阿绍,你这样会伤公主的心。顾绍握着她的手坐到院子里的花树下,道,他那样的女子,怎么有人能伤她的心。

商西笑,眉眼生动。她靠着顾绍,仰头看天上的白云,她说,阿绍,真好,我以前一直想就这样和你坐在一起,说说话。

顾绍道,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嗯,商西轻轻应了一声,嫁给你的前一晚,我没能睡着,我怕会发生变故。王上来的时候,我害怕死了。她低着头笑,阿绍,我比不上公主,我只是个小女子,很多时候,我需要你,我亦知道世间像我这样的女子多的是。

顾绍抱着她,轻轻叹气,乐宫,她,的确是个和商西完全不同的女子。

乐宫闲来无事,带着承眉出来散步。路过西苑,听见里面有琴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踏了进去。

丫头瞧见她,慌忙行礼,公主殿下。乐宫看了她一眼,径自往里走去。弹琴的是商西,着一身淡蓝的衫子坐在廊下。乐宫站在那里,听她弹完,道了句,好曲子。

商西请她坐下,命丫头奉茶。乐宫淡淡道,不必。顿了一下,顾绍不在?

商西说,阿绍进宫去了。

哦。乐宫略一点头,我倒忘了,顾绍算来还是阿焕的师傅。

商西笑笑不语。乐宫突然道,嫁给他,你很开心?很淡然的语气,商西却觉得心里一凉,半晌方才开口,嫁给他,是我的福气。

福气?乐宫重复,没说话,过了会儿起身要走了,却见顾绍的母亲欢欢喜喜地进了来,唤,商西。猛地看见乐宫,笑僵在嘴角。乐宫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丫头手里的羹汤,笑,娘今日心情甚好。

沈氏道,公主今日如何出来了?

白衣的乐宫似笑非笑,看来我是出来太少,让您问出这样的话来。

沈氏讪讪。乐宫瞧了一眼商西,道,娘来找商西,必是有话要说,我就先行一步。

说完带着承眉离开。承眉愤愤,顾家的人是怎么了?个个倒对她挺上心。前面的乐宫脚步顿了一下,白衣微动,回了自己的院子。

顾绍回府,商西身边的静思候在门口,少爷回来了,夫人等你许久了。

顾绍道,我有事要找乐宫,商西那里,让她不要等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乐宫的院子。静思愣了下,转身回了。

商西看见她一个人回来,问,阿绍呢?静思低头道,少爷去了公主那里,让夫人不要等了。商西眼神微动,没有说什么。

此时已是深秋,顾绍进去的时候,看见乐宫着了件单薄的衣衫倚在房门上,微微抬头看远处的天空。她大概听见顾绍的脚步声了,偏头看他,你怎么来了?

顾绍说,你怎么站在这儿?承眉不在吗?怎么由着你这样?他拉着她进屋。乐宫拢了拢衣服,说,阿焕找你做什么?

顾绍道,三日后的狩猎,王上要我带你参加。他看着她,乐宫说,哦。

便再也没有其他话了。顾绍突然觉得心里像堵了东西一样很不舒服,过了会儿,他问,乐宫,你在恨我。

嗯,乐宫应道,顾绍,我在恨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茫然,神情有些倦意,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好像在这场爱情和婚姻里,耗尽了她这个年龄全部的热情和活力。

五、

狩猎那日,顾绍也上了场。乐宫一身素色的衫子坐在底下,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信王自她身边打马而过,他唤,阿姐,你等我满载而归吧。他带着少年特有的自信与骄傲,此时的阿焕,已然有了王者风范。

那场狩猎里,胜利的的确是王上。可所有人都晓得,原本胜的应该是驸马爷。

晚上,王上在宫中设宴。大殿之中,红袖善舞,光影交错。大臣们相谈甚欢,乐宫在顾绍身边,拿了杯酒同他应付来人。

王上拾级而下,坐在案前。乐宫说,阿焕,地上凉。

年轻的信王回头笑道,我开心,阿姐。乐宫但笑不语。信王道,可阿姐,你不快乐。

他说得很笃定,让乐宫愣了一下。她用手理了理自己鬓角的乱发,道,任何时候,不要伤害顾绍。

王上冷笑。乐宫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阿焕,我不许你伤害他。顿了下,她继续开口,顾绍或许于我而言,不是个好夫婿,但他的确是个忠臣。信国的未来,阿焕,你的未来,都需要顾绍。你是个王,要有容人的胸襟,你必须为大局着想。

王上一时无话。他不是昏君,他既登上王位,就说明他亦有足够的能力。顾绍祖父是信国的忠臣,这一点他不会忘,顾绍是他的师傅,是他的姐夫,他亦不会忘。

六、

一月后,就传来商西有了身孕的消息。乐宫听后,哦了一声,她怀了孩子?

承眉道,府里都传开了。乐宫恍惚道,那很好。

开始进入冬天,雪纷纷扬扬往下落。

乐宫生了一场大病,宫里的御医源源不断拥进顾府,珍贵药材与补品也源源不断送进乐宫的院子。王上来看,床上的女子苍白着脸,少年君王哽咽道,阿姐,你怎么弄成这样?

乐宫笑,没事,受了点风寒而已。

王上恨声道,承眉,你是如何照顾我阿姐的?承眉跪在地上,拼命摇头,眼泪不断往下落。

乐宫道,你怪她做什么?承眉你起来。

御医禀道,公主殿下是风寒入体,须得好好调养。乐宫道,我说我无碍的,阿焕,你回去吧。

王上待了会儿,回去的时候在回廊里遇了顾绍。王上看他一眼,只说了句,照顾好阿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顾绍站在那里,风吹起他浅青的袍子,那一刻的顾绍,看起来有点,孤寂。

他看见乐宫的时候,还是吓了吓,他不知道乐宫病得这么严重。他起初以为只是小病,可现在乐宫苍白的脸就在眼前,像窗外的雪一样。他觉得内疚起来。承眉刚好端了汤药来,因为走得匆忙,没有看见站在门口的顾绍,汤药差点倒在他身上。承眉惊呼,顾绍好像没看见,过了会儿他才进去,坐在床边,一直没说话。他示意承眉放下药,承眉有点疑惑,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就退下了。

乐宫醒的时候,顾绍刚好拿了药回来。他说,药凉了我去给你热了下,刚好可以喝了。

乐宫轻轻咳道,怎么会是你?门口的男子脚步顿了下,但只有一下,他走到床边坐下,将乐宫扶起来,喝药吧。

乐宫喝了,顾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乖顺的乐宫。乐宫看了看窗外,还在下雪,她说,我想看看雪。顾绍没反对,他让丫头多备了些火炉放在屋子里,又找了件狐裘给乐宫披上,才抱她到窗边。其实,乐宫也没有那么脆弱。顾绍说,乐宫你要好好的。

女子好像没听到,她的双手拢在狐裘里,依旧有点冷。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的雪,她的眼睛很漂亮,瞳孔很黑,睫毛很长。那些日子顾绍经常陪在乐宫身边,乐宫的身子也渐有好转。在承眉眼中,他们的关系也比之前好了许多。

七、

第二年的四月,商西诞下一子,取名顾邑,商西的地位已然无法撼动。

乐宫去看过那个孩子,玲珑剔透,可爱极了,他见到乐宫,咯咯对她笑。

顾绍将孩子抱给她,笑道,邑儿很喜欢你,乐宫,你抱抱。床上的商西眉头轻轻锁起,好像有些难过。乐宫后退了一步,冷道,我没抱过。随即转身走掉了,留下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后来,商西问顾绍,阿绍,你是不是喜欢公主?

顾绍握杯的手,停在空中,斜眼笑道,胡说什么。

商西低着头,嘴唇微抿。她的直觉向来很准,况且,这是她爱的男子,因为爱到深处,所以一句话,一个动作,她都有可能看出他在想什么。她是个好女子,平日温和善良,却并不代表,她没有一点心思,没有半点心机。她在商家的生活,已经让她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有可能的伤害,产生了本能的抗拒与抵挡。

其实,说穿了,即为惧怕。

所以,后面发生的事情,要说错在谁身上,根本没有一个具体的说法。或许都错了,或许都没错。

事情起因,是商西受了伤。

那是个雨天,顾府有一处高台,长长的走廊上,乐宫与商西迎面而来。乐宫目不斜视,商西端端正正行礼,公主。

乐宫眉眼冷淡与她擦肩而过。就在擦身的那一刻,商西轻呼一声,身子一歪,竟然顺着楼梯摔了下去。乐宫惊愕,商西。承眉道,她怎么了?怎么摔下去了?

乐宫顺着楼梯追下去,商西躺在雨水里,脸色苍白,额头上有血流出。静思哭道,夫人。

乐宫说不出话。然后她看见顾绍急急而来,他抱起地上的女子,狠狠看向乐宫。那样狠戾的眼神,让乐宫全身发冷。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站在雨里,半天没有动作。承眉用手为她挡雨,雨水还是打在乐宫身上。她想笑,却笑不出来,最后泪水混着雨水流下来。

商西因为产后不久,所以病情有些严重。她一直在昏迷,顾绍一直陪在身边,昏迷中,她一直在叫,阿绍,阿绍。

商西醒来已是四日后。听说顾绍欢喜得很,亲自为她煮粥,为她沏茶,不要旁人插手。乐宫听了,没有任何表情。她在等,在等顾绍来问罪,问商西摔下去的罪。

那夜,月亮高悬。

顾绍提着把长剑来找她,她端坐于院中的花树之下,手中握着只青瓷的酒杯。她在喝酒,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早在之前,她就已经让所有人都下去了。她着一身素色的衫子,眉目安然。长剑抵上她的脖子,她似乎没看见,很久,她头也不抬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顾绍冷笑,你难道不晓得商西差点死了吗?

剑下的女子微抬头看他,她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凝眉想了下,难道你怀疑是我做的?她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自己的手,说,顾绍,原来你也只不过是个傻子,我怎么就看上了你?

顾绍气道,即便你容不下她,也不该要置她于死地,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讨厌你!乐宫笑了出来,缓缓起身,慢慢道,不过一个商西,我有千万种法子让她死。你说我要置她于死地,那我就置她于死地,也不枉你们给我扣上这样的罪名。你说呢,顾绍?

顾绍恨声道,裴乐宫,我非得杀了你。

她哦了一声,你敢吗?

顾绍说不出话。乐宫道,看,你也不敢对吧?话刚刚说完,顾绍手里的长剑就没入她的胸膛。她愣了一下抬头,眉眼弯弯,竟是笑了。她说,很好。青衫的男子咬牙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低着头,一步步向前,眼睁睁看长剑一寸寸没入自己的胸膛。

顾绍握剑的手抖得厉害,他喝道,你疯了,裴乐宫,你疯了。猛地抽出长剑。乐宫用手支撑着院里的石桌,方才没有倒下,伤口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主子!承眉自门口进来叫道。乐宫喝道,不许过来。承眉哭道,主子,你的伤……

乐宫道,不过一个商西,便让你顾绍乱了方寸。杀我?嗬,你竟然罔顾你顾氏满门的性命。这样也好,我死了,也有你们为我陪葬。说完她就呕出一口血来。顾绍慌忙抱起她,让承眉去找大夫,承眉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伤不在要害,只是伤口有些深,流了好多血。

八、

她醒来的时候,顾绍坐在床侧,有些憔悴。他说,对不起,乐宫。

乐宫不看他,出去。

他坐了会儿,默默起身,艰难道,伤你的是我,如有必要,乐宫,就取我之命报那一剑之仇。顾府众人,没有错。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床上的乐宫盯着窗外的那株芙蓉花,眼角有泪滑落。她承认她在这场爱情里,输得一塌涂地了。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所以看不见她已经伤痕累累,还要拿刀再刺她两刀。她感觉自己身体中的血快要流光了。她一生荣宠无上,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难过。她想,她大概就要死了。

信王来看过她,她努力笑得漂亮。她没有告诉阿焕,顾绍差点杀了她。她闭口不淡顾绍,只与他聊些儿时趣事,回忆父亲母亲还在的时候。

那天,顾绍一直站在院子外,他想信王或许会杀了他。可是,他们的王上什么都没有说就回了宫。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感到深深的悲哀,他知道这扇门永永远远对他关上了。

对于商西的到来,乐宫一点也不惊诧,事实上,她一直在等商西。

她坐在窗边,手中捧了卷书册,脸色苍白。商西站在那里,轻声道,公主身子可好些了?乐宫答非所问,顾绍没有杀了我,你很失望吧?

不。商西缓缓摇头,现在这样就是我想要的。

商西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开口,在我还没有嫁给顾绍之前,在商家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在害怕第二天黎明的到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都睡不着觉,我只能抱着被子流泪,但我还不能哭出声来。公主这样的女子,恐怕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吧?她看向乐宫,你不问问为什么商家大小姐会这样吗?

乐宫摇头,你会说给我听的。

商西笑,我娘在我十岁那年患上了失心疯,父亲早在之前就纳了妾,那真是个冷淡的女子,不争不抢。母亲得病之后,被关进一处小院子里,无人过问。那个时候,她像只刺猬一样,扎伤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我。我手臂上的伤疤,就是她给我留下的。她是我娘,即便所有人舍弃她,我也没有资格舍弃她。她沉默了下,继续开口,所以几年来,她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一直没有放弃。

可是,我也会怕啊。当她将烧开的水泼向我的时候,我真的害怕啊。商西的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臂,身子轻轻发抖,那天,她竟然一刀一刀划花自己的脸,鲜血淋漓,我的梦里都是那张脸。于是,我想我必须要逃离啊,否则我就会死掉的。

乐宫眉头紧紧皱起。

商西过了会儿,才说,所以,我必须要保住我和顾绍的生活。所以,很抱歉,公主殿下,你没有了顾绍,还有很多。而我,只有顾绍。

不痛吗?乐宫在商西出门那一刻问,摔下去不疼吗?

商西低头,那样的疼痛可以换来顾绍一生不弃,很值得不是吗?

九、

商西走后,乐宫久久不曾说话,承眉只能在一边掉眼泪。她看着乐宫苍白的脸,越发单薄的身子,她突然有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几乎快要淹没她。乐宫的身子每况愈下,承眉熬的汤药换了一副又一副,却仍不见好转。

顾绍想来看看她,乐宫闭门不见。

最终,乐宫没能熬过去。

她死在那年的冬天里。她死的时候,顾绍就站在院外。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是站在这里。可遗憾的是,他没有进来,她没能出去。

他只看见承眉狼狈地跑出来,满脸泪水地扯着他的袖子,救救公主吧,她要死了。后面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他只听见,乐宫要死了。她怎么会死呢?他还没有跟她好好说说话啊,她怎么就可以死了呢?

承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失控的顾绍,于是,她想,他是喜欢公主的吧,哪怕只有一点点。可是,有什么用呢?公主已经不在了。

乐宫静静地躺在床上,顾绍抱着她,说,乐宫,你跟我说说话吧,我是顾绍啊。可是她再也不会开口了。顾绍哽咽道,乐宫,是我负你。

他就那样抱着她坐了一晚上。

商西得了消息,一晚上没有闭眼,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乐宫的院子。

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就在乐宫下葬的那天,一片白茫茫的。她被葬入王陵,信王下了令,顾府有关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同年冬,信王将顾府众人软禁于顾府一方小小天地,终生不得外出。

顾绍常常坐在乐宫的房间里喝酒,喝得烂醉,却从来不说一句话。没有酒了,他就坐在房里发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想乐宫。商西不闹不吵,只默默打理顾府。

顾绍只有在见到顾邑的时候,才会笑一下。

他曾经试图到乐宫墓前,逃了出去,远远就能看见王陵了,他又回来了,因为他觉得他没脸见她。

最终,不过旧人难觅,难觅旧人。

那年站在信王身边的若不是顾绍,而是别人,或许,乐宫就不会喜欢顾绍了,结局大概也不会如此。

猜你喜欢
阿姐公主
兔阿姐的礼物
小公主
长了怪兽心的公主
公主病等
怪怪公主过捣蛋节
公主的回答
飘零一生
阿姐减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