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域
楔子
鲤庭攀上燕子楼所在的高峰时已是日暮时分。晚霞绮丽妩媚,让不远处一身鸦青色长衫的男子身侧游离的冷漠疏离也温和了些许。
于是鲤庭微顿片刻后大着胆子上前,很是恭敬地朝那背对于她的男子弯身行礼,道:“先生怕就是江湖上盛传燕子楼的神医玉燕子吧?我本是……”
打断她的是一把清泠嗓音:“你来求医?”
“正是。”
那人转身,一张凄冷面具下那双瞳眸墨沉而不见温度。他开口,斩断鲤庭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我不救人。”
鲤庭被他冷硬气质所慑,须臾怔愣后匆忙上前试图说服:“显之他受了极严重的内伤,又被下了不知名的毒,药石罔效……但求先生想法子施救,我定当……定当……”
“显之?”那人欲离开的背影稍顿,随后问道,“杀人不眨眼的洛显之?”
鲤庭闻言,气势顿时稍减,正想着如何敷衍过去,便听那人话锋一转,口吻间犹闻见畅快笑意:“洛显之平生所造杀孽太多,怕是找阎王要人也不易。不如这般,你替我收集十二个人的小指头。莫担心,这十二个人皆为大奸大恶之徒。我便用这十二个人的命替你挽回洛显之的命来。如何?”
壹
通往鄢州的官道旁有间简陋茶棚。茶棚虽简,但耐不住过往行人货郎众多,将这间小店挤得人满为患。
鲤庭系马后步入茶棚,唤那店家上壶凉茶后便在店内逡巡,片刻向着店内唯一剩下的那张桌子而去。桌子旁只坐了一位男子,一身竹青色长衫打扮,目光低垂把玩着指间粗瓷杯,眉眼间犹有明朗光芒,不似微笑胜似微笑。无端便让鲤庭想到一句,皎如玉树临风前。
她为自己这思虑不禁羞赧,只好老老实实垂眸看自己风尘仆仆的布鞋。待走过去后从怀间掏出一方同样不见得多么雪白的帕子,在自己要落座的方凳上来回擦拭。
她这动作做得虔敬,忽视了一臂之外那人叹为观止的视线。当鲤庭收起帕子方要落座时,那人脚步轻移便将方凳移出了鲤庭的应对范围。
眼看鲤庭这一下便要坐落空,那人唇角也不禁上扬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鲤庭毕竟常年练武,这突发状况也只是让她稍愣,缓过神后动作迅疾便将凳子挪了回来,四平八稳坐在那儿。
这时鲤庭叫的凉茶上来。鲤庭难耐口渴便想着不与这人计较,谁料一壶凉茶还未入口,就听身侧那人几分笑意几分遗憾的声音响在耳畔:“姑娘真是好功夫,倒是显得我这恶作剧之人无甚本事了。”
鲤庭听不出他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却又听这人转而说:“不过在下还是有几分不解。瞧姑娘的样子倒也不像大家光鲜之人,为何却对这乡野之地一张凳子多加注重?实在是让在下很是不解。”
若是此刻还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鲤庭真是白吃了这十好几年的饭。她是知晓自己其貌不扬,一路风尘而来更是狼狈不堪。可自个儿知晓是一回事,由他人口里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饶是鲤庭自小不拘小节,此刻还是不免生出被人直指痛处的羞赧来。
她性子直,不高兴便是不高兴,手上施力便将那只无辜的茶壶向着那男子投掷而去。那人动作却更快,鲤庭甚至连他的动作还未看清,那人便稳稳当当将那只茶壶握在了掌间。
见鲤庭瞠目,他便笑得顽劣而安抚,笑容明朗硬是将鲤庭那一腔愤懑压了回去。他开口,将茶壶重又放在鲤庭面前,敛了笑现出几分正经和愧疚来,温声道:“姑娘莫气,在下白千贺。只是初见觉得姑娘实在有趣,一时间生了逗弄之心而已。”
反观鲤庭,却是一身檀色布衫男子打扮,表情木然,无一丝女儿家的娇俏可爱,几日连夜赶路更是连脸都来不及清洗。这样的姑娘,如何称得上有趣?
然鲤庭对上白千贺那双炯亮的眸子,脸上的温度仍是一点点攀升上去。
贰
鄢州城西近来被人包下了一大片竹林。
葱郁的竹林是孩子们嬉戏的好去处,只是近来竹林内不知为何多出了一大批蛇,咬伤了几位常来玩闹的孩童。然不过几日,竹林内却屡见被斩杀致死的毒蛇。
鲤庭策马入竹林后见到的便是这番光景。她特意找人放进来的毒蛇,此刻被人用极其锋利的剑刃砍断成几截,就连内脏都碎裂开来。
她怔忪间便听见竹叶沙沙之处有人的气息通过空气直逼而来。
鲤庭心下一颤,反手便抽出背后的剑来严阵以待。谁料她甫一抬头,望进去的便是一双犹有明朗光芒的眼,那光芒耀目刺得她稍愣,这才下意识叫出他的名字:“白千贺?”
瘦弱笔直的竹枝上斜躺着恣意把酒的白千贺,听闻鲤庭直言唤出他的名字,他眉眼间登时添了几许欣悦,笑着逗她:“在下真是荣幸,一面之缘便有幸让姑娘记住了我。”
鲤庭霎时便红了脸,为了掩饰情绪纷乱只好目光躲闪而言他:“你怎的会在这里?那些蛇是你杀的?”
白千贺闻言这次敛了笑,不笑时的模样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严来,蹙眉问她:“这些蛇是你放进来养的?你一个姑娘家养如此多蛇莫不是想伺机作恶?”
鲤庭涨红了脸,下意识便想反驳。然而百千贺所说又并非无稽之谈,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最终还是颇为气短地垂下了脑袋。
见此情景,白千贺飞身自竹枝间一跃而下,将将立于鲤庭马前。后者的马受了惊,扬蹄嘶鸣间鲤庭也跟着跃下,对上白千贺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的眼。
对视片刻后鲤庭匆忙转开视线,不想跟他解释,却又更不想被他误解。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出声解释道:“我需要很多蛇胆来救人。”
“所以呢?”白千贺定定看了她半晌后扬眉质问,“你这些蛇咬伤了附近的孩童,害得他们受疼痛折磨又可忽视不算吗?”
他的视线有如千钧,莫名就压得鲤庭喘不过气来。她愧疚有之难堪有之,却仍硬着头皮飞身自某枝竹枝间抓了一条手指般粗的青蛇来,斩头剖腹取胆。蛇血喷薄而出溅了些在她的脸上和衣襟上,鲤庭更觉难堪,遂取了新鲜的蛇胆便要上马离开。
她怕自己多待在白千贺身边一会儿,会因为羞愧而越发自惭形秽起来。
却不想白千贺于身后叫住了她,与她设想中的诘问不同:“你叫什么名字?”
鲤庭侧脸,心跳一时间如擂鼓,不敢细瞧他那双奇亮的瞳眸,只回:“鲤庭。鲤鱼的鲤,庭院的庭。”
白千贺负手立于竹林之中,望着彼端马上羞愧却不知如何清楚表达出负疚反而要用一副铁石心肠来武装自己的姑娘,眉眼间质问神色淡下,换上了未曾预料的柔软神情。
“你到底还是不是姑娘家?”他走近,仰首送去掌间帕子,赫然正是日前鲤庭遗留在那简陋茶棚的物件,“擦一擦再走吧。带着你的蛇胆去救人。”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救人,要救什么人,见她如此粗鲁残忍斩蛇取胆竟也不以为意,反倒递了一方她曾丢失的帕子给她,哪怕那一方帕子脏兮兮灰扑扑得那么可笑。
这样的温暖和包容让鲤庭难以掩饰地眼热。
叁
鲤庭再去鄢州城西竹林处已是半月之后。
正是春日负暄时节,天光尚好百花妍妍,鲤庭一路慢行自长街而过,不时便在某道门前挂上一只巴掌大小的荷包。荷包鼓鼓,一瞧便是装了不少好物。
直到街巷最后一家庭院,鲤庭送完了所有荷包甫松一口气,便耳尖地听见不远处一道轻笑声明晰而刻意地传来。待她寻声望去霍然抬首,瞧见的便是正坐在巷弄尽头一道矮墙上作壁上观不知瞧了多久的白千贺。
白千贺俯首远远朝着因为愣怔而越显傻乎乎的鲤庭笑,眸子里有如洒满夜星般神秘明亮。他在鲤庭赧然低头的空当里开了口,声音里皆是暖意:“让我猜猜你荷包里都有什么?是银两?还是清余毒的好药?”
他一句话就拆穿了鲤庭掩饰了好久的神秘。鲤庭语结,却又觉得除了脸颊,就连手心脚心都热得出了细汗。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佯装瞪了兀自笑得开怀的白千贺一眼,继而转首去瞧某户院子里红粉嫩白盛放得恰到好处的茶花。
白千贺见她不语,唇角弧度越发上扬。他忽而撑肘自矮墙上跳下,几步便靠近鲤庭,故意拉长了语调逗她:“我本觉得你是个跑江湖的恶势力,没想到却是个怜老恤贫待人以哀矜之心的好姑娘。不枉我在此守株待兔等了你半月有余。我就猜,你一定会回来,回来给那些被你养的蛇咬伤的无辜小孩和村民们补偿。”
明明只有几面之缘,交情更是如何也谈不上,这人却能字字句句都戳中她心中所想。这体恤和包容让鲤庭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想像往昔那般将自己包裹得紧紧的。她一直不晓得该如何讨人喜欢,可是这一刻,她偷偷望着面前这人,很是希望自己不要惹他讨厌才好。
鲤庭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斟酌着挤出一句话来:“你真的在这里等了我半个月?”
得到那人肯定的答案后,鲤庭面上的红晕简直快要滴出血来,只好借由转身疾步走开来掩饰,嘴上说的话不知是嗔怪还是埋怨:“你这人……简直有病!”
白千贺闻言便在身后大笑,笑声渐近让鲤庭不用回头就猜到他亦快步跟了上来。这事实让鲤庭的嘴角不自觉弯上去,走路的速度也跟着缓下来。她甚至在拼命回想自己平生极少接触过的那几位大家闺秀是如何走路说话微笑,想着想着越发觉得害臊,心里头却偏偏像被人点了一把火,烤的还是蜜糖,丝丝缕缕渗入心底的甜。
他们便如此一路从井水人家处相携而行至繁华长街。担着扁担的货郎在人潮如织中穿行,一不小心彼此便会撞个结实。鲤庭正懊恼自己习武多年竟也和寻常人般摩肩接踵,左手便被身边那人一把握住。他这动作来得突然,未等鲤庭有所反应便将她拉至街旁卖风筝的摊上,他指着绚丽纷繁的风筝图案问她:“改日一起放风筝如何?快选一个你中意的图案。”
他没给鲤庭婉拒的机会,似乎认定了她不会拒绝。鲤庭望着面前琳琅满目的风筝,又偷偷瞥了眼身边这人,挣扎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颔首。
她从没有放过风筝,她想和白千贺一起放。
只是鲤庭喜欢的黄莺图案的风筝已然售罄,白千贺见她咬唇一副难掩失望的模样,不禁莞尔,松开在人潮中牵住她的手,改为轻触她鼓鼓的面颊:“没什么可失望的。我这就回去为你做一只黄莺图案的风筝,要两只黄莺成双成对才好。三日后,城郊逸池林见。”
肆
离三日之约不足十个时辰时,洛显之咯了血。
鲤庭替他收拾了床铺,便守在洛显之榻前。待到晨光熹微,鲤庭才小心翼翼松开握住他的手,飞奔出药味满溢的房间直向马厩而去。
饶是她快马加鞭,赶到城郊逸池林时仍是迟了半个时辰。
白千贺一身蓝衫,手持黄莺图案的风筝立于一侧青草山坡上,眸光流转举手投足间简直将三春风流气息都过尽,就这么噙着淡笑见她匆匆忙忙奔来。
“我……路上有事耽搁……”鲤庭不会说谎,此刻窘红了一张脸。
却没想白千贺倒不介意,反静待她喘匀气息后才将手中风筝递来,眉眼间像是有灼人日光:“无妨。来瞧瞧风筝,喜欢吗?”
素白油纸上赫然绘着两只入木三分的黄莺。两只黄莺依偎在一块,憨态可掬的模样叫鲤庭这个外行人看了都啧啧赞叹。她捧在手里,着实是喜欢得紧。
他们便寻了片高地,白千贺扯着一截棉线,鲤庭有样学样跟在他身后。适时风起,两人便渐次松手,在白千贺鼓励的目光下鲤庭铆足了劲往坡下跑。她这一跑起来就好似忘记了自己是在放风筝,拙朴的模样看得身后的白千贺抚掌大笑。
鲤庭便也跟着傻呵呵地笑,须臾后仰首登时眸子一亮,转首呼喊那人:“白千贺,快看!风筝飞了好高!”
等了片刻却没见白千贺回应,鲤庭奇怪间定睛一瞧,离她不远处的白千贺以手抚着颈侧一道被风筝线划到的血痕,又是无奈又是认命地朝她苦笑。
“我早该想到,与你这样剽悍的姑娘切磋切磋功夫不错,放起风筝来却根本就是个门外汉。还好我内力深厚……”目及前方那傻姑娘陡然变得无措的神情,白千贺眸光越发柔软,“小伤而已,瞧把你给吓的。”
他仍然在笑,鲤庭忽然松手将那风筝送上天际向他奔来。鲤庭一脸紧张无措神色,围绕在他身边一副想触碰他伤口却胆怯的样子,逗得白千贺连连发笑。
白千贺索性席地而坐,一脸惋惜模样:“我做了好久的风筝呢。”他望着山坡下无尽头的田野,眼看着薄暮依稀升起,眉眼间却无一丝责怪,“以后每年春天都一起放风筝吧。”
伍
鲤庭策马于小满那夜入了鄢州城。
鄢州城内方才雨歇,溪头半月掩映间映出了一张狼狈而满是血迹的脸。
那是鲤庭的脸。十二个人她去会了最厉害的那个,得手却仍是负了伤,而后便策马向鄢州城飞奔而来。水米不进已算不清有多少时辰,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脑袋越发昏沉,与此相比身上的刀伤剑痕带来的疼痛倒是早已麻木。但她还是努力打起全部精神,她的马已接近竭力边缘,她要在这之前,找到白千贺。
放风筝那日白千贺曾居高临下指着那一排排屋舍给她看,凑在她耳边笑意盈盈说:“瞧见没,那是我的庭院。鲤庭姑娘何时有空来小坐一下?”
她在白千贺有些不正经的笑脸中红了脸转过身,却将这字句记在了心里。
此刻,她忽然很想看一眼他的脸。她在这强烈渴望里,从马上跌倒,摔在白千贺的门庭前。
鲤庭又梦见自己的小时候。那时她六岁还是七岁,在街头混迹流浪染上了疟疾,没钱看大夫,病到不知今夕何夕间就被胡乱裹上草席扔去了乱葬岗。那时她小,害怕亦只知道哭,哭了一宿连哭的力气都耗尽时,那个负剑的蓝衫少年便出现了。少年眉宇间有阴狠戾气,却还是蹲下身将她从一堆腐尸中抱起来,明明是揶揄的话却说出了安抚的味道。他说:“臭小鬼,你哭得真难听。”
画面一转,她已变成了同样负剑的女子。白千贺立于她眼前,她情不自禁便咧开嘴角意欲向他追去。却不料身后又一把狠戾嗓音破空而来,是手握一柄长刀的洛显之。他失望而憎恨地望着她,那一柄刀却直向白千贺而去——
鲤庭从榻上惊醒,睁开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白千贺。她定定望着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复杂缱绻。鲤庭所有的恐慌委屈以及所有不与人言的苦楚和负荷,在这四目相对的静谧时光里竟通通肆虐而来,让她鼻头泛酸眼眶通红,让她亦想像寻常姑娘家那样放肆大哭一场。
她眨巴眨巴眼睛,眼泪忽地便落下来。白千贺微愣,倒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惊慌来。他见惯了这姑娘的剽悍坚强,却没想有朝一日这样剽悍的姑娘也会哭,哭得让他屏息,让他心口也跟着微微抽着疼。
“怎么了?是伤口太疼吗?难道是敷的药草没有用?”他蹙眉嘀咕着,一时心急便要起身再去请大夫,却不防被鲤庭一把抓住。
鲤庭头一回主动去握一个男人的手。她不觉得伤口还疼,倒是心里的情绪泛滥,让她连指尖都颤抖着。哪怕烛光下她的脸颊通红,她还是鼓足勇气抬首凝视他:“你可以留下来吗?”她稍顿片刻,嘴唇轻颤道,“我很想你。”
白千贺手携在她手掌之间,于是这方寸之地都变得有如世外桃源。她不知普通姑娘家是如何对中意的情郎表明心意,她如此直接是否不太妥当是否显得不矜持?然白千贺的手指在逐渐收紧,渡过来的温热让鲤庭相信这不是一个梦。
她鼓起勇气抬眸看他,却坠入他盛大而明亮的笑容里。他朝她俯身,她几乎不用思考便向他伸出手臂拥入他怀。她在无法抑制的喜悦里听见他颤声道:
“鲤庭,我好喜欢你。”
陆
那是他们此生最好的时光。
天气入了夏,鲤庭的伤口新长出了肉,时常会痒,白千贺便每日不厌其烦去城郊璧岚山顶的天然泉眼为她取水,小心翼翼为她擦洗伤口。
鲤庭数度欲开口告诉她自己这伤口从何而来,想告诉她自己一肩担承的所有责任,想告诉她她其实就是个跑江湖的恶势力,她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连晨钟暮鼓的平凡日子都没过过一天。只是话到了嘴边又不禁踌躇,她终是担心他是否可以接受,接受他身侧的女子原是这样一副不温婉不可爱的面孔。
白千贺却从不过问她这伤口为何而来,只是时常望着她掌心粗茧和肩上伤口出神,在她的羞赧中怅然叹道:“你若是像普通姑娘家一样多好。整天跑江湖打打杀杀,害我总是担心。”他的甜言蜜语说得理所当然,惹红了鲤庭面颊。
鲤庭便佯怒瞪他一眼,隔了好久才掷地有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拿蛇胆救过人?那个人救过我,待我如父似兄,我不能舍弃他。还好我现在已经快找到彻底救他的法子了。虽然不太光明,但我已经顾不上了。若你不介意……等他痊愈,我便带你去看望他。”
白千贺眼珠一转,面上登时焕发了无限光芒。他凑过去再三确认:“鲤庭,若我没有会错意……哎,你脸红的模样真好看。”
叫他怎么都看不厌。
他一伸手便将鲤庭揽入怀,指着满园幽绿给她看:“过几日,我找人来开一方池塘,养几条锦鲤可好?这方庭院便唤作‘鲤庭。这一边,就植种两棵梓树,传说中的连理树呢。咱们待它们长高长大,将它们的枝丫连在一起,挂上我们的玉佩,这玉树便成了我们的连理树。那边再种些蔬果也不错。前些日子见不到你,我去听了一场戏,戏里有一句词说,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度。”
后一句话他压了重音,鲤庭抬眸看他,在他专注而期待的视线里弯起嘴角,抚上他颈侧那道隐约可见的疤痕,用力点了头。
柒
鲤庭告诉白千贺自己要外出几日,白千贺竟也不讶异,只问:“去救人?”
见鲤庭点头后,白千贺便嘱咐她小心行事,早日归来。
鲤庭身上伤已好大半,而洛显之的情况不容许她再迟疑。她策马去庄里取来那十二人的指头,继而便马不停蹄赶往燕子楼。
她用了半日光阴去返燕子楼,归来时已带着玉燕子给她的药瓶。
鲤庭本该尽快赶回庄里救洛显之,却在半途上难掩喜色奔去了鄢州。她想着,若白千贺不介意,她便和他一起回庄里,向他和盘托出这一切。那时洛显之定然已痊愈,无论他闻后是怨她还是嫌她,她都死不放手。
只是当鲤庭破门而入,这间被白千贺唤作鲤庭的院子却是空无一人。她唤了数声,未得到任何回应后难以失望,索性跌坐在那两棵已有交缠姿态的梓树下待他归来。
她嘴角噙着笑,满园胜景落在她眼底皆是一派青苍之色。她等得无聊,便伸手拽下白千贺挂在树梢的玉佩仔细把玩。温润玉石上雕着栩栩如生的动物,鲤庭不知是麒麟还是其他,只好去琢磨上面那个一直让她不解的“晏”字。
“晏……”鲤庭困惑,脑中飞快闪过什么,失声道,“白是国姓……晏王?”
适时院门吱呀一声,白千贺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以内。他手中握着物件,察觉到院中有人后迅疾将那物件藏入袖中,却不防抬眸便撞进了鲤庭的眸子。
白千贺顿足,僵在了原地。
鲤庭望着他,神情仍是几分迷茫,她想出口问他“你拿着面具作甚”,只是她已无须将这话问出口,这个问题在她脑海中出现时她已遽然找到答案。
某个画面在她脑海中倏然闪过,鲤庭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燕子楼上的人是你?”
她蓦地想起在山顶上看见的一幕,那人背对着她,穿着与时节不符的立领长袍。她正暗自奇怪间,便在一脉薰风之中隐约瞥见了那人颈侧有些许白色旧痕。这细节未让她在意,此刻却与面前这人串联成了一个平地惊雷般的真相。
“让我杀人的人是你?”鲤庭挣扎着起身,却未料腿软不慎跌倒。白千贺跨步而来试图将她扶起,却被她抽出长剑堪堪挡住,红着眼圈厉声质问,“你是晏王?当初与显之比武又下毒的晏王?”
白千贺的步伐止在她的剑前,他望着面前这姑娘,瞧见她眼底的惊慌和对答案的恐惧,也猜得到她得知真相后的愤怒和怨怼。但他同样也在她眼底瞧见自己这副无能为力的模样,他试图解释,可千言万语到了眼下在触及她眼底泪光时悉数变成默然。
他以为不会有这一天的,他小心翼翼隐藏着不叫她知晓,知晓他就是那个害洛显之的人。他在十六岁以前拜在剑圣门下,十六岁那年认祖归宗,被当年帝王封为名不副实的晏王,却还不如往昔来得悠闲自在。可身在帝王之家,他找不到借口拒绝帝王要他铲除洛显之这个隐患的事实。他给洛显之下战书,重伤他后又胜之不武给他下了毒,却仍是被洛显之逃脱。他便得了帝王的旨意与燕子楼那位享誉天下的神医做了笔交易,那神医教他变更声音的法子,默许他在燕子楼上等着洛显之自投罗网来求医。而那十二个人,其中亦有洛显之麾下的左膀右臂,只是为了掩饰,才混入了其他朝廷通缉的要犯。
而他不想,等来的是鲤庭这样一个异数。
一身粗布衣裳,背着一柄样式花哨的古剑,傻乎乎立在那儿,笨拙木讷不知取悦这二字为何解。他第一眼瞧见只觉得她傻,第二眼却已是意料之外。他得到消息有人以磐云山庄洛显之的名义在鄢州包下了一片竹林,正想赶去察看时便撞见了鲤庭。木愣愣而灰扑扑的鲤庭,却还是头一回让他觉得这世上有姑娘家如此有趣。
此后的事情一如他期望般,只是唯独多了鲤庭这个异数。他清楚她的身份,起初想着和她熟稔倒也百利而无一害,却逐渐动摇初心,总想着时常能见她一面,不知不觉就上了心。他渐渐着手为他们的未来打算,设这一方鲤庭,待她收鞘后入他满怀。
而他却不想,有一日他的姑娘会指剑怒视着他,厉声诘问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在骗我?!”
剑尖对着他咽喉,白千贺却只凝视鲤庭通红双眼,竭力让她看清自己眼底的坦诚:“除了身份,我从来没有骗过你。鲤庭是真的,要和你好好过日子是真的,无时无刻不等你收鞘也是真的……就连解药,我设法拿到了玉燕子配制的真正解药,都是真的。”
他走近,剑尖快要入他喉咙:“一个人再怎样机关算尽,也不会预见到,自己会在哪一条道路上的茶棚,逢上这辈子再也放不下的人。”
鲤庭握剑的指尖轻颤,她透过婆娑视线去看面前这似乎不惧生死的人,片刻迟疑后抬手一掷,两人交缠在一起的玉佩便这么坠入尘土碎裂不复。
她握紧手中药瓶,抿紧嘴唇最后望了他一眼。直到离开,她都未再发一言。
身后白千贺嗓音几见沙哑地挽留她:“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等你原谅,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你回来。”
捌
鲤庭席地坐在洛显之房前屋檐下,仰望头顶明星,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她直到这一刻还相信着白千贺。她喂了洛显之那解药,眼见着洛显之是如何一点点清醒又在乏力之时一点点昏睡过去。
磐云山庄随着洛显之的式微,山庄势力也弱化下去。她更是中计到自相残杀,到了这步也无人知晓那解药是真还是假。她唯一可以做的事只有等。
而她这一等,便是一天一夜。
她漫无边际地回忆,回忆为了支撑山庄而不得不隐藏本性变得有如恶魔的洛显之,待她如亲人的洛显之,知晓她杀人每每都发怒的洛显之。庄里人都说洛显之喜欢她,洛显之亦承认,但他说他不够好他血腥,配不起她,要为她找到最好。而后回忆起和白千贺的点点滴滴。他那稍有顽劣的笑像个孩子,总能在不经意之间就勾起她所有爱意,知晓她重重盔甲之下压抑的拙朴本性,逗她笑惹她脸红引她入相思门,向她展示他可以给她的所有细微却温柔的好,他那么好。
他说得对,除了身份,他其实从未骗过她。而她亦从他眼底心底领略到他腼腆却甜蜜的心思,她亦敏感察觉到他腼腆心思下偶尔泛出的忧虑。如今想来怕是也忧心该如何对她开口肩负的帝王旨意,一如她难以启齿自己所有担承。
只是这些一无是处。他在他们相识前,便因一己之私伤害了她此生难能割舍的亲人。若白千贺是她风光霁月去探枝头红豆的左手,洛显之便是她不可或缺把持人生风帆的右手。
鲤庭的眼泪蓦地落下,而身后房门轻启,随之而来的是大夫那声无奈喟叹。
“那根本不是解药,性子慢一些的毒药罢了。”大夫如是说。
鲤庭不语,只握紧了袖中隐藏的药瓶,瓶中犹剩半瓶毒药。
白千贺到底骗了她。
鲤庭怔忪良久后望了一眼院中枝头叫得雀跃的黄莺,仰首将手中毒药一饮而尽。
终
白千贺不知,那瓶解药是帝王派来在身边的下人偷换了的毒药。
他懊悔伤她亲人,只得想方设法补救,哪怕要忤逆帝王之命。
而他依然待在鲤庭,将日复一日等成年复一年。等到渐渐恍惚,等到某日不小心生火烧落叶时走了水,等到鲤庭干涸,玉树枯竭,他都没能等回他的姑娘。
而他不知是忘记抑或故意忘记,他曾在某年春天去找她,却只寻到她衣冢。
彼时枝头黄莺雀跃,一如那年他们初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