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香烬

2013-05-14 09:46墨夕颜
飞魔幻A 2013年9期
关键词:白鹭

墨夕颜

一、

濛山四月,正是栀魅花开的好时节。

明媚山色间,采药的医女沿着石缝攀援而上,背篓里装着各种不知名的草药。芙蓉如面柳如眉,一袭雅致青衫几乎要融进身旁的三千碧色里。

行至一半,忽听头顶有泠泠语声垂落:“敢问姑娘,此处距白鹭宫还有多远?”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视线上移,掠过别致精细的玄金腰带,以及襟口一朵若隐若现的腾云,最后落在那人年轻分明的面庞上,怔然。

那人见她半晌未应,自花枝间一个纵身,却因落势不稳一个趔趄歪向一旁,勉强站定,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姑娘?姑娘?”

她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挪开些许,疑惑道:“你找白鹭宫做什么?”

那人微微抱拳:“传说濛山深处的白鹭宫中珍藏了灵药无数,宫主云药真人更是医道无双。本阁阁主身染顽疾,遍寻天下名医无果——不得已,才命我前来求药。方才见姑娘一路行来,看样子对这里熟悉至极,不知能否为我指点迷津?”

她看他一眼,脸上渐渐浮起复杂神色,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事:“什么青鸟宫白鹭宫,本就是江湖中人以讹传讹,想不到,竟真有人不远千里地来寻。”

说话时,她蝶翼般浓密的眼睫颤了颤。他没有错过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眉头微蹙:“怎么会?”

她不想再解释,转身:“总之,我在这儿住了许多年,从没见过你说的那个地方。你不信,大可以去问别人。”

当真如此?

将信将疑的目光转了转,瞥见她背篓里一片茎叶斑斓,轻淡药香浅萦鼻端,不禁讶异:“姑娘也是个大夫?”

女子顿了顿:“濛山虽险绝,却遍生草药,若是赶上了好时候,倒也能换个不错的价钱。至于医术,也就是常年采药下来,略懂了些皮毛而已。”凝神片刻,告诫他,“山中迷瘴众多,有的是毒虫猛兽,特别是落日之后……”她欲言又止,姣好侧脸勾出三分凝重,“总之,公子还是赶快下山去吧。”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话里,似别有深意。

然而还未来得及深思,指尖便骤然一痛。

“哎呀……”刚走出几步的女子被身后声响惊得回头,恰好瞥见一只寸许长的蝎子顺着他的衣角滑下,迅速隐入枝叶里,不见了。

那蝎子生得奇异,通体雪白,尾刺却泛着斑斑血红,显然剧毒无比。

可这南蜀之地的濛山当中,怎会有塞外孤漠的赤冥寒蝎?

犹自深思间,眼前那人已是黑气满面,俊美五官拧成一团:“我好像中毒了。虽说你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但好歹医者父母心,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她不疾不徐地踱回他面前,挑起他肿胀乌黑的手指,查看过后抛出结论:“毒性这么烈,这只手怕是要废了。”

二、

秦嚣醒来是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屋外一轮落日将悬,沉沉天幕上散落纵横霞光,竟已是黄昏时分。

抬了抬包得密不透风宛如粽子一般的右手,他长舒一口气,幸好,还在。

这么说来,蝎毒已经解了?

是她?

勉力翻身下床,食物香气夹杂着哔剥声响,从微合的门板外飘来。开门出去,眼前这座隐匿于濛山深处的幽静院落里篝火正旺。

他怔怔盯着那道被冉冉火光勾勒得越发清丽动人的女子身影许久,直到盛满的粥碗递近他眼前:“里面加了驱毒散瘀的草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还以为这次真栽在这儿了。”他猛地回神,“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也算你命大,今天正好寻到一株石心草,解治寒毒最是有效。”似是想起什么,她微微蹙眉,“只不过那咬你的蝎子,倒来得好生蹊跷。”

他表情一顿,眼底神色几番变幻,转了话锋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火光明灭里,她的声音似雾霭般缥缈:“我姓宋,宋妙笙。”

借着喝粥的空当,他将周遭细细打量一番,似有不解:“宋姑娘何以独自隐居于此?”

她浅笑,波澜不惊:“尘世纷乱,怎比得山中静好?”

“想不到宋姑娘年纪虽轻,竟有这般心境,当真难得至极。”说罢一阵感慨,叹息道,“倘若阁主在此,必会将姑娘引为知己。只可惜……”

她这才想起他此番进山的目的:“你们阁主得的究竟是什么病,竟要你不远千里地来濛山寻药?”

犹豫片刻,他如实道:“食骨之症——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

居然是食骨之症?怎么会没听过!

据说这种病状极其可怖,先是筋脉逆转,全身的骨头碎成一段一段,然后慢慢在身体里融化殆尽,就连当年医圣在世亦束手无策。除非……

你言我语之间,最后一点日光已然没入天际。她熄掉柴火,又用土埋严实了,才看向一旁不知所以的他:“天色已晚,山路崎岖行走不便,你在这儿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我送你下山。”

这般反常举动忽然让他想起白日里她没说完的那句“特别是落日之后”。落日之后,会怎样?

她在院门及檐下撒满不知名的粉末,叮嘱他,表情凝重到连他也一并惶然起来:“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千万不要踏出房门一步。”

三、

入夜难免清冷,好在身下厚软的被褥干燥温暖,替他卸去了山间的重重寒气。饶是如此,被宋妙笙那些怪异举动搞得不明所以的秦嚣,辗转到现在,仍旧一丝睡意也无。

嗒,如死般的寂静中,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响。

什么声音?

他蓦地翻身惊起,凝神听去,簌簌的风声里,竟似有脚步声远远而来,沉重的、缓慢的,欺近这座浮花环抱的小院。

仿佛,还不止一人?

呵呵……呵呵……呵呵……山谷里开始飘荡着一种奇怪的声音,骇人莫名,听上去既像是冷笑,又像是抽泣。

他一手按住腰际,电光石火间有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外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刚要靠近紧闭的门板,她傍晚时嘱咐他的话偏偏在耳边响了起来:“无论听到什么,千万不要踏出房门一步。”

罢了,他叹口气,把自己压回床榻里,却是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许久,外面的动静却在此时渐渐小了下去。

没事了?

他将窗户掀开一道细缝,就着晦暗夜色向外望出去。黑暗里,荧荧微光一闪而过。然而就在下个瞬间,他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竟连穷尽平生词汇都难以形容。

——隔着爬满蔓草的木雕院门,几个姿势诡异的人正定定立在那里,头微微前倾,仿佛在向内窥探一般。

如果,他们还能用“人”来形容的话。

即使夜色正浓,四下又沉沉无光,但他仍能清晰看见那一张张脸上溃烂肿胀的伤口,以及枯槁眼眶里毫无生气半睁着的灰白眼珠。

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带半分生气。

“啊……”他忍不住脱口,又倏地捂住唇,将一个颤颤的尾音摁灭在五指间。

纵然及时收口,可这声低诧在静谧夜色烘托下仍显得格外清晰。一时间,沉重如缕的脚步声连绵而起,密密匝匝的身影一个叠着一个,足以令他倒吸一口冷气。都是人!

先前未曾留意,此刻看来,这个白日鲜有人烟的山谷,居然在夜半时分出现了无数面色惨白的人,黑压压一片,浑若无物地破开院门,朝他藏身的窗下寸寸逼近。

据说世上有种邪术,能令人死而不僵,遇气而活,醒来后便可茹毛饮血,不老不灭。难道这些人……就是传言中的幽魃?

一念及此,门外躁动忽起,有点不同寻常。

他一把拉开门,却见眼前青衣一晃,宋妙笙扬手抛出一把红色粉末,不知以何制成,沾肤竟化作雀跃蓝火,将当先几个幽魃烧得哔剥作响。其余幽魃见状纷纷畏缩避退,让出一条路来。

骤变间,她一把扯住微怔的他,不容置疑:“快走!”

四、

夜露深重,两人一路奔行,皆累得喘息不已。

躲进一处隐蔽山洞,秦嚣半倚着一块凸起的岩石,惊魂未定。

宋妙笙冷冷看他,心中不免愠怒:“我好心救你,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我明明早已叮嘱过你,为何……”

他舌尖打结,辩解:“那动静着实太过诡异,我只是想从窗缝里看一眼,不想却惊动了那些……呃……”他斟酌了一下词汇,“人?”

像是印证他的猜想一般,她沉声道:“那是幽魃。先前我在房外撒满了能够掩盖活人气息的灵息粉,刻意嘱咐你,就是怕你贸然现身,暴露了自己的气息。”

他全身一阵发冷,仍有些后怕:“素闻濛山白鹭宫医道高明冠绝天下,可有关这些幽魃的事情,却从来闻所未闻。”

她温软眉宇间似有哀恸一闪而过,半晌幽然低叹:“难道你看不出,他们全都是白鹭宫的人?”

一句话直如惊雷炸响,让他愣神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昔日杏林中人人向往的白鹭宫,早已不复存在了。”喑哑语声衬着寂寂眸光,在眼底纠缠交错,“初见那时,我便已告诫过你——可偏偏……”

的确,之前所有的疑惑,她奇怪的态度,此刻全有了合理的解释。

正是深知这山中危机重重,她才编出谎话劝他尽早下山。谁想他竟中了蝎毒,危在旦夕。

可白鹭宫素来深居避世,是以发生了这样惨烈的变故之后,江湖中居然一丝风声也无。他猜不透其中原由:“是瘟疫,还是中了什么厉害至极的蛊毒?”

事到如今,她也不再瞒他:“一年前的中元夜,关外冥教大举来袭,为的是圣峰月湖里那株千年化形的神木九婴——据说,是他们教主因为修炼邪术走火入魔了,要借九婴重造肉身。可九婴集天地怨力而生,那般邪物,倘若落入魔教手里,后果怎生了得。”顿了顿,似有骇浪惊起,隐于逐渐清冷的表情下,“不得已,宫主只好将那株九婴种进了自己体内……未承想,九婴之力远比他想象中更甚,不仅迅速蚕食了他的神志,更将整个白鹭宫里的人,全都变作了行尸走肉!”

震惊之余,他亦隐隐有些不安。既然此地凶险至此,她宋妙笙一介孤身女子,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这么想着,不觉脱口:“那你……”

她从他古怪脸色中猜到几分:“你是诧异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秋水般的明眸盯住他,“因为我师父,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我要找的人……”他蓦然反应过来,半晌喃喃,“你是云药真人的徒弟?难怪……难怪能解我的赤冥蝎毒。”

她眼中似有清光一闪,若有所思:“每年七月,白鹭宫都会派出一名弟子下山看诊施药。谁想等我回来时,看到的竟是这番局面。”她长叹,沉沉哀思流露无遗,“我幽居于此,既是怕外人发现这个秘密,把他们赶尽杀绝,也是担心有朝一日他们会贸然出山,为祸苍生。这一年来,我每日都在苦苦思索能够解救他们的办法。可惜……”

满目青山依旧,往事却已然疮痍。女子凝眉低语,皎白面容映在他眼中,勾出莫名的万盏柔情。

秦嚣有些动容,方才幽魃密布的场景让他到现在想来都还胆寒不已,她却因顾念师徒之情同门之谊,孤身守护在此。这份胆色与豪情,不免让他肃然起敬。

一念及此,莫名勾动心底某处的柔软——她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与她有患难之义,或许,这场相遇,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了的?

五、

天色渐明,那些弥漫山谷的奇异声响终于连同晨曦的薄雾一起,慢慢消失殆尽。倚石而寐的秦嚣悠悠醒转,抬头间,几步之外她犹自垂眸浅睡。

无声走近,抚向她鬓发的手迟疑顿住,只轻声唤了句:“宋姑娘?”

“嗯?”略带几分惺忪的睡颜在下一刻迅速恢复清明,瞥向洞外道,“没事了。我送你下山。”

“这个……”他步履未动,“既然宋姑娘也是白鹭宫的传人,不知可否……”

她停住,蓦地想起他入山寻药的缘由,凝眉道:“你们阁主……怕是没救了。”闻言他眼中一派灰败,恍惚中听见她问,“不知你师承何处?”

“河都,七弦阁。”

七弦阁以音律之道闻名天下,门人琴箫筝阮无一不精,天子御用的宫廷乐师多半出自其中。秦嚣这般来历,倒是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

四目相对,她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素闻七弦阁有一门不传绝技‘叶落飞音,不知我能否有幸得见?”

他略一沉吟,随手摘下身旁一截树枝,扬手间漫天落叶飞舞。踏入其中,掌风与落叶交织出惊世之音,恍若天籁。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让那些树叶发出如此美妙的乐声的,只觉得这个梦似带着扣人心魄的源源念力,让她甘心耽溺其中,不愿醒来。

山道嶙峋,栀魅如云。她肃然静立,伸手遥指:“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出得去。记住,永远永远别再回来了。”

“……”好像有什么堵在了喉间,千言万语,终究无可言说。

她倏然转身,不再看他:“这一次,你绝不能再食言。”

他凝视她侧脸,脑中蓦地有些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自心底渐渐清晰:如此深重寂寞的命运,他不愿再让她一人背负。

如今阁主已然救治无望,而她正欲离去的背影,又如一阵无形的哀伤,扯痛了他的心弦。他忽然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你救我两次,我又怎能留下你一人?”

她眼底浮出浓浓哀寂:“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心弦忽动,他倾身逼近她,鬼使神差一般:“从今往后,所有的责任与痛苦,我都会与你分担。”

她怔然半晌,竟忘了躲,任由他揽住她,炽热温度随之袭上。他印上她的唇角,温存间低声喃喃:“从你救我那刻开始,你我的命运便已然注定了。”

天光疏朗,脚下剪影缠绵,俨然一双璧人。

六、

岁月温柔,山中静好。

时光如此安逸,秦嚣似乎也忘记了他来濛山的初衷,只想着与心爱之人共偕山水。即便每天入夜之后,满山幽魃出没,险绝万分,他亦甘之如饴。

白头偕老,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四个宇,可哪有那么容易。那日两人正寻了一处地搭建新屋,半空里忽地群鹤掠过,唳声起伏,竟交织成一段连贯曲调流连于空谷之间。

宋妙笙心生讶异,朝秦嚣看去,却见他脸色凝窒,脱口:“悬鹤令。”

她不解。

“这是七弦阁发布指令的讯号。”他没再多作解释,只是盯着她,目光灼灼,“妙笙,你实话告诉我,阁主的病……当真无力回天了?”

她沉默许久:“的确还有一个办法。”

火光一瞬即灭,他眼底温度陡升:“什么?”

而她脸上却是死水般的表情,一字一顿:“九婴。”

“九婴……”他不可置信,“你是说……”

“是的。食骨之症根本无药可医,除非借九婴之力重塑肉身……”她挑眉,“只不过若稍有差池,这后果,你也看到了。”

若治,很可能邪气入脑,变成不人不鬼的妖物。可若不治,则唯有一死。

该怎么办?

许久,他脱力似的倚住她:“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濛山最深处,一棵硕大的栀魅花树盘桓而生,树下乱石林立,蒿草丛生。

她轻车熟路地在乱石堆里找到一块黝黑石板,掀开,下面露出一截黑洞洞的入口。凛冽冷风夹杂着沉沉阴气,从中倒涌而出。

这些时日,他早已对这气味熟悉至极——浓重的,带着腐烂破败的气息,分明是那些死去的、白鹭宫弟子身上的尸气!

“幽魃畏光,白日里只能蛰伏宫中,正门是万万走不得的。这条密道能直通白鹭宫正殿……但这一去,必然凶多吉少,你可想好了?”

他神色决绝,握了她的手:“阁主对我曾有大恩,不管结果如何,我总要对他有个交代才是。”贴住她额心的唇冰冷又滚烫,“就当是我离开七弦阁的条件吧。”

说到底,也是为了她。为了兑现许诺她的天长地久,为了执她之手,一世白头。

她轻笑,丽色举世无双:“大不了,就是一起死在里面。黄泉路上有你相伴,我死亦无憾。”

说罢,她从袖间拿出两颗药丸:“虽说灵息丹能掩盖你我的气息,但毕竟无法做到万无一失。进去之后,切莫轻举妄动。”

他仰头吞下:“好。”

她眼睫敛了敛,当先跃入洞中。

甬道幽深,伸手不见五指,两人摸黑走了许久,眼前蓦地火光一闪,视线豁然开朗。

他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所刺激,本能地闭了闭眼。然而再睁眼时,原本一直走在他身前一步的青衣女子,却在这弹指之间,凭空不见了。

七、

她就那样突兀地、离奇地,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踪影。

他心下一凉:“妙笙?”寒风习习,静得令人心慌,好似连回声也无。那样诡异的情形,让秦嚣在刹那间生出了一种并非人世的恍惚感。

而眼前殿堂高阔,竟不是想象中残垣断壁的颓丧景象。他试探着迈出几步,五指抚上腰际,触手一片冰凉。

“妙笙?”他不死心,可呼唤声像石子投入泥沼,全无半点回应。

咻,大殿正中风声一凛,烛火齐齐扑腾了一下。

幽魃?

仿如闪电划过,利刃已然出鞘。原本缠在腰间的玄金腰带竟在一瞬间化作三尺长剑,翩若惊鸿,朝声响之处疾斩而下。

风过无痕,半截残缺的头颅应声而落。

果然!正要走近,却听身后一群幽魃闻声而来,无数双惨白的手陡然伸出,向他抓了过去。

足尖一点地面,身形如闪电般腾空而起。平日里不谙武功的文雅男子,此时却有如脱胎换骨,长剑霍霍,织出剑花万朵。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幽魃失了心魂,愚钝至极,定不可能如现在这般攻守有度,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暗中控制着他们的行动一样。

凝神分辨片刻,果真听出了些许端倪。细细的拍掌声,混杂于缠斗之间,似一个个命令,指引着幽魃每一次有序的攻击。

蓦地,清音长吟,一招天地辟易,雷霆般刺向那个奇异掌声的来源。

剑气呼啸,宝锋轻而易举地刺穿那些扑上来的幽魃,让那个藏隐于幽魃群里的操控者渐渐无所遁形。

寒芒逼近,那人却在剑锋袭至的前一瞬霍然抬头,冲他莞尔一笑,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

咫尺刹那,他如遭雷击。

剑势已竭,堪堪顿在身前一寸。他死死盯住那张近在咫尺的、再熟悉不过的脸,不可置信:“妙笙?!”

正是这一刻的分心,身后幽魃已经围了上来,紧握长剑的手正要提力,眼前却猛然一黑。突如其来的无力感顷刻袭上,哐当一声,长剑铮铮落地。

深重的梦魇里,依稀有人在唤他:“秦嚣……秦嚣……秦嚣……”

那声音如此熟悉,是她?青衣女子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神色惊恐,扯住他的衣袂:“我中了尸毒,你快救我……”他还未开口,那张明晰生动的容颜已然在他眼前枯萎了下去,红颜白骨,面目全非。

他震惊莫名,那只拽住他衣襟的手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渐渐移到他喉间,扣紧:“你为什么骗我!”

冷汗湿透了后襟,他赫然醒转,剧烈喘息。

身体被困在一张石台上,火光映下来,照亮五步之外,那张冷冷凝视着他的脸。

宋妙笙。

他忽地明白过来,原来昏倒前看到的一切……竟不是幻觉。

居然真的是她!

他想挣扎着坐起,然而身体完全不听使唤。眼风扫过她身后静默而立的幽魃,难道……难道自己也会……

许久,他终于放弃,看向她:“你到底是谁?”

像是一直在等他开口,她嘴角勾起三分笑意,眼底却冷冷的:“这句话,似乎应该我问你才对。”她起身走近,挑起他曾被毒蝎蜇过的手指,伤口早已好得差不多了,仅留下一个淡淡的灰白印子,“我一直奇怪,咬你的那只毒蝎究竟从何而来——要知道,濛山湿气浓重,而像赤冥寒蝎那般生于枯热孤漠间的毒物,在这里根本存活不了。再者,七弦阁远离江湖,一向不食人间烟火,你又怎会知道自己中的,竟是江湖中匿迹已久的赤冥蝎毒?”

她悬空俯视他,字字声声无比真切,说出那个揣测已久的答案:“除非那只蝎子,根本就是你带来的。”

八、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他轻叹:“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她这样聪明,想必连他的来历都猜到了七八分,再多说也无益:“既已如此,要杀要剐,随你。”

“我怎么舍得杀你。”柔软五指抚上他脸侧,竟冰冷得不似活人,“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凑近他耳畔,气息喷吐,软玉温香,他却无福消受,只是不解:“你早知道我会来?”

“一年前濛山之战,冥教没能夺得九婴,顾千里那个老东西,又怎么肯轻易罢休。”她微笑着,语气戏谑,“想必一年过去,他那食骨之症,也愈加严重了吧?”

他脸色白了白,听她又道:“久闻冥教少主精通音律,想不到这撒谎演戏的本事,倒也是一流的。”

什么七弦阁阁主罹患食骨之症,什么入山求药,揭开真相,不过是他顾秦嚣精心为她设的一个局。

既然如此,她便将计就计,入了这个瓮。

都说风花雪月无情,现在看来当真如此。可毕竟情浓一场,她眼底似有一丝不忍,却又随即湮灭无踪:“我早已警告过你,是你不听,执意要卷进来。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可怪不得我。”

他逆光看她,只觉得恍惚:“你到底想怎样?”

“你不是想要九婴吗?你爹就等它救命了吧?好,你想要,我便给你。”

这般容易?他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戏,反问:“当真?”

她蓦然大笑起来:“当然是真的……这东西,我早就不想要了。”

他从她的话里听出些许端倪,震惊不已:“你的意思是,九婴……在你身上?”

“不然,你以为呢?”她挑高眼角,神色复杂难辨,“没有九婴之力,你以为我凭什么指挥这些幽魃?”

“不是你师父……”思绪有些凌乱,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这当中……这当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就是我师父,我最敬重爱戴的师父,竟然趁我不备,将体内的九婴移到了我的身上!”像是被引燃的火种,她的表情在一瞬间凌厉起来,声音也满是怨毒,“什么情谊,什么师徒,统统是假的!他还不是心里明白九婴的可怕之处,不愿再承受这种折磨和痛苦,才拿我当他的替死鬼!除非找到下一个宿主,否则,我就要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与这群恶心的幽魃为伴!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不是不想,是不能!你还真相信我说的那些?我骗你的……都是我骗你的!”

他忽地了然:“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打算……”

猜到他想说什么,她大方承认:“没错,从我遇到你,我就下定决心,要让你做九婴的下一任宿主!不然,我又怎么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看到她那样的神情,他只觉得全身发冷,手指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原本僵硬的身体,居然在这一刻恢复了知觉。往一旁挪去,触到一片冰凉,是他的剑?还真是轻敌啊,竟还把佩剑留在他身边。

那厢盛怒中的女子完全没有察觉,犹自喋喋不休,仿佛发泄一般:“顾秦嚣,你这个傻瓜……全天下再也找不出比你更笨的人了……从今往后,你就留下来,日日夜夜陪伴这些幽魃吧……哈哈哈——”

狂笑间,寒光一闪,石台上的人蓦然一个借力,身形忽动,雪亮剑锋直逼女子心口。一剑刺入,干净利落。

这样漂亮的剑法。

难怪江湖盛传,冥教的少主,音律与剑术,皆是当世无双。

但到底是存了私心的,那一剑他尚未用及全力,剑锋堪堪划破血肉,远不足以致命。但他未曾想到的是,她竟完全没有躲,反而迎着他的剑锋顺势而上,当胸穿过,直至没柄。他愕然松手,忽然看见她脸上解脱般的笑意。

逐渐冷静下来的他蓦地猜出了她的用意,她……是故意的?故意激怒他,逼他出剑?!

可是,为什么?

再一抬头,却瞥见她眼底蓄满的泪水:“你猜到了?没错,我是故意的……喀喀……我那样爱你,又怎么会……怎么会真的让你成为幽魃……原谅我……原谅我不得不这么做……”她凝视他,脸上是真心的温柔,“冥教的人定会再来寻找九婴,而我苟活于世,为的便是将我们白鹭宫的仇人变成下一任宿主……永远逃不出诅咒……可偏偏……来的那个人,是你……”她胸口开始洇出大片刺目的血水,神志亦开始渐渐涣散,“你说……从今往后,所有的责任与痛苦,都会与我分担……我信。我从一开始,就信。”

仿佛被这一系列陡变惊住,他此时才忽然反应过来,扑过去,抱住她跌落的身子:“妙笙……妙笙!你怎么样?”他贴近她,疯魔一般,“九婴……你是九婴的宿主,你会没事的对吧?”

“我没事……”像是安慰他一般,她勉力笑着,“对不起,宿主是杀不死九婴的……只有借你之手,才能帮我彻底摆脱它啊……所以我才会说出那些话来……逼你对我出手……”

是啊……一切都巧合得有些过分了。他为何能突然恢复知觉,而她又怎会疏忽到连他的佩剑都未拿走?

当局者迷,那个瞬间,心痛难抑的他竟完全没有看透。

“可惜,救不了你爹了……况且就算你拿去,也没有用了。难道你真能眼睁睁看着你爹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生生世世忍受无止境的折磨?你知道吗……其实有些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她的语气渐渐低弱,寒风飞舞,似能渗透骨髓。她握住他的手,做最后的嘱咐,“记住,我死之后,把我烧了,一定要烧干净。否则……否则九婴之力,便不能根除……”

许久许久,他一动不动,怕惊扰了一场梦:“妙笙?”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在他怀里静静睡去,安静的、沉沉的,似要在睡梦中,与他共赴那场没能实现的白首之约。

九、

后来,关于濛山深处那场连烧了三天的诡异大火,江湖中人有诸多揣测。

有人说那是关外冥教前往白鹭宫求药不得的报复手段,有人说曾听见烈火中传来惨烈的呼号,有人说那里现在已经是恶灵盘踞之地,险绝万分。

谁也不知道这场火的真正来由,只知道曾作为杏林之首的白鹭宫,如今已彻底湮灭在了传说之中。

而他们也不会想到,那个从此独居于濛山深处的落拓男子,会是失踪成谜的堂堂冥教少主。每当晨曦从薄雾中升起,他都会静立于院内一座小小的坟冢前,温柔低喃:“放心,我会陪你,绝不食言。”

当一切宛如尘嚣散去,唯有满山烟雨依旧,散了一世浮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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